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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賊眉鼠眼 -【貞觀大閒人】《連載中》 [打印本頁]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3-9 11:23 PM     標題: 賊眉鼠眼 -【貞觀大閒人】《連載中》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5-5-20 09:50 PM 編輯

【書名】: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

【內容簡介】:

  大唐貞觀,天下靖平,山河壯麗,獨鐘李氏。

      李靖北擊突厥,太宗東征高麗,兵鋒之盛,威服四海。待從頭,重整舊山河。功臣畫像前,李淵撥彈琵琶獨悵然,凌煙樓閣上,李世民大醉翩翩舞春風。

      中國歷史上最壯麗,最磅礡,最意氣風發的年代裡,長安古都外,一位粗衣陋衫的少年郎看著落日余暉裡的皇城,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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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3-9 11:25 PM

第一章 貞觀你好

    李素在挨揍。

    一根黑紫色的藤條抓在李素他爹的手裡,被掄得虎虎生風,勁氣四射,頗具萬馬軍中斬上將首級的氣勢,一記藤條揮下,狠狠落在李素的屁股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李素痛呼,奮起自救,三兩步躲開驟雨般落下的藤影,圍著家裡唯一一張破舊桌子和老爹左右周旋。

    「慫瓜皮,給我站住,抽不死你!」老爹喘著粗氣,惡狠狠地瞪著李素。

    李素當然沒站住,隔著桌子嘆氣:「爹,能講道理不?」

    老爹冷笑,他是典型的關中漢子,能動手盡量別吵吵。

    「講道理我嘴笨,今就想抽死你!」老爹說完狠狠又舞了幾下藤條,破空之聲令人色變。

    父子倆圍著桌子不依不饒又轉了幾個圈,戰況陷入僵持。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李素決定打破這個僵局。

    「爹,你若覺得我哪裡做得不對,就不能直說嗎?」李素無奈地試圖跟這個不講道理的老爹講道理,語氣很真誠。

    老爹怒哼兩聲後,臉色稍有緩和,兒子像泥鰍滑不溜手,半晌下來他也追累了,現在有點借坡下驢的意思。

    「直說了你會改麼?」老爹的目光裡露出幾許期待。

    「當然不會,我是怕你憋出病來……」

    父子二人頓時陷入短暫的寂靜……

    片刻之後,破舊簡陋的小屋內爆發出山崩地裂般的咆哮聲,字正腔圓的關中腔。

    「受死吧,慫瓜皮!」

    ****************************************************************

    李素終於從家中奪門逃出,高一腳低一腳走在鄉間田陌上。

    不時有同村的莊戶漢子擦肩而過,朝李素露出笑容,笑容裡的意味令他恨不得用鞋底子扇他們的臉。

    田陌的盡頭是一個小山包,山包上種著幾株合抱粗的銀杏,山包旁邊正是聞名關中的涇河,冬日的涇河上漂浮著一塊塊薄冰,靜靜地隨波逐流。

    李素站在河邊,默默看著流淌的河水,心情有些郁卒。

    今日挨揍的原因一點也不復雜。

    大早上起床去井裡挑水,准備將家裡的水缸注滿,挑了幾桶後,李素忽然看見水缸中自己的倒影——這年頭窮苦人家三餐難繼,銅鏡這種東西不可能買得起,看見自己俊秀的臉龐隨著水波悠悠蕩漾,李素不由看呆了,他發現自己很帥,不僅帥而且白,要命的是,居然還有一股子憂郁的氣質……

    無論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看見如此驚為天人賞心悅目的帥哥,誰會忍下心只看一眼?

    於是李素看了第二眼,第三眼……

    這一看便是小半個時辰,李素深深陶醉在自己英俊的容顏中不可自拔,渾然不知坐在門檻上的老爹那張老臉不停的抽抽……

    寒門莊戶人家,出了這麼一號不要臉,不,太要臉的貨,老爹怎能不勃然大怒?於是抄起離他最近的藤條,待將這孽子大義滅親擊殺於杖下。

    老子揍兒子,無論從哪個時代來說都是天經地義,這種毫無道理的天經地義的事還很多,比如「陰天裡打孩子,閒著也是閒著」,又比如「棍棒底下出孝子」,還比如「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看看這些流傳了不知多少年的混帳話,孩子招誰惹誰了?

    就算老子揍兒子真的天經地義,但……李素來到這個陌生的時代才三天,十五歲的軀殼裡藏著三十多歲的靈魂,更重要的是……他和現在的爹根本不熟好不好?兩個陌生人相處,哪怕做不到相敬如賓,也不能悍然下此毒手啊。

    沒素質!

    …………

    一場意外的事故,一個意氣風發的中年男人,莫名其妙來到了這個陌生的時代,進入了一具十五歲少年郎的軀殼。

    大唐貞觀十年,這是個壯麗磅礡的年代,六年前,李世民用刀劍和血光洗盡了當年渭水之盟的恥辱,活擒了**的頡利可汗,大唐兵鋒終於漸漸露出了令人不敢直視的鋒芒。

    也是這一年,意氣風發的李世民失去了摯愛一生的長孫皇後,這個古往今來正面評價最高的女人,以一生的賢良溫婉形象,完美地在世人眼中謝幕。

    這一年的冬天,李素來了。

    村子並不大,只有一百多戶人家,它地處涇河下游,屬於涇陽縣所轄,離都城長安很近,只有六十裡左右,村子以前沒有名字,最初是一百多年前的南北朝時期,從遙遠的北方躲避突厥人的屠掠而遷移過來的人家,運氣好找到了涇河河畔這塊富饒的平原,兩三戶變成十幾戶,最後一百多戶人聚住在一起,幾位德高望重的宿老碰頭商議了一下,給村子取名叫「太平」,後來隋朝一統,結束了亂世,太平村的名字也被官府正式載入冊籍,這個名字一直延續到如今的大唐貞觀。

    躲避戰亂的百姓心裡,有什麼比「太平」二字更重要?

    河邊搬了一塊光滑的石頭,李素將石頭表面細細的灰塵拂了又拂,直到石頭徹底干淨了,又蹲在河邊使勁洗手,做完這一切後,李素才坐在石頭上發呆。

    腦子裡很亂,他依然不適應現在這副年輕的軀殼,總覺得渾身別扭。

    無可否認,這是一具健康的身體,年輕,有朝氣,可以肯定沒有抽煙酗酒貪色之類的壞毛病,除了稍微有點瘦弱,比他前世那被煙酒美色掏空的身體不知好了多少倍。

    然而,終究還是太陌生啊。

    從自己的身體,到觸目所及的一草一木,再到整個在李素眼裡看來比原始社會好不到哪裡去的純農業社會,陌生得仿佛在夢境中一般,自己似乎只是一個過客,冷眼旁觀世間的一切悲喜。

    沉浸在復雜的思緒中,李素不知在河邊坐了多久,直到漸漸暗沉的天色籠罩在蒼穹之下,李素終於醒過神來,抬頭看著天色嘆了口氣,然後站起身。

    雖然攤上這麼一個沒禮貌沒素質的老爹,但終究是父子相依為命,總不能把他餓死。

    不情不願回到家裡,李素小心偵察了一下敵情,發現老爹合衣臥在床榻上,不知睡沒睡著。

    …………

    李素的爹當然也姓李,名叫李道正,很奇怪,尋常莊農漢子竟有一個如此有內涵有文化的名字,這是個很大的疑點,李素一度懷疑自己的出身一定是富貴至極,只不過老爹和那個顯赫的家族為了考驗他的品性,故意帶著他住在這個貧苦潦倒的莊戶人家裡,只等他完成「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等諸多考驗後再把他接回去享受榮華富貴,從此過上帶著狗腿子**莊戶人家女兒的美好日子。

    三天後,李素發現自己真的想多了,美好憧憬的破碎令李素淚流滿面……

    這是一個破敗的家,很窮,很苦,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

    簡陋的床榻,破舊的矮桌,一具用來耕田的破犁頭,還有一個磕破了邊的鐵鍋,兩只陶碗兩雙筷子……

    這些便組成了一個家庭的全部。

    說實話,李素真覺得老爹應該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為什麼一個快四十歲的男人會混得如此失敗,就這點家當,似乎連路邊的叫花子都能挺直了腰桿在父子二人面前充大款了。

    家中沒有女人,據說母親生李素時難產去世,從此父子二人相依為命,老爹也沒有再娶的想法。

    ——想法可能有過,不過家裡這淒慘的光景,再加上李素這個十五歲高齡的拖油瓶,怕是沒有女人願意嫁過來吧。

    真的應該感謝老爹,沒趁李素襁褓之時把他這個拖油瓶扔井裡去然後再娶,足可見莊戶漢子是多麼的仁義厚道。

    想到這裡,白天挨過一頓揍後的怨氣莫名消去了不少。

    不消也不行,畢竟是他的親爹,把他扔井裡報復未免太沒禮貌了……

    …………

    端著一只陶罐,李素嘆著氣走到米缸前,開始准備做飯。

    揭開米缸的蓋子,李素的臉色變了。

    裡面空空如也,一粒黍米也找不到。

    貞觀十年,關中大旱,糧食欠收,雖然官府和主家將糧租一降再降,莊戶人家還是食不裹腹。李世民領著滿朝文武在太極宮前焚表祭天,哭著喊著求老天給個面子施幾滴雨露,求到動情處君臣一千多人嚎啕痛哭不已。

    皇帝是天子,老天爺的兒子,但李世民很可能是老天爺家隔壁王叔叔生的,所以老天不打算給李世民這個面子。

    這也就直接造成了春播還沒開始,李素家已斷了糧。

    站在空蕩蕩的米缸前,李素的臉色陰晴不定。

    「我生得如此英俊白淨,家裡卻斷糧了!」李素臉色難看地喃喃自語。

    盡管兩者毫無因果邏輯,但,這就是李素現在的心情。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3-9 11:26 PM

第二章 盛世民風

    活了兩輩子,李素終於遇到了糧食危機。

    這就是窮人的無奈,生存已成了最大的問題,李素的上輩子過得很富足,他從來沒嘗過挨餓是什麼滋味。

    滋味果然不好受。

    李素覺得自己應該算是個聰明人,聰明人總能用最簡單有效的辦法解決最棘手的麻煩。

    於是李素決定用簡單有效法子解決肚子問題。

    李道正仍合衣臥在床榻上,頭朝裡背朝外,弓著身子像只大蝦米,甚至發出不大不小的鼾聲。

    「心真大……」李素有些羨慕老爹。

    理論上來說,這個時候應該是老爹愁眉苦臉四處找米下鍋,而李素,這個才十五歲的孩子才應該無憂無慮躺在床上發出鼾聲。

    現在這種家庭氛圍很不正常。

    李素很不客氣地將手中的空陶罐敲得當當響,噪聲很快打亂了李道正的鼾聲節奏,隨即鼾聲停止,呼吸加重。

    李素眼角跳了跳,這是老爹要抽他的凶兆。

    於是李素急忙道:「爹,家裡斷糧了。」

    「嗯?」李道正沒起身,只是轉過頭看了李素一眼。

    「屋裡麼糧捏……」李素只好重復了一遍。

    李道正又嗯了一聲,繼續頭朝裡背朝外,咕咕嚕嚕地道:「慫娃,麼糧餓一頓麼,明額再起史家借點糧(沒糧餓一頓,明天我再去史家借點糧)……」

    李素:「…………」

    多不負責任的爹啊,李素很想找身體的前任取取經,求教一下這十五年他是怎麼活過來的。

    「餓一頓?」李素不大滿意這個答案。

    擺了個不勝涼風般柔弱的造型,李素萌萌的注視著老爹:「我還是個孩子啊……」

    這次李道正連頭都懶得回了,背朝著他甩了甩手,標准的趕蒼蠅動作,然後,繼續睡覺。

    *******************************************************

    來到唐朝三天了,李素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

    一個家庭裡如果老爹不靠譜,那麼當兒子的一定要靠譜。

    所以李素決定讓自己做一個靠譜的人。

    現在已是晚上,村裡人睡得早,村子裡一片漆黑寂靜,只偶爾聽到一兩聲狗吠。

    今晚餓一頓已成定局,李素嘆了口氣,摸黑出了門,在柴扉外尋摸了一圈,找到了幾根直一點的木頭,一個合抱粗的木樁子,兩個非常圓潤的卵石,以及一小塊存放了很久的羊皮。

    自家水缸裡舀了一瓢水喝下肚,餓得咕咕作響的肚子終於稍稍緩和,然後李素挽起袖子開工。

    家裡僅有的工具只是一柄豁了口的柴刀,用不起油燈,只好在院子裡點了幾根木柴,湊著昏紅搖曳的火光,李素用柴刀將尋來的木頭一件一件地刮磨雕篆,紅色火光襯映著他那張年輕稚嫩的臉龐,亮若星辰的眸子裡,隱約有兩團焰火跳躍不息。

    …………

    天亮了,李素揉著惺忪的睡眼起床。

    一夜沒睡好,李素還在長身體,一頓不吃還是很難熬的,胃裡空空的餓得難受,半夜起來灌了好幾次涼水才將洶湧的餓意強壓下去。

    李道正比李素起得更早,屋裡屋外找不到人,不知做什麼去了。

    院子裡靜靜擺放著李素昨晚的傑作,一些被雕琢得奇奇怪怪的物件不知什麼用途。

    用麻繩將這堆東西捆緊,李素背著它們便出了門。

    李素家是莊戶,簡單來說就是佃戶,佃戶沒有土地,只能幫地主種地,每年按時交租子。

    有佃戶自然便有地主,李素父子的主家姓胡,據說早年祖上也是跟著逃難的人一起來到太平村,但胡家高祖在這群逃難的人裡智商是最高的,也是最不安分的,落戶太平村後不僅種地,也從城裡販點針線鐵簪之類的小玩意來村裡賣,鄉親們沒錢買就用糧食以物易物,然後再把糧食賣進城裡。

    一來二去,胡家迅速積累了原始資本,買賣也越做越大,據說已在長安城裡開了三家鋪面。十來年的時光裡恰好又碰到幾年天災,於是太平村近半土地都被胡家買下,很多鄉親就這樣莫名其妙成了胡家的佃戶,包括李素家。

    李素出門後的目的地就是胡家。

    心情有點忐忑,一路上李素腦海不停浮現出戴著瓜皮帽的葛優模樣,一張嘴便是陰陽怪氣的「地主家也沒余糧啊」……

    胡地主若真是這般模樣,李素決定當著他的面送他一根中指,反正他肯定不懂啥意思。

    胡家宅子離李素並不遠,兩裡路左右便到了,雖說是村子裡的大戶人家,但胡宅看起來也僅比普通莊戶人家氣派一點,門口佇立著兩尊石獅,獅子雕工很差,又小又猥瑣,畏畏縮縮地蜷踞大門左右,論威風連看門的土狗都不如。

    李素心下有些安慰,擺個石獅子都這麼猥瑣,可見胡大戶是多麼的不願脫離群眾,多麼的平易近人,胡家走的一定不是冷豔路線,弄糧食一事終於看見了些許曙光。

    正門是不准莊戶走的,這是階級之間約定的規矩,除非涇陽縣令到訪,一般人沒資格走正門。

    李素很懂事的繞過了正門,來到胡家西面的開著的一扇小側門前,門前一位麻布粗衣的中年男子正慢吞吞地掃著地上的落葉,李素眯眼打量了一番,心中一喜,這人他認識,胡府的管家,於是趕緊上前行禮。

    管家抬眼看著他:「李家的小子,來此作甚?」

    「來找茅房……」

    「啥?」管家有點不敢置信。

    「找茅房。」

    掃帚裹挾風雷之勢朝李素頭上揮落,李素眼皮一跳,飛快閃開。

    「慫瓜皮沒個規矩,跑老漢這裡找茅房,回去叫你爹抽死你。」管家指著李素罵開了。

    「有事,有事!」李素急忙道:「管家您息怒,真有事。」

    「說,啥事?說不出個道道兒來,我替你爹管教你。」管家氣呼呼的。

    李素也不生氣,這幾天經歷多了,發現關中漢子的脾氣雖不好,但從他們飆濺著火星味兒的一言一語裡仍透出一股親切和爽直,李素喜歡和這樣的人打交道,不累。

    「給您家改造一下茅房,從此你們胡家上茅房就是一種享受……」李素打起了廣告。

    管家楞了:「啥享受?」

    …………

    解釋千百遍還不如直接做給他看,管家只好將李素帶到胡家的茅房前,然後皺著眉,面色不善地盯著他。

    李素沒再理他,將做了半晚上的傑作一件件擺出來。

    木樁中間已被挖空,直接擺在坑上,後面接了一個木制的水箱,羊皮縫合成一根皮管將水箱和木樁連起來,水箱裡用一塊圓形的小石頭堵住出水口,另一頭用麻繩牽系著延伸到水箱外,連接在一個簡陋的木制把手上。

    水箱裡灌滿水,在管家詫異的目光注視下,李素輕輕一拉把手,堵住出水口的圓石頭松開,水流嘩啦啦沖洗著木樁做成的便池。

    一個唐朝簡易版的抽水馬桶在李素手中誕生了。

    「這……這是個啥麼……」管家愈發驚異,忍不住將頭伸進了木樁裡面,很心塞的動作,反正李素這輩子都沒勇氣把頭塞到這裡面。

    「管家伯伯您看啊,俗話說『吃喝拉撒』,我這一個物件兒就把您府上的『拉』和『撒』全管了……」李素柔聲解釋道。

    「『拉』和『撒』?」管家終於意識到把頭伸到這裡面多麼的不合適,急忙把頭拔了出來。

    「對,管家您只消坐在上面,辦完事後將旁邊那個把手拉一下……」李素做著示范,許久,管家終於弄清了抽水馬桶的用途和方法,不太和善的臉色也漸漸由陰轉晴。

    「慫娃,蠻靈醒的麼,」輕輕敲了李素一記爆栗,管家贊不絕口,扭頭看著新裝上的抽水馬桶,管家神情意動,看來有當場來上一泡的沖動。

    「謝管家伯伯誇獎,你舒服就是小子的快樂……」

    管家哈哈大笑:「好個小子,以前瓷嘛二楞的,讓人看著就想抽你,就今看你順眼點,說吧,來我家搞這些名堂到底為了啥。」

    李素撓頭,靦腆的笑。

    管家指了指他,笑罵道:「事情辦完咧,面皮倒薄了,你不說我替你說,家裡糧食吃完了吧?今年天災,莊戶家裡都沒打下多少糧食,數數日子你們也該來了,主家早給你們備了糧,明年年景好了再還,或者今年去莊子西邊挖溝渠折成勞力還,你爹和你算一個半勞力,可不敢餓死鄉親,官上要問罪咧。」

    「啊?」這下輪到李素目瞪口呆了。

    這不對啊!

    傳說中水火不容的土豪劣紳和無產階級尖銳對立的關系呢?怎地在唐朝卻變得如此溫暖和煦,不是一家人勝似一家人。

    「啊啥啊,前院自己去領三升黍米,然後滾蛋。」管家揮了揮手。

    李素忽然發現這個抽水馬桶白做了,現實就是這麼打擊人,原打算用這個小發明換糧食,結果根本沒這必要,還沒登門人家就把糧食准備好了。

    心中微微感動,李素覺得自己或許應該好好認識一下唐朝貞觀,聖天子治下,究竟是一幅怎樣的畫面?盛世,或許指的不僅僅是國力和兵鋒,更重要的是人心。

    「多謝管家伯伯,既如此,馬桶我先搬回家了……」李素過河拆橋的功力很渾厚,立馬彎腰准備搬起馬桶走人。

    腦袋上又挨了一記爆栗,頭頂傳來管家不太友善的喝聲:「東西放下,送人的東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沒規矩!拿了糧食趕緊滾蛋!」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3-9 11:27 PM

第三章 白璧微瑕

  李素背著三升黍米往家裡走,心情卻起伏不定。

  三天來,他一直在逃避著什麼,或許逃避這個陌生的年代,也或許在逃避自己不願接受的離奇事實,甚至在逃避這具本來不屬於他的軀殼。

  逃無可逃!

  然而沉甸甸的米袋背在身上,李素卻忽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踏實。

  自己在別人眼裡是真實存在的,在唐朝貞觀年裡有著自己的身份,身份不高,但,存在著。所以父親可以無所顧忌的呵斥責打,鄉親鄰人可以對自己露出各種表情,管家可以對自己表示親暱和斥責……

  不管願不願意面對,李素已成了大唐貞觀年間的一份子,李世民治下的一位普通平凡的子民。

  冬日凜冽的寒風刮著臉上生疼,天空的太陽卻不知何時散發出刺眼的光芒。

  鄉間的小路不平坦,李素的腳步卻越走越穩健,年輕俊朗的嘴角微微向上勾起,以往木訥老實的眸子裡,竟露出誰也不曾見過的邪味十足的神采。

  來了,那麼,就好好活著吧。

  

  回到家後把米袋裡的黍米小心倒進米缸,幾粒米調皮的落在米缸外,李素蹲下身,將它們一粒一粒拾回來,吹淨,放回米缸。

  人若沒有窮過,永遠不知道糧食是多麼的可貴。回想前世的自己吃飯時各種挑食各種浪費,李素便有一種強烈的自扇耳光的沖動,怕疼,遂作罷。

  李道正還沒回來,大清早就出門了,不知去做什麼。

  從昨晚到現在沒進一粒米,李素餓得快沒力氣了,於是趕緊做飯。

  關中人喜歡吃面,各種面,面條也好,面餅也好,饃饃也好,無面不歡。

  說起飲食,也算是一個很大的話題,關中人除了吃面以外,吃得最多的卻是野菜,如蓴,薺,蓼,蒼耳,馬齒莧等等,不論權貴還是平民百姓都有吃野菜的習慣,一則因為農業落後,冬天裡基本吃不著綠菜,二則跟信仰有關。

  沒錯,確實跟信仰有關。

  眾所周知,高祖李淵建國大唐之後,將天下各種不服的人該治的都治了,於是喜滋滋等著面南背北登基稱帝。——皇帝,特別是開國皇帝登基可不是那麼簡單的,除了儀式繁瑣以外,更要將自家十八代以上的祖宗全部追封為皇帝,只有祖宗全部封為皇帝了,才能顯示出活著的這位開國皇帝正是天命所歸,——十八代以前就醞釀著當皇帝了,天命能不歸麼?

  追封祖宗沒問題,李淵表示毫無壓力,結果把族譜亮給群臣們一看,大臣們頓時為難了,為什麼呢?李家祖宗的名頭不夠響亮啊!最有名的一個叫「李暠」,十六國時期西涼國的創建者,余者皆籍籍無名。

  李淵的臉色於是不大好看了,也不知有沒有暗恨祖宗們的不爭氣,眼看自己要當皇帝了,卻因為一幫子不爭氣的祖宗搞得自己不夠威風,實在是累了,不想當皇帝了。

  就在君臣雙方尷尬的當口,一位李淵的鐵桿腦殘粉大臣靈機一動,出了個主意,大丈夫做事不拘小節,祖宗們名頭不響亮,咱們再編造幾個祖宗便是,只要他在歷史上聲名赫赫,他就是你老李家的祖宗,誰敢質疑,兄弟們包管把他從南天門追殺到蓬萊東路……

  腦殘粉出了這麼一個很沒節操的主意,估計李淵這人的道德底線大抵也高不到哪裡去,聞言兩眼一亮,然後龍顏大悅,於是……老李家第一代祖宗新鮮炮制出爐,李淵尊封其為「德明皇帝」,這位不幸的祖宗名叫「皋陶」,曾輔佐過堯舜禹三代君主,主管司法……這牛皮吹的,何止清新脫俗,簡直令人發指。

  至於李家的第二代祖宗在一幫無良君臣的謀劃下也很快新鮮出爐,道家始祖老子,即李耳墳墓裡躺槍,實在是家門不幸,可喜可賀,全國道觀的道長們發來賀電……

  老子都成祖宗了,道教順理成章便成了大唐社稷的國教,道教尊崇自然,人屬於自然,野菜當然也屬於自然,特別是窮苦百姓人家,沒菜下飯時挖幾棵野菜吃吃,不但能補充維生素,而且有利於飛升仙界……

  (作者按:有史可考的李家祖宗第一代只到李暠,至於皋陶和老子兩位究竟是不是李家祖宗,至今仍存在爭議。反正作者本人認為絕無可能,一家子又出聖人又出皇帝,風水得逆天到什麼地步啊。)

  …………

  李素不喜歡吃野菜,哪怕肚子再餓也不願嘗一口,日子過得如此落魄仍不失格調,李道正真應該活活抽死兒子的。

  點火,洗鍋,李素略顯笨拙地做著,等飯熟的當口,李素看見了廚房角落裡的柴火堆。

  柴火堆很正常,父子二人過冬之前上山砍下的,堆放在角落裡壘得老高。

  每次李素看見它們就覺得心中似刀割般糾結,總是不忍直視。

  今日亦是如是,進了廚房後李素的頭一直偏著,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看那堆該死的柴堆。

  靜寂的廚房裡,李素獨自默默地燒火,添柴,通紅的爐火襯映出他那張原本英俊,此刻卻極度擰巴的面容……

  不知過了多久,李素終於放棄般大聲嘆了口氣,喃喃道:「真的……忍不下去了!」

  於是李素起身面向柴堆,將那堆凌亂擺放的木柴一根根搬下來,然後……再一根根按長短規則依次排好,排得整整齊齊,從左到右,先短後長,排列有條不紊,整齊得如同閱兵儀式,李素干得不厭其煩,隨著木柴擺放得越來越整齊,越來越規律,他糾結的表情也變得越來越輕松,鼻尖細細的汗珠似乎也洋溢著歡樂的味道。

  將木柴全部堆放完畢,李素直起腰,看著自己剛才這一陣毫無意義的傑作,由衷地呼出一口氣,歡愉地道:「這才像話嘛,大丈夫做事怎可不整齊呢?」

  是的,強迫症,從前世帶來的壞毛病,李素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有了這毛病,看見凌亂無規律的東西就打從心底裡感到難受,一定要按自己的意思糾正過來才甘心。

  李素覺得自己是完美的,無論長相還是性格,至於這點小小的強迫症毛病,頂多算是白璧微瑕吧。

  …………

  李家升起裊裊炊煙之時,李道正終於回來了,回來時臉色有點蒼白,嘴唇泛著青紫色,頭發也很凌亂。

  雖然嚴格意義上來說,父子倆才認識三天,但李素還是心中一緊,連忙迎了上去。

  「爹,咋了嘛?」

  李道正咧開嘴,似是想笑,卻又打了個哆嗦,然後扔出一個破爛打著補丁的小布袋給他:「弄了兩斤黍米,先吃著。」

  李素皺起了眉:「怎麼弄的糧食?」

  「快開春咧,東邊許家挖溝渠,我去挖了一上午,換了這袋糧食……快去做飯,可不敢餓著。」

  李素有點難受。

  現在是冬天,隆冬時節,關中最冷的時候,這麼冷的天裡光著膀子跳進水裡挖溝渠……

  李素眼眶紅了一下,轉身默默回屋,將家裡唯一一張褥子蓋在李道正身上,李道正呵呵的笑,揮著粗糙的大手:「去做飯,快去,莫管我。」

  「爹,你好好捂著,我給你燒點熱水。」

  炊煙升起,在李家院子上空裊裊扶搖,屋子裡仍是父親和兒子,然而沒來由的,李素忽然覺得屋子裡暖和了許多。

  「也許,柴火燒多了吧,日子還應該再節省一點啊……」李素喃喃自語。

  …………

  太平村莫名其妙多了一些話題。

  初時李素並不在意,流言八卦這種東西自古有之,神神叨叨鬼鬼祟祟,李素從來不喜摻和,這是一種劣根性,可百姓們沒有這樣的覺悟,仍然樂此不疲。

  後來李素漸漸發覺有些不對勁了。

  直到有一天,比鄰而居的史家老伯來串門,說了半天廢話卻神情忸怩,最後終於忍不住開口,想請李素給他家做一個胡地主家那樣的抽水馬桶,李素這才發現原來村子裡最後的傳言跟自己有關。

  老爹李道正懵懵的沒回過神:「啥桶?」

  史家老伯急忙道:「馬桶,抽水馬桶,解完手一拉繩子就沖水,哎呀,美滴很,美滴很……」

  李素放下了碗,看著眼前的面餅和涼拌野菜,完全失去了食欲。

  李素是個精致的男人,吃飯的時候實在受不了別人說解手的事。

  李道正仍處於懵懂中:「那個啥……桶,跟我家啥關系?你找李素做甚?」

  史家老伯一臉訝異:「你還不知道?這東西是你兒子做的呀,胡家的管家這兩天到處在村裡說,說坐在那個東西上解手美滴很……」

  李道正吃驚地看了李素一眼,指著他道:「你說是這個慫娃做的?」

  史老伯連連點頭,用看人才的目光看著李素,語氣很崇拜:「學問,大學問咧!你兒子是個有本事的,是個管屎管尿的學問人……」

  李素忽然很想把這個姓史的老雜碎揉成一團扔進馬桶,然後把他沖進糞坑裡,那感覺,美滴很。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3-9 11:27 PM

第四章 暫過難關

  李素從來不拒絕世上一切對他的褒揚贊美之辭,沒人贊美他時,他甚至可以自己對著鏡子贊美,比如「你很棒」「知道嗎?你真的很帥」「哎呀你怎麼可以帥成這樣,將來怎樣的女子才配得上你這樣的絕世容顏……」等等諸如此類,辭藻很華麗,態度很誠懇,不是玩笑也不是自嘲,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心裡真是這麼想的。

  被人誇獎有學問也不是沒有過,李素當作世人對他的一種認可,於是欣然接受。

  然而,被人誇成「管屎管尿的學問人」,活了兩輩子都沒聽過,李素甚至懷疑這姓史的老頭是不是故意惡心他,眯著眼睛打量史老頭許久,發現他神情很認真,一點都沒有戲謔嘲笑的意思,是真心覺得做馬桶這種事確實是一門學問,李素這才漸漸平息了把他沖進馬桶的心思。

  李道正有些吃驚,但也算不上太吃驚,畢竟所謂的抽水馬桶他連見都沒見過,根本不知道兒子到底弄出了一個什麼玩意,仍舊迷茫地道:「那個馬桶……很有學問?」

  史老頭神情一肅:「大學問咧,聽胡管家說咧,那東西很機巧,一般人做不出,村裡那麼多慫瓜只知道吃飯睡覺下地干活,誰有本事做出這個東西?李家的,你兒子將來一定有出息,你有福了。」

  李道正滿肚子疑惑,敷衍般點點頭,雖然不太明白,但是……好厲害啊!

  隨即忽然扭過頭對李素道:「東西給胡家做了,秘方呢?」

  李素呆住了:「啥秘方?」

  「做那個馬桶的秘方,應該是個金貴東西,秘方可不敢丟了……」

  馬桶……居然還有秘方?

  李素眨了眨眼,這才明白過來,所謂「秘方」應該是指馬桶的制作方法,於是急忙道:「在我腦子裡,丟不了。」

  李道正滿意的點點頭,又擔心地道:「你造的那個東西……復不復雜?會不會被人仿造?」

  李素哭笑不得:「就一個挖空的木樁子一個石頭造的活塞,再加一根拉動活塞的繩子,拆開隨便看看就明白了,若說仿造的話……只要不是一頭豬,基本都能仿造吧。」

  李道正楞了楞,臉色有些不好看了,陰沉著臉道:「給胡家做那東西有沒有跟他們說不能外洩?」

  「……沒有。」

  李道正滿是皺紋的老臉霎時陰雲密布,電閃雷鳴,李素眼角跳了跳,他發現老爹毫無預兆地開啟了不講道理模式……

  果然,李道正醞釀沒多久,一根眼熟的藤條非常神奇地出現在李道正手中,誰也不知道它是怎麼出現的,但它一定會在該出現的時候出現。

  「抽死你這敗家子!受死吧,慫瓜皮!」

  藤條化作萬千黑影,鋪天蓋地向李素傾洩而去,李素大驚,扭頭便跑。

  李道正的藤功日進千裡,李素逃命的本事也精進了不少,父子倆都有著一顆共進共勉的上進心。

  …………

  跑出家門,李素再一次無奈地坐在涇河河畔發呆。

  河水蜿蜒西去,河面上折射著金色的陽光,粼粼波光中不時跳出一尾不安分的鯉魚,在半空中翻滾兩圈,然後重重跌落河中。

  午後的陽光很溫暖,很恬靜,如同母親的手溫柔地拂過額頭,呢喃般輕訴,李素仰起頭,閉著眼面朝太陽,陽光刺得眼睛微微生疼,李素卻漸漸露出了笑容。

  生活,其實還是很不錯的,陽光,河水,微風,還有一個安靜的人,無求富貴,只願安穩,雞飛狗跳亦是老天賜予的莫大福分,應該知足了。

  只不過,當李素一想到自己來到這世上的第一件傑作竟然是一個抽水馬桶,享受生活的恬淡表情不由變得黯然。

  開局很慘淡啊,發明什麼不好,非要發明那個馬桶?眼看著這東西已快流傳出去了,唐朝人自然沒見過這麼新奇的東西,若是有人大肆模仿,馬桶一物充斥街頭巷尾,人人皆用,有口皆碑,甚至流傳進了皇宮和權貴府宅……

  默不出聲享受還好,你好我也好,麻煩的是若皇帝用得高興隨口這麼一問,此物何人所制,下面的人回答,太平村民李素,皇帝龍顏大悅哈哈一笑,欣然下旨,欽賜李素國公之爵,啥國公呢?此人極擅治屎尿之事,當然御封「屎國公」,那時李素是該悲憤拿刀抹脖子,還是應該抱住李世民粗大腿感激哭嚎「屎國公謝主隆恩」?

  坐在河邊發呆的李素思維無限發散,想到那幕場景不由渾身發顫,臉色漸漸變綠了,同時深深懊悔當日吃錯了藥,竟拿這個東西去換糧食。

  要不……弄點砒霜扔進胡地主家的井裡,把他家滿門滅口算了?

  

  東西做出來了,秘密不可能瞞得住,事態果然失去了控制。

  村裡越來越多的鄉親來串門,當然,都是黃鼠狼給雞拜年的性質,繞來繞去只有一個目的,抽水馬桶美滴很,請李素幫忙給自家再做一個。

  大家還都很懂禮貌,不讓白做,材料各家出了,每家勻了半斤黍米當是報酬,不准拒絕,拒絕就是不給面子,村裡看著李素長大的宿老長輩們多如狗,遍地走,敢不做揮起拐杖照著屁股就是一記。

  李素忽然很想在全村的井裡下砒霜……

  李道正好幾天沒給李素好臉色看了,因為李素敗家。

  這不僅是兩代人的思想代溝,而且是一千多年的思想代溝。李素怎麼也想不明白,一個非常簡單的活塞裝置,到了唐朝怎麼就變成了學問,制作方法也成了「秘方」,隨便亂送人就是敗家,屬於罪大惡極。

  這就沒法講道理了,李素也不敢跟老爹講道理,因為父子倆爭辯到最後,惱羞成怒的老爹手裡必然會出現一根藤條,劈頭便打,很懷疑這根藤條是某件仙人法寶,如定海神針一般可大可小,平時不用的時候老爹就把它藏在耳朵裡,想用的時候只消吹口氣,見風便長。

  開春的時候再看看,看老爹會不會爬樹摘桃子然後一個筋斗雲十萬八千裡……

  …………

  這個冬天過得很滋潤,李家父子因為做馬桶而收獲了不少糧食,村裡每戶人家無論貧富,都開始用起了馬桶。

  當然,不是每戶人家都喜歡用它,但人都有一種從眾心理,大家都有了,自己沒有多不合適,太離群了,被孤立了,這樣不好,不管用不用得慣,總得做一個。

  冬日農閒時節,李家卻破天荒忙得不可開交,待到給村裡每戶人家做完了馬桶,父子二人閒下來清算了一下最近的收獲,揭開廚房的米缸一看,父子倒吸一口涼氣。

  米缸內裝滿了各家送來的黍米,還有二十來斤今年的新麥,以及幾家獵戶冬天剛從山上獵來的山雞,兩只野豬後腿和斑鳩等。

  李道正呆呆看著最近幾日的成果,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許久,忽然狠狠一掌拍在李素的背上。

  「慫娃,餓不著肚子咧!」

  李素也笑,來到這個陌生的年代,他終於做了一點事情,為了一個家。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3-9 11:28 PM

第五章 談談理想

  富裕還是貧困,家裡終歸只有父子二人。

  身處一個陌生的世界,李素能做的便是瑟縮在這個安靜的小村裡,靜靜地觀察這個世界的形形色色,村子裡住久了,李素也慢慢習慣了,漸漸發覺其實這樣安靜恬淡過一輩子也挺不錯的,多掙點錢,買一塊大點的地,蓋一個溫暖舒適的房子,然後娶一個賢惠持家又不至於太難看的妻子,從此相濡以沫度過一生。

  沒有資本也沒有心情去稱王稱霸,更沒有膽子和主宰這個世界的皇帝大臣們玩心眼,李素本來就是一個膽子不大的人,安分而平安的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遙遠的太極宮裡,李世民陛下實在應該領著大臣們再次焚表祭天,感謝老天賜給大唐一個消磨了雄心壯志的穿越者,僅憑著李素這一顆不給大唐皇帝陛下添亂的本分心,李世民如果還是個人的話就應該給李素欽封一個國公爵位,——屎國公除外。

  在李素看來,「小富即安」的小農思想絕對應該贊美,並且終生奉行不渝,能活到壽終正寢並且在床上咽氣便是一生最了不得的成就,比封侯拜相更讓人敬佩,而且難度不算太大。

  「慫娃,家裡有糧咧,該給你請個先生讀書咧,明我就拿點肉和糧食當束修,請村東頭的王先生教你。」李道正坐在快磨爛的門檻上,眯起眼睛裡透著深沉。

  李素皺眉:「爹,孩兒不想讀書。」

  「不讀抽死你!」李道正兩眼圓睜,不講道理模式隨時隨地毫無預兆地開啟。

  「爹,咱們談談理想,可好?」李素是個有素質的人,抽爹是大逆不道的,他只好選擇講道理。

  「『理想』……是個啥嘛?」

  「就是志向,人生的目標。」

  「哈……啐!」李道正張嘴朝地上吐了一口濃稠的痰,李素糾結地看著那團黃黃的印跡,臉頰抽了抽。

  忍了!但李素還是起身用柴刀連土帶痰全部鏟起,走到院子的籬笆邊使勁一甩,剛吐出來的痰劃過一道完美的拋物線,扔進了隔壁史家的院子裡。

  李道正目瞪口呆看著這一幕,大嘴張了張,實在不知該誇獎兒子講衛生,還是罵他沒素質禍害鄰居……

  李素有潔癖,很嚴重的潔癖,外面走一圈回來連鞋底都得用水洗得干干淨淨,容不得一點點灰塵和污漬。來到這該死的年代後,潔癖輕了許多,畢竟這樣一個貧苦家庭,有潔癖是很不合時宜的,雖然症狀輕了,但一直有。

  潔癖這種病是講范圍的,范圍僅限於自己的地盤,別人的地盤髒不髒李素就不怎麼在乎了,畢竟他才來幾天,大家不太熟。

  擱下柴刀,李素又非常仔細的洗了洗手,這才心滿意足的坐在李道正對面,朝他笑得燦如夏花。

  「來,咱們繼續談理想……」

  李道正:「…………」

  「爹,咱們先討論一下,讀書有用麼?」李素態度很端正的開始了父子奏對。

  「廢話,當然有用咧。」

  「好,十年寒窗,通讀經史子集後,孩兒做什麼?」

  「當官咧,慫瓜。」

  「我朝開國後雖有科舉,然眾所周知,所謂的科舉十難取一,寒門學子若欲出頭,只能選擇向權貴人家投行卷,然而世間寒門多如繁星,權貴卻如鳳毛麟角,試問孩兒苦讀十載功成,能有多大的幾率認識當朝權貴?貿然將行卷投至門上,有多大的幾率被權貴看中?咱們是貧寒門第,供養一個讀書人花費多少人力物力,到頭來仍有很大的幾率一生無法出頭,爹,你確定要為孩兒請先生?」

  李道正呆呆地看著李素,說不出話了。

  李素小心翼翼地朝他揮了揮手:「爹,您悟了嗎?」

  李道正回過神,眼中很快凝聚了兩團殺氣:「慫瓜皮,把老子繞暈咧,說這麼多到底胡咧咧個啥?皮子癢了嗎?嗯?」

  果然,不講道理模式再次開啟,在李道正威脅的目光下,父子二人第一次談人生理想宣告不歡而散……

  「哈……啐!」李道正又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李素認命的鏟走,仍舊扔進了史家院子。——由此可見,講道理的人不一定有素質,當然,不講道理的人也不一定有素質,比如某個隨地吐痰的老爹……

  

  李素終於在村裡認識了兩個朋友,也不算認識,頂多算是重新認識,他們原本是和李素從小玩到大的伙伴,有一天當他們來家裡串門,見面就朝李素的肚子和背部使勁打了一拳,打得李素差點連苦膽都吐出來,李素當時就明白自己遇到鐵哥們了,通過這兩拳的力度,李素深深感到,大家的交情一定不淺,交情稍微差一點都下不了這般狠手。

  一個長得很魁梧的大個子,名叫王樁,既丑且窮還懶,還有一個矮個子,名叫王直,既丑且窮還懶,不過從名字看得出,他不搞基。

  二人是一個娘胎裡出來的親兄弟,他們的娘胎很厲害,一共生了四個兒子,王樁和王直是老大和老二,後面還有一個五歲的弟弟,直到去年夏天,他娘不負眾望生下了老四,在太平村引起了一陣不小的轟動,連涇陽縣令都派了人下來,敲鑼打鼓獎給王家一貫錢,並將那位英雄母親請到衙門裡,專門召集了十裡八鄉的穩婆和大夫來聽取她的英雄事跡報告會,重點描述怎樣的體位和方法能增加生兒子的成功率,英雄母親毫不忸怩,講解得非常詳細,會場響起了一陣又一陣經久不息的掌聲……

  貞觀年間大唐人口稀缺,前隋戰亂平息未久,再加上李世民這些年東征西討,對東/突厥頻頻用兵,導致民間人口驟降,所以朝廷和官府一直以來是鼓勵百姓生育的,生得越多越好,甚至還有獎勵,比如王家兄弟的母親,官府便直接獎勵給她一貫錢,不僅如此,養四個兒子壓力不小,官府每年還給予一定的物質補貼。

  墮胎是絕對違法的,而且是罪大惡極,如果李素缺心眼在太平村開個無痛人流診所,大抵剛開張那天就會被涇陽縣衙的差役拿下,縣令大人會咬著牙親自動手將李素剮成一片一片的,在這個年代,縣令治下每年的人口增長率也是要記入吏部考核的,民間夫妻家的房事直接影響著官員的升降。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3-9 11:29 PM

第六章 王家損友

  王樁和王直一個十六歲,一個十四歲,跟李素的年紀大致相仿,三人也是從小玩到大的伙伴,關系很親密。

  好事干過不少,壞事也干得多,三個無所事事的少年,住在一個乏味無聊的小村子裡,今天見到的人和昨天前天見到的沒有任何區別,偶然來個走村的貨郎都能讓他們興奮半天,如此平靜的日子,如此不肯安靜的少年,除了干好事和干壞事,他們還能干什麼呢?

  王樁王直兄弟二人見到李素很親熱,一點也沒有普通人見面時你行禮我長揖的客氣,屬於那種拳打腳踢的親熱,不把人打得半死仿佛就顯現不出兄弟們感情多好似的。

  ——李素還是很希望他們客氣一點的,畢竟大家真的不太熟。

  兄弟二人一左一右架著李素的胳膊,不由分說便把他往外抬。

  「做甚咧?」李素不太情願的掙扎。

  「有好看的東西,晚點就看不到咧。」王樁笑得很神秘,那張生滿橫肉的臉頰被笑容擠得愈發扭曲難看。

  李素糾結的看著王樁那張丑臉,不忍地轉過頭去,不想再看到他,結果一轉頭,迎面而來王直那張更丑的臉……

  李素只好閉上眼,對這個丑陋的世界絕望了。

  不過王家兄弟的話還是引起了李素的好奇心,他很想知道他們所說的「好看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於是很配合地任他們架住自己的左右胳膊,如同綁赴刑場似的並排前行。

  村子西頭住的人比較少,那邊是荒山,坡地上雜草眾多,又是背陰之地,夏天蚊蟲繁多,冬天北風凜冽,所以村子裡基本沒什麼人願意住在那裡。

  一幢門扉破敗的木房子,房子是杉木所造,玄關和內堂很潦草地涂了一層桐油,有幾塊地方的桐油被磨穿了,看起來愈發破敗,陽光懶懶地透過窗櫺投射進來,灑在靜室的地板上,像一幅殘破的畫卷,處處瘡痍。

  「這是哪兒?」李素忍不住開口問道。

  王家兄弟驚愕地看著他:「這地方還是你帶我們來的,你忘了?」

  「我確實忘了……」李素苦笑。

  「這是楊寡婦家啊,半年前你帶我們來過。」

  李素呆了一下,笑容有點僵硬:「你們帶我來寡婦家是啥意思?」

  王樁咧嘴笑道:「楊寡婦兩年前死了男人,一直沒有再嫁的意思,前幾日官上來人咧,勸她再嫁,官上負責給她找個壯實男人,保證生三個白白胖胖的奶娃子,只要能生,衙門賞她兩貫錢,楊寡婦答應咧……」

  李素聽得滿頭霧水,挑了挑眉:「所以?」

  王樁怒其不爭用粗壯的手臂狠狠箍住李素的脖子,不由分說拖著他往房子後院走去,邊走邊道:「慫瓜皮,所以好看的東西以後看不著咧,還不抓緊機會!」

  「到底是什麼好看的東西?」

  「慫貨,莫出聲咧!」

  李素被王家兄弟一路架到後院廚房外,三人貓著腰悄悄靠近後門,湊上門縫,三雙眼睛徒然睜大,接著三人同時倒吸一口涼氣……

  門縫內有一具女人的胴體,白花花的,閃亮亮奪人雙目,手中握著一只葫蘆瓢,正一瓢一瓢往身上澆熱水,澆完便用手在身上搓,搓得嘎吱嘎吱響。

  畫面,光線,意境……簡直是一幅完美的唐女沐浴圖,如果畫面中的女主角腰身不是水牛那麼粗,雙臂贅肉沒有軟耷耷垂下來,寬闊的背部沒有像高山那麼巍峨,臀部也沒有像一只超級大號的大磨盤……的話,這幅畫面就真的完美了。

  李素忽然覺得胃中泛起了酸水,他是真的想吐了。

  「我的眼睛……啊!瞎了,瞎了!」李素顧不得暴露三人,忍不住大喊起來,扔下王家兄弟不管,獨自朝外飛奔而去。

  裡面傳來婦人驚懼的叫聲:「誰?」

  王樁憤憤地掃了一眼李素遠去的背影,又意猶未盡地使勁看了看寡婦的完美身材,遺憾地嘆口氣,拉著弟弟也跟著跑遠了。

  …………

  很生氣,很想殺人全家,特別是姓王的全家。

  王家兄弟盤坐在涇河河畔的石頭上,二人對視呵呵的淫笑,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顯然剛才看到的那一幕很合他們的胃口,唯一令人扼腕的是某個姓李的家伙打斷他們的偷窺。

  「哥,那婆姨屁股真大,又大又白,美滴很……」王直興奮地比劃著屁股的形狀。

  王樁連連點頭:「難怪官上派人來了好幾次勸她再嫁,屁股那麼大,好生養咧,半年就能生個娃……」

  顧不得鄙視這兩個毫無生理知識的混蛋,李素蹲在河邊恨恨地洗著眼睛。

  潔癖發作了,只覺得自己的眼睛剛剛看到了一大塊白花花的板油,油膩得渾身不舒服。

  洗了一會兒,李素終於覺得心裡舒服一點了,慢吞吞走過來。

  現在有件事很嚴重,必須馬上弄清楚,唐朝人的審美觀如果跟這倆貨高度一致的話,李素決定干脆揮刀割了進宮服侍李世民去……

  「你們覺得那婆姨好看?」李素瞪著他們道。

  兄弟二人一齊點頭,王樁鄙夷地看著他:「那麼好看的婆姨,全被你毀咧,你個瓜皮。」

  「全村老少都覺得那婆姨好看?」

  兄弟二人猶豫了,互視一眼,神情頗為惋惜,仿佛看到一顆蒙塵的明珠被人棄如敝履。

  「如果全村人都覺得她好看,楊寡婦何至於兩年都嫁不出去?」王樁憾然而嘆。

  李素長舒一口氣。

  太好了,李世民還沒來得及帶壞大唐的父老鄉親……

  情不自禁朝長安城方向拱了拱手,李素充滿誠意地山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將來娶妻一定要娶個苗條的,老爹若敢叫他娶體重高於一百斤的婆姨,必割雞相脅,大家都不過了。

  至於眼前這倆貨……

  「李素,你變了!」王樁瞪著他,目光充滿了譴責。

  「我變什麼了?」

  「以前你最喜歡楊寡婦的,每次看見她就臉紅,半年前我們偷看楊寡婦洗澡,還是你帶的路……」

  李素:「…………」

  真想仰天噴出一口老血啊。

  身體的前任主人到底是個啥品位。

  …………

  三人在河邊無聊地坐了一陣,李素看著遠處西沉的夕陽,余暉灑在河面上,泛起一道道金色的光暈,村落裡升起了裊裊的炊煙,伴隨著幾聲狗吠雞叫,還有一兩聲老牛的長哞,微風帶著寒意掠過發鬢,冷冽中透著濃濃的生機。

  李素凝視著粼粼的河面,嘴角悄然勾出了一道弧線。

  哎呀,美滴很……

  一輩子就這麼平平淡淡活下去其實也挺不錯的,決定了,就這麼活。

  遠遠的,一位布履葛巾的老漢蹣跚行來,見到李素三人,老漢加快了腳步,走到三人面前,老漢二話不說,掄起巴掌就朝王樁後腦勺狠狠一抽。

  「慫貨,你弟在家渾身燙得嚇人,你好意思在外面玩!」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3-9 11:30 PM

第七章 天降橫禍

  老漢是村中宿老,德高望重那一類,在村裡很有權威,怎麼稱呼李素不大清楚,但老漢的一句話卻令王家兄弟變了臉色。

  「咋了麼?我弟咋了麼?老三還是老四?」王樁急得臉孔迅速泛了紅。

  這年頭醫學落後,小病小痛想痊愈都得一半靠湯藥一半看天意,王家兄弟不能不急。

  「老三,燒得厲害咧,身上還起了紅點點,下午犯了病,倆慫貨還不回去看看。」老漢怒其不爭,又狠狠抽了王家兄弟兩記。

  王樁和王直也不反抗,任老漢抽得過癮了,這才使勁跺了跺腳,顧不得和李素打招呼,拔腿便跑。

  老漢目光不善地瞪著李素,李素朝他干笑,急忙行禮:「這位……爺爺,小子也跟去看看,告辭告辭。」

  「滾!仨孬貨。」

  …………

  一路飛跑,李素喘著粗氣來到王家,卻發現王家院子外圍滿了人,村民們來了不少,人人面露驚懼之色,小心地對著王家院子指指點點。

  李素心頭一沉。

  來了這麼多人,又都露出這種表情,王家老三恐怕不是發燒感冒這麼簡單。

  院子外並排站了幾個村裡的壯漢,將王家院子和圍觀人群隔開,一位杵著拐杖的老者無比威嚴的朝圍觀人群不停揮著手。

  「散咧,都散咧!有啥好看?小心沾了病,想全村都死絕麼?」

  圍觀的鄉親愈加驚恐,人群又往後退了好幾步。

  王樁和王直比李素先到家,此刻卻被人死死拉住,兄弟倆不停掙扎想要沖進家裡,被老者一人一記拐杖打消停了。

  「進去找死嗎小混帳,老老實實待在外面,給你王家留個種。」

  王樁通紅的眼睛瞪著老者,帶著哭腔道:「我爹娘咋了麼?我弟咋了麼?」

  老者猶豫半晌,又掃了一圈圍觀的人群,這才緩緩道:「你弟染了天花……」

  嘩!

  圍觀的鄉親們猛地往後退了好幾丈,幾個膽小的婆姨馬上張大嘴嚎了起來,干嚎了兩聲便被自家男人一記耳光抽沒聲了。

  老者臉色陰沉地看著王樁,不知是向兄弟二人解釋還是向全村人解釋,接著道:「今早你娘帶你家老三到隔壁牛頭村串門,下午回來時你弟就不對咧,全身發燒,臉上身上長紅點,剛才牛頭村傳了消息過來,他們村裡二十多人染了天花,你弟怕是也染上咧……」

  王樁和王直眼淚頓時奪眶而出,掙扎愈發激烈,王樁扯著嘶啞的嗓子吼道:「我爹呢?我娘呢?老四呢?爹,娘——」

  王家大屋裡,傳來一道頹喪的男聲:「老大老二你們莫嚎,離家裡遠一點,天花要人命咧,你娘碰過老三,我碰過你娘,老三回家後又逗了老四,我們四個都可能染了病,不能出門害了鄉親,你們沒事,幸好你們下午在外面玩,聽趙爺爺的話,別回這個家,回不得,給我們王家留個種,今就離開村子去投奔你姑丈,以後好好過日子咧……」

  「爹,娘——」王家兄弟哭嚎著,使出渾身力氣要掙脫出來沖進家,姓趙的老者大怒,一拐杖橫掃過去,將兄弟二人抽得一趔趄,怒道:「把這倆慫娃綁了!」

  王樁和王直很快被捆得結結實實,哭嚎不斷,趙老頭轉過身朝王家大屋喊道:「王家當家的,你們高義,不禍害鄉親,鄉親都記你們的大恩,以後你家的屋你家的地都傳給倆兄弟,年景再不好,村裡一人一把糧也把倆兄弟拉扯成人,將來他們娶婆姨生娃,村裡鄉親們包咧。」

  屋裡傳來哽咽的聲音:「謝趙叔和鄉親們恩義,我王家上下領了,家裡倆小子就拜托各位鄉親照料,小子皮得很,來年闖了禍惹了事,還請鄉親們多多擔待,來世做牛做馬報答。」

  趙老頭陰沉著臉,重重嘆了口氣,轉過身開始下令。

  「叫個腿快的去縣衙,跟官上說牛頭村和太平村有了瘟災,請官上趕緊派人來,再去長安城裡請兩位大夫,請人客氣一點,說實話,莫要誑騙,大夫願來就來,不願來莫強請,還有,各家當家的都把婆姨和娃子領回去,誰都不准亂跑串門,敢亂跑拾掇不死!各家輪流安排幾個人守在王家院外,誰敢接近往死裡抽。」

  老頭在村裡威望不小,說完後鄉親們紛紛將自家婆姨和孩子連打帶踹的領了回去,另外有幾個人拔腿便往村外跑,分別往涇陽縣衙和長安城而去。

  王樁和王直兩兄弟被人抬走,兄弟二人嚎啕大哭,他們直到此刻仍不敢相信一個貧窮卻溫馨的家就這麼突如其來的毀掉了。

  鳥獸散的人群裡,李素呆立不動,靜靜看著塵世裡最卑微的人們剛剛經歷過的生離死別,嘆息,憐憫,恐懼,淒然……各種各樣的表情裡,一家人的離別已成了定局。

  耳朵被人使勁揪了一下,接著屁股被人不輕不重踹了一腳。

  李素回過頭,卻見老爹李道正惡狠狠地盯著他。

  「慫瓜皮,還瓷楞著做甚?趕緊滾回家去,敢亂跑打斷你的腿!」

  李素指了指被人抬走的王樁和王直:「王家兄弟他們……」

  李道正陰沉著臉,抬眼瞥了一眼,嘆了口氣道:「王家兄弟先住你趙爺爺家,等瘟災過去再說,王家啊……算是毀了。」

  扭過頭又看了一眼王家大屋,聽著裡面傳來若有若無的哭泣聲,李道正目光清冷中透著幾許憐憫,像看著一座孤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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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災難就這樣毫無預兆地降臨了。

  不到五日,天花很快傳染了涇陽縣五個村子,並且有繼續蔓延的趨勢。

  縣令急得跳腳,一邊請大夫一邊向朝廷奏報,涇陽縣離長安城只有六十多裡,瘟疫的消息四散,長安都城一百零八坊的百姓全部陷入恐慌之中,朝廷的動作很快,太醫署一位太醫令兩位太醫丞領著太醫署四十多位醫生,帶著滿車的藥材出城下鄉,同時金吾衛也派出了一位將軍領軍出城,將涇陽縣各村之間隔離開來,禁止任何人進出。

  比瘟疫更可怕的是恐慌和流言,它們比疾病更令人崩潰。

  涇陽縣各村鄉親害怕了,拖家帶口往村外逃難,逃到哪裡根本不在乎,重要的是離開魔鬼地獄般的家鄉,保住一家老小的命,哪怕當流民當乞丐也認了。

  村口被金吾衛的將士們牢牢看守著,村民們想出去根本行不通,領兵的將軍含著淚下令棍棒驅趕村民,縣令跪在將士們身後,邊哭邊向鄉親們磕頭賠罪,請村民各守其家,勿使瘟疫蔓延愈盛。

  痛苦的,感人的,悲傷的,無奈的,一幕幕在長安都城外上演著。災難像陽光下的鏡子,將人心照得雪亮透徹。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3-9 11:30 PM

第八章 妖孽橫生

  醫療落後的大唐,對疾病和瘟疫的控制是很無力的,很多時候要靠天意,靠運氣,甚至靠鬼神,每逢大災大變,皇帝只能領著大臣們祭天罪己,「諸罪即加於朕一身,勿傷百姓子民。」

  當天花蔓延到長安都城邊沿時,長安城的民心已然動蕩不安了,東西兩市商鋪關門歇業者十居其六七,坊間商戶和百姓紛紛帶著妻兒投奔外地親友,坊官武侯們好言盡勸,仍無法遏制百姓們對死亡的恐懼。

  商鋪歇業,工坊停工,城中賊盜劫掠之事頻發,糧價徒然高升……由天花引出的一系列連鎖反映越來越嚴重,李世民終於意識到這場瘟疫的可怕,連夜召集文武大臣於太極宮問對,三省六部官員通宵達旦,忙著處理一件又一件突發事件,整個朝廷陷入一片紊亂的繁忙中。

  …………

  李素被禁足了,不僅是他,全村都禁了足,鄉親們惶惶然守在自己的家裡,每家僅剩的一點點糧食用來維生,一家人圍坐在屋裡恐懼又警惕地環視著熟悉的周圍,仿佛在提防一個看不見的敵人的暗算,無援的絕望漸漸吞噬著原有的一切溫馨與美好。

  十年前,貞觀元年,東/突厥的頡利可汗領著十萬如狼似虎的草原將士連克大唐雄城無數,一直打到離長安城只有六十裡的涇陽縣,兵鋒直指大唐都城,毫無人性的東/突厥軍士在涇陽燒殺搶掠,男人被屠戮,婦人被凌辱。

  在那個最艱難困苦的時候,涇陽縣十裡八鄉的鄉親們也從未像如今這麼恐懼過,關中漢子和婆姨都是血性的,面對敵人近在咫尺的屠刀,漢子們扔下鋤頭入了府兵,婆姨們領著老小躲進了深山,男人們為保家國,女人們為保自家漢子一脈煙火,大家都豁出了性命,咬牙撐過了那次劫難。

  關中人永遠不害怕看得見的敵人,大家都是倆胳膊倆腿,一刀戮進胸膛噴出來的血也是同樣的紅色,然而,看不見的敵人呢?

  李素其實也很害怕,活了兩輩子不見得身體比別人強,染上天花該死還得死。

  李道正每天坐在門檻上,陰沉著臉注視著自家院外那一片空曠無垠的良田,眼看快開春了,麥子下種的時節越來越近,然而該死的瘟疫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蔓延開來,耽誤了春播,就算瘟疫過去了,這一年大家吃什麼?

  李素躺在床榻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腦海裡不停回響著王家爹娘絕望的哽咽,還有王樁王直被鄉親強行綁走時痛徹入骨的嘶吼,一幕幕灰暗的悲淒的畫面反復湧現,溫馨美好的田園生活被瘟疫全然毀殆。

  這不對,不應該是這樣。

  該死的瘟疫已嚴重破壞了李素打算在村裡平靜過完一生的計劃。

  意料之外的變數應該解決它,扭轉它,讓事態重新回到既定的軌道上來。

  上一世似乎在什麼電視頻道聽說過天花這東西,當時純粹以娛樂的心情隨便看看,過後便全然忘記了,該死的天花用什麼治來著?有個英國人怎麼就想出了一個辦法,似乎……用母牛?母牛的什麼?好像是某個很羞羞的地方,然後呢?

  零亂如麻的記憶被分拆成一個又一個不連貫的碎片,李素擰著眉竭盡全力的回憶,拼湊,想得頭都痛了,仍不得其果。

  院外一陣喧天的鑼鼓聲打斷了李素的回憶,李素睜開眼,從床榻上坐起身,心情有些慍怒。

  正想到關鍵時,誰在外面吵?這種時候還有心情敲鑼打鼓,作大死嗎?

  李道正匆匆沖進屋內,語氣興奮地催促:「慫娃快起來,村裡來和尚咧,快跟我去拜菩薩,拜了菩薩,瘟神就不敢禍害咱咧……」

  李素瞪大了眼睛,很無語。

  我一個活了兩輩子的人都辦不了天花,和尚念幾句經就能解決?民智啊,民智啊!

  李素哼了哼,正待拒絕老爹的盛情邀請,抬眼一看,老爹眼中殺機翻湧,藤條在老爹莊嚴的寶相外如降魔法器般若隱若現……

  李素忽然悟了,他覺得去拜拜菩薩也挺不錯的,至少比挨藤條的滋味好。

  *

  每逢時亂出妖孽,這話果然一點也不錯,和尚也是妖孽,趁火打劫的妖孽。

  三個光頭盤坐在土坪中間,垂頭敲著木魚,嘴裡喃喃不知念著哪一篇經文,嚴肅的神情透著幾許悲憫,為生靈向西天菩薩禱念求情。

  和尚背後跪了一大片,這幾日嚇得在家裡一步不敢動彈的男女老少全出來了,李素甚至看見了王樁王直兩兄弟,兩眼又紅又腫,神情木然地跪在鄉親們前方。

  李素心頭一酸,盡管只和他們接觸了一個下午,但他還是將王家兄弟當成了朋友。

  莫名來到這個年代,李素太孤單,太需要朋友了。

  「爹,王家咋樣了?」李素悄悄地問旁邊的李道正。

  屁股被踹了一腳,李道正壓低了聲音怒道:「拜菩薩要心誠!胡咧咧個啥!」

  沉默了一會兒,李道正忽然沉沉嘆道:「老三死咧,老四聽說也開始發燒了,他爹娘倒是沒事……」

  李素的心情愈發沉重,直起身看著前面木然拜佛的王家兄弟,背影是那麼的蕭瑟頹喪,連李素都能清晰的感覺到那種痛入骨髓的喪親之殤。

  拜佛的人群跟隨著和尚的動作,和尚叩首時大家跟著叩首,和尚念經時大家老老實實跪著不動,其間還夾雜著婆姨們壓抑的抽噎聲。

  不知跪了多久,和尚們終於站起身,長宣了一聲佛號,然後閉目不動。

  村中宿老趙爺爺立馬雙手捧上一個托盤,上面蓋著紅綢,和尚面無表情揭開紅綢,十來貫銅錢靜靜躺在托盤上。

  「村裡老少都湊過了,只剩這麼一點咧,願奉給師父們做香火……」

  「阿彌陀佛,施主錯了,出家人貪嗔皆消,要錢財何用?錢財是敬奉給菩薩的,是為積今生功德,是為消前世孽業。」一個泛著油光的微胖和尚義正嚴辭地糾正道。

  趙老頭連連點頭陪笑:「是是,老漢錯咧,是給菩薩的,給菩薩的……」

  「不是『給』,是『敬奉』!」和尚很認真的再次糾正,典型的輕微強迫症患者。

  「是是是。」

  胖和尚朝旁邊一斜眼,另一名矮和尚立時將托盤接了過來。

  錢財落袋,現在到了的時候了。

  胖和尚垂頭默誦了幾句經文,然後指著前面神台上堆滿了香灰的香爐道:「貧僧師兄弟三人不畏瘟災,不辭勞苦,更耗盡畢生功法為太平村民祈福請壽,這爐香灰已被我師兄弟功法加持,趙施主可分予村民鄉親們,和水拌勻服下,天花之禍,五日可消。」

  趙老頭大喜,連連道謝,身後村民們哭著向和尚們磕頭,一幅僧俗魚水一家親的溫馨畫面。

  滿坪村民磕頭道謝之時,李素趁老爹不注意,悄悄退出了跪拜的人群,閃身躲到一個草垛後面,聽著三個和尚妖言惑眾,李素重重發出一聲怒哼。

  「哼!」

  很奇怪,草垛叢裡居然有回音……

  前世北京天壇皇穹宇的圍牆是著名的回音壁,難道關中漢子堆草垛無意中也造出了回音壁?

  「哼!」李素又哼了一聲,純實驗性質。

  「哼!」

  神同步……

  難道菩薩顯靈了?見有凡人不爽他,於是特意下凡來報復他,其報復的方式就是反哼回去?

  哪位菩薩這麼無聊……

  李素順著聲音尋去,繞過兩堆草垛後,終於看見了這位無聊的菩薩——也許不是菩薩,至少菩薩不會束發盤髻,不會戴一頂扁平的混元帽,更不會穿一身青藍色的道袍……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3-9 11:32 PM

第九章 試治天花(上)

  竟然是位道士……

  李素瞬間明白了,道士哼的不是他,而是和尚,佛與道永遠是宿敵,大家干的都是蠱惑人心騙香火錢的技術工種,工種相同自然是競爭關系,世上的傻子就那麼多,你騙了一個,就意味著我的鍋裡少一個,焉能不為宿敵?

  眼前這位道士扮相還是很不錯的,慈眉善目,滿頭銀發,雖滿臉皺紋卻仍紅光滿面,顯然保養得很好,此刻道士怒容滿面,眼睛瞪著坪裡那三位正在給村民消災灌香灰水的和尚,顯然他的怒氣並非沖李素而來。

  李素楞了一下,他不太明白道士發怒的原因,是因為和尚愚弄村民,還是……和尚搶了他的生意?

  對宗教,李素向來敬而遠之,這類人招惹不起,佛與道都一樣。

  於是李素遠遠地朝老道士行了一禮,算是打過招呼,接著又潛回坪裡。

  和尚的消災工作已進行到尾聲,不少村民領到了一小撮香灰,畢恭畢敬如同捧著祖宗牌位似的將它捧回家去,臉上紛紛洋溢著喜悅的笑容,似乎消彌天花之禍只在彈指之間。

  李素無法指責他們的愚昧,設身處地想一想,如果自己和他們一樣從小生活在這個封閉的小村裡,沒讀過書沒受過教育,老一輩人整天說一些神神怪怪的傳說或經歷,拜菩薩時自己怕是表現得比他們更虔誠,領到香灰後比他們喝得更干淨。

  人群三三兩兩散去,王樁和王直倆兄弟仍木然地站在坪中,眼中露出少年郎不該有的迷茫和悲傷。

  李素上前拍了拍他們的肩膀,王家兄弟看著他,眼圈又紅了。

  「老三去了,你們節哀,不管怎麼說,日子總還要過下去。」

  王家兄弟沉默點頭。

  「現在有空沒?你們跟我走一趟。」李素接著道。

  「去哪兒?」

  李素沒回話,朝倆兄弟打了個手勢,倆兄弟默默跟上。

  三人繞過坪邊的草垛,李素徑自在前面走,邊走邊道:「你們相信我嗎?」

  「信。」王家兄弟異口同聲,大家是發小,信任是完全無保留的。

  李素斟酌了一下,語速放得很慢,說出的每個字似乎都像承諾一般很用力。

  「可能……我是說『可能』,我有辦法對付天花,別信和尚,給你們的香灰除了拉肚子,基本管不了別的事。」

  王家兄弟還沒表態,草垛旁又傳來一道驚疑的聲音。

  「咦?」

  李素朝旁邊瞥了一眼,又是那個老道士,顯然他剛才聽到了自己的話,一雙慈目充滿驚訝和懷疑的盯著李素。

  李素沒理他,帶著倆兄弟繼續往前走。

  「李素,你說真的?真的能治天花?」王樁忽然從後面死死拽住了李素的胳膊,拽得很用力,李素的胳膊頓時感到一陣鑽心的痛,抬眼慍怒地瞪著王樁,卻見兩兄弟臉頰不知何時布滿了淚水。

  李素嘆道:「我說的是『可能』,這事我不能承諾,但應該值得試一試。」

  老道士三兩步奔到李素跟前,道:「小娃娃,你莫誑人,真能治天花?」

  李素有點不耐煩了,這些人都什麼毛病,耳朵自動過濾他們不想聽到的關鍵詞,這樣下去大家怎麼溝通?

  斜著眼瞥了一下老道士,李素朝他行了個純粹的晚輩禮,然後領著王家兄弟繼續走,至於老道士的問題,李素選擇了無視。

  對陌生人,李素有著非同一般的戒備心。

  老道士心胸很豁達,見李素冷淡以對,也不生氣,微微一笑,捋了捋頜下飄逸的白須,不急不徐地跟在李素三人後面。

  李素有點煩了,又發作不得。

  這年頭對「尊老」倆字還是很看重的,敢對老年人不尊敬,周圍的人將會自動把他劃入「敗類」那一類,而且很難翻身。

  …………

  「李素,我家老三死咧,老四也快不行咧,你真能治天花嗎?真能治嗎?真能治嗎?」王樁一路上不停的問,語氣很急促,而且帶著哭腔,翻來覆去的只問這一句,仿佛中了一種名叫「復讀機」的天下奇毒。

  老道士一直跟在李素後面三丈遠,不慌不亂如閒庭信步,看來他對李素的好奇心不小。

  俗話說好奇心害死貓,也不知道老道士怎麼活到這把年紀的……

  一行人往村東頭走了一柱香時辰,李素忽然停下,道:「你知道哪家有牛嗎?母牛。」

  王家兄弟楞住了,沉默許久,王樁臉色有點難看:「兄弟莫鬧,這都什麼時候了……再說牛那麼大,私下宰了官上要問罪咧,過些日子瘟災過了,我們給你偷條狗宰了吃……」

  李素氣得踹了他一腳:「這種時候我跟你說吃牛肉的事嗎?母牛!我要一頭正在患天花的母牛!找不出這頭牛,天花沒法治!」

  王樁挨了一腳立馬變聰明了,脫口道:「胡家!胡家有頭牛病咧,不曉得是不是患了天花……」

  「走,去胡家。」

  *

  胡家大門緊閉,門口兩尊石獅子也跟得了天花似的愈發沒精神。

  敲門,半天沒人開,裡面傳來胡管家不滿的嚷嚷聲:「都甚時候咧,還在外面跑,胡家不迎客,莫把天花傳進來,滾滾滾!」

  很不友好,但可以理解,災難來臨時每個人都是脆弱的。

  同時李素也希望胡家能理解他,因為他還是打算進胡家的門,哪怕進門的手段不怎麼光明正大。

  正門不能進,只好走側門,側門更方便,大戶人家的牛圈一般都是設在後院的。

  眾人繞到胡家的側門,門上一把如意鐵鎖,冷冷地扣在門環上。

  李素為難了,下意識瞧了瞧一直跟著他們的老道士。

  「這位……道士爺爺,會撬鎖嗎?」李素行禮,陪笑。

  老道士呆了呆,然後搖頭。

  「會穿牆術嗎?」

  老道士連頭都懶得搖了,老臉微微發紅,不知是羞愧還是醞釀怒火。

  「會畫破門符嗎?」

  老道士:「…………」

  「會飛嗎?」

  「…………」

  李素的臉色有點不好看了,活到這把年紀,老道士難道沒有反省過自我價值何在?夜深人靜之時不覺得空虛,覺得冷嗎?

  李素斜睨了老道士一眼,再沒說一句話,路邊折了一根草莖,塞進鎖眼裡,開始撬鎖。

  老道士氣得渾身直顫,雖然李素這豎子什麼都沒說,但最後看他的眼神分明像在看一個廢物,而且是老廢物。

  「慫瓜,給老道爬開!」老道士搶身而上,一把推開李素,然後抬腿朝著胡家側門狠狠一踹……

  轟!

  側門被踹開,奄奄一息地橫在一邊。

  巨大的聲響驚動了胡家人,胡管家氣急敗壞聞聲而至。

  「誰?誰破我家的門,想吃官司麼?」

  老道士狠狠甩了一下袍袖,挺起胸道:「貧道,孫思邈!」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3-17 12:15 AM

第十章 試治天花(下)

    「貧道,孫思邈!」

    話音剛落,後院裡頓時一片膝蓋中箭的聲音,撲通撲通幾下,胡家的管家和僕役跪了一地,連王家兄弟也跪下了。

    「孫老神仙!真是孫老神仙!」胡管家呆滯到驚喜,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孫思邈,目光很狂熱,狂熱程度無異於赤手活擒了一只野生原生態奧特曼……

    李素沒跪,不過他也驚呆了。

    藥王孫思邈?沒想到在貞觀年間遇到的第一位名人竟然是他!

    很顯然,這位絕非騙財的老神棍,更不是一無是處的老廢物,這是一位名不虛傳的老神仙,傳說活到了一百零二歲的人瑞,更令人敬仰的是他的為人和醫德,以及高超的醫術和淡泊名利的胸懷。

    李素呆呆地看著孫思邈,這一刻他也有跪下的沖動,跪下求老神仙保佑他……發財?

    院子裡跪滿一地,孫思邈神情不善,朝李素重重哼了一聲,顯然對李素這豎子很不滿,然後板著臉,朝院裡跪拜的眾人道:「跪什麼跪,都起來,起來!見人就跪,哪裡學來的毛病。」

    指了指敬畏到極點的胡管家,孫思邈道:「你家有病牛?」

    胡管家愈發高山仰止:「老神仙普度眾生,連畜生也度上了,實在是功德無量……」

    「閉嘴,貧道只醫人,不懂醫獸,這個慫娃說他會,你問他去。」

    「啊?」胡管家目光很快轉移到李素身上,明顯由崇敬變為懷疑:「李家小子,你又想做甚?」

    李素瞥了孫思邈一眼,苦笑道:「今日與王家兄弟說起天花之事,順嘴胡說了幾句,沒想到這位道士爺爺聽到了,於是……」

    孫思邈很不耐煩地打斷了他:「人命關天的時候了,還扯這些廢話做甚?趕緊把你家病牛牽出來,快點!」

    胡管家直著眼在孫思邈和李素身上游移許久,終於決定順從老神仙的話,轉過身牽牛去了。

    李素橫移了幾步,走到孫思邈身邊,朝他施了一禮,陪笑道:「小子有眼不識泰山,剛才得罪了老神仙,還請老神仙莫與小子計較……」

    孫思邈哼了哼:「罷了,貧道與你這小娃子計較做甚?只要你真對天花有辦法,貧道便代天下蒼生給你磕頭又如何?」

    「不敢不敢,老神仙折煞小子了……話說,老神仙您只順耳聽到小子胡說幾句便如此相信小子?」

    孫思邈氣笑了:「你一嘴上無毛的慫娃,何德何能讓貧道信你?實在是貧道對這天花束手無策,病急亂投醫了,你說有辦法貧道便姑且跟來瞧瞧,跟了你一路你以為貧道很閒?」

    李素咧嘴干笑兩聲,這時胡管家已牽著一頭牛慢悠悠的過來了。

    牛的精神看起來不大好,懶洋洋的耷拉著腦袋,嘴裡不停咀嚼著什麼,一雙大眼掃了掃眾人,又毫無興趣地垂下頭。

    李素蹲下身,看了看牛的腹部,嗯,果然是母牛,而且乳頭處長了幾塊瘡斑,都已經發了膿,黃黃的,有點惡心,確實是一頭患了天花的母牛。

    孫思邈也在李素身邊蹲下,斜眼瞥著李素:「小娃娃,你說說,怎樣用母牛治天花?」

    李素苦笑道:「老神仙,小子從始至終沒說過一定能治,只是試一試而已,瘟疫已如此嚴重,豈小子一人之力能為?」

    孫思邈點點頭:「倒也是實話,雖是少年郎,也不算狂妄,且說說,你打算如何試?」

    李素指著母牛的乳頭周圍那幾塊發了膿的瘡斑,道:「這頭牛也患了天花,但是牛的抗體和免疫力比咱們人類要強很多,雖然天花都是同樣的,但牛經過自身的抵抗和免疫之後,已能產生一定的免疫能力,所以天花對人來說是至死之疾,但對牛來說,卻鮮見死亡……」

    孫思邈一臉茫然,茫然中甚至帶著幾分……羞愧?

    好多聽不懂的新詞兒,但是……好厲害的樣子。

    孫思邈對學問,特別是對醫學上的學問很較真,聞言抬頭看著胡管家,問道:「這頭牛病了多久?症狀如何?」

    胡管家一直用怪異的眼神看著李素,他可以說是看著李素長大,然而此刻李素這種高深淵博的模樣,卻從未見過,這小子的性情……似乎比以往大不一樣。

    見老神仙垂問,胡管家急忙恭敬地道:「病了十來天咧,沒啥別的,就是沒精神,吃得也少,十裡八鄉很難找到獸醫,主家打算再過十來天便報備官上把它宰咧。」

    孫思邈點點頭,沒再理胡管家,繼續觀察那頭病牛。

    李素指著母牛的乳頭處接著道:「咱們人身上若是哪裡潰爛了,便有發膿的現象,待到膿瘡拔除,潰爛的那塊地方也會慢慢痊愈,其實畜生也一樣,老神仙請看,這頭牛的乳頭處正在發膿,正是體內免疫系統抵抗病毒的結果,經過牛身體內的抵抗後,發出的膿汁裡面帶有天花病毒,但又跟天花病毒不一樣,因為膿汁裡面還有抵抗天花病毒的抗體,小子要的,就是這膿汁,它很重要,把它涂在人的傷口上,不但可以預防天花,而且還可以治……治……」

    李素說著說著,語速越來越慢,臉色卻不由自主地蒼白起來。

    他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前世對天花了解得太少,因為那時天花已基本絕跡,現代人沒有誰刻意記得這種已絕跡的病,只聽說種牛痘有效,但究竟是能治還是只能預防,李素真的不清楚,直到此刻看到病牛,前世那些零碎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漸漸拼湊出一個連貫的整體,這時他才驚覺,種牛痘只能針對還未染上天花的健康人群,卻救不了已出現天花症狀的病人。

    蒼白的臉上,一顆顆冷汗緩緩滑落,李素只覺得自己辜負了王家兄弟,辜負了王家老四。

    所有人的目光仍投注在李素身上,孫思邈拍了拍他的肩,不滿地道:「繼續說呀,發什麼楞!」

    一旁站著的王樁王直急得直跺腳,眾人包括胡管家都情不自禁催促起來。

    良久,李素站起身,眼圈微微發紅,轉頭看著王家兄弟,忽然朝二人鞠了一躬。

    「對不起,我只能保證讓未染上天花的人此生不會再染,但已經染上天花的,我沒有辦法,對不起,我只能救你爹娘,救不了老四。」

    王家兄弟懵了,眼淚如泉般湧出,王直年紀小些,索性咧開大嘴嚎啕哭了起來。

    王樁是老大,此刻雖心痛,卻也決絕,用袖子使勁擦了一把眼淚,重重地道:「老四命不好,我們認了,這種時候能救一個是一個,求你想辦法救救我爹娘,我爹娘還沒有染上天花,他們還有救,只要爹娘活著,這個家毀不了。」

    一旁的孫思邈神情卻激動起來,多年行醫濟世,對生死早已淡漠,他關注的是另一個重點。

    「小娃娃,你莫誑貧道,未染上天花的果真有辦法讓他們一生不染?是真的嗎?」

    李素心亂如麻,敷衍般點點頭。

    孫思邈點頭:「死生之大事,任何治法皆須病理辨證,檢驗之後才能對症下藥,我等且為天下蒼生一試,若是有效……」

    孫思邈頓了頓,看著李素道:「若是有效,小娃娃,你可受天下蒼生一拜!」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3-17 12:40 AM

第十一章 活體實驗

  「受天下蒼生一拜」,這是個很嚇人的話題,拋卻知識產權之類的不提,李素所做的只不過是將牛身上的膿涂到人身上而已,這麼一個小小的動作都能受天下蒼生一拜,可見唐朝的人才多麼的匱乏。

  孫思邈是個很謹慎的人,臨床實驗是必須有的,李素對這種嚴謹的科學態度表示贊賞,至於誰有膽子當實驗品……反正李素沒這膽子,盡管理論是他提出來的,但,牛身上的膿汁多髒多惡心啊,李素決定不動聲色,看有沒有傻子跳出來當活體實驗品。

  「我先來!」王家兄弟異口同聲,王樁動作飛快沖進胡家後院廚房拎了把菜刀,挽起袖子揚起刀,那決絕的眼神和凌厲的刀勢,似乎有把自己胳膊剁下來的架勢,王直神情遺憾且豔羨,為自己慢哥哥一步而扼腕嘆息。

  「住手!你想自殘啊瓜皮,只要往手臂上輕輕劃一下,出血就行,用那麼大的勁做甚?」李素趕緊阻止了他,順便朝王樁的屁股上狠踹了一腳。

  孫思邈沒吱聲,目光仍帶著些許懷疑的瞥著李素。

  很顯然,老神仙沒打算當活體實驗品,畢竟大家不算太熟,孫思邈也沒偉大到把自己的老命交代在陌生人的幾句話裡,一個活到快八十歲的老人家,別的本事或許稀松,但保命的本事一定很精湛,否則也活不到這把年紀。

  王樁遲疑了片刻,似乎對不能剁下胳膊有些不滿,擔心做事不用力會降低成功率,猶豫之後還是決定聽李素的話,暫時放過自己的胳膊一馬。

  一刀劃過,粗糙黝黑的胳膊頓時冒出了殷紅的血液,這一刀還是劃得有點重,鮮血如泉水般汩汩直流,王樁滿不在乎地齜牙,非常英勇地挺起胸,顯示自己是條好漢。

  李素看得直皺眉,那把菜刀洗都沒洗就往自己身上劃,真髒……過幾日王樁費盡辛苦戰勝了天花,結果莫名其妙死於破傷風,墓志銘上該如何寫才能為這個冤死的少年留點面子不至於貽笑千古?

  胡管家和一眾下人將母牛死死摁住,不讓它掙扎,李素呆立院中不動,朝王直挑挑了眉,示意他去擠膿汁,反正這種事李素不願意干。

  十五歲正是知而慕少艾的年華,偷看寡/婦洗澡倒也罷了,再去蹲別人家的牛棚,對一頭無辜而純潔的母牛動手動腳,在它的乳/頭上擠來擠去做各種猥瑣的動作……這話傳出去不知會惡心李素多少年。

  王直無所謂,很快取了一點膿汁出來,按李素的吩咐,將膿汁小心而緩慢的涂抹在王樁胳膊的傷口上。

  孫思邈一直靜靜的看著,花白的眉毛皺得緊緊的,不知在思索什麼。

  等到王直做完這一切,孫思邈沉聲道:「小娃娃,這就完咧?」

  「完了,接下來等臨床反應便是。」

  「臨床反應?嗯,倒也貼切,會有啥反應?」

  「四五日內,會有發燒,頭暈,身上長紅點等反應,跟天花的症狀一樣,但程度很輕,而且絕不致命,四五日後症狀全消,那時王樁身上便有了天花抗體,這一輩子也不會染上天花了……」

  孫思邈的目光露出幾分興奮:「果真如此?小娃娃,人命關天的大事,你不可胡說。」

  李素無奈地看著他:「老神仙,這是積功德的事,小子敢開玩笑嗎?」

  孫思邈仔細觀察了一下王樁的傷口,點點頭:「四五日後若是這小娃娃平安無事,這事算是成功一大半了……」

  「小子對結果很有信心,現在難的是牛痘的接種問題,要搜集十裡八鄉所有患了天花的母牛,以及勸說鄉親們接種牛痘,這些事小子可做不來,只能仰仗老神仙了。」

  孫思邈仔細觀察著傷口,漫不經心揮了揮手:「這些都是小事,太醫署的太醫令劉神威是貧道的徒弟,貧道讓他上奏朝廷,請陛下下旨調用長安城附近的病牛,此事動用官府的力量後,行之並不難。」

  很好,李素放心了。

  他不介意解救勞苦大眾,前提是別讓自己太操勞。

  做完了這一切,李素在胡家後院洗手,一遍又一遍的洗,洗得很仔細,連指甲縫都不放過,胡管家默默在身後注視著他,臉頰直抽抽,不知在心疼胡家的水還是嫌棄這慫娃的潔癖。

  所有人都盯著李素,事情雖然做完了,但大家心裡仍不踏實,畢竟一個黃口小兒說的話,可信度實在低得不可想象。

  李素沒管別人什麼想法,仍低著頭仔細的洗手,洗得差不多了,舉起自己的雙手朝著陽光……開始鑑賞。

  白淨,嫩滑,修長,如白璧般無暇……這注定是一雙要發財的手啊。

  李素靜靜看著自己的手,痴了。所有人都在背後靜靜看著李素自戀,也痴了。

  不知過了多久,李素終於在自戀中清醒,目光仍未離開自己的手,嘴裡卻道:「王直,回去後把你家的窗門都打開,讓家裡空氣流通,被褥枕頭什麼的都拆下來洗洗換換,別亂給老四用藥,天花致命,但不是絕症,仍有一定的存活率,碰碰運氣說不定你家老四還有救,只不過以後臉上可能會有很多麻子,更壞一點說不定會失明,痴呆,癱瘓等等,總之,盡人事聽天命吧,活著比什麼都好。」

  李素說完將王直扯過來,掀起他的衣衫內面擦手,然後朝孫思邈等眾人行了一禮,轉身便走……

  孫思邈捋了捋白須,又看看李素,急走幾步和李素並排而行。

  「小娃子,貧道還未曾問你大名。」

  李素急忙行禮:「小子姓李,名素,太平村的村民。」

  「李素……貧道記住你了,小娃子,跟貧道仔細說說,啥叫『抗體』?啥叫『免疫力』?」

  「…………」

  ********************************************************

  王樁被孫老神仙暫時隔離了,孫思邈放話出來,這幾日要與王樁同吃同睡,日夜觀察他的症狀,若是真如李素所言,此法確能預防天花,老神仙將向朝廷全力舉薦推行。

  王樁答應了,李素覺得他樂觀得過早了點,換了李素肯定不敢答應,跟一位醫學痴迷者同吃同睡,更何況自己還是活體實驗品,就不怕老神仙研究得太過投入,一時興起半夜把他解剖了?

  事態按李素計劃的那樣緩緩推行,李素感覺到這場禍及關中的瘟疫正在被自己慢慢扭轉,一切都在緩慢地回到最初的軌道上。

  不過有些事情還是超出了李素的意料。

  王樁被孫思邈隔離,老二王直卻偷偷回了家,二話不說朝爹娘的胳膊上劃了一刀,爹娘大驚,待到王直將在胡家偷偷截留下來的牛痘給爹娘種上後,爹娘二話不說又把王直抽得奄奄一息,等待孫老神仙搶救……

  …………

  第二天開始,王樁果然開始發燒,身上長出了紅點,五日後,王樁體溫恢復正常,身上的紅點也漸漸消去。

  孫思邈又驚又喜,急忙開始第二階段臨床實驗,征得王樁同意後,將他和幾位天花病人居於一室,每日同吃同喝同睡。

  十日後,孫思邈向胡家借了一輛馬車,又向胡家借用了一名家僕,帶著他的親筆信匆匆向涇陽縣衙駛去。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3-17 12:43 AM

第十二章  上達天聽

  李素從來不是悲天憫人的高尚者,和所有的普通人一樣,有善良的一面,也有卑鄙的一面,心中從來不懷大慈悲,更沒膽子做大奸大惡之事,有好處就上,見勢不妙便溜,做了一件小壞事後總會給行乞的乞丐賞幾塊錢,然後一廂情願認為善惡抵消不增不減,老天爺已原諒自己了,從來也不管老天爺是什麼感受。

  在前世,他普通得就像一粒塵埃。

  解決天花對他來說跟慈悲沒有太大關系,「慈悲」二字是給和尚准備的,李素做不到那麼超然。或許心裡對鄉親們隱隱也有那麼一絲悲憫,主要卻是為了王家兄弟和自己,這個年代對他來說太陌生了,王家兄弟已是他僅有的朋友,他不想失去朋友,如此而已。

  李素只是李素,李素不是白求恩。

  …………

  長安城,太極宮,甘露殿。

  一位穿著明黃便袍,頭未著冠的中年男子正坐在空曠的大殿方榻上,花白的頭發挽成一個很精致的發髻,再用一根碧玉簪固定住,腰間系著一根九龍玉帶,玉帶由許多大小規格相同的白玉鑲嵌成九條龍紋,腳底踩著一雙明黃色的軟底靴,其人身高約五尺,體態魁梧,肩寬腰圓,面色略黑,雙目生威,額頭和眼角堆擠出幾條皺紋,厚薄適中的嘴唇緊緊抿著,他靜靜地坐在空無一人的大殿內,面無表情地看著矮幾上一堆零亂的奏疏。

  此人正是歷經百戰終成帝業,並一手開創出貞觀之治的千古一帝,李世民。

  大唐皇帝李世民五天沒睡過一個好覺了。此時夜深,往常時候李世民早已安寢,然而這幾日關中地區噩耗頻頻,令他徹夜難寐。

  看似不起眼的小小瘟疫,誰都不曾料想竟蔓延得如此之快,快到朝廷甚至來不及做准備,它已席卷了長安城外十幾個村莊,今日尚書左僕射房喬上奏,稱天花蔓延之勢愈烈,長安城外涇陽縣已有八百余人因天花而亡,更壞的消息是,天花已滲透進了長安城內,今日城內長樂坊坊官上報,坊內有三戶百姓人家莫名發燒,經診斷後已確定染上了天花。

  此消息迅速在長安城中擴散,城內官員百姓人心惶惶,動蕩不安,繁華似錦的都城長安如今家家閉戶,商鋪歇業,街上空寂無人,出城逃瘟避難者數不勝數。

  李世民現在心亂如麻。

  瘟疫不僅僅是瘟疫,當它嚴重到脫離君臣掌控時,它便是大唐皇權不共戴天的敵人,它帶來的不僅僅是百姓的死亡,也給這清平盛世帶來毀滅性的連鎖反應,百姓連家門都不敢出了,何人做工?何人種地?何人經商?當百姓們失去了安逸平穩的生活,誰還會頌揚皇帝的恩德?

  更令李世民火冒三丈的是,街頭坊間已有了一些惡意的聲音,說是天子不修德故而惹怒上天,引來天罰,加罪於無辜百姓。

  坊間長舌之人的流言沒敢說透,但全大唐的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大唐武德九年六月,李世民發起玄武門兵變,弒殺手足兄弟,逼迫父親李淵退位讓賢,以幼弒長,以子篡父,江山得來本就名不正言不順,說來也是命背,李世民登基後,大唐幾乎年年天災不斷,民間惡意的聲音也越來越大,李世民以聖明仁德天子自居,對那些惡意的流言只能暗怒在心,也不敢動輒殺戮。

  這一次的天花瘟疫亦是如此,當瘟疫蔓延愈烈之時,坊間果然又老調重彈,天子得位不正,虧欠德行,卻連累大唐億萬無辜百姓受苦雲雲……

  甘露殿內,李世民心不在焉地翻閱著奏疏,心情卻無比紛亂煩躁。

  天花!天花!

  造反可以鎮壓,洪災可以修堤,大旱可以挖井,然而,怎麼偏偏是這該死的天花!全天下的大夫醫者皆束手無策,朕能如何?

  刀劍和皇威已失去作用,李世民忽然覺得一股深深的無力感襲上心頭。

  急促的腳步聲在深夜的殿外長廊上回蕩,李世民心頭愈發沉重,仿佛壓了一塊重石般喘不過氣來。

  深夜裡,如此急促的腳步,往往意味著又一樁禍事發生。

  這幾日心中承受了巨大的壓力,李世民只覺得自己快崩潰了,聽到腳步聲,心中的怒火徒然直沖腦門。

  殿門外,一道戰戰兢兢的身影跪下,卻是一名宦官。

  「啟奏陛下,尚書省急奏……」

  李世民爆發了,狠狠拍了一下身前的矮幾,大怒道:「又是哪裡出了禍事?每日不是瘟疫就是急奏,朕的大唐難道天人共譴,竟無一可取乎?」

  「滾!給朕滾遠!今日朕一個字都不想聽了!」

  宦官嚇得身如篩糠般抖了起來,額頭汗珠滾滾而落,心念電轉,壯起膽子道:「陛……陛下,這份急奏不,不是壞消息,是好事呀……」

  「好事朕也不想……慢著,好事?什麼好事?」李世民回過神了,眼中緩緩升起一縷希望的光芒。

  「陛下,尚書省接到涇陽縣令急報,言稱孫思邈孫老神仙已在太平村找到了一位能克制天花之人……」

  「什麼?」李世民呆立片刻,隨即面露狂喜,當下顧不得君王儀態,三兩步跑到宦官面前,面目猙獰地瞪著宦官:「再說一次!孫思邈找到克制天花的法子了?」

  「陛……陛下,不是孫老神仙發現的,而是涇陽縣治下太平村的一位村民發現的,孫老神仙親自驗證過,此法對天花有效,可使未染上天花者一生不染此瘟病……」

  李世民喜悅的神情漸漸古怪起來:「孫老神仙都未能找到克制之法,卻被太平村的一個村民找到了?」

  「正是,此村民姓李,名素,涇陽縣令奏報上說,孫老神仙對此子多有褒揚之辭……」

  李世民渾不在意地揮揮手,多日陰霾的心情此刻終於放晴,至於李素是什麼人,對一位掌控千萬子民的皇帝來說,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都城長安的動蕩人心終於可以安定了,朝堂和民間種種不利的傳言可以平息了,而他的皇位也重新穩固了。

  一個籍籍無名的村民,解決了李唐帝國一次大危機,挽救了關中萬千子民,是大功德,也是大喜。

  「國之大喜,焉能不論功而賞?下旨,召三省六部官員立刻入宮朝會,孫思邈心憂社稷,以老邁之身親赴疫區,解萬民於倒懸,雖無功卻有勞,老神仙曾經三辭為官,朕不勉強,賜萬金,帛百匹,涇陽縣太平村村民李……李……」

  宦官小心翼翼地提醒:「李素。」

  「李素為我大唐立此大功,此功非爵而不能賞也,欽封涇陽縣子……」李世民神情興奮,滔滔不絕,語速快如連珠炮。

  宦官面頰抽搐幾下,見李世民興奮得不能自已,宦官欲言又止,躬身應是。

  李世民心細如發,發現宦官神情不對,頓時停下來,皺眉看著他:「你有話說?」

  「奴婢不敢,奴婢無話。」

  「賜爾無罪,快說。」

  宦官冷汗潸潸,猶豫片刻,終於道:「啟奏陛下,那太平村的李素,今年才十五歲……」

  李世民睜大了眼睛,吃驚地道:「十五歲?這……竟有這等本事?」

  隨即李世民很快明白了宦官的意思,嘆了口氣,神情不知是遺憾還是喜悅,苦笑搖頭道:「英雄出少年啊,朕老了……十五歲,尚未行冠禮,封爵殊為不妥,怕是朝中非議頗多,少年成名,木秀於林,封爵是害了他,改一下旨意吧,特擢李素為太醫署醫正,專授克治天花之法,另賜萬金,良田二十畝。」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3-17 09:25 AM

第十三章 藥王問道

  孫思邈留在了太平村。

  對孫老神仙的決定,李素表示很……嫌棄?

  他越來越覺得這位仙風道骨的老道長很煩人,好像路邊撿到了金子似的,一個勁的圍著這塊金子轉悠,而且態度很霸道,規定他提問題時金子必須回答他,否則便是不尊老,不禮貌。

  勿用置疑,李素就是那坨被他撿到的金子,實在是時乖命蹇,點背不能怪社會……

  由此可見,和尚和道士果然惹不起,李素就是一個典型的惹到他們的下場。

  陽光很舒服,唐朝的空氣比前世不知好了多少倍,李素和孫思邈慢慢走在鄉間的田埂上,清新自然的空氣裡,飄散著一絲淡淡的人間煙火氣。

  這麼好的天氣,實在應該坐在院子裡,泡上一壺茶,捧著一本書,舒舒服服地享受冬日裡難得一見的和煦陽光,而不是跟一個快飛升的老頭扯一些無聊至極的閒話。

  然而,孫思邈似乎很認真,未將二人之間的話題當成閒聊,李素每回答一句,孫思邈總要沉默片刻,嘴唇喃喃蠕動,好像將他的每句話背下來似的。

  「『細胞』此物……貧道聞所未聞,呵呵,小娃娃,莫非你故意捏造出來誑騙貧道的?」孫思邈捋著飄逸的白須,笑得仙氣繚繞。

  「小子確實在胡說八道,老神仙莫往心裡去,村西頭還有兩戶人家要種牛痘,老神仙,他們需要你……」李素的目光充滿了哀求,哀求老神仙放過他,干什麼都好。

  類似把他支遠趕走的明示暗示,李素大概說了七八次,每次都被老神仙輕松推回來,很神奇,唐朝可能已經有了太極拳。

  果然,孫思邈漫不經心地揮揮手:「無妨無妨,太醫署在太平村派駐了四位大夫,種牛痘這麼簡單的事,用不著貧道親自出手……」

  伸出仙腿,老神仙不輕不重踹了李素一腳:「問你怎麼不答話?小小年紀沒個禮數,不是敷衍以對便是揣著把貧道趕跑的心思,肚裡裝著濟世蒼生的好貨就趕緊全拿出來,今生修好功德,下世投個好胎,藏著掖著怎麼對得起你的學問?」

  見老神仙臉色有些不善,李素嘆了口氣,甕聲甕氣道:「『細胞』是個很微觀的東西,『微觀』懂嗎?刺破手指,擠一滴血出來,肉眼是瞧不出究竟的,但若用顯微鏡放大百倍千倍……『顯微鏡』您也不懂吧?老神仙,我們真的有代溝……總之,人體是個很玄妙的機體,哪怕是一滴血,裡面都含有各種元素,紅細胞,血紅蛋白,血小板等等,人的身體有了什麼病變,只從一滴血裡便能發現許多端倪……」

  孫思邈眉頭緊蹙,陷入了沉思,良久,緩緩點頭:「小娃娃,你說得太玄,從未見過的東西,貧道不敢下定論,不過你說的道理貧道倒是略有所悟,佛家曾言『一沙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其道理應該類似於你說的『微觀』,是我們肉眼所見不到的另一個玄妙境地,小娃娃,貧道說得對否?」

  李素忍不住贊嘆,多麼清醒的老頭啊,八十歲了,還能把「微觀」理解得如此透徹,這個年紀的人不是應該目光呆滯坐在天井邊曬太陽,邊曬邊流口水傻笑嗎?

  「老神仙大徹大悟,飛升仙界指日可待……」李素一記馬屁送上,說完頓覺失言,這話……仔細品位一番,貌似不是什麼好話。

  誰知孫思邈卻頗為受用,道士就吃這一套,聞言輕快地捋著長須,目光望向天空,滿是皺紋的嘴角勾出一抹期待的微笑:「貧道應該會有那麼一天的,貧道想,日子大概不遠了……」

  李素暗暗撇嘴,按史實算的話,老神仙離飛升仙界還遠著呢,傳說他活了一百零二歲,也就是說,他起碼還能活二十多年。

  李素嚴重懷疑歷史上的孫思邈不是自然死亡,而是天上的真神仙見此人長壽得太離譜,於是派托塔李天王把他當妖孽收了,老頭兒飛升後其實是住在塔裡面的……

  …………

  「這場瘟災死了八百多人,造孽啊……」孫思邈神情沉重,郁郁嘆息,隨即抬起頭盯著李素,很認真地道:「多虧有了你,才能把瘟災控制在涇陽縣內,太醫署已在關中全力推行你的接種牛痘法,想必從此以後,我大唐子民永不再受天花荼毒,小娃娃,你積了大德了。」

  「小子順手為之,不敢貪天之功。」李素表現得很謙虛,心裡卻在飛快的盤算自己損失的利益。

  是的,利益,救命時沒想那麼多,救完了人命,大家都活下來了,李素便忍不住想算算帳,若是這年代有保護知識產權的概念的話,自己發明的接種牛痘法絕對是個大項目,投資小,風險小,回報率高,關中幾百萬人口,每個人都要種牛痘,若是每人付他十文錢,那就是幾萬貫,此生足夠做個混吃等死的富家翁了。

  想到這裡,李素頓覺黯然神傷。

  沖動了啊,應該先收錢的,一時興起的善良念頭,幾萬貫就這麼飛了,現在回過神再去找朝廷要吧,涇陽縣令很有可能把他踹進大牢裡,讓他冷靜冷靜……

  …………

  最初崇拜千年偶像的勁頭過了以後,李素就不大願意跟孫思邈待在一起了,老頭兒很煩人,喜歡提問題,問題一個接一個,而且越問越深,村裡相處才三天,老頭兒已開始涉及細胞和生物工程領域,再多跟他相處兩日,克隆技術恐怕得提上日程了。

  問問題的人糊裡糊涂不明所以,回答問題的人更是一知半解不懂裝懂,二人之間暫時達到了一種很詭異的揣著糊涂裝明白的微妙平衡,老少皆大歡喜。

  相比之下,與老爹李道正相處就舒服多了,老爹的沉默寡言讓李素很輕松,偶爾也有點小危險,比如悶不出聲的老爹冷不丁冒出一個小問題,答案若令他不滿意的話,那根神奇的藤條就會被祭出來,然後……滿院子追殺。

  跟和藹可親的老神仙相處不自在,跟粗魯沒素質的老爹相處卻甘之若素,李素懷疑自己的賤道可能更精進了。

  父子二人一人一個大碗,蹲在門檻外吃面,分量很足,但碗裡的內容不大一樣,李道正碗裡飄著兩根枯黃發蔫的野菜,而李素的碗裡卻能找到兩塊肥肥的山雞肉。

  父愛深沉如山,感動埋在心底,父子倆都不是愛說肉麻話的人,李素沉默看了一會兒自己的碗,笑了笑,夾了塊雞肉放進老爹碗裡,李道正瞪了他一眼,還是將雞肉仍進嘴裡噶嘣幾下嚼了,連骨頭都嚼碎了咽下。

  「慫瓜,這幾日老往外跑,干甚咧?」

  果然,老爹開始冷不丁的問話了。

  「孫思邈孫老神仙來村裡咧,孩兒這幾日跟著孫老神仙,瞧他怎麼給人治病。」

  李道正臉色有些不善了:「不說實話,嗯?當老子傻嗎?」

  挽起袖子,黝黑的胳膊上一條新刀痕,李道正怒道:「村裡鄉親都割了一刀,說是種什麼牛痘,上午王家的領著全家老小過來,要給你磕頭,謝你的救命大恩,原來種牛痘是你這慫娃想出來的,王家不說老子還蒙在鼓裡,說,這東西你怎麼想出來的?到底有沒有用?害了鄉親老子抽死你。」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3-17 09:30 AM

第十四章 善因善果

  老爹的威脅永遠是這麼的直接,胸無點墨的他詞匯貧瘠得可憐,「抽死」二字在他的印象裡,已是生不如死的酷刑。

  聽多了這個詞,李素的表現已經很無所謂,他關注的是另一件事。

  「王家老四咋了?挺過去沒?」

  整個大唐的百姓包括李世民在內,應該感謝的人不是他李素,而是王老四。

  王老四若是沒染上天花,李素還真有可能不會搞出什麼接種牛痘的事情,他一直不喜歡出風頭,而且也懶,懶到害怕因為出風頭而被世人破壞了他目前懶惰而悠閒的生活。

  李道正目光總算浮起了幾分暖意:「老四沒死,差點就麼有咧,最後還是挺過來咧,只是臉上多了許多麻子,怕是一輩子消不了咧,將來找婆姨不容易啊。」

  李素笑了:「活著就好,比什麼都好。」

  心情莫名開朗起來,有種歡騰狂奔的沖動,這些日子發明牛痘,被孫思邈一次又一次的騷擾,還不得不抽出時間給朝廷派到太平村的四名大夫培訓接種牛痘,李素忙得昏天黑地,情緒一度到了崩潰的邊緣,畢竟對一個立志一生悠閒懶惰的人來說,這種忙碌的日子實在太折磨人了。

  王家老四沒死,似乎這些日子做的一切都有了意義。

  親歷過這個年代的悲喜和生死離別,李素漸漸對生命有了一種發自內心的尊重,這是一個人命如草芥的年代,哪怕活在貞觀盛世,一條生命也遠沒有前世那麼昂貴,戰爭,飢餓,疾病……隨時都能奪走生命,正因為生命的低賤,李素心中反而對它尊重起來。

  「一定要好好活著啊……」李素在心中默默對自己告誡。

  感慨叢生的李素發著呆,李道正開始醞釀怒火,最見不得兒子這副瓷笨的樣子,自從半月前開始,這個兒子就經常露出這樣的神情,令李道正胸中時常竄出一股急欲大義滅親的邪火。

  「說話,慫貨!你那個種牛痘的法子,到底有用沒用?」

  李素終於回過神,無辜地看著老爹:「有用沒用,您看看王家老小不就知道咧?他們還能活蹦亂跳到咱家來磕頭,想必應該死不了了吧?」

  李道正仔細一尋摸,確實也是,別人既然都登門磕頭謝恩了,肯定死不了,如此說來……

  再次盯住李素,李道正目光愈發驚疑。

  這個兒子……他越來越看不透了,以前也沒發現是這麼靈醒的人呀。

  「素兒,你老實告訴我,這個接種牛痘的本事你從哪裡學的?有人教你嗎?」

  李素苦笑:「孩兒天天在村裡,誰會教我這個,就是胡亂猜的……」

  「猜的?」李道正愈發不信,這種事靠猜能猜出來,祖墳得冒多少青煙才猜得中啊。

  「對,猜的,亂七八糟猜一猜,胡搞瞎搞一下,就猜中咧……」

  嗡的一聲,降魔法器藤條毫無預兆地祭了出來,看得出,它已飢/渴難耐。

  「說實話!」李道正臉色陰沉。

  牛痘知識的來源實在不好解釋,真相往往很復雜,真相要追溯到一千多年以後,而且首先要跟老爹解釋地球磁場,宇宙黑洞,超光速可以導致時光倒流等等……

  聰明人懂得用最簡練的語言解釋最復雜的事物,李素決定給老爹一個簡練的回答。

  「半月前孩兒做夢,夢裡見到了一位白胡子仙人……」

  藤條即將落下的那一刻,忽然停下了,李道正茫然地看著兒子。

  「在夢裡,仙人送給孩兒一本天書,然後拍了拍孩兒的肩膀,說世間一切難事,書中皆有答案……」

  「然,然後呢?」李道正被兒子繞進去了。

  「然後仙人推了孩兒一把,說『去吧,皮卡丘』……孩兒就醒了。」

  「所……所以?」

  李素激動地看著老爹:「頓悟了啊!爹,孩兒頓悟了啊……」

  刷!

  降魔法器裹挾風雷萬鈞之勢,狠狠朝李素身上揮落。

  「慫貨,敢糊弄老子!」

  ***

  村裡的鄉親都種上牛痘了,再也沒聽說哪家染上天花,太醫署的四位大夫很有責任心,仍留在太平村小心觀察。

  村子不大,不可能藏得住秘密,王家兄弟更是不遺余力到處宣揚,李素如何憂國憂民憂鄉親,如何不吃不喝冥思苦想終於發現了克制天花的辦法,如何大公無私將此法獻給朝廷,解萬千百姓於水火之中。

  諸多被王家兄弟加工誇大後的故事娓娓道來,過程之詳細,劇情之扯淡,簡直可以分成章回小說了。

  五日後,駐守太平村的大夫高興的告訴大家,天花瘟疫確定已被杜絕了。

  村中百姓歡騰欣悅,笑聲裡夾雜著不少痛哭,那些在牛痘面世之前不幸染上了天花的人,終究已永遠逝去了。

  一大早,李素睡眼惺忪打著呵欠,懶洋洋地打開自家的門,破舊的木門發出吱呀的難聽聲音,聽得讓人牙酸。

  張著嘴,李素才打到一半的呵欠,卻被眼前這一幕嚇得硬縮了回去。

  黑壓壓的一大片人群,無數熟悉的面孔,就這樣靜靜地站在李家的小院正中,靜靜地看著剛走出屋門的李素。

  村裡老少都來了,一個不少,幾百人滿滿地站在一起,人群卻鴉雀無聲。

  村中德高望重的宿老趙爺爺站在最前方,看著吃驚木然的李素,趙老頭大聲道:「太平村上下一百一十二戶,謝李家救命之恩,鄉親們,跪——」

  呼啦啦,幾百人全跪下了,黑壓壓的一片,男人女人,老人婦孺,安靜的朝一個年僅十五歲的少年下跪。

  李素吃了一驚,三兩步搶上前,趕緊扶起了前頭跪著的趙老頭和另外幾位老人。

  「趙爺爺,幾位爺爺,你們這是折小子的壽,小子萬萬承受不起……」

  趙老頭被李素攙扶著站起身,卻已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趙某這一生歷經大小瘟疫十余次,今年的天花最厲害,我太平村卻只死了十幾人,李家小娃,你積下了天大的恩德,我等跪你一跪,如何受不起?」

  李素苦笑連連,當時發明牛痘,想救的只是王家啊……

  正待勸解鄉親,忽聽院外一聲大吼。

  「太平村李素何在?大唐皇帝陛下有旨,速速跪接!」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3-17 09:36 AM

第十五章 封官賜田

  三個穿著絳紫色錦袍,戴高頭襆帽的人站在李家院子外,三人面白無須,神情淡漠,大約三十多歲年紀,眼睛不看眾人,卻只冷冷的斜仰天空,顯得分外倨傲。

  李家院子內外圍得密密麻麻的鄉親們嚇住了,忙不迭自覺分開一條道。

  三人也不客氣,淡淡哼了一聲,大搖大擺走進院子。

  「誰是李素?快來接旨。」

  大家傻楞楞的站著,目光紛紛集中在李素身上,眼神充滿了震驚。

  李道正不知何時走出了屋門,一臉蒼白的看著三人發呆,見李素仍呆呆的站立不動,心中氣極,抬腳朝李素屁股狠狠一踹。

  「瓜慫,你做了甚?你做了甚?咋連聖旨都招來咧?嗯……老子今抽死你。」

  李素被踹得一踉蹌,卻欲哭無淚,這話說的,怎麼好像自己招來了賊似的?

  我何德何能招來聖旨啊?最近干得最出格的事情無非是被王家兄弟強行裹挾偷看楊寡/婦洗澡,畫面差點亮瞎了他的眼睛,就算李世民管得寬下旨嚴懲,該被嚴懲的也是楊寡/婦好不好?真是豈有此理。

  降魔法器來不及祭出,宣旨的三人卻一齊變了臉色,異口同聲喝道:「大膽!」

  中間一人氣得直哆嗦,面色由白轉青:「聖旨是皇恩浩蕩,什麼叫『招來』?」

  李道正嚇了一跳,楞楞的不知如何反應,還是李素見機得快,趕緊朝三人跪下,道:「太平村莊戶李素接旨。」

  李素這一跪,院子內外所有的鄉親全跪下了,垂著頭一動不敢動。

  三人陰柔之氣頗重,顯然是宮裡的宦官,見狀不由悻悻哼了一聲,面無表情地開始宣念聖旨。

  聖旨不算太正式,其實只能算是李世民的口諭,皇上他老人家順嘴這麼一提,不得不承認,李素這種莊戶小民,還沒有動用書面形式給他下聖旨的資格。

  「太平村莊戶李素為君上分憂,解萬民倒懸,創接種牛痘妙法克治瘟災,舉國承惠,功德無加,過而不罰,功而不賞,諸事弗為,御封李素太醫署從九品醫正,賞萬金,賜良田二十畝,欽哉。」

  沒有駢四儷六的華麗辭藻,也沒有所謂「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之類的開頭,大唐皇帝的臉皮相對而言還是很薄的,「奉天承運」這麼不要臉的話大抵還是不太好意思說出口,畢竟老李家也是貴族出身,很有廉恥的,唐宋之後那位朱姓皇帝就不管那麼多了,人家文化不高,泥腿子出身,怎麼誇張怎麼來,一個窮叫花子兼和尚兼邪教組織小頭目,居然稀裡糊涂打下江山當了皇帝,這還不夠「奉天承運」?

  唐朝的聖旨格式開頭沒有太多制式講究,更沒有那句後世傳遍大街小巷膾炙人口的「奉天承運」,聖旨開頭一般就是「制曰」或「剌曰」,很正式的比如冊立太子,封後妃,封臣子爵位等等,便直接用「詔曰」,像封李素這樣的格式,開頭連個「制曰」都沒有,張嘴便直奔主題,除了說明李世民是個很直爽的人以外,也說明李素……沒那面子?

  一個從九品的官位居然聖旨親封,其實也算很有面子了。

  聖旨念完,宦官又冷哼了一聲,然後靜靜的瞧著李素。

  按程序,這時候李素該磕頭謝恩了,然而李素卻傻傻的睜著眼,無辜的與三位宦官對視,大家陷入尷尬的沉默。

  李道正也跪在李素身旁,聞言急忙推了推李素:「瓜慫,聖旨裡說個啥咧?你聽懂了沒?一句一句給我說說……」

  李素搖頭,聖旨最後那句封官賞金賜田他聽懂了,但前面那些話沒怎麼懂,總之……應該是誇他的意思,而且誇得很用力。

  李道正也是個不識字的粗鄙漢子,父子倆都一樣,只聽懂了封官賜金賜田,其他的一句都沒懂,滿懷期待自己那個越來越厲害的兒子給他解釋一下內容,結果兒子也一臉狗看星星的模樣。

  李道正心中頓時冒出一股無名邪火,老李家百年難得一遇的有面子時刻,朝廷的上差看著,全村父老鄉親也在看著,你個慫貨居然給老子搖頭?老子的面子往哪裡擱?

  嘴唇蠕動,李道正默念……咒語?果然,毫無預兆的,那根紫黑色的降魔法器被祭了出來,李家院子上空霎時電閃雷鳴,烏雲壓頂……

  莊戶漢子沒那麼多講究,既然聖旨是給李素封官賜田,自然是好消息,李道正放下了心事,也不管什麼場合,惱羞成怒的李道正揮舞著藤條,當著宣旨宦官和鄉親們的面,開始追殺兒子。

  「慫貨,給老子受死!」

  「爹,人多,別鬧!」

  刷!

  情勢突變,老爹追殺,兒子逃命,一時間李家院子雞飛狗跳一塌糊涂,鄉親們懵然無措,三位宦官氣急敗壞,倉惶四避,幾百人就這麼眼睜睜看著莊戶漢子追殺新鮮出爐的朝廷命官……

  ******

  悶悶不樂的坐在田埂邊,李素心情很沉重。

  快開春了,久凍的土地需要翻一翻,田埂上不時有鄉親們扛著農具來往,大家看見李素後的表情很統一,笑容裡帶著敬畏,不管年長年幼,胡亂給他行個禮,然後見鬼似的跑掉,跑得飛快,生怕李素追上來咬他們一口似的,幾位年邁的爺爺輩以前最喜歡有事沒事朝李素屁股上抽一記的,現在見了面也離著一丈遠,行禮很恭敬,更別提抽他了。

  雖然這麼說很犯賤,但李素真的很不習慣,沒人抽,皮癢癢……

  官啊,從九品的官,品階再小,那也是官。

  聖旨下了以後,鄉親們便自覺地對李家敬畏起來,官和民涇渭分明,絕不允許逾越,昨日王樁和王直只是笑呵呵的拍了拍李素的肩膀,回家後立馬被他爹吊起來抽個半死,抽得那個淒慘樣子,連李素都為他們叫冤。

  一切都不對了,李素忽然覺得很不快樂,因為這個官,無形中與鄉親們的距離拉開老遠,這不是李素想要的生活,若真追求榮華富貴,剛來的時候李素會利用前世的知識發明這個創造那個,用盡一切辦法出風頭,封官封爵真的不難。

  當了官,意味著一只腳已跨進了朝堂,進了朝堂就免不了爭斗,李素要的是悠閒懶惰,要的是不思進取,因為他對這個時代的人和事還是太陌生了,從來不敢小看古代人,那些聖君名臣名將能夠彪炳史冊,他們的智慧和心機,豈是李素能抗衡的?

  因為陌生,所以敬畏,李素是凡人,而且是個膽子並不算太大的凡人。

  跨進朝堂後,自己還能過現在這種曬著太陽哼著小曲兒偷看寡/婦洗澡的快樂日子麼?

  不能吧?

  …………

  「老神仙要走咧?」

  臉上堆出依依不舍的表情,李素心中卻歡快的唱起了歌兒。

  孫思邈自顧垂頭整理著行裝,旁邊還站著一位和顏善目的中年男子,穿著一身粗布麻衫,看起來和尋常莊戶漢子沒什麼區別。

  孫思邈頭也不抬,指了指那位漢子,道:「這是劉神威,我的大弟子,太醫署的太醫令,嗯,你的上官,小娃娃過去見個禮。」

  李素急忙上前行禮:「拜見劉大人。」

  「原來是新晉李醫正,這裡不是醫署,我也未穿官服,不必行官禮,罷了罷了。」

  劉神威名字很威風,人很和善,最重要的是不煩人,不像某孫姓老神仙那樣喜歡問東問西,他很快博得了李素的好感。

  很親熱的勾過李素的肩膀,劉神威力氣很大,李素就這樣跌跌撞撞被劉神威勾帶著往屋外走。

  或許久受老神仙熏陶,劉神威沒有任何官架子,對李素更是親切無比,仿佛相交多年的老友一般,走出屋外,劉神威便和李素寒暄起來,態度那是相當的親切。

  「何謂『細胞』?何謂『細菌』?把人肚子剖開還能活麼?你為何這樣看著我?你倒是說話啊……」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3-18 04:36 AM

第十六章 李素辭官

  太醫令是太醫署的最高上官,太醫署裡總共配了兩位太醫令,劉神威是其中之一。

  很難想象一位正五品官員竟然沒有任何官架子,而且這麼羅嗦……

  孫思邈已收拾好了行裝,劉神威恭敬地幫他拎著小包袱,師徒二人看著李素微笑。

  指著劉神威,孫思邈笑道:「我這徒弟不像當官的,對吧?」

  李素呵呵干笑。

  「從武德到貞觀,聖上三次宣召貧道入朝為官,執掌太醫署,貧道閒雲野鶴之人,立志普濟眾生,怎甘困於華殿宮宇?奈何聖上相邀多次,貧道礙於……礙於情面,只好讓貧道的大弟子代師出任太醫令,我這大弟子醫術泛泛,勝在醫德和人品不錯,多年跟隨貧道民間鄉野問疾診病,出任太醫令倒也勉強。」

  李素懂了。

  李世民三次邀請老神仙出來當官,老神仙只想在民間治病救人多積功德,當了官必然影響他飛升仙界,於是拒絕,然而邀請三次之後,老神仙又有了新的擔心,怕拒絕太多次而傷了李世民那顆敏感脆弱的玻璃心,萬一人家被拒絕得心碎之後,惡向膽邊伸,在他飛升仙界之前索性橫下心弄死他,於是不得已把大徒弟推出來,正是「背黑鍋你來,墊背你去」,反正不要影響我飛升……

  看著劉神威那張笑得毫無心機且憨厚的臉,李素也明白了為何老神仙選中他去當官,俗話說「世上騙子太多,傻子明顯不夠用」,而老神仙,顯然運氣很不錯……

  幾句話裡推斷出歷史真相,李素覺得自己果然是個人才,而且是個很英俊的人才,一想到「英俊」二字,李素又做了一個很英明的決定——有了錢之後第一件事,買一面銅鏡。

  昨日宦官宣完旨意之後,很痛快的把皇帝的賞賜一並給了。

  「萬金」「良田二十畝」。

  地主胡家很痛快,當著全村老少的面撕毀了李道正與胡家以前簽的佃戶契約,涇陽縣衙派了一位小吏,在太平村西邊丈量了二十畝荒地給了李道正,並辦好了土地文書契憑,從此李家不大不小也算是個小地主了。

  多少土地李素並不在乎,不過賞賜的「萬金」,卻令李素期待了很久,他有很多購物計劃,包括買銅鏡,以及……再多買一面銅鏡。

  直到兩名宦官抬著一個大托盤,把所謂的「萬金」送來時,李素的心頓時涼了半截。

  這時他才知道,「萬金」並不是一萬兩黃金,連一萬克黃金都不是,萬金根本就不是金,而是銅錢,一文錢算一金,萬金就是一萬文錢,大唐缺銀,只能以銅錢為主要貨幣,一千文是一貫錢,李世民賜的「萬金」,其真相就是——十貫錢。

  這簡直是歷史上最該死的標題黨……

  …………

  孫思邈和劉神威准備離開太平村時,行程忽然被耽擱了。

  「不想當官?為啥?」孫思邈眉頭微皺。

  「小子德不高,望不重,接種牛痘之功實在微末,聖上之賜太過厚重,小子領受不起……」

  孫思邈白眉微挑:「哦?看不出小娃娃竟是高風亮節之人,可敬可佩……如此說來,聖上賜的萬金和良田你也不願領受?」

  李素眼皮一跳,急忙道:「萬金和良田這個可以有,真的可以有,至於當官……」

  孫思邈和劉神威看著李素發呆,半晌,孫思邈氣笑了,抬腳朝李素踹去,李素一閃,沒踹中。

  「混帳東西,天家賞賜若是不願領受,全數推辭便是,哪有像你這般拿兩樣退一樣,挑挑揀揀有零有整,你當是西市買蓮菜麼?」

  李素心疼得臉頰一抽,不想當官就必須把所有賞賜都還回去?唐朝人做事有必要這麼干脆麼?

  「非是小子不識抬舉,天子聖明,厚賜小子,小子從昨日到現在心緒一直很激動,遙感吾皇恩德,小子實在無以為報,唯有以身報國,為聖上嘔心瀝血……」

  覺得言語仍不能充分表達心中感激,李素舉目四顧,胡亂找了個方向,就當是長安城太極宮所在,深深一個長揖下去,算是表達了對吾皇萬歲無比感懷的心情……

  孫思邈臉都黑了,捋著白須臉色難看地道:「小娃娃……莫鬧!長安城在那邊!」

  「抱歉抱歉,小子方向感不太好……」李素急忙轉了個方向,繼續長揖。

  「老神仙,您看啊,接種牛痘克治天花,這一切全托天子聖明,老神仙勞苦功高,小子不敢貪天之功,卻也不敢妄自菲薄,雖無大功,微末勞苦之功總還是有幾分的,官呢,小子就不當了,至於聖上所賜萬金和良田……」李素看了看孫思邈的臉色,然後露出一臉很勉強的表情:「萬金和良田……小子就不推辭了吧?全都推辭了,聖上會很沒面子的,老神仙您說呢?」

  孫思邈淡淡問道:「小娃娃嘴裡沒一句實在話,老實說,為何不想當官?你怕什麼?」

  「小子少不更事,而且身子孱弱,擔不起事,若進了太醫署當官,怕是會牽累各位大人,辜負了聖上一片美意……」

  李素說著,擺出一個不勝涼風般柔弱的造型,望向孫思邈的目光很譴責,就像看著一只摧殘國家幼苗的老禽/獸。

  「我……還只是個孩子啊!」

  孫思邈臉色鐵青:「…………」

  劉神威的臉色也很復雜,目光不停的在恩師和李素二人身上游移,偶爾仰頭望天,翻著白眼。

  李素將目光投向劉神威,試探地問道:「劉大人,辭不受官……不算罪吧?」

  劉神威嘆了口氣:「當然不算罪,天子自登基以來廣興仁政,澤被四海,豈有不願當官便加罪之理?恩師辭拒三次,聖上仍對恩師禮遇有加,只不過……」

  劉神威望定李素,道:「我與你雖是初識,但知你少年老成,進退有度,絕非尋常莊戶農家少年可比,陛下既賜爾官祿,為何堅辭不受?我想聽聽實話。」

  李素嘆氣,道:「小子對醫事一竅不通,接種牛痘之法亦是偶然發現,如何接種,小子已原原本本授予太醫署的各位醫官,別的病理病症,真的都不懂了,一個對醫事一竅不通的人若入太醫署為官,上官和屬僚如何看我?朝堂怎容得下我這等屍位素餐之輩?與其如此,不如識趣堅辭,也好成全陛下善識人才之英名。」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3-18 04:37 AM

第十七章 流言蜚語

  李素的話確實是實話,是他的心裡話。因為李素實在很心虛。

  前世對中醫一竅不通,充其量知道幾個土方偏方,接種牛痘也是非常僥幸才回憶起來的,除此別無長處。

  連李素都不得不承認,這樣的人……簡直是個廢物啊。

  太醫署不僅僅要給君臣瞧病,而且還是個教徒弟的地方,相當於皇家醫科大學,李素這種只會種牛痘的家伙進去教書,恐怕連一天都撐不過就會被醫科學生們的目光鄙視至死。

  再說,太醫署也是官場,官場就免不了利益糾葛和爭斗,李素這個十五歲的孩子進去當官,還不得被那些虎視眈眈的官員們撕成碎片啊?

  孫思邈和劉神威盯著李素,眼睛一眨不眨,良久,二人交換了一下眼神。

  「是實話,雖然古有甘羅十二歲拜相的佳話,然則木秀於林,終是弊大於利,小小年紀不為名利所誘,深知驅禍避凶之道,僅此一言,便知你很不簡單了。」

  李素當然知道自己很不簡單,他的復雜之處若說出來,恐怕老神仙會嚇尿,就算飛升到了仙界,第一件事也是找仙醫治療他的前列腺……

  劉神威嘆了口氣,道:「不想當官便暫時不當吧,你確實太年少了,這個年紀當官,委實古今罕見,罷了,你把朝廷授你的官印官服交還給我,我回長安後進宮代你向陛下辭官便是。」

  李素大喜,急忙躬身行禮:「多謝劉大人體諒,小子不懂事,讓大人為難了。」

  孫思邈很嫌棄的揮了揮手:「滾吧滾吧,小娃娃記得,以後若又『偶然』發現了治病救人的妙法,不妨來長安城的長樂坊找貧道,可不敢藏私。」

  「是是是,小子銘記於心,老神仙和劉大人一路保重。」

  孫思邈和劉神威站在大路中間,看著李素喜滋滋的往回走,二人眼中泛起欣悅之色。

  「此子……不錯,來日必為我大唐英傑。」劉神威感慨道。

  孫思邈捋了捋須,笑得不懷善意:「小娃娃不想當官,可他老爹卻想得緊,一聲不吭把官辭了,他老爹一定會抽死他,呵呵,他高興得太早了。」

  李素朝前走了十幾步,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頓住腳步,然後轉身又走了回來。

  孫思邈二人疑惑地瞧著他。

  李素神情頗為忸怩,吭哧半天才訥訥道:「劉大人,小子把官辭了,這官兒……應該很值錢吧?」

  「值錢?」劉神威臉色有點難看了。

  「您看啊,官呢,小子不當了,所以陛下賞賜的心意呢,未免就打了點折扣,聖心怎能打折扣呢?對不對?」

  劉神威隱約明白眼前這混帳想說什麼了,目光頓時有些不善:「你意欲如何?」

  李素目光灼熱,語氣興奮地送上自己的建議:「可以把官位折算成錢再賜給小子啊,十貫八貫的……」

  孫思邈和劉神威仿佛忽然間患上了顏面神經失調症,二人臉頰不停的抽抽……

  二人對視一眼,孫思邈扭頭低聲道:「此刻,他爹未在跟前。」

  「師尊的意思是?」

  「抽他!」

  蒲扇般的大巴掌高高揚起,李素只好轉身就跑。

  明知會被拒絕,但他,還是很失落……

  …………

  …………

  老神仙走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但留下了一句預言。

  預言果然被說中。

  李素回到家,吭吭哧哧把辭官的事告訴了老爹,李道正發了整整一柱香時間的呆,然後二話不說祭出了降魔法器,仰天哈哈狂笑,瘋了似的滿村追殺這個不肖子。

  這次李道正是真的生氣了,抽李素時很用力,絕不像平常那樣恐嚇似的抽幾下,重重抽了幾下後扔了藤條,獨自坐在門檻上發呆,神情很蕭瑟。

  李素很愧疚,辭官的決定沒有對不起自己,但辜負了老爹。

  他知道老爹只是尋常的莊戶漢子,這輩子沒指望當官,但和所有當爹的人一樣,他把無限的希望寄予到了下一代,他希望兒子過得好,過得衣食不愁,過得出人頭地。

  不管怎麼說,終究還是辜負了老爹。

  李素慢吞吞走到李道正面前,蹲下,父子二人對視。

  「爹,孩兒一定會出人頭地的。」

  李道正深深嘆了口氣,仿佛洩出了心頭久抑的郁卒,道:「算咧,沒那個命呀,以後好好過日子,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目光轉向村西頭,李道正的眼中漸漸泛起了希望:「我們有了二十畝田,還有十貫錢,只要年景不算太壞,至少餓不著咧。」

  李素笑了:「日子,總有奔頭的。」

  ******

  生活終於回到了正軌,李素自己劃定的正軌。

  李素辭官的消息飛快傳遍了太平村,鄉親們的態度也恢復如前,見面笑幾聲,罵幾句,抽幾下,仍如往常般親暱,態度真誠多了,不再是那副見了墳頭拜鬼的樣子。

  態度和善了,但是李素感覺鄉親們看著他的目光怪異了許多,經常還能聽到一些欠抽的閒聊碎嘴。

  「娃他爹,你咋教孩子的?好好官兒被他辭了,作孽喲!李家祖宗都氣得墳頭裡跳腳咧……」

  「唉……」李道正冗長而深沉的長嘆。

  「就是,李家當家的啊,不是叔說你,以後少抽孩子,李素小時候還是很靈醒的,被你抽多了,現在變得瓷嘛二楞的,辭官的時候你咋不攔著咧?」

  「他一聲不吭辭了才跟我說,我能咋辦?」

  「抽他呀!抽他!」

  李素:「…………」

  忽然好想把官位要回來,然後讓這幫人排成長隊,自己順著隊伍一路大嘴巴子扇過去,那感覺,美滴很,美滴很。

  王家兄弟最近打架的次數明顯比以往高出許多。

  塵土飛揚的戰場,橫七豎八躺滿了壯烈倒地的少年,王樁王直傷痕累累站在戰場中間,捂著痛處互相攙扶,指著哀哀的少年們,一臉惋惜加悲憤。

  「李素傻是傻了點,但再傻也是我的好兄弟,辭官又如何?誰一輩子沒個腦子抽風的時候?抽個風咋地?憑什麼罵他?誰再敢胡咧咧,老子揍死他。」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3-18 04:38 AM

第十八章 胡家巨變

  春風化開凍土,涇河蜿蜒而下,河畔垂柳新發了嫩芽兒,像剛睡醒的嬰兒,伸展著嬌憨的懶腰。

  微風細細的,吹拂過臉龐,有種昏昏欲睡的恬靜。

  李素和王家兄弟坐在河畔邊,李素注視著河水發呆,王家兄弟卻急得在他身後來回繞步。

  王家兄弟不能不急,因為李素現在這個樣子很危險,雖然李素覺得自己無論何時何地何種狀態,模樣都是完美的,哪怕發呆也透著一股子「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出塵氣質,但王家兄弟顯然不這麼認為。

  小心地朝前跨一步,王樁一副老虎頭上拍蒼蠅的害怕表情,顫抖著拍了拍李素的肩:「兄弟……兄弟,你沒事吧?」

  發呆時被人打斷是很破壞情緒的,李素不悅地扭過頭,斜眼瞥著他:「咋咧?」

  王樁小心翼翼地道:「春天風大,傷身子咧,你病沒好,是不是……回家躺躺?」

  李素目光有些不善:「誰說我病了?」

  「沒病誰會辭官啊?兄弟,聽我的,別鬧,回家躺幾天就好了,你心思重,偶爾抽個風……唉,抽風就抽風吧,當官有啥意思,咱不當官了。」

  太氣人了,這說的是人話嗎?

  李素騰地站起身,一腳踹得王樁一趔趄。

  王樁呵呵傻笑兩聲,也不還手。

  自從李素接種牛痘救了王家上下後,王家兄弟對李素越來越服帖,雖然仍如以前般笑笑鬧鬧,但兄弟倆看著李素的眼神多了幾分敬畏和……崇拜?

  懶得跟他們計較,李素在河畔坐下,呆呆的看著河水,臉上露出了笑容。

  「你們別多心,我沒病,辭官是因為我當不了這官,原因很復雜,以二位的智商……算了,我積點口德吧,來,坐下陪我發發呆。」

  「發呆有啥意思?」王樁很不屑地否決了李素的提議,接著語氣興奮地換了另一個提議:「官上昨日來人咧,給楊寡/婦說了一門親,聽說是北邊周莊的,三年前死了婆姨,帶了倆娃,家裡雖窮了點,模樣雖丑了點,人卻是條精壯漢子,楊寡/婦答應咧,三天後出嫁過去……咱們最後再看一次她洗澡吧?看一眼少一眼咧……」

  說著王家兄弟臉上同時露出惋惜和黯然的表情。

  李素:「…………」

  很無語啊,一件如此猥瑣的事情,竟被兄弟倆生生搞出「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的傷感詩意出來,而且詩意的對象還是一位重達兩百斤的……女壯士?

  「我與二位兄台無仇無怨,二位就不要再傷害我的眼睛了,坐下好好發一陣呆比什麼都好,再過十年二十年你們就知道,發呆是人生中最幸福最珍貴的享受。」

  王家兄弟顯然不能理解李素的感受,二人安靜不下來,見李素不想搭理他們,兄弟倆也不介意,坐在李素身邊沒話找話。

  「對了,今早村裡出大事咧……」

  看,多麼富有懸念,引人注意的開場白,但李素眼睛都沒眨,跟一尊蠟像似的一動不動,繼續發呆。

  開場白沒達到效果,老二王直心疼哥哥沒話找話的尷尬,急忙解圍,如同相聲裡的捧哏似的搭腔:「哦?啥大事?」

  有人搭腔,王樁頓時來勁了,神采漸漸飛揚起來。

  「咱們的主家,胡家遭難咧。」

  「咋的咧?」

  王樁壓低聲音,一副消息靈通人士的神秘樣子:「聽說胡家把名下的商鋪和土地全都變賣咧,長安城裡的幾個商鋪不知道賣了多少錢,但是咱們莊子的土地,你們猜猜賣了多少?」

  「胡家在太平村有三百多畝地,少說該賣個幾千貫吧?」

  王樁搖頭,伸出一個巴掌:「五十貫!」

  王直倒吸一口涼氣,兩眼瞪圓,連李素都情不自禁扭頭。

  「這……這哪裡是買賣,胡家這是被搶了啊,這年頭天下太平,也沒聽說長安附近鬧匪啊。」王直這下是真吃驚了,也不顧自己扮演的角色要講究四門功課,說學逗唱。

  王樁重重點頭:「是真的,今早就聽到胡家院子裡女人小孩哭鬧,門口也停了許多馬車,多半要搬走咧,我們太平村很快要換主家了。」

  李素嘆了口氣,終於徹底放棄發呆的想法,因為這個話題……太誘人了。

  「胡家得罪人了?」李素忍不住發問。

  「應該是得罪人了,不然三百畝地五十貫給打發,跟明搶有啥區別?」

  說著王樁搖搖頭,道:「終究是商賈,家裡沒底氣,長安城裡權貴太多,走路上隨便不小心撞個人都有可能是王爺,犯駕可是大罪咧。」

  王直嘆道:「主家其實這些年待我們莊戶不錯,有幾年遭了災,胡家挨家挨戶給我們送糧食呢,可惜了……」

  …………

  第二天,胡家帶著一門老小,裝了十幾車家當,哭哭啼啼的離開了太平村,剛離開不久,事情的真相也在太平村悄然傳開。

  事情很簡單,並不復雜。

  胡家確實得罪了人,得罪的人來頭不小,百年來最富盛名的世家門閥,至今長盛不衰的七宗五姓之一,滎陽鄭氏。

  長安城是大唐都城,也是現今世界上最大最繁華的城市,七宗五姓在長安城內皆有產業和商鋪,有商鋪自然便存在競爭,商場上的殘酷廝殺與戰場一般無二。

  胡家這些年買賣做得大,長安城裡開了三家綢緞鋪。

  大唐的絲綢工藝很高,有名的絲綢產地各不相同,如劍南,河北的綾羅,江南的紗,彭越二州的緞,宋,毫二州的絹,常州的綢,潤州的綾,益州的錦等等,種類琳琅滿目,工藝巧奪天工。

  胡家綢緞鋪各種絲綢都賣,而且價格公道,在城裡創下不小的名聲,然而滎陽鄭氏也在城裡開了幾家綢緞鋪,不幸的是,鄭家鋪子裡也賣各種絲綢。

  絲綢當然不僅僅是零賣,主要利潤來自大宗采買,長安城裡的異國胡商數不勝數,千裡迢迢來到大唐,沖的就是大唐精美的絲綢,一宗買賣談下來,綢緞鋪往往數百上千貫的純利。

  同行不僅是冤家,而且還是仇家,胡鄭兩家既是同行,自然難免在商場上廝殺一番,鄭家是百年門閥,論底蘊不知比胡家強了多少倍,於是無論商場還是官府,胡家忽然間迎來了各種打擊,胡家當家的氣急敗壞之時出了一記昏招,鋪子裡所有絲綢降價,以低於成本價的價格出售,以此爭搶市場。

  這一招確實干得有點不講究了,這是砸所有同行的飯碗,貞觀年間政通人和,官府和百姓的關系之和諧,遠邁古今,可謂清平盛世,在這個凡事都講道理的年代,哪怕如鄭家這等門閥世家,也不敢對競爭對手動用極端手段,誰知胡家出了這一記昏招,立馬給鄭家送上了下黑手的借口。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3-18 04:46 AM

第十九章 黃雀在後

  胡家商鋪很輕松被鄭家打掉了,過程不大清楚,大抵都是一些約定俗成的套路,聯合商戶打壓,掐住進貨渠道,動用官府封鋪等等,這些手段自然不會公諸於眾,大家看到只是結果。

  胡家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城裡的商鋪全部低價折賣給鄭家,連太平村的三百畝土地也保不住,五十貫的可笑價格算是勉強遮掩了一下鄭家的豪奪行徑,胡家老小以失敗者的姿態匆匆離開長安,離開關中。

  事情分不清對錯,胡家有錯,鄭家的手段更是殘酷,如果說胡家降價這一招干得不講究,鄭家強取豪奪胡家家產更不講究。

  很奇妙的年代,權貴和官府對平民百姓的態度古今未有,多年戰亂下來,民間人口越來越稀少,權貴和官府大抵也感到百姓的重要,於是態度漸漸變得和善,這些年很少聽說權貴欺壓平民的傳聞,一個個彬彬有禮,貌似君子,兩個原本應該對立的階級,千百年來從未像如今這般和諧過。

  然而這種彬彬有禮僅止對平民,權貴與權貴之間,地主與地主之間,爭斗起來仍是血淋淋的無比殘酷,失敗者連翻身的機會都不再有,灰溜溜的卷鋪蓋離開。

  莊戶們都有人情味,胡家離開那天,莊戶們自發相送,憑心而論,胡家對莊戶確實不錯,這是很普遍的現象,如今的地主可不是那種頤指氣使不可一世,動輒跟黃世仁似的逼佃戶賣兒賣女的惡劣形象,事實上胡家在太平村還是頗得人心的,鄉親們將胡家送到村口,不少人暗暗垂淚,胡家上下也不矯情,紅著眼圈給大伙兒行了禮,算是給這些年的主雇情分劃上了句號。

  李素也在相送的人群中,他對胡家的印象很不錯,也許是受前世太多影視劇的荼毒,難得碰到如此仗義爽快的地主,顛覆了李素以往對地主的認知,現在胡家落了難,李素真心有些替胡家難過。

  看著胡家的馬車在如綿針般的春雨裡迤邐而行,李素默然靜立,心緒凌亂如麻。

  他發覺自己當初辭官的決定果真是英明無比,利益越大的地方,紛爭越多,爭斗的過程和結果也越殘酷,自己羽翼未豐之前沒有往前邁出那一步,委實是明智的。

  決定了,從明天起,做個幸福的人,劈柴,喂老爹,周游村莊。關心糧食和蔬菜,面朝黃土,春暖花開。

  …………

  胡家走了,新的主家還未入住,莊戶們議論紛紛,人心不安。

  本以為塵埃落定的事情,忽然又出現了神轉折。

  胡鄭兩家之爭在長安城小范圍的傳播開來,鄭家做事很低調,把胡家這個競爭對手殺得丟盔棄甲,落荒而逃,鄭家也從未擺出勝利者的姿態,更沒有到處宣傳,仿佛只是輕輕拂去了肩頭一粒不起眼的塵埃似的,接收了胡家的店鋪後只換了個招牌,然後本本分分做買賣。

  然而終究是底蘊深厚的百年門閥,一舉一動都被無數人關注著,胡家被鄭家逼出關中一事,很快被有心人拿出來做文章,傳來傳去,僅兩天時間,此事傳到了李世民的耳中。

  事情的影響很惡劣,朝官和百姓當然站在弱者一方,民間罵聲四起,大伙兒要罵不會罵鄭家,罵的是朝廷,是皇帝,這就好像大孩子欺負小孩子,小孩子被揍哭了,旁觀的人幫忙找公道,自然不會找大孩子,而是找大孩子他爹。

  很不幸,李世民就是那個不爭氣的爹……

  天子天子嘛,輩分當然比較大,理論上全天下的人都是他的子民,包括鄭家。

  鄭家來不及上表自辯,李世民便怒了。

  天下是他李家歷經百戰打下來的,多年戰亂令民間傷了元氣,貞觀年正是實行修生養息政策之時,兩代君臣近二十年努力,好不容易把大唐營造得民風朴實,政通人和,天下百姓對李唐社稷正是萬眾歸心之時,結果這該死的世家門閥竟不給天家長臉,李世民絲毫未經猶豫便決定了站隊的方向。

  不敢動世家門閥,對李世民來說,七宗五姓已不僅僅是大老虎,但該有的態度必須擺出來。

  胡家離開長安的第五天,太極宮裡傳出一道聖旨。

  皇九女恰二八生辰,李世民極寵之,賜珍珠絲帛無數,更正式封為「東陽公主」,實食邑百戶,而食邑封地……正是太平村,原胡家的三百畝土地,全部被劃為東陽公主的封地。

  朝廷還是很講道理的,以國家名義收購土地,土地原主人花了多少錢買的,朝廷雙倍補償。

  太常寺派了兩位小吏到太平村,將賜給東陽公主的土地實際丈量之後便回了城,然後與鄭家交涉。

  交涉之後便有了一個頗具喜感的結果。

  鄭家花五十貫買來的三百畝地,放在手裡還沒捂熱乎,轉眼便被皇家買走,而且是雙倍,一百貫錢抬入鄭家華宅,土地文書被皇家收回,鄭家花費不少力氣強取豪奪來的土地,又被一個塊頭更大更壯的家伙搶走了。

  一百貫……鄭家闔府上下一天的伙食費都不止這個數。

  鄭家家主好累,忽然不想住京城了,想回家,想媽媽……

  *********

  聖旨內容傳到長安坊間,百姓商戶們楞了許久,接著哄然大笑。

  李世民打臉的手法很嫻熟,力道很足,一道聖旨不但討好了自家閨女,而且打壓了門閥氣焰,更平息了朝堂和民間的議論,盡得天下民心,可謂一舉多得。

  無數鄙夷和嘲笑聲中,鄭家非常識時務的從家裡拎出一個臉上刻著「替罪羊」仨字的商鋪管事,西市裡當著無數商戶百姓的面,活活打斷了管事的雙腿,然後送進了衙門,派快馬給走在半路上的胡家補償兩千貫錢,並賠禮道歉。

  事件塵埃落定,如綿絲的春雨裡,工部征調千名工匠民夫,將太平村曾經的胡家華宅拆去,原地搭建一座更豪華的公主府。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3-19 08:58 AM

第20章 地主新貴

  公主府建造得很快,千名工匠民夫日夜不休,數日之間,一座恢弘大氣的公主府已略見輪廓,太平村的鄉親們懷著好奇,試著湊近瞧一眼,發現工地上監工的官員和兵衛很和氣,不僅沒有驅趕大家,工部官員反而一臉親切的主動與鄉親們搭話,閑聊。

  閑聊還是很有作用的,村中宿老趙爺爺與官員聊了很久,然後趙老頭一臉春風得意的回來告訴大家,公主府工地缺人手,村中青壯若想賺點存糧,可去工地做工,一天三文錢,或換兩斤黍米。

  莊戶們歡呼雀躍,二話不說挽起袖子奔向工地。

  公主府建造的速度越來越快,僅半個月便已見雛形。府邸比原來的胡家擴充了近六畝,裏面亭台水榭假山正殿皆俱,正殿比原來的胡家正堂拔高了一丈多,兩側加了角檐,殿頂正中多了一個火球,以及皇家專用的吻獸鴟尾。

  一個月後,公主府竣工。

  在一個余暉滿地的傍晚,一隊百余人的金吾衛將士打著儀牌,舉著五翅高屏,後面二十多名宦官宮女跟隨,一百多人簇擁著一乘金色軟輦,靜靜的進了太平村,入住公主府。

  …………

  “公主是個啥樣子嘛?”

  王樁掛在一株粗壯的銀杏樹上,眯著眼使勁眺望遠處貴氣逼人的公主府。

  “沒看見,進了村一直沒露過面,村裏人都沒見著……”王直的神情也很向往,少年人情竇初開的期待一覽無遺:“應該比楊寡/婦漂亮吧……”

  說著用雙手比劃了一個很誇張的手勢:“屁股少說該有兩個磨盤那麼大,好生養咧。”

  李素很不想搭理他們,大家的代溝少說也有一千多年,但現在實在忍不住了。

  “王老二,說話小心點,這種話我們幾個說說無所謂,千萬別傳到村裏,不然會被官府問罪,背地裏少提公主。”

  王樁比王直大兩歲,也到了懂事的年紀,聞言楞了一下,接著嗖地從樹上竄下來,照著王直的後腦勺扇了一記重的。

  “嘴貨,啥大逆不道的話也敢往外蹦,想死莫拖累爹娘,再聽你胡咧咧,廢了你的舌頭。”

  李素沒再理二人,垂頭用小錐子在一根扁扁長長的木頭上鑽孔。至于兄弟二人議論的話題,比如公主長什麼樣子,公主府修得多氣派,門口那隊金吾衛軍士多威風等等,這些話題李素一句也不想搭腔。

  太遙遠了,遠得不像活在同一個世界,關于公主的話題,根本沒有摻和的必要。

  “李素,你在做啥咧?”王家兄弟好奇地湊過來。

  李素頭也不擡:“牙刷。”

  “牙刷做甚的?”

  李素歎了口氣:“牙刷,當然是刷牙的,難道用來洗馬桶嗎?”

  受夠了這個年代的柳條枝,每天在嘴裏捅幾下,洗完後一嘴的碎木屑,半天吐不幹淨,李素的潔癖克制再克制,終于忍不了了。

  這幾天細心搜集了一些豬棕毛,把它修建整齊,然後木頭上鑽孔,把棕毛塞進小孔裏,用魚膠固定住,一個簡易版的牙刷大功告成。

  “怎樣?既美觀又精致吧?”

  李素舉著剛剛做好的傑作,一臉得意地朝王家兄弟炫耀。陽光下,那只凝聚了心血的牙刷像法器般散發出萬道金光,寶相十分莊嚴。

  牙刷有了,牙膏卻是個問題,關于它的成分……

  算了,用鹽吧,李素想過的只是悠閑而懶惰的日子,絕不會用太複雜的問題來為難自己,比如牙膏成分什麼的。

  “這是個啥嘛?”王樁接過李素手裏的牙刷,好奇地端詳許久:“刷牙用的?塞進嘴裏?”

  說完王樁做了一個令李素想殺他一萬遍的動作,他把那只剛做好的牙刷塞進了自己的嘴裏,然後……來回抽動。

  從嘴裏抽出來,王樁很不屑地將牙刷遞還給李素:“不咋地,還給你。”

  降龍十八掌咋練的來著?不管了。

  李素發了瘋似的在王樁身上打完了一整套降龍十八掌,然後將牙刷狠狠扔到王樁身上。

  “送你了,殺才!”

  *

  開春了,正是農忙季節,李道正和李素更忙。

  朝廷賞了李家二十畝地,只靠父子二人是很難料理的,春播之時,李道正和李素累死累活三天三夜,人都快趴下了,父子倆喘著粗氣吐著舌頭談了一下午人生和理想,終于得出一個很傷錢的結論,——雇人。

  沒辦法的事,春播必須爭分奪秒,二十畝地首尾相連看不到頭,李道正的體力還好說,李素的體力,只能說比廢物稍微高一點點。

  藏得嚴嚴實實的十貫錢翻出來,李道正嘴唇直哆嗦,咬著牙一文一文數,每數一文臉上的肌肉便情不自禁地顫一下,數出三百文捧在手裏,李素敏感地發現李道正眼裏泛出了淚光,仿佛捐獻自己的身體器官似的,把錢擺在桌上。

  癡癡的看著桌上那一堆即將花出去的銅錢,李道正幽幽歎氣,一臉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憂傷。

  “活不成咧,太傷錢咧……”李道正說著說著,眼淚真流下來了,一邊傷心一邊用往下撥拉,幾十文錢被撥拉走了:“再跟他們說說,少一點……”

  李素也快哭了,心情格外沈重,當初朝廷賞下這十貫錢時他便美滋滋地做好了購物清單,第一件事是買一面大銅鏡,每天照一個時辰鏡子,美美地欣賞自己的絕世容顔,現在看老爹這副小氣樣子,買銅鏡這個美好的願望像陽光下的泡沫般破碎了……

  三百文錢,請了村裏十位莊戶幫忙春播,耽誤下來的農活幾天便幹完了。李素覺得價格很公道,李道正顯然不這麼認為,錢花出去後便每天陰沈著臉,一副每天都過清明節的模樣。

  從貧苦莊戶一躍成為小地主,不得不說,李道正的心態還未擺正。

  如果沒有那件神出鬼沒的降魔法器的話,李素倒是很想跟老爹再談一次人生和理想,告訴他何謂財富,何謂天下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利往……

  不過那根不講道理的藤條成了父子二人溝通的代溝,李素決定不發一語,每天欣賞一下老爹糾結肉疼的表情,其實也挺賞心悅目的。

  …………

  東陽公主成了太平村最大的地主,聖旨裏說“實食邑百戶”,便意味著村裏有一百戶人家成了公主莊子裏的莊戶,這一百戶人家每年勞作之後,將原本要交給官府的糧稅轉交給公主。

  新上任的地主婆很客氣,一點沒有擺皇家架子,花了三天時間將公主府的內部事務打理清楚後,東陽公主親自出門,依照禮節拜訪了村裏幾位德高望重的宿老,因為禮制的原因,公主沒給宿老們行禮,親自登門拜訪已是對莊戶們天大的擡舉。

  宿老們感動得涕淚橫流,指天畫地發誓一定將莊戶們料理妥當,誰敢調皮搗蛋紮刺兒,必取他項上人頭,將首級做成酒器送予公主案前,考慮到公主是女兒家,酒器上面可以格外給公主雕幾朵牡丹……

  不知道公主當時什麼心情,聽說離開時俏臉蛋有點發白,臉上堆起的笑容跟哭似的。

  很快,主家的新規矩。

  說是新規矩,其實一切都是蕭規曹隨,基本沒什麼變動,只是多了一條新政,也是唯一的亮點。

  東陽公主決定在太平村東頭建一座學堂,興辦村學。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3-23 08:48 PM

第二十一章 上學讀書

  公主辦村學的目的其實很簡單。

  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這句話用在東陽公主身上很合適。

  太平村的莊戶不富裕,地位也不高,但是再窮的地頭蛇,也是地頭蛇,公主這條小金龍如果想以後在太平村能過上真正的太平舒坦日子,適當給地頭蛇一點好處是必須的。

  不能直接給糧食,關中人雖然窮,但特別有骨氣,送糧食莊戶們會背後罵娘,因為這種行為在關中漢子眼裡等同於施舍,是奇恥大辱,以往遇到災年,莊戶們哪怕家裡快餓死了也不跟地主開口,還得地主自己把糧食送上門來,莊戶們一副不屑的樣子接了,說好,算借的,敢說是賑濟立馬翻臉。

  想要籠絡莊戶,送糧食是下策,容易得罪人,但辦村學就不同了,這屬於慈善事業,請幾個不得志的讀書人,請木匠做幾十把桌椅,一個學校就成型了,投資小,收效大,不僅能迅速籠絡民心,為老李家收獲一大片點贊聲,而且說不定將來也會給朝廷輸送一兩個棟梁之材……

  又是一舉數得。

  東陽公主年方十六,若說辦村學的主意是她想出來的,打死李素都不信,多半是出宮之前李世民給她出的主意,一件小小的事情,裡面透露出太多的政治氣息。

  …………

  公主辦村學的消息剛傳開,李道正一大早就把李素從床榻上拎了起來,臉上散發出極度喜悅的神采,一掃前幾日花了三百文巨款的頹勢,粗獷的面孔黑得發紅,鼻梁左邊的一顆黑痣都像極了一只唱著歡快歌兒的蒼蠅。

  「咋咧?咋咧?家裡失火了?」李素被老爹這模樣嚇到了,睡意朦朧的他頓時清醒,看了看老爹高興的表情,李素立馬推翻了自己剛才的假設,轉而換上另一個更有可能的假設:「你仇人家失火了?」

  「放屁!」今天的李道正很寬容,竟沒抽他,反而親暱般輕輕拍了一下李素的頭。

  「收拾收拾,找件順眼的衣裳換上,跟我去村學。」

  「村學?讀書?」李素呆楞半天,定定盯著李道正的臉,想證明老爹其實是在開玩笑。

  半晌,李素仰天哈哈干笑:「別鬧,孩兒再睡一會兒,午飯時叫我……」

  一個意猶未盡的呵欠打到一半,李素只覺得屁股上狠狠挨了一腳,接著身子騰空而起,一只粗壯的胳膊夾著他往外走,而李素,像一只被狗熊掰下的棒子,夾在老爹的腋下顛簸搖曳……

  好希望快點長大啊,長大以後就不會再出現這麼沒面子的姿勢了……

  *

  被老爹夾在腋下一路往村學走去,路上鄉親們紛紛側目,人人臉上露出尊敬又想笑的表情,很糾結。

  自從治好天花後,李素在村裡贏得不小的聲望,村裡長輩比以前更和善了,同輩或小輩更是敬仰無比,或許是得了家中長輩的叮嚀,遇到李素時總會先給他行禮,然後讓道請李素先行。

  今天的情形有點沒面子,李素被老爹橫夾在腋下,路上幾個同輩的伙伴過來,原本打算給他行禮的,結果看到救了全村老小性命的恩人被老爹的胳膊夾得面紅耳赤,伙伴們也楞住了,猶豫著是行禮還是裝作沒看見時,李家父子已絕塵而去。

  「幻覺,你們看到的都是幻覺!快忘記!」飛揚的塵土裡,李素猶不忘對小伙伴們催眠,聲音漸行漸遠。

  …………

  村東頭曾經是一片鹽鹼地,大約百來畝,什麼作物都種不出來,後來涇陽縣衙專門從藍田請來了一位高人,據說祖上十八代都是種田的,種出了經驗心得,高人看過以後給出了一個建議,洗土。

  鹽鹼地洗土是個非常浩大的工程,要在土地表面灌水,將土壤裡的鹽鹼成分溶進水裡,再將水排走,或使其直接深入到土地深層。土地去掉鹽鹼成分後才能種植作物。

  一遍又一遍,洗了好幾年,終於勉強把這塊地洗好了,農作物能成活,但收成很低,只能算是一塊雞肋般的下等田。

  鹽鹼地邊原本有一座房子,修得很別致,曾經是村裡勞力給那位洗土專家建造的,這年頭蓋房子其實耗費不大,如今樹林還沒被私人承包,石頭也是隨地可見,幾十上百人一吆喝,伐木采石一拼湊,三下五除二就把房子蓋起來了。

  這座房子就是太平村的村學所在。

  李道正把李素帶到村學前,二話不說一腳踹上李素的屁股,李素踉蹌著一頭栽進去。

  太粗魯了,李素覺得真正該讀書的應該是老爹,至少村學裡的先生會告訴他什麼叫斯文儒雅,什麼叫舐犢情深。

  表情做乖順狀,李素心中暗暗決定,等老爹走後就逃課,前世的他好歹也是個大學生,有必要讀這種迂腐之極的破書嗎?

  「李素。」李道正忽然叫住他。

  李素回頭,發現老爹臉上露出從未有過的認真和希冀。

  「好好讀書,讀書才有出路,才能過好日子,爹這輩子注定沒出息了,你不一樣,你將來……」

  李道正嘴笨,說了兩句便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意思,漲紅了臉,忽然朝李素晃了晃拳頭,露出惡狠狠的表情:「反正……好好讀書!不讀抽死你。」

  威脅過後,李道正扭頭便走,李素眼尖發現,轉身的一瞬間,父親竟紅了眼眶。

  李素靜靜地站在村學門口,看著李道正背對著他,仰天長長呼出一口氣,不知是在為未來有希望的日子而鼓勁,還是默然嘆息自己一生的庸碌和貧苦。

  呼出這口氣後,李道正略見佝僂的腰漸漸挺直了,像寒風裡的勁松,像一根撐起藍天的天柱。走出幾步,迎面遇到同村的鄉親,二人互相打著招呼,李道正拉著鄉親,回頭指著李素,看似隨意實則自豪的笑:「看,我家娃上村學讀書咧,以後跟讀書人做學問。」

  得到鄉親的羨慕和贊美後,李道正笑得從未有過的暢快。

  沒來由的,李素忽然覺得自己的眼眶發酸,使勁揉一揉,還是發酸。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3-23 08:50 PM

第二十二章 村學冷清

  村學並沒有李素想象中那麼熱鬧喧囂,事實上村學很冷清,大出李素意料,大抵也出乎了東陽公主的意料。

  這個年代的人是渴望知識學問的,大唐立國還不到二十年,現在正是百廢待興時期,戰爭帶給人世的創傷不僅僅是人口減少,也包括文明和書籍的毀壞,知識傳承的斷代,如今的大唐在李世民和一干治世名臣的努力下,正漸漸露出鋒芒,然而知識,卻不能靠王霸之氣便能補全。

  百姓渴望知識,但李素進了村學,卻只看見寥寥數人,被莊戶們送來村學讀書的孩子不到十個。

  很奇怪的現象,李素也想不通。

  一間略顯破舊的木屋子,裡面規則擺放五十多張桌椅,站在門前的教書先生是個中年男子,自我介紹之後才知他姓郭,名駑,「駑」字的意思是劣馬,走不快的馬,關中話叫「不靈醒」。

  郭先生三十來歲年紀,有點肥胖,人到中年頭發卻已禿了大半,剩下的一點點頭發很努力的梳起往上挽成一個軟耷耷的髻,看起來就跟幕府時期的倭寇……不,日本武士似的。

  郭駑是個很和氣的人,站在門口迎接孩子們時臉上的笑容沒斷過,時而還抓住兩個跑來跑去不肯安分的孩子,跟他們聊天寒暄,問問家裡的情況。

  直到很久以後,發現莊戶們送來村學的孩子只有寥寥不到十人,郭駑的笑容漸漸變得有點勉強了。

  李素都暗暗為郭先生著急,招生情況不理想啊……

  過了一會兒,門口光線一暗,一尊鐵塔般的身影結結實實堵住門,李素抬頭一看,差點笑出聲。

  王樁一臉黴相,臉上帶著幾許瘀傷,耷拉著腦袋不情不願地走進來。

  看見李素在座,王樁沒有神采的眼眸終於亮了一下,三兩步跑到李素跟前,大手一劃拉,坐在李素身旁的倒黴孩子倒飛出去。

  「你也來咧?哈哈,終於不無聊了。」王樁高興極了。

  李素朝他臉上看了看,笑道:「怎地這副模樣?被誰揍了?」

  王樁瞬間變色,怒哼一聲,道:「除了我爹,村裡誰敢揍我?」

  「為何揍你?」

  「爹說了,咱家三個孩子,今年年景不錯,應該有個好收成,三個孩子裡面可以選一個去村學讀書,家裡供得起。你也知道,我哪裡是讀書的料啊,家裡老四還小,於是我使勁推讓給老二,老二更不是讀書的料,使勁推給我,我們推來推去,後來……打起來了。」

  故事很有趣味性,百無聊賴的李素終於提起了興趣:「後來呢?」

  「後來我爹出手了,把我和老二各揍了一頓,老二發了狠勁,橫趴在我家的井口上,說是敢叫他讀書他就跳井,我爹只好讓我來了……」王樁的語氣充滿了落寞和懊悔,恨恨地咬牙:「狗/日的,當時我也准備搶佔井口的,被他搶了先,好個雜/碎!」

  李素很想好心的跟他解釋一下何謂基因遺傳,畢竟罵自己一母同胞的親兄弟「狗/日的」「雜/碎」這種詞匯,對他本人也很不利,而且不孝,被他老爹聽到真有可能把他扔井裡,反正王家孩子多,淘汰一個不靈醒的,對王家種族優化的百年大計來說是好事。

  然而一想到這家伙曾經糟蹋了自己辛苦制成的牙刷,李素決定不提醒他了,讓他爹把他扔井裡更符合李素以直報怨的心情。

  *

  學生不到十人,郭先生也沒辦法,他和李素現在都明白為何學生這麼少的原因了。

  莊戶人家太窮,供養一個讀書人出來太不容易了,村裡十歲出頭的孩子就得幫著家裡干農活,一旦家裡娃子讀了書,以後干農活的機會就不多了,再說供養讀書人不容易,認字的時候不妨用木棍在沙子上練,將來書讀多了,讀深了,筆墨紙硯,各種書籍都要花錢買,如今的紙和墨可不便宜,不是尋常莊戶家負擔得起的,簡單的說,送孩子讀書等於家裡多養了一只吃飯不干活的米蟲,這只米蟲還很傷錢。

  所以今日送來村學的孩子基本都是家中兄弟比較多的,當然,李素是例外,他是因為攤上一個剛有了錢便任性的老爹。

  …………

  郭先生是個很負責的人,面相和和氣氣的,但教書時卻一絲不苟,學生再少他也教得很認真。

  第一課是認字,這也是李素覺得有必要學一學的課,——是的,李素要認字,因為這年代寫的都是繁體字,而李素只會寫簡體,想要融進貞觀年的生活,漸漸熟悉這個陌生的世界,認字是必不可少的。

  教課的內容很枯燥,沒有漢語拼音,也沒有教娛一體的兒歌什麼的,郭先生的第一課是南北朝時梁朝散騎侍郎,給事中周興嗣編纂的《千字文》,就是那篇著名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

  ,辰宿列張……」

  讀起來朗朗上口,但裡面的意思卻非常生僻難解。

  李素耐起性子跟著讀了十來句,然後開始昏昏欲睡……

  前世不是個好學生,這一世居然也不是好學生,好心塞,好想振作起來,證明自己不是扶不上牆的學渣,可是……真的好想睡啊……

  王樁的表現更不堪,他甚至打起了呼嚕,被郭先生用戒尺狠狠棒喝之後,才終於清醒過來。

  李素離他很近,王樁欠起屁股悄悄挪過來,道:「李素,等會下了學,幫我揍人去。」

  「沒空。」李素的回答很冷豔。

  「是兄弟嗎?你看看,看看,人家把我臉上給揍的,一邊青一邊腫……」

  李素奇道:「你臉上的傷不是你爹揍的嗎?」

  王樁回憶半天,道:「我剛才沒跟你說嗎?早上跟老二打了一次,後來被我爹揍了一次,再後來,同村的吳栓又揍了我一次,今挨了三頓揍,三頓!」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3-23 08:54 PM

第二十三章 白色聖光

  說起挨了三頓揍,王樁的表情有點復雜,以他不太發達的腦部構造來說,也不知道此時應該做悲憤狀仰天嘆口長氣,還是炫耀狀鼓起自己的二頭肌,顯示自己……很扛揍?

  李素很無語,王樁的態度不對,至少不是正常的挨揍後的態度。

  懶得問王樁為何跟同村的吳栓打架,在李素眼裡看來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糾紛,幾乎每天都有。

  關中人勇猛好斗,能動手盡量不吵吵,走路上一個眼神不對都有可能引起一場血戰。

  「李素,下了學幫我揍人,」王樁露出狠厲之色:「這次我要捏爆他的蛋,以後改口叫他吳姐姐……」

  「不去。」李素拒絕得很干脆。

  「為啥?」

  「因為我現在已經是讀書人了,讀書人只動口不動手,頂多只能在你們打架的時候幫你罵他,羞辱他,打擊他的士氣。」

  王樁氣道:「這破村學咱們只坐了一個時辰,怎麼就成讀書人了?」

  李素氣定神閒道:「雙腳跨進學堂就算是讀書人,更何況我還坐了一個時辰這麼給面子,當然是讀書人中的讀書人……」

  …………

  教書先生很認真,任何事情一旦認真起來,就變得很……枯燥?

  郭先生一板一眼念誦著《千字文》,抑揚頓挫的語調是李素從未聽過的,每念一句便給大家解釋意思,然後接著念下一句,跟前世的老師教學沒什麼區別。

  首先要念,然後是背誦,最後才是認字,李素忍不住打起了呵欠,一個接一個。

  「先生念得那麼起勁,到底說個啥嘛……」王樁不滿地咕噥著。

  李素搖搖頭,笑道:「說深了,現在的孩子啟蒙用《千字文》確實太深了,不是說《千字文》不好,而是相對一個字都不識的孩子來說,這篇文章達不到啟蒙的效果。」

  王樁楞了半晌,表情有點急了:「今咋了麼,為啥你和先生說的話我都聽不懂?你到底說個啥?」

  李素道:「我的意思是,啟蒙孩子可以用別的文章代替,比如《三字經》,或者《百家姓》什麼的……」

  王樁狗臉看星星的表情,蠢萌蠢萌的。

  「啥是《三字經》?啥是《百家姓》?」

  李素脫口而出:「三字經就是『人之初,性本善』……」

  說了兩句,李素忽然閉嘴,他突然發現自己差點闖了禍,《三字經》後面的內容可有點大逆不道,比如「唐高祖,起義師,除隋亂,創國基,二十傳,三百載,梁滅之,國乃改……」

  這幾句話,李世民估計不大愛聽,傳出去有顛覆國朝的嫌疑,李世民很有可能會咬著牙親手把他剮成一千片,一邊剮一邊念「瓜慫,額叫你胡社八道,叫你胡社八道……」。

  「咳咳,咱們說說百家姓的事,趙錢孫李,周吳鄭王……」

  李素說著忽然又閉了嘴,他突然發現,百家姓裡排名第一的姓氏不是「李」……

  想在這個世界好好活下去,活到老懶到死,就必須有一顆不給李家王朝添亂的本分心,安全第一啊。

  王樁仍直勾勾的盯著他,盯得李素有點尷尬,李素只好笑笑,道:「其實啟蒙孩子還有很多法子,比如念一些通俗易懂的詩,比如『床前明月光,地上鞋……』,啊,不對,『疑是地上霜』,還比如『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等等,根本不用解釋,孩子就懂了,《千字文》終究還是太復雜了些。」

  王樁睜大了眼睛,眼中冒出了幽幽綠光,仿佛不認識似的盯著李素,神情漸漸變得惶急:「李素,你跟我說實話,這學堂是不是有什麼仙術?不然像你這種大字不識一個的人為啥坐進來才一個時辰,就學會作詩了咧?作詩啊!大學問人才能做的,這學堂肯定有仙法,難怪這年頭的讀書人看起來都跟仙人似的……」

  李素露出驚訝的樣子:「啊?你不知道嗎?」

  「知道啥?」

  「學堂是孔聖人的地盤啊,孔聖人升仙之後,給全天下的學堂施了法術,凡我孔門儒家學子,進了學堂就有一道白色的聖光籠罩,然後就學會作詩了,這樣的詩我隨口就能作……難道你剛才進門時沒感覺到白色的聖光?」

  王樁怔怔不動,神情浮上幾許絕望,然後慢慢的,慢慢的垂下頭,捂住自己的臉,嗚咽道:「我早說了,早說了我不是讀書的料,非要我來,要我來就來吧,我爹非要耽誤時間揍我一頓,害我遲到,那啥白色的聖光不等我咧……」

  *

  王樁是好兄弟,憨厚,本分,偶爾有點暴力,李素不介意偶爾給他添點堵,不然日子多無聊。

  只不過……連白色聖光這種鬼話都信,李素又暗暗為好兄弟的智商捉急,當初天花都沒弄死他,若因為智商原因稀裡糊涂被人賣掉,那該多冤啊。

  下學了,村裡的孩子們歡呼著奔出了學堂,一副勞改釋放的模樣迫不及待離開了學堂滿地撒歡,一掃課堂上的頹勢。

  李素和王樁走在最後,王樁神情很頹喪,看來還沉浸在沒被聖光籠罩的哀怨中。

  李素決定多欣賞一下這副如喪考妣的表情,明天再告訴他真相。

  回到家,老爹李道正已做好了飯,見李素回來,李道正高興地迎上前:「我娃讀書回來咧,學堂裡先生今教了啥?都學會了沒?」

  李素看著這張笑出褶子的燦爛笑臉,心中默嘆一句「可憐天下父母心」,展顏笑道:「先生教的《千字文》,孩兒都會背了咧。」

  李道正愈發高興,連連道:「會了就好,會了就好,我娃一定有出息的。」

  說完李道正轉身回屋,粗糙黝黑的大手捧出厚厚一疊紙,紙上靜靜臥著一支毛筆,一塊硯台,一條墨。

  李素呆住了。

  李道正小心地將它遞到李素懷裡,又用袖子擦了擦紙面,好像覺得自己剛才把它弄髒了似的,然後笑道:「白天托人進長安城,買了這些物事,這東西貴滴很,花了五百文咧,聽說讀書人都要用這東西,再貴也要買,拿去用,省著點用。」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3-23 08:56 PM

第二十四章 財路與詩

  一個花三百文雇人種地都要心疼許多天的莊漢,給兒子買五百文的文房用具卻連眼都不眨。

  父母心,千百年從未變過。

  李素捧著紙墨,覺得沉甸甸的,紙墨不重,父親的期望捧在手中,卻令他雙手微微發顫。

  李道正滿臉含笑,重重拍拍李素的肩:「好好讀書,讀好書做官咧,陛下給你封太醫署的官不行,辭了就辭了,我娃將來不做治病的大夫,要做上馬治軍下馬管民的大官咧。」

  李素沉默著點點頭,心緒有點亂。

  父子倆一人一大碗面,蹲在門檻外稀裡嘩啦吃完,李道正把碗一擱便出門了,二十畝地已種下了麥種,今年春雨多,應該有個好年景,李道正患得患失,每天都在田邊盯著,生怕出了一絲紕漏。

  李素坐在房裡,徐徐展開手中的紙。

  紙是很普通的麻紙,稍微揉搓一下便破碎了,托東漢那位名叫蔡倫的太監的福,造出的紙給天下的讀書人帶來福音,然而紙的質量還是太差,跟後世潔白如雪的白紙差遠了。

  李素拈起麻紙的一角,小心地揉了一下,果然碎了。

  坐在房裡發呆,李素的眼睛卻越來越亮。

  這是條財路啊,後世的造紙怎麼造來著?好像在現有的造紙工藝裡面摻了某種水果的汁,以及添加麻纖維用來增強柔韌度,麻纖維和桑皮似乎還要事先用熒粉漂白,這樣造出的紙雪白干淨,韌度強,不易碎……

  還有,這個年代的印刷術似乎也笨得出奇,印一頁書就得請師傅專門刻個版,印完後就沒用了,也沒人試過省時省力的活字印刷……

  都是財路,得記下來,將來偷偷摸摸開個小黑作坊,一聲不吭造紙印書,悶聲發大財,關鍵技術掌握在自己手裡,誰要也不給。

  現在還不是發財的時機,李素對這個世界還是太陌生了,到現在還沒把腳步跨出過太平村,造紙和活字印刷太驚世駭俗,出這麼大的風頭,不一定惹出什麼禍端。

  等到將來數錢數到手抽筋,老爹應該不會再為幾百文錢心疼了。

  為未來做好了打算後,李素起身往屋外走,也去自家地裡看看,不能讓老爹一人忙活。

  走了兩步,眼角余光不經意瞧見桌上那一疊紙,李素又停下,目光若有所思。

  老爹辛苦給自己買紙買筆,不管怎麼說,也該在上面寫點東西,老爹回來發現紙上寫了字,盡管他不認識,想必也會高興吧,畢竟這代表著兒子已是讀書人了。

  李素將毛筆開了鋒,硯台裡滴了點水,新買的墨條在硯台上緩緩磨了一陣,然後用心思索著繁體字的寫法,良久,終於落筆。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最後一筆收鋒,大功告成。

  很好,很勵志,充滿了積極向上奮發圖強的意味,然而李素臉色卻有些陰沉。

  這筆臭字實在太難看了,可謂慘不忍睹。

  拈起准備將它撕掉,轉念一想,不管好字臭字,放在這裡讓老爹開心一下亦未嘗不可,反正寫得再差他也不認識。

  決定了,就放在這裡吧,自己不看便是。

  *

  郭駑走在鄉間的小道上,負著手眯著眼,看著漸漸西沉的夕陽,嘴角勾起一抹輕笑。

  日子,就像這夕陽一樣,越來越有奔頭。

  郭駑本是長安人,幼時家境頗豐,父母給他請了先生,十年寒窗苦讀,終於頗有文才,然而花無百日紅,成年後父母撒手人寰,偌大的家業留給他,郭駑只是書生,不善經營也不善持家,家境於是慢慢衰落,最後落得賣房賣地,與妻兒居於親友家中,寄人籬下的日子過了三年,其間也考過科舉,投過行卷,然則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今年開春後,聞知東陽公主欲在封地內興辦村學,郭駑當時便動了心,他和妻兒再也不願過這種寄人籬下的日子,於是寫了幾篇自認生平最得意的策論和幾首律詩,投到公主府上。

  這是郭駑此生最大膽也是最明智的決定,投書三日後,公主府派來了一位宦官,轉達了東陽公主的意思,請郭先生入村學教書,月俸黍米兩斗,錢四十文。

  讀書雖然當不成官,但現在的境況已是老天的厚賜了。

  郭駑很惜福,他知道目前的生活相比當初衣食無著的日子,是多麼的不易。

  慢慢踱步走到涇河邊,看著波光粼粼的河面,郭駑忽生詩意,想吟出一首得意的詩來,既能表達自己的心情,又能為自己的文才添上一筆濃重的履歷。

  張嘴醞釀半天,郭駑卻發現自己一個字都吟不出來,喜悅漸漸變成了蕭然,呆呆地站在河邊,無限惆悵地嘆了口氣。

  朝廷沒將他錄取為士是正確的,英明的,自己的才干,也只配當一個教書先生了。

  河邊並不太清靜,不遠處總有窸窸窣窣的人聲,郭駑皺了皺眉,慢慢湊上前去,打算與說話人聊一聊,他想融入這個陌生的環境。

  ………………

  「讀書,誰說我不會讀書?今就學了好多學問,學堂裡的郭先生教的,爹問我時我懶得答他罷了。」王樁的表情有些羞怒。

  回家後老爹問他學到了什麼,王樁吭吭哧哧半天說不出,於是挨了今天的第四頓揍,吃過飯兄弟倆跑到河邊玩耍,老二又拿話擠兌他,令王樁現在一肚子火氣沒處發。

  「你學了個啥?你說出一句我就服你。」王老二顯然不怎麼給兄長面子,斜眼瞥著王樁的模樣分外欠抽。

  「我……我,我學詩咧!學到好幾句,什麼床前明月光,疑是……疑是地上那啥,對,地上霜!還有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王樁被老二一激,記憶如有神助,磕磕絆絆把李素上午念的兩句詩回憶起來了,但郭先生教的《千字文》……不好意思,一個字都沒記住。

  「咦?這誰的詩?我沒教啊……」郭駑奇怪地睜大了眼睛,將王樁剛才念的詩句在嘴裡默默咀嚼一番,郭駑越品越覺得驚奇。

  再也顧不得什麼先生的風度,郭駑三兩步從河灘邊的矮叢林裡竄出來,一把揪住王樁的胳膊,瞪著他:「小娃子,剛才的詩誰教你的?說實話!」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3-23 08:59 PM

第二十五章 郭駑獻詩

        抓住王樁胳膊的手很用力,連王樁都有些吃驚,這個看起來文弱不堪的教書先生,怎會有如此大的力氣?

  「快說,誰教你的詩?」郭駑狠狠瞪著他。

  王樁嚇到了,看郭駑的模樣,似乎有興師問罪的架勢,他也不知道李素作的詩哪裡犯了忌諱,本著好兄弟講義氣的原則,王樁把胸一挺,道:「我自己作的!」

  郭駑怒了,一巴掌抽過去,這年頭老師抽學生是天經地義的事,哪怕只教了他一天也是老師,抽學生連理由都不用找,家長瞧見了甚至還會鼓掌喝彩,抽我家兒子呢,先生太給面子了,再來一個……

  「你放屁!別說作詩了,你認字麼?」

  不能怪郭駑心存偏見,實在是王樁這樣子委實沒有半點詩人的氣質,穿著麻布短衫,襟口微微敞開,一臉橫肉叢生,雙臂肌肉高隆虯結,再發育幾年多半還會長出一巴掌寬護心毛,這模樣若說他是個飛簷走壁的游俠兒郭駑倒相信,若說他是個詩人,這個……真不信。

  「真是我作的。」王樁咬死不松口。

  郭駑氣笑了,隨手折了根柳枝,在河灘的沙地上寫了一個大大的「丑」字。

  「這字念啥?你念得出我就信。」

  「這個……」王樁瞠目結舌,手指不停比劃著,比劃半晌,臉孔越漲越紅,終於重重一跺腳,悲憤道:「太欺負人了!」

  郭駑冷笑:「趕緊說實話,這詩到底誰教你的,不說我去你家跟你爹娘聊聊。」

  老師家訪,這種威脅手段一千年都沒變過。

  王樁咬緊牙關,打定主意不出賣李素。

  一旁的王老二卻很直爽,呵呵一笑道:「先生莫為難我哥,我們兄弟只跟李素走得最近,李素是個有大本事的人,這詩多半是他教我哥的……」

  王樁大怒,一巴掌抽過去:「狗雜/碎,平時三棒子打不出一屁,一張嘴就出賣兄弟,老子抽死你!」

  王直被抽哭了,喊道:「啥出賣兄弟?出啥事了?一首詩咋地咧?」

  見倆兄弟的反應,郭駑明白了,若有所思地念叨:「李素?」

  一人踹了一腳,郭駑成功阻止了倆兄弟自相殘殺,喋血河灘,嘴裡仍默念著王樁剛才的詩。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哎?不對啊,這兩句詩意思完全不一樣,平仄和韻腳也不對呀,怎麼回事?」

  王樁睜大了眼睛,茫然道:「啊?問我啊?」

  郭駑嘆氣,跟文盲聊詩,與對牛彈琴的意境是一樣一樣的。

  於是郭駑轉身便走,道:「我去找李素。」

  *************

  太平村不大,總共也就一百多戶人家,郭駑找李素幾乎不費勁,路上隨便找人一問,鄉親一臉敬仰地指明了路,擔心郭駑仍找不到,索性丟了農活,熱心的把他帶到李家。

  李家沒人,父子倆都去田裡干活了,柴扉和家門都沒關,村裡民風朴實,早已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了,郭駑沒有任何阻礙便進了李家門。

  喊了幾聲,屋裡沒人應,郭駑很有禮貌,耐心坐在門檻外等著。

  環視四周,見李家屋瓦簡陋,家徒四壁,郭駑心中愈發疑惑。

  這年頭認字讀書的人不多,但凡有點學問的,家境應該都不錯,否則也供養不起讀書人,然而李家卻如此窮困潦倒,這樣的家境,那個叫李素的孩子如何學會作詩的?

  太多困惑縈繞在郭駑心中,越想便越坐不住,心中那點耐心漸漸消磨殆盡。

  門檻外轉悠兩圈,郭駑實在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索性拋卻了禮數,徑自走進了屋子。

  屋子果然跟自己想象中一樣破敗簡陋,屋內昏暗無光,一張矮腳桌幾擺放在屋子正中間,桌上靜靜擺放著紙和筆。

  郭駑驚疑地「咦」了一聲,如此窮困的人家,竟然買得起紙和筆,委實出乎郭駑的意料。

  趕緊湊上前,郭駑上前仔細看了看,發現紙上寫著字。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嘶——」郭駑瞪圓了眼睛,倒吸一口涼氣,方才心中的疑惑瞬間全消。

  果真會作詩!而且作得如此絕妙,足堪流芳百世!

  一瞬間,郭駑心中泛起百般滋味,似嫉似羨似疼惜。

  郭駑今年三十二歲,讀了十多年的書,然而畢竟天賦有限,才不到一斗,學不到一車,這些年作詩倒也作了無數首,卻始終沒有一首拿得出手,半生蹉跎,一無所長,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可是就在這小小的太平村裡,無意中竟然發現一位作詩的大才,更令人難以相信的是,這位大才僅十多歲的年紀。

  十多歲便能作出如此精妙絕倫的絕句,相比他郭駑這些年的庸庸碌碌,此時郭駑的心情,豈止復雜二字了得?

  仿佛受了巨大打擊似的,郭駑失魂落魄的盯著紙面上的詩句,不知過了多久,郭駑索然一嘆,身形略見踉蹌地離開了李家,至於他來時的目的,此刻也渾然不顧了。

  回到家,郭駑長籲短嘆,盡情抒發書生感慨,最後將李素那首《金縷衣》寫下來,送進了東陽公主府。

  *

  李道正和李素回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父子二人擱下農具,李道正點亮了油燈,昏黃搖曳的燈光裡,李道正發現桌上的麻紙隱見字跡,李道正不認字,但也大喜過望。

  「字是你寫的?」

  李素點點頭。

  李道正小心拈起紙,眯著眼仔細端詳,盡管一個字都不認識,但是……好厲害啊!

  「才進了一天學堂竟認得這麼多字,好好!我娃將來一定能當大官。」李道正念念不忘當官的事。

  李素終於忍不住了:「爹,如果孩兒不想當官,咋辦?」

  「抽死你。」李道正的回答言簡意賅,殺意森森。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3-23 09:01 PM

第二十六章 童叟無欺

  李道正的心思很單純。

  讀書就是為了當官,當官能夠光宗耀祖,能夠讓日子過得更好,沒有為國為民之類假大空的崇高期望。

  其實以前的李道正連這種小期望都不敢有,他只希望兒子能平平安安活到老,能夠傳承一脈香火便足夠,可是自從李素治好了天花,連皇帝陛下都親自下旨賜官賞田之後,李道正的心中忽然點燃了希望的火光,或許,兒子並非池中之物,或許,他可以有一個更敞亮的前程。

  可是,李素並不想當官,至少目前不想。

  一切只因「畏懼」二字。

  他並不覺得一個穿越者的身份在這個世界能有多優越,或許知道歷史走向,或許發明點東西能讓世人驚訝,然而,比起耍心眼,斗心機,他哪點是別人的對手?十五歲的年紀,貿貿然名動天下,等待他的僅僅只是榮耀?

  相比封官晉爵,改善這個家庭的處境才最實際,最重要。

  這些道理,跟老爹是講不通的,不管如何委婉,換來的都有可能是一頓痛揍。

  *

  東陽公主府。

  李素的詩終於還是出現在公主的寢殿內。

  郭駑的表現很誇張,公主府這種地方,不是一個窮教書的想進就能進的,郭駑索性跪在公主府門口,高高舉起那首《金縷衣》,說了一句「小人為國薦才」,然後便一直跪在塵土裡,小半個時辰後,府門打開,一名宦官走了出來,什麼話都沒說,接過郭駑手上的詩,轉身便走。

  很快,這首詩出現在東陽公主的香閨裡。

  東陽公主今年剛滿十六,按禮制,早該封公主之名,賜公主封地,然而東陽的出身卻有點差,她母親只是宮裡一位下嬪,若說得寵,自然比不上襄城,長樂,高陽,晉陽等公主,宮裡一應用度,分到她的只是那些皇子公主們挑剩下的。

  東陽公主也從未試過抗爭,宮裡勾心斗角的十幾年終於熬了過來,李世民良心發現,給她賜了公主名號和封地,從此太平村這塊地方成了她的世外桃源,還有什麼不滿足的?盡管賜她的公主名號和封地很大意義上是為了打滎陽鄭氏的臉,政治味道居多,她也只是一顆被擺布的棋子罷了。

  但是,棋子又何妨?終歸已走出了那座陰冷的太極宮,從此默守著封地,或者將來有一天,她這顆棋子再次有了被利用的價值,被她的父皇擺上棋盤,將她尚給某個需要拉攏的臣子為妻。

  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此刻坐在寢殿內,東陽公主手上輕拈著那首《金縷衣》,神情有些怔忪,一雙秋水般的妙目顧盼生輝,卻多了幾分苦苦壓抑的郁郁之氣。

  做為一個女子,東陽公主是美麗無暇的,她有著修長苗條的身材,美麗如畫的嬌容,黛眉如柳,紅唇如焰,眉心中間貼著一個綠色的三葉眉心妝,至於如今貞觀年間女子流行的貼花鈿,點面靨,描斜紅等等妝容,東陽公主卻都沒做,僅只一張雪白無暇的素面,不施胭脂的俏容裡,透著幾分淡淡的郁氣。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花開堪折直須折,唉……」

  東陽公主默默念了幾遍詩,輕輕嘆了口氣。

  無可否認,這其實是一首少年勵志的詩,所謂「花開堪折」的意思,也與男女之情無關,只謂少年莫負韶華,有所作為而已,可東陽公主卻讀出了情意的味道。

  「好一句『花開堪折』,寫這首詩的,果真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麼?」東陽公主喃喃自語。

  東陽公主的身後,站著一位貼身宮女,名叫綠柳,十二三歲左右,聞言笑道:「公主,聽前面的宦官說,這是村學郭先生親自推薦的人才,為了這首詩,郭先生在府外跪了半個時辰呢。」

  東陽公主嘆道:「是首好詩,說它流芳千古亦是情理之中,很難想象這是一個莊戶人家寫出來的,那位少年叫什麼?」

  「聽說叫李素,以前是莊戶,除了作詩,這少年還做過一件大事呢……」

  「什麼大事?」

  「上月涇陽縣發了瘟災,就是這個李素,用了一個什麼法子,把天花抑制住了,公主您的胳膊當時不也被太醫劃了個口子,種了牛痘嗎?聽說這牛痘呀,就是李素所創,當時長安城裡流言四起,說陛下當年……如何如何,惹了天罰,幸好有了這牛痘,才將流言壓了下去,後來陛下賜了李素二十畝地,十貫錢,天花過後,陛下下旨,將長安城裡背地嚼舌頭的家伙砍了十幾個……」

  東陽公主俏臉有點白,道:「別說了,殺人的事說起來有甚意思?」

  綠柳吐了吐舌頭,笑著退到後面。

  看著手中的《金縷衣》,東陽公主嘆道:「詩是好詩,暫且收下吧。」

  沒說舉薦之類的話,李素終究太渺小了。

  綠柳退出了寢殿,偌大的殿宇內,東陽公主有些失神,喃喃念道:「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確是好詩啊。」

  說完,俏臉露出黯然的神情。

  世上任何人都能不負年華,唯獨天家公主,不能。

  *****************

  郭駑終於在河灘邊找到了李素。

  找到李素時,他正在地上畫格子,格子很小,正好是一頁書的大小,格子裡密密麻麻排滿了各種字。

  「你是李素?」郭駑湊近問道。

  李素扭過頭,見是學堂的郭先生,急忙起身行禮。

  「學生見過先生。」

  郭駑不說話,不住地打量著李素,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李素心頭發毛。

  前世總有老師猥/褻學生的新聞,現在在唐朝,這家伙的口味不會這麼重吧?不然為何如此色眯眯的看著他?

  英俊惹的禍,只能自己扛。

  李素左右環視,目光鎖定了河灘邊的一塊大石頭,暗暗決定,若郭駑對他動手動腳,他就用石頭爆了這個衣冠的狗頭……

  「『花開堪折直須折』一詩,是你所作?」郭駑直奔主題。

  「是……」李素剛承認,立馬覺得不對勁,這詩似乎沒出過自家屋子啊:「先生如何知道的?」

  郭駑沒回答,反而繼續問第二個問題:「床前明月光一詩,前後並不貫連,似乎不是同一首詩,是也不是?」

  神通廣大的老師,教了一天課什麼都知道,李素暗暗敬佩,同時決定回家後再狠狠踹王樁幾腳,多半是這家伙洩露出去的。

  「床前明月光和誰知盤中餐本來是兩首詩……」李素老實承認。

  郭駑眼睛一亮:「可否有幸一睹全詩之貌?」

  這態度已不是老師的居高臨下了,反而用的是平輩的語氣,看來在郭駑的心裡,已將李素視為達者為尊的高人了。

  李素想了想,道:「先說那首憫農詩吧,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好詩!」郭駑脫口贊道,雙眼愈發亮晶晶了:「果然是憫農詩,字句不見『憐憫』二字,卻深得慈悲心懷,此詩只有莊戶出身的人方能作出。」

  李素眼睛盯著地上畫的格子,淡淡道:「還有一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格子畫得有點大了,若是用鉛塊雕刻成版,裡面摻點錫,常用字多雕幾個,油墨也是個問題,活字印刷的工程量太大了,不知要花多少錢,家裡的錢都在老爹手裡掌握著,要他拿出來投資恐怕他會一頭撞牆而死,把朝廷賞的那幾貫錢當成遺產送給李素……

  缺錢,是個大問題啊。

  郭駑眼睛仍然閃閃發亮,細細品了一番後,贊道:「也是一首通俗易懂的好詩,足可在學堂裡給孩子們啟蒙……只是『低頭思故鄉』一句,你不是從小在太平村長大嗎?何來的『思故鄉』?」

  「不要在意那些細節,詩是這麼寫的,總要有個東西用來『思』吧……」李素心不在焉地揮揮手,抬頭看著無語的郭駑,李素眼睛眨了幾下,一個主意冒上心頭。

  站起身來,李素的態度明顯比剛才熱情了許多:「先生覺得這兩首詩如何?」

  「好詩,和你那首『花開堪折』一樣,足可流芳百世。」郭駑不吝贊美之辭。

  「如此好詩,先生心動了嗎?共鳴了嗎?」

  「嗯嗯嗯!」郭駑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李素話鋒一轉,卻提出另一個問題:「先生被公主府請來教授學子,想必月俸不低吧?」

  「還……行吧。」郭駑滿頭霧水道。

  李素壓低了聲音,湊到郭駑耳邊,道:「這些可以流傳千古的詩句,學生這裡還有不少,每首都能流芳百世,保證童叟無欺……」

  郭駑愈發糊涂,吃吃道:「童叟無欺?」

  「對,童叟無欺,每首先生只須花半貫錢,詩就賣給你,詩可署先生之名,學生對天發毒誓絕對保密,不滿意可退貨……」

  郭駑終於聽懂了,眼睛徒然睜圓,一臉驚詫地盯著李素,顯然,李素此時的無恥嘴臉令他很陌生。

  「你……你你,你這個……這個……」郭駑臉孔迅速漲紅,眼中如火山爆發般噴湧出怒火。

  李素見郭駑怒容滿面,急忙改口:「三百文一首也不是不能商量的……」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3-25 01:36 AM

第二十七章 初入長安

  李素此刻表情很殷切,看來很有誠意的樣子,急待做好這筆交易。

  可郭駑的反應卻大不一樣。

  真正的讀書人畢竟是有廉恥心的,李素的交易令他的廉恥心瞬間高漲,一雙白淨的大手時而化掌,時而握拳,似乎在猶豫用怎樣的方式揍這個無恥之徒。

  李素看懂了郭駑的表情,暗暗嘆了口氣。

  顯然,這位潛在消費者並沒有購買的欲望,不僅沒欲望,而且還想把他這個無私為大唐讀書人提供精神糧食的商人揍一頓。

  讀書人太要臉了不是好事,在商言商嘛,一首足可流芳千古的好詩花三百文錢買下來,貴嗎?不貴啊!丟人嗎?不丟人啊!

  「買賣不成仁義在,先生莫動手,學生告辭,告辭。」李素一邊行禮一邊後退。

  「回來!」郭駑忽然叫住了他,李素只好站著。

  「既然還有本事寫出千古絕句,那就快快寫來,拿這種事去賺銀錢,莫糟踐了好詩,更莫糟踐了自己。」

  李素心中升起了希望:「先生買嗎?」

  郭駑瞪眼:「信不信我抽死你?還有佳句不妨說來。」

  李素頓時變得很失望,郭駑的意思他明白了,既不想給錢,還想掏光他肚裡的貨,呵呵,當我傻嗎?

  「沒了,一句都沒了。」

  李素說完慌慌張張跑了,留下郭駑站在河灘邊,一臉痛心疾首的搖頭。

  *

  缺錢是大事,雖然與郭駑的生意沒做成,但至少給李素提供了一個靈感。

  這世上除了自己以外……應該還有斯文敗類吧?

  只要找到一個敗類,把詩賣給他,兩三首大概能把他想辦的事辦成了。

  還有一件事,村裡沒有鐵匠鋪,活字印刷制版要花多少錢,也應該去城裡問問了。

  想到就去做。

  李素找到了王樁王直兄弟,三人商量了一陣,決定進長安城逛一逛。

  動身之前,李素歪歪扭扭寫下了十幾首好詩,嗯,在他眼裡已不算詩,而是貨,馬上要賣出去的貨。

  懷揣著這十幾首……貨,李素和王家兄弟跟老爹編了個借口,悄悄離村而去。

  …………

  太平村離長安城不過六十裡左右,相當於長安的郊區,三人帶了一些干糧,順著大道直走,路上遇到絡繹不絕的商隊或趕著牛車進城做買賣的小販子,李素便靠著一張十五歲萌萌的臉央求,六十裡路基本沒靠走,一路蹭別人的牛車走完。

  由此可見,賣得一手好萌多麼重要,當然,主要看臉,路上王家兄弟也試了一下賣萌,結果剛靠近,商隊的護衛就拔刀了,一臉「什麼鬼」的戒備模樣。

  這個事實令王家兄弟分外沮喪,整個人都不好了,坐在進城的牛車上唉聲嘆氣。

  「臉俊好咧,我爹娘當初也不知道怎麼生的,把我生成這副模樣……」王樁神情失落地跟李素訴衷腸。

  李素只好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順便用很帥的姿勢拂了一下額前的亂發。

  王樁繼續嘆氣:「原本以為我這模樣是個意外,爹娘再生的話總該認真點了吧?誰知生下老二後,他娘的,比我還丑!」

  王直臉頰直抽抽:「…………」

  扭過頭,王樁看著李素道:「我今年十六咧,爹娘到處托媒給我說親,十裡八鄉沒嫁的閨女家都問過咧,一聽說是太平村王家,個個跑得比狗還快,我爹現在每天都要偷偷哭一陣,說我們王家雖然有三兄弟,但一個比一個丑,很難娶到婆姨,王家香火怕是要斷咧……」

  說完王樁無限憂傷的嘆氣,十六歲的少年此時仿佛嘗盡人世的苦楚,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一旁的王直神情也有點悲淒了,王樁丑倒也罷了,可他比大哥更丑啊……

  李素臉上迅速浮上同情之色,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張了張嘴,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安慰人這事,兩輩子都沒干過,不是李素的強項啊。

  王家兄弟目光悲淒而殷切地看著他,希望兄弟能夠安撫他們受傷的心。

  「兄弟,說點啥啊。」王樁眼巴巴的瞧著他。

  「嗯……」李素沉吟。

  「『嗯』是啥意思咧?」

  李素肅然道:「你們覺得自己又丑又窮,一無是處……」

  王家兄弟目光愈發殷切。

  李素暗嘆口氣,接著道:「不要絕望,至少你們的判斷還是很正確的。」

  「啊?」

  李素繼續安慰:「老天是公平的,給了你一張丑臉,一定會再給你一個窮的家。」

  王家兄弟真快哭了。

  「噗嗤!」牛車旁,一名商隊的護衛終於忍不住噴笑出聲,笑了一聲又很快板起臉,指了指遠處一片高聳巍峨的城牆,道:「長安城到咧。」

  …………

  …………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長安,兩千年歷史最輝煌的古都,一個最強盛朝代的都城。

  這是世界上第一個百萬人口的雄城,城中除了權貴,兵士和居民外,還有異國商販,佛道僧尼,異國使者等等,漢朝開始,長安便是絲綢之路的起點,這條舉世聞名的絲綢之路惠及後世大唐,如今與大唐通商建交的異國和地區多達三百多個,真正意義上的「萬邦來朝」。

  長安城分為外郭城,宮城,皇城三部分,北枕龍首原,南垮重崗,由北向南,次為宮城、皇城和外郭城三重,同用一道北城垣。其城暗合《周易》六爻之理,城中朱雀大街有六條高坡,為乾卦之象,「故以九二置殿以當帝王居,九三立百司以應君子之數,九五貴位,不欲常人居之,故置玄都觀及興善寺以鎮之。」

  李素和王家兄弟下了牛車,懷著興奮的心情,從西面的延平門慢慢走進城。

  走過十余丈的城門甬道,仿佛瞬間走進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古城的繁華和滄桑,夾雜著各種喧囂叫賣聲撲面而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3-25 01:39 AM

本帖最後由 朱鳳清 於 2015-3-25 01:50 AM 編輯

第二十八章 賣詩鬻文

  三兄弟進城後頗顯拘謹,標准的鄉下人進城的模樣,王家兄弟是因為自卑,畢竟又丑又窮的他們……怕挨打?

  李素則是因為敬畏。

  長安古都啊,兩千多年來朝代更迭,這座歷史最雄偉的古城只有在大唐時才煥發出它最年輕最繁華的模樣。

  「昔在長安醉花柳,五侯七貴同杯酒。氣岸遙凌豪士前,風流肯落他人後……」

  好詩!這詩適合賣給權貴,不給兩貫錢都不好意思拿出去顯擺。

  「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好詩!這詩應該賣給那些吟風頌月的書生,把他們的錢袋掏干淨,然後看著他們用這些詩窮得瑟……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好詩!這詩可以賣給……嫖客?算了,這詩不賣,自己留著。

  李素一路走一路思考怎樣展開業務,王家兄弟則好奇的四處打量,雖然太平村離長安城不過六十裡,可兄弟倆從小到大進長安城的次數屈指可數。

  路上攔住一位行人,向他請教了鐵匠鋪怎麼走,行人很熱心的指了路。

  時年長安城裡鐵匠鋪不多,大唐雖是最寬容的年代,但寬容也不是無限制的。秦始皇當年一統六國後收天下兵器聚於咸陽,擔心的也是民間兵器太多,怕顛覆他的統治,老李家比較大氣,沒有做出這麼過分的事,但鐵匠鋪這種能打造兵器的行業還是比較敏感的,跟後世的開鎖公司一樣,長安的鐵匠鋪必須在官府立冊造名。

  長安城按天罡地煞之數,共計一百零八坊,每坊設坊正,每裡設裡司,離李素最近的鐵匠鋪位於西城的勝業坊,一路行去又問了幾位路人,三人終於找到了鐵匠鋪。

  拿出早已畫好的活字印刷制版圖,鐵匠琢磨了半天,搖頭說做不了,主要是缺材料,也缺雕工師傅。

  李素早有心理准備,材料確實不太容易湊齊,鐵匠鋪裡,生鐵和煉鋼自然不缺,但活字印刷需要的是鉛和錫,這就不太好找了,而且雕工師傅也不容易找,大抵要到賣文房四寶的文具鋪才有。

  鐵匠師傅仔細琢磨了一下活字印刷版,估了個大致數,做幾千個小鉛塊是個大工程,少於兩貫錢不干,而且鐵匠很熱心的指點了迷津。

  這世上除了鐵匠鋪,還有一群神神怪怪的人也賣各種金屬,說他們是出家人也好,說他們是化學家也好,反正每天關上房門研究長生不老之術,為了煉長生不老丹藥,這群人比恐怖分子還執著,什麼水銀啊,鉛啊,朱砂啊,亂七八糟的東西什麼都敢往嘴裡塞,不但往自己嘴裡塞,而且還往皇帝嘴裡塞,真是一群作死的人啊——孫思邈這位道友居然能活到一百零二歲,委實是個異數,不具任何代表性。

  城裡的宗聖宮就是座道觀,是高祖皇帝親自賜名的道觀,去找那群恐怖分子,必能買到鉛和錫。

  李素懂了,但沒去宗聖宮,因為……沒錢。

  ****

  有錢才能辦事,李素和王家兄弟只好四處閒逛,尋找機會。

  王家兄弟現在也終於知道李素進城的目的,二人不由有些不解。

  「賣詩?好好的為何賣詩?」

  「當然是因為缺錢。」

  王樁愈發不懂,撓著頭皮道:「詩這個東西……應該算學問吧?沒聽過有賣學問的咧,學問留著自己用不好嗎?將來用出去說不定可以揚名……」

  李素嘆道:「這樣的詩,我大概能記得幾十上百首,賣一點無所謂,再說我才十五歲,少年揚名真的好嗎?禍福難測啊。」

  對這個年代,李素終歸還是有著很深的戒備心理,既想賺錢又不想揚名,只有這個選擇了。

  王家兄弟說不出話了,這已不是他們簡單的頭腦能考慮的問題,李素也沒法跟他們細說。

  …………

  勝業坊離長安西市不遠,這裡異國商販很多,包著大頭巾裹著一身繡花毯似的胡商牽著一長溜的馬和駱駝,牲口背上滿載著大唐精美的絲綢和瓷器,臉上堆著春風拂面般的和善微笑,見人就讓道,而經過的長安百姓卻挺直了腰桿,眼角都不瞟胡商,神情自若地從他們身旁經過。

  自信,強烈的自信。

  這是李素對長安百姓的第一印象,一個輝煌的年代裡,連普通百姓都有了那種睥睨一切的自信氣質,異國的一切都沒放在眼裡,「萬邦來朝」的真正意義,在百姓身上都可看得見端倪,從裡到外透著「天朝上國」的泱泱氣派。

  莫名的,李素的心情激動起來。

  一千多年後的女人們為了一張外國綠卡,不惜委身異邦番漢,那時的民族自信心,大抵已降到了令人痛心的地步,相比之下,李素越來越喜歡這個年代了,連百姓們趾高氣昂的樣子都透出一股子可愛。

  鐵匠鋪不遠處有一個面攤,李素經過時不經意一瞥,然後,眼睛亮了。

  面攤的桌子旁坐著一位壯漢,不到二十歲的年紀,正埋頭啃著胡餅,吸溜著胡辣湯,吃得滿頭大汗,身上穿的卻是一身綾羅錦絲,看起來非常華貴。

  李素笑了,生意來了。

  幾步走到壯漢前,拼桌子坐下,然後朝壯漢拱手:「兄台請了。」

  壯漢抬頭,李素這才看清了他的相貌,和王樁一樣,這家伙皮膚黝黑,一臉橫肉,丑得很有特色。——看來大唐的帥哥果然是稀缺資源,李素心裡忍不住唱起了歡快的歌兒。

  王家兄弟也看清了這位壯漢的模樣,三人對視良久,皆露出惺惺相惜的表情。

  「啥事?」壯漢甕聲甕氣,李素的英俊外貌可能令他受到了刺激,語氣不怎麼和善。

  大家容貌差距太大,可能沒什麼共同語言,李素決定繞過寒暄閒聊,直奔主題:「兄台認字麼?」

  「認得不多,咋了?」

  大致估摸了一下壯漢的外形,嗯,應該是豪放派的,丑人一般都只能走這個路線。

  從懷裡掏出一疊紙,李素左翻右翻,從裡面挑揀了一首出來,遞給壯漢。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裡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壯漢念了一遍,兩眼忽然放光,猛地一錘桌子,喝道:「好詩!這詩好,念著提氣兒,小子,誰作的?」

  「無主之物。」李素淡笑。

  「無主?」壯漢楞了,滿頭霧水地看著他。

  「兄台衣著華麗,必是富家子弟,不缺錢吧?」李素殷切地看著他。

  「……不缺。」壯漢的神情似乎多了一絲好笑。

  「這首詩兩貫錢賣給你怎樣?此詩可署兄台之名,在下對天發毒誓絕不外洩,若然違誓,教我……」左右環視,福至心靈,指著王家兄弟道:「教我變得和他們一樣丑。」

  王家兄弟眼角含淚,仰頭望天,悲愴發出一聲長嘆。

  壯漢瞧了瞧王家兄弟的模樣,再回憶了一下自己的模樣,覺得很別扭,一肚子火氣沒處發。

  「兩貫錢?」壯漢擰眉沉吟,不但沒有半點被侮辱斯文的憤慨,反而眉頭微挑,似乎有點心動了。

  李素見狀大喜,很好,終於遇到了一個斯文敗類,大家的道德底線處於同一水平。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3-25 01:52 AM

第二十九章 少年意氣

  人生難得一知己,大唐的百姓太有道德了,李素總覺得是陋習,想請大家把道德底線降低一點,又怕被人抽。

  現在終於看到有個家伙的道德底線跟自己不相上下,令李素不由產生一種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快慰,這種感覺就好像一個賊在前門撬鎖,撬開鎖後發現另一個賊從後門也撬鎖進來了,除了握手問好,互道珍重,剩下就是分髒了。

  壯漢現在的眼神也有點分髒的意思,直盯著李素的懷裡。

  「剛才見你掏出那麼多,你到底有多少詩作?」壯漢斜眼瞥著他。

  李素愈發驚喜了,這是個大客戶啊。

  「詩作有很多,你自己挑,哪首合適都拿走,兩貫錢一首不貴吧?」李素從懷裡把所有的貨都掏了出來。

  壯漢果然挑了起來,一首接一首的看,看得很仔細,看完後點點頭,贊道:「好貨色!」

  李素喜歡這句話,它很專業,手上的不是詩,是貨,大家談的也不是文學詩作,而是生意。

  統一了認識,彼此溝通起來快捷多了。

  壯漢挑了四首詩,也沒怎麼看內容,五言的看都不看,挑的全是七言絕句,連連道:「這幾個好,字多,量足……」

  李素:「…………」

  這是個很實在的人,做買賣干脆利落,而且價值觀也很朴實,以量多為優。

  「頭回買賣,給你打個折扣,四首詩六貫錢,公道吧?」李素心情大好,心情一好就忍不住當了敗家子。

  壯漢也樂了:「小子文文弱弱,說話做事倒也是個爽快人,行,你這朋友我交了,家住哪裡?下次若我還想買詩再去找你。」

  李素猶豫了,對他來說這是一桿子買賣,賣完就走,洩露了住址怕會有麻煩。

  王家兄弟在一旁親眼看到幾張紙竟賣了六貫錢,兄弟倆眼睛發直盯著李素,目光很呆滯。學問這東西……看來真的很值錢啊,不僅這回賺了,而且下回還有賺。

  見李素猶猶豫豫,王樁急了,脫口道:「太平村李家……」

  李素頓時臉黑,很後悔,為何不把這倆貨嘴抽腫了再出門。

  「太平村我知道,離長安不遠,當年頡利可汗兵指長安,駐營涇陽縣……呵呵,不說這個,坐這裡等一會,我叫人拿錢。」

  壯漢拍了拍手,李素身後的桌邊忽然站起來六個人,一身玄色短衫打扮,神情冷峻,體格剽悍,一看就是那種五碗飯喂不飽的狠角色。

  壯漢朝其中一人揮揮手,一人抱拳後匆匆離開。

  李素眼皮子直跳,交易已接近尾聲的此時,他才發現自己好像選錯了客戶,這家伙的做派……遠遠不止只是富家子弟啊。

  「這位……兄台,剛才這四首詩……」李素有心反悔,又擔心挨揍。

  「咋了?」

  李素干笑:「沒什麼,祝您用得愉快……」

  不管了,錢到手就撤,壯漢是什麼身份關他何事?

  剛才離去的漢子很快回來,雙手捧著一個大包袱,往李素身前桌上一放,哐的一聲巨響,漢子默不作聲退後。

  壯漢拍了拍包袱,道:「六貫錢在此,一文不少,這買賣做得值。」

  王家兄弟滿臉喜色,兩眼放光,面前六貫錢像磁鐵似的把他們的目光緊緊吸住。

  交易完畢,壯漢滿意地拍了拍揣在懷裡的四首詩,豪邁長笑:「別人都說我家滿門白丁,放他娘的屁!老子今就作四首絕世好詩給他們長長眼!」

  仰頭望天,壯漢眼眶漸漸濕潤:「家門有幸,額家馬上出詩人咧……」

  李素現在真對壯漢有點敬佩了,剛剛銀貨兩訖,立馬把產權轉移到自己名下,這臉皮……

  *

  李素和王家兄弟匆匆忙忙走在回家的路上。三人合力捧著六貫錢,靠著駕輕就熟的賣萌技巧,請出城的商隊順路將他們捎到太平村。

  鐵匠鋪沒去,宗聖宮的道士也沒去找,與壯漢交易過後已近黃昏,再晚城門要關了,裡坊也要關了,長安最大的弊病就在這裡,每晚不但要關城門,城裡的坊門也要關,坊與坊之間以木柵門隔絕,並且還實行宵禁,誰敢半夜往街上竄,立馬被巡夜的武侯拿了見官,犯夜的罪名不大也不小,吃一兩個月的牢飯,挨十幾記板子是免不了的。

  趁著城門快關之前趕緊出城回家,至於活字印刷的事,李素決定改日再辦,自己的第一桶金已到手,有錢不怕辦不了事,自己才十五歲,有豐厚的資本浪費青春蹉跎年華,要不……村裡玩半個月再說?

  回到太平村已天黑,王家兄弟幫著李素把六貫錢埋在村子南邊荒山上的一棵歪脖子樹下。

  做完這一切,李素面帶笑容,滿意地呼了口氣。

  轉過身看見王家兄弟一臉羨慕地盯著他,李素笑道:「咱們兄弟有福同享,再過幾個月咱們就發財了,十裡八鄉的姑娘隨便你們挑……」

  話說得有點歧義,王家兄弟沒太理解,王直吃驚地指著埋錢的地方道:「錢能種出來?」

  王樁手腳微顫,有膜拜的沖動:「這不止是學問咧,是仙術吧?」

  李素:「…………」

  以後要不要離這倆貨遠一點,白痴這毛病應該不會傳染吧?

  埋好了錢,三人背靠著歪脖子樹稍事休憩,看著山下村莊點點燈火,李素悄然綻開笑顏。

  「長安城那麼大,這村子那麼小,李素,我忽然不想待在村子裡了。」王樁看著遠處的燈火,語聲仿似呢喃。

  王直也點頭:「哥,我們不能一輩子待在村子裡,不然討不到婆姨咧。」

  倆兄弟扭頭看著他,等待李素的答案。

  李素呵呵輕笑,就勢臥在綠油油的草地上,雙臂枕頭,仰望著干淨的夜空和繁星,呼吸著上輩子從未呼吸過的清新空氣。

  孩子大了,心也大了,小小的村子已裝不下他們的心。

  李素不一樣,他也曾經年少過,風光過,栽倒過,曾經心比他們更大,現在呢,這個小小的村子完全裝得下他的心,他只希望村子永遠都不要變,世情永遠也不要變,一直平靜平凡活到老死。

  「我啊,我膽子比較小,我想一輩子好好在村裡活著,多賺點錢,蓋一棟大房子,娶一個不漂亮也不算太丑的婆姨,給我生兩三個娃,等娃長大了,我把婆姨和娃叫到一起幫我數錢,誰數錯了我就抓起一把錢扔腦袋上,砸他一頭包……」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4 02:59 AM

本帖最後由 朱鳳清 於 2015-4-4 12:13 PM 編輯

第三十章 志向高遠

  很讓人灰心喪氣的理想,至少王家兄弟聽完後,滿腔雄心壯志像被針戳破的皮球似的,瞬間氣全漏光了。

  兄弟二人腰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耷拉下來,由剛才的挺拔勁松變成了身後的歪脖子樹。

  「兄弟,你是個有大本事的人,咋這麼沒出息咧?」王樁怒其不爭的嘴臉跟李道正訓兒子一樣一樣,分外欠抽。

  遙望漫天繁星,李素不置可否的笑。

  怎樣跟兩個只活了十幾年的家伙解釋一個活了兩輩子的人的心境?嗯,對牛彈琴或許還更有效果,彈一首西班牙斗牛曲,牛都喘粗氣,這倆貨不同,不但長相丑得完美躲過了所有的人樣兒,而且李素嚴重懷疑他們脖子上那顆東西不是腦袋,是腫瘤。

  「哥,我們說要走出去,去哪裡呢?」王直的眼裡充滿了矛盾的興奮和迷茫。

  少年人幾乎都曾有過的眼神,心志比天高,一旦說到具體了,頓時茫然無措。

  王樁今天的智商有超常發揮的現象,沉默一會兒,仰起頭看著星空,豪情得連語氣都變成了詠嘆調:「走出去,當府兵,戰場殺敵立功……」

  啪!

  一記重重的巴掌狠狠抽在王樁的後腦勺上,抽得王樁剩下的詠嘆調霎時變成了哀嚎。

  「王八蛋,想死先給你爹娘送了終再說,一家人好不容易逃過天花撿了條命,好日子沒過幾天又去入府兵,你們兄弟死了不要緊,爹娘咋辦?不孝的東西!」李素難得認真嚴肅的罵開了。

  王家兄弟自從天花瘟疫時得了李素的活命之恩後,一直對他很服帖,被抽了也不生氣,揉了揉後腦勺,王樁咧嘴笑道:「聽說陛下打掉東/突厥後,年年對外用兵,要把咱們大唐周圍的鄰國都收拾一遍,而且軍功也越來越厚重了,入了府兵,跟隨大軍出去打一仗,多砍幾個敵人的腦袋,回來賞田賞錢咧……」

  李素氣得想笑。

  說得簡單,好像打仗就是跟著大軍出去砍幾個腦袋拿回來換地換錢一樣,李素雖然沒經歷過戰爭,但他知道戰爭有多麼可怕殘酷,大唐如今雖說兵鋒正盛,看誰不順眼就揍誰,把周圍的鄰居們嚇得瑟瑟發抖,但只要是戰爭,就一定會死人,這倆腦子一根筋的貨上了戰場,死亡的概率絕對高得可怕。

  累了,不想跟王樁爭了,抽他抽得手疼,明日偷偷跟他爹聊聊他兒子的遠大志向,然後看這兩兄弟被吊起來抽,美滴很。

  「我想通了……」李素忽然改了口風,神情很嚴肅,目光透著一股子欣賞,非常誠懇地看著王樁道:「我尊重你們的志向,好好朝著這個方向努力吧,大丈夫生於世間,富貴功名當從馬上取!」

  「哎呀,還是你有學問,這話聽著提氣,好!」王家兄弟樂得眉眼不見,連連點頭。

  決定了,明天跟他爹建議,抽他們的鞭子先用鹽水泡一泡……

  …………

  玩夠了,三人各自回家。

  李素回到家時已近深夜,推開門,堂屋中間的桌上一盞油燈未滅,湊著昏暗的燈光,見老爹臥在床榻上有節奏地打著呼嚕,李素放下心,燒了點熱水洗臉洗腳,這是李素兩輩子都沒改過的習慣,日子過得再窮,基本的潔身習慣還是要堅持下去的。

  做完一切,李素滿臉困意,打著長長的呵欠躡手躡腳爬上床,剛躺下沒來得及閉眼,耳邊響起老爹陰森森的聲音。

  「慫貨,外面野一整天不回家,今我懶得動,明早起來看我怎麼抽你……」

  說完李道正繼續打起了呼嚕,睡得那叫一個香甜。

  李素失眠了。

  **

  長安城。

  宿國公兼左領軍衛大將軍府今晚張燈結彩,大宴賓客。

  這位名頭響亮的國公爺兼大將軍姓程,名咬金,後改名為知節。是的,就是那位古今聞名,鬼見鬼愁的混世魔王三板斧,千年後民間有句俗話叫「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可見此人多麼的煞風景了。

  今晚程府有喜事。

  今年貞觀十一年,剛開春不久,李世民有感近年征戰頻繁,國朝名將如李靖,李勣,秦瓊,尉遲恭,程咬金等將領多年來浴血奮戰,滅國破城無數,軍功無以復加,於是加封諸將以為嘉勉,其中程咬金由宿國公改封為盧國公,實食邑七百戶。

  從宿國公改為盧國公,從爵位上來說,頂多算是平調,為何程咬金要大肆慶祝呢?

  原因就在爵位的稱呼和賜封爵位的皇帝身上。

  古時的「宿國」和「盧國」皆屬山東一帶,那一帶恰好是程咬金的家鄉,將爵名冠以家鄉之名,足可見大唐皇帝陛下對其何等的寵信,而「宿國公」的爵位,是高祖皇帝李淵封給他的,如今貞觀十一年,李世民又將其改封為盧國公,爵名仍是程咬金的山東老家,足可見多年恩怨風雨後,兩代帝王對他的寵信仍不減分毫。

  以程咬金這種平日練武時多舉了幾下石鎖都要呼朋喚友慶祝的人來瘋性子,改封國公這麼大的事怎可不大肆熱鬧一番?

  新的御賜盧國公府牌匾掛上門楣,程府一片喧囂鼎沸,李靖,李勣,尉遲恭等軍中名將放聲大笑,長孫無忌,房喬,褚遂良等文臣看著一幫粗鄙漢子大喊大叫,不由面露苦色,大家都是風雅之人,怎能受得了這般聒噪吵鬧的宴會?奈何這姓程的匹夫恬著老臉上門相請,請不動索性便將他們直接扛在肩上飛奔而去,任由他們怎生怒罵叱喝,姓程的老貨就是不聽,一路走街過市,跟搶押寨夫人的土匪似的將他們各自扛進程府。

  武將們敞開胸襟,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之時,長孫無忌等文臣卻搖頭沉默,如同被綁架的人質般垂著頭,在眾多歡騰的人群中頹然嗟嘆。

  今日被這老貨扛在肩上走街過市,為了吃這頓酒宴,把自己的老臉都丟光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4 12:12 PM

本帖最後由 朱鳳清 於 2015-4-4 12:14 PM 編輯

第三十一章 程府夜宴

  程府的酒宴透著濃郁的武將特色。

  酒是大碗的三勒漿,肉是煮成一大塊的鹿肉,一整只的雞肉,細心的文臣們還發現裡面有大塊的牛肉,於是目瞪口呆,顫巍巍指著程咬金,程咬金這老貨也不甘示弱,眼睛一瞪:「自家莊上的牛一腳踩空摔死了,咋地?」

  別的肉倒好說,貞觀年間,牛是最寶貴的生產資源,朝廷欲興牛政終無所得,只好將私自宰牛列為違法,民間有私宰牛者,不僅要罰錢,宰牛的人也要坐牢,除非耕牛老邁或受傷殘疾,向官府報備以後才准許宰殺。

  至於程老匹夫莊上的牛,不知為何死亡率特別高,今摔死一只,明又瘸了一腿,而程家府上,幾乎頓頓都有牛肉吃。早有無數御史參過程咬金,可這老貨根本不懼,一口咬定是摔死的,至於為何每年摔死那麼多,嗯,我莊子風水有問題,求陛下再賜幾百畝地試試,沒准就不死牛了。

  面對這麼一塊滾刀肉,李世民和御史們拿他毫無辦法,只好恨恨罵幾句「老匹夫」,剩下的,只能睜只眼閉只眼了。

  武將齊聚的酒宴跟文人酒宴風格截然不同,文人們喝多了那叫「狂放不羈」,武將們則只能叫撒酒瘋。

  漆耳杯裡的三勒漿被武將們牛飲般灌進嘴裡,酒宴的氣氛也漸漸達到了高/潮。

  程老匹夫一聲暴喝,一柄八卦宣花斧執於手,大堂外的空地上頓時妖風陣陣,魔王亂舞。武將們跟程老匹夫打了半輩子交道,卻至今看不出這斧法的深淺,反正今日看著往左劈的套路,明日又變成了往右劈,真正是亂招勝有招的經典斧法,武將如李靖,李勣等人看累了,不想再看了,昧著良心叫好便是。

  至於文臣們,看都不看這老匹夫舞斧,只是為了自身安全著想,大家已悄悄挪到了武將們身後,老匹夫舞到忘形時大斧脫手飛出,也是常有發生的事。

  「好斧法!」花園廊子下,程府一眾晚輩鼓掌叫好,其中叫得最起勁的正是程府長子,年僅十九歲的程處默。

  程咬金正是人來瘋的性子,見有人誇贊,不由舞得愈發虎虎生風,而且一招一式也愈見凌……亂?

  最後程咬金終於舞得盡興,隨手將大斧朝花園廊子一扔,噗地一聲悶響,大斧重重劈進廊頂的梁木裡。

  「好兒子,你也照著耍一套!」程咬金哈哈大笑。

  宣花大斧離程處默的頭頂不足一尺,到底是將門子弟,程處默面無懼色,跟老爹的人來瘋德行一個樣,縱身一跳,跳進了堂前空地上,大聲道:「爹,孩兒今不耍斧,孩兒今要作詩!」

  「噗——」

  坐在武將身後的長孫無忌,房喬等文臣們不約而同噴了酒,噴得李靖,李勣等人背後全濕,包括武將在內,所有人同時嗆咳起來。

  程咬金呆呆站在院中,看著同僚們不太捧場的咳嗽聲,還有兒子程處默一副文人騷客衣袂飄飄的混蛋樣,程咬金為難了,他也不知道此時該沖上前把這幫同僚挨著個兒的揍一頓,還是狠狠抽兒子一頓,以此教訓他的不務正業。

  想來想去,程咬金終於做了個很有禮貌的決定,他決定先抽兒子。

  再怎麼說他也是今日酒宴的主人,主人揍客人未免有點無禮,兒子無所謂,生兒子就是用來抽的。

  蒲扇般的大巴掌狠狠抽向程處默的腦袋,程咬金一邊抽一邊罵:「叫你耍斧子,你個混帳要作詩,作詩有甚好?光說不練假把式,廢物干的事情,小混帳要把俺程家的老臉都丟光嗎?」

  「住口!」

  「老匹夫,安敢辱我文人!」

  長孫無忌房喬等人發飆了,老匹夫沒好話,張嘴就把所有文臣都罵進去了,而且還是當著面罵,真是存世稀少的奇葩。

  程咬金也是個混帳性子,此刻索性也不管什麼主人客人了,叉著腰跟長孫無忌對罵起來,雙方你來我往大吵不休,歡騰鼎沸的宴會眼看要變成一場群毆。

  「都住口!當著晚輩的面吵吵,你們要不要臉了?」李靖終於看不下去了,站出來沉聲喝止。

  李靖是大唐軍方的領頭人物,威名赫赫的軍神,任誰都要買幾分面子,雙方悻悻怒哼一聲,暫時休戰。

  李靖和顏悅色看著默默羞愧的程處默,笑道:「丟人的是你爹,你羞啥?抬起頭來,作詩也不錯,教長孫大人和房相瞧瞧,咱們武將子弟裡也有舞文弄墨的大才。」

  程處默這才收拾心情,清咳兩聲道:「各位叔伯,晚輩獻丑了,晚輩是將門子弟,讀書也是……也是湊合的,這就作一首聽著提氣的詩,請各位長輩品嘗……品位,咳,品鑑?」

  蒲扇大的巴掌又抽來,程咬金城牆厚的老臉竟也羞紅了,惡狠狠道:「瓜慫,少給老子廢話,作你的詩!」

  程處默挺起胸肌,大聲念道:「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裡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一片寂靜!

  長孫無忌,房喬,褚遂良等人略帶幾分戲謔的表情漸漸變得凝重,默默頌念幾句後,神情越來越呆滯,眼中露出不敢置信的震驚。

  程咬金的心也提得老高,詩這東西他不懂,他只懂得看臉色,見長孫無忌等人目瞪口呆的樣子,程咬金也摸不准這詩到底好不好,此時到底應該摸著兒子的頭以示贊賞,還是再抽兒子一記以示懲罰。

  不僅是長孫無忌等文臣,李靖李勣這些名將也是文韜武略無所不能的,良久,李靖帶頭,眾武將轟然喝彩,齊聲喝道:「好詩!千古流芳足矣!賢侄大才,程老匹夫,你家風水真邪門了。」

  「這詩好,果然提氣,把咱們大唐武將的威風全抖落出來了。」

  程處默也很得意,昨日這筆買賣果真值了,可謂物美價廉,下次再見那小子,必須五星好評。

  宴會氣氛終於推向更高的高/潮,忽然忽然一道煞風景的喝聲:「慢著!」

  長孫無忌輕捋黑須,眼中露出狐疑之色,緩緩道:「賢侄此詩確實不錯,只是……賢侄莫怪老夫說話直爽,此詩,果真是你所作麼?」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4 12:18 PM

第三十二章 龍城飛將

  長孫無忌的話很有代表性,代表了文人的性格。

  文人多疑,文人相輕,文人的世界裡,最出眾的人永遠是自己。

  不過今晚長孫無忌的懷疑是對的,毫無懷疑才叫瞎了狗眼,長孫無忌剛說完,房喬褚遂良等人連連點頭。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話糙理不糙,從遺傳基因來說,老混蛋生小混蛋才是天經地義,程處默是個什麼性子,長安城裡誰家不知道?魚肉百姓倒不至於,卻也號稱長安一霸,整日領著國公國侯家的一幫子紈絝子弟吃喝玩樂兼打獵,至於讀書,自然也讀的,程處默讀書的事跡比他的長相更出眾,三年氣跑了五位先生,直到現在還只基本達到認字的程度。

  如今這個小混蛋搖身一變,從粗人忽然變成了詩人,而且作出一首可稱絕世的好詩,在座的都是一幫整天跟人斗心眼的老狐狸,誰會信程老匹夫能生出這麼一個兒子?

  長孫大人發話,程處默不能不答,聞言胸一挺,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當然是我作的。」

  理直氣壯的態度很正確,花了錢嘛,東西自然是他的,程處默毫不心虛。

  長孫無忌呵呵一笑,慢條斯理捋著黑須,與房喬褚遂良等人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眼神。

  「老夫甚喜此詩,既然賢侄說此詩是你所作,老夫對此詩有一處不解,還望賢侄解惑……」長孫無忌的笑容有點陰。

  程處默終於心虛了,額頭冒出了冷汗。

  詩呢,當然是他的,花了錢嘛,但是……自己的東西就一定要了解它嗎?

  程處默尷尬之時,程咬金卻興沖沖大笑道:「俺兒子文武雙全,有啥不懂的盡管請教,嚇死你們這幫老雜……老長輩。」

  長孫無忌也懶得計較程咬金的口無遮攔,笑道:「好,老夫且問你,『但使龍城飛將在』此句,『飛將』所指何人耶?」

  程處默想哭……

  他現在才發覺這筆買賣做得不利落,早知如此,應該讓那小子逐字逐句解釋一遍再放他走才是。

  「飛將,飛將嘛……」程處默被逼得黑臉泛起紅光,遲疑半晌,眼角余光一瞥,指著程咬金道:「飛將自然是我爹!」

  長孫無忌笑道:「哦?你爹為國征戰沙場多年,戰功彪炳,天下皆知,可老夫與你爹相識數十載,怎從不知你爹竟有『飛將』之美稱?」

  被長孫無忌這老家伙逼到這個份上,程處默硬著頭皮索性放開了編瞎話:「有天我爹喝多了,獨自爬上家裡的房頂撒酒瘋,撒了一陣從房頂跳下,一頭扎進後院的池塘裡,從此我爹有了『飛將軍』的雅號……」

  「噗——」堂內所有人全部噴了。

  長孫無忌快笑抽了,上氣不接下氣道:「原來竟是這般得來的雅號,漢朝李廣將軍泉下有知,亦當欣慰『飛將軍』名號後繼有人,幸何如之。」

  詩中出處,賞詩的人全都明白,偏偏作詩的人不明白,很尷尬的場面。

  程咬金氣得老臉發綠,在揍兒子和揍客人之間猶豫了一番後,終於決定先揍客人,太氣了,不能忍。

  「長孫老匹夫,你出來,俺跟你決一死戰!」

  ***

  因為李素的一首詩,幾位國公名臣名將打成了一鍋粥,而李素渾不知情,悠然地在太平村過他的太平日子。

  有了二十畝田,李家也算是村裡的小地主了,當然,比起同村的東陽公主還差得遠。

  小地主也是地主,理論上來說,李素和公主殿下已是同一個階級了,剝削階級。

  李素仍每天堅持上村學,老爹盯得緊,敢不去就祭起法器抽,課堂上郭夫子已不太敢教他了,畢竟他只是窮教書的,對這位能作出「有花堪折直須折」的大詩人,他能教什麼?

  不過李素的短處卻還是被郭駑拿捏住了,李素的字寫得太臭,郭駑實在忍不下去,於是每天在學堂裡,別的學生搖頭晃頭子曰詩雲的時候,李素總有特別的優待,郭駑給他特制了一個小沙盤放在桌上,又很慷慨地把自己收藏的許多字帖拓本貢獻出來,讓李素專門練字。

  李素並不反對練字,事實上他也是一個凡事追求完美的人,自己那筆臭字他比郭駑更忍不下去,練字早已提上日程。

  自倉頡造字以來,華夏漢字比文化更淵遠,有了毛筆之後,漢字的字體愈發多變。貞觀年間,最流行的字體莫過於飛白體,無論朝堂還是民間,皆以飛白為主。

  飛白早在漢朝便有,後來書聖王羲之和他的兒子王獻之尤精飛白,而如今的大唐皇帝李世民,正是王羲之的超級腦殘粉,酷愛模仿書聖筆跡,上有所好,下必效之,於是飛白這種字體迅速在貞觀年間成為時尚。

  坦白說,李素並不太喜歡飛白這種字體,其勢太過渾圓,著筆太過無力,功力稍有不足便很容易把一篇文章畫成鬼畫符模樣,很難看。

  所以李素左思右想,再思三思之後,終於做了一個很正確的決定——努力學好飛白體。

  對於一個寫字其臭無比的人來說,有資格挑挑揀揀嗎?

  再說,隨波逐流才是李素的人生信條,非要在這種小事上標新立異跟所有人作對,有必要嗎?

  每天在學堂裡練兩個時辰的字,下午回到家,李素偶爾扛著農具到自家田裡幫老爹干點活,偶爾也叫上王樁王直兄弟,去河灘邊曬曬太陽。

  日子真的很悠閒,不愁吃穿的基礎上能夠每天過得如此懶散悠閒,對李素來說便是莫大的福分,他越來越珍惜現在的生活,剛來到這個年代時腦子裡冒出的一絲絲建功立業的野心,早被如今幸福的懶散生活消磨得干干淨淨。

  裊裊炊煙在黃昏的余暉裡搖曳而上,金色的殘陽鋪灑在河面上,李素看著遠處自家廣袤的土地發呆。

  「該買兩頭牛了啊……」李素喃喃自語。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4 12:20 PM

第三十三章 美人如畫

  買牛的事確實要提上日程了。

  二十畝地不是父子二人能耕的,累死都做不完,必須買兩頭牛回來,涇陽縣有個騾馬市,可以去那裡物色一下。

  家裡也該重新蓋個大點的房子,添置一些家當了,將來攢夠了錢,自己親自畫圖紙,蓋個兩層的小木樓……不過貌似這個世界的規矩很多,房子的高低也有講究,超過律法規定的高度便是逾制,要治罪的,沒關系,蓋一層的也可以,李素不挑食,比現在好就行。

  還可以畫些圖紙,請木匠打造一些家具,八仙桌,太師椅,高腳凳,床頭櫃什麼的,絕對都是大家沒見過的新奇東西,如果大家都喜歡這些新家具,自己可以拿圖紙與木匠合股,每賣一件家具出去便從中抽成,在盜版出現以前不大不小也能賺一小筆……

  李素蹲在河灘邊,兩眼無神,呆呆地看著天空,心裡默默給自己美好的未來生活做著規劃藍圖。

  …………

  東陽公主今日心情不錯,自從離開太極宮,住進這塊屬於自己的封地後,她的心情一直都不錯,今日暖陽高照,萬物俱春,長安城的文人學子和百姓都紛紛出城踏青,東陽公主也按捺不住了,久寂的心情,如同被這綿綿的喚醒了一般,她終於忍不住踏出了公主府,甚至難得任性地不准任何宮女和侍衛跟隨,獨自一人慢慢走到河畔。

  腳步很輕,仿佛怕驚醒仍在沉睡的綠草,東陽公主唇角勾起一抹頑皮的輕笑,小心看了看四周,然後停下腳步,彎腰將腳上的繡鞋脫下,然後坐在地上解開足衣的帶子,露出一雙白淨晶瑩如美玉般的玲瓏玉足。

  雙腳得到釋放,東陽公主心情更好了,赤腳踩在軟綿綿的草地上,腳心癢癢的,卻很舒服,東陽公主咯咯笑了幾聲,調皮的腳趾頭縮緊又舒展開,又笑了幾聲,兩只白蔥般的玉指倒勾著繡鞋,赤著腳在草地上跑了起來。

  河灘邊有一塊碩大如碑的巨石,李素此時正坐在巨石背後,望著天空發呆。

  一串銀鈴般的笑聲恰在此時傳進了他的耳中,李素一楞,情不自禁扭頭看去,然後他看到了一手拎著繡鞋,赤腳跑在草地上的東陽公主。

  東陽公主顯然沒想到巨石背面居然還有人,二人目光碰觸,東陽一驚,停下腳步,呆滯地看著李素。

  兩人的第一次相遇,便在這太平村的涇河河畔,春風青山芳草,流水垂柳暖陽,美如畫卷的風景裡,一個恰正芳華的女子走進了這幅美麗的畫卷,然後,與畫卷融為一色。

  李素面含微笑,靜靜地注視著她,眼中閃過一抹純粹的欣賞。

  真不容易,來到這個世界好幾個月了,終於看到一位真正的美女,眉若黛柳,眸含秋水,瑰姿豔逸,明豔端莊。

  李素腦中情不自禁冒出一句詩:「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此時此地,此景此女,可不正應了這句詩麼?

  李素滿足地嘆了口氣,見多了村裡的粗糙女漢子,對貞觀盛世差點失去信心,害他都不敢走出去,今日總算長了見識。

  欣賞的目光漸漸往下游移,從東陽的臉,再到她瘦削的肩骨,再到不太豐盈的酥胸,盈盈一握的纖腰,修長筆直的長腿……嗯?還有一雙白淨晶瑩,完美無暇的玉足。

  李素臉上的笑意愈發深刻了,這個女人,簡直是老天精心雕琢而成的藝術品,從頭發絲到腳趾頭,無一不完美。

  望了望天,李素不由有些疑惑,該不會是天上的仙女一腳踩空掉下來了吧?不管了,腳很好看,再多看幾眼,相信很快她就會發出尖叫,這雙白玉般的美足一定會藏進裙裡去的。

  東陽公主怔怔發著呆,傻了似的看著眼前這個穿著布衣陋衫的少年郎,直到發現少年郎的目光不停往下游移,落定在自己的腳上時,她才猛然驚覺自己赤著腳,嚇得頓時花容失色,果然李素所料一般,發出驚天動地的尖叫。

  「啊——」

  「別叫了。」李素懶洋洋地道。

  「啊——」

  「這裡荒山野地,叫破喉嚨也沒人理的。」

  「啊——」

  「我又沒扒你的衣服,連鞋子也是你自己脫的,有必要叫得如此淒慘嗎?」

  「啊——」

  「你把鞋子穿上,照樣衣冠周正,扔長安街上都能見人,你如此尖叫意義何在?」

  「啊——啊?哦……」

  東陽公主的尖叫終於停了,她覺得李素的話很有道理,明明只是脫了鞋子而已,為何弄得跟被人非禮了一般?

  俏臉瞬間染上一層紅暈,東陽公主抬頭准備跟這位少年郎說點什麼,卻赫然發覺少年的目光仍一眨不眨地落在自己的腳下。

  東陽公主又驚又氣,急忙蹲下身,寬大的裙衽蓋住了晶瑩的腳面,羞怒而焦急地瞪著他:「你,不准看!把頭轉過去,快!」

  李素見她快急哭的神情,只好摸了摸鼻子,訕訕轉過頭。

  太小氣了,再過一千多年,大街上的女人穿著各種露腳的涼鞋,和連屁股都蓋不住的超短裙,開叉到肚臍眼的低胸裝,美胸美腿美足,各種展示各種,生怕男人少看一眼,如果一道神雷把這女子劈到一千多年以後,她還不得瘋了啊,若是再讓她看一部名叫東京很熱的小電影……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東陽公主正手忙腳亂地穿著足衣和鞋子,沒過多久,身後兩聲略顯慌亂的清咳。

  「我……好了。」

  李素回過頭,再次望向東陽公主,目光仍然掩飾不住的欣賞。

  不知道這個年代的人怎樣看她,至少她很符合李素的審美觀,在他眼裡,這才是真正的美人,那位同村的楊寡/婦……不能再想了,想想都會瞎。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4 12:34 PM

第三十四章 難得糊涂

  相遇是美麗的,然而二人心裡卻各有滋味。

  李素一直懷著戲謔的心情,也不覺得自己失禮,習慣了低胸超短裙黑絲滿街跑的年代,早已練就了一雙眼中心中也的精湛功力,對男女之防更是無所謂,反倒是覺得這位僅只小小露了一下腳就好像被奸污了似的女子很可愛。

  而東陽公主,心中卻無比懊惱。

  如今這年頭雖然女人沒有宋明之時活得那麼累,但是對於名節還是很看重的,而女人的腳,大抵等於名節的桌面快捷方式。身為金枝玉葉的東陽公主今日莫名被一個陌生男子看了自己的腳,而且看得那麼專注,那麼認真,公主殿下怎能不懊惱?

  惱歸惱,公主也不能不講道理,說來說去還是自己疏忽大意了,見春/光大好便得意忘形,自己脫了鞋子跑到這男子跟前,無論怎樣也沒辦法怪他。

  挺起不太豐盈的胸,東陽公主努力維持住尊嚴,道:「你,是何人?」

  畢竟是天家貴胄,一開口便帶著些許威嚴。

  「太平村李素,幸會姑娘。」

  東陽公主黛眉微蹙:「李素?這個名字……有點熟,好像在哪裡聽說過。」

  李素眨眨眼:「你認識我?」

  東陽公主沉吟半晌,忽然妙眸一亮:「『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原來是你!」

  李素也吃驚了,他並不知道郭駑去過他家,而且偷偷將他的詩作默記後寫下來送進了公主府。

  「這首詩從未示人,你怎麼知道?」

  說了幾句話後,東陽公主心中那點羞意和懊惱漸漸消散,重新恢復了好心情,聞言笑道:「村學的郭先生把你的詩送進了公主府,我……們公主府的人都在傳誦你這首詩呢。」

  李素怔忪片刻,以他的聰明,自然猜出了前因後果,於是苦笑道:「以後我要在自家院子裡挖幾個茅坑……」

  東陽公主奇道:「為何?」

  「若有那些不打招呼就闖進我家,還亂抄我詩作拿出去顯擺的人,跨進院子就會一腳踩空,哎呀,美滴很,美滴很……」

  東陽公主楞了一下,然後捂住小嘴咯咯直笑,俏臉迅速染上一層明豔動人的紅暈。

  「真齷齪!郭先生可是為你好,人家在公主府前跪了半個時辰,說是為國薦才,你倒好,反過來把他罵一頓。」

  李素神情浮上幾許驚恐:「為國薦才?公主向朝廷舉薦我了嗎?」

  東陽公主止了笑,嘆道:「舉薦人才哪是那麼容易的事,再說僅憑一首詩,還是略嫌不夠。」

  李素終於把心放回了肚子裡,幸好啊,幸好公主眼瞎……

  東陽公主有些期待地看著他:「或者,你再多作幾首曠世詩作,若是長安城的文人士子都在吟誦你的佳作,有了才名,朝廷自會引你入仕。」

  李素皮笑肉不笑:「別鬧!」

  千辛萬苦才辭了官,回去還挨了老爹一頓痛揍,現在又要他當官?瘋了吧。

  直到這時李素才認真的打量東陽公主,觀察了一陣,問道:「你是公主府的人?」

  「對。」

  「你在公主府裡做什麼的?」

  東陽公主眼神忽然有些閃爍:「我……我是服侍公主的宮女,嗯,對,我叫綠柳。」

  李素笑了。

  服侍公主的宮女頭上戴三支純金步搖?雙手白皙粉嫩,不見絲毫粗糙之處,一身的綾羅雖不知質地,卻顯然也是極貴的品種,宮女有這麼好命?更別說她眉宇間散發出淡淡的尊貴端莊之氣了。

  好吧,既然她說是宮女,李素便情當她是宮女,大家就這麼相處下去,挺好的。

  *

  悠閒的生活有一個前提,日子不能亂。

  平淡是真,安穩是福,生活裡不能出現任何的風吹草動,日子過不安寧了,談何悠閒?

  李素很辛苦地維持著悠閒的狀態,不小心治好了天花出了大風頭,趕緊激流勇退,不小心寫了詩被傳出去,趕緊韜光養晦,不小心遇到一個自稱宮女的姑娘,趕緊把她當作宮女,李世民有錢任性不行嗎?他喜歡把宮女打扮得跟公主一樣不行嗎?

  不小心賣了幾首詩換錢……這個可以有,這是生意,只是以後做生意時要小心點,千萬不能洩露自家的住址,打一槍換個地方,才子佳人們滿城顯擺著賣給他們的貨物時,他躲在小村裡數錢數到手抽筋,這才是理想的悠閒生活。

  只可惜李素的悠閒維持得再辛苦也是徒勞,老天把他扔進大唐貞觀不是讓他過這種悠閒得形同廢材般的日子的,是要他來折騰的,不折騰不成活。

  李素還沒開始折騰別人,別人卻來折騰他了。

  學堂裡練完字回家,路口就被人堵住了。

  堵住他的是熟人,不僅是熟人,而且是大客戶。

  程處默鼻青臉腫出現在李素的視線裡,看著李素的目光很糾結,也很幽怨。

  李素有點緊張,一般來說,以這副模樣回來找他的人,絕對不是什麼回頭客,當然,更不可能會給他送什麼「文盲福音」之類的錦旗,相反,人家很可能是來找麻煩的,簡單的說,來者不善。

  二人在路口沉默對視,有點決斗的架勢。

  良久,李素不耐煩了,要揍快點揍,還得回家吃飯呢。

  「來退貨,還是來揍我?」

  程處默明顯被李素的光棍態度震驚了,發了一陣呆後,道:「……想揍你。」

  李素明顯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欣然笑道:「揍我早說啊,多大點事,還以為你來退貨呢,退貨恕不接待,一文錢都沒得退。」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4 12:38 PM

第三十五章 憨直權貴

  程處默怔怔看著李素發呆,或許李素此刻的無恥嘴臉令他倍感親切,讓他想起了自己的爹……

  李素看得很開,錢是原則,錢是命根子。挨揍沒關系,只要別揍臉。

  當然,最好是不挨揍。

  所以李素決定和他好好溝通一下,打消他施暴的念頭。

  「動手之前,咱們先講講道理如何?」李素朝他招了招手,路邊找了塊平整的石頭,擦了又擦,再去旁邊的水渠裡洗手,洗得很仔細,最後才坐了下來。

  程處默很無語的看著李素的動作,然後在李素身旁的草地上一屁股坐下去。

  「我挨揍咧……」程處默嘆氣,帶著幾分英雄氣短。

  「看得出。」李素想換上一臉同情的表情,但又想到這家伙估計以後不再是自己的客戶了,索性懶得用同情的表情來應酬他。

  程處默瞪著他:「我挨揍是因為你的貨。」

  「我的貨咋咧?」

  「貨的成色還是不錯的,用了以後大家都說好……」程處默咂摸咂摸嘴,然後嘆道:「可大家後來問我這貨好在哪裡,我說不上來。」

  「所以你挨揍了?」

  程處默頹然點頭,指了指自己滿是淤青紅腫的臉:「看見了麼?我爹把我吊在樹上用鞭子抽,足足抽了我半晚,我的慘叫聲半個長安城都能聽見……」

  李素只好送上同情的表情,這回不是應酬,是真同情。

  程處默忽然不知想到什麼高興的事,嘴角剛勾起,卻牽動了臉上的傷,痛得哎哎直叫喚,卻還是忍不住笑道:「那幾個老東西也沒好下場,我爹大發神威以一敵十,把他們揍得鼻青臉腫,估摸他們回家後也和我一樣慘叫了半晚上……」

  李素很吃驚,這位仁兄的老爹戰斗力很強悍啊,而且不分敵我,出手橫掃一大片,很想拱拱手問問這位老前輩的名號,給自己長點記性,以後一定保持必要的尊敬,然而想到前幾日長安城認識這位仁兄時,他身後那六位剽悍的隨從,李素便很識時務地閉了嘴。

  這家人地位不簡單,對於大唐的權貴,目前還是保持點距離比較好,一個十五歲少年興沖沖跑上前抱權貴的大腿,很大可能會死無葬身之地。

  李素到現在連面前這位仁兄的姓名都沒問,也是因為從認識他開始便出於一種很深的防備心理。

  一時間想得有點多,李素的神情愈發恭敬了,跟當初村裡趙老頭拜菩薩送瘟神如出一轍。

  「這位兄台,您看啊,您自己也說了,在下賣給您的貨可沒有問題的,成色好,價格也公道,至於使用過程裡失了手,似乎……不是貨的問題,您大老遠從長安來揍我,是不是略嫌沒道理?」

  程處默嘆了口氣,道:「出城的時候確實很想揍你來著,畢竟因為你的貨,我挨了一頓毒打,可是出城後我也慢慢想明白了,東西是你賣我的,貨是好貨,賣過之後銀貨兩訖,我自己沒用好,怪你不得,今出城找你好沒道理。」

  李素贊賞地看了程處默一眼。

  大唐的權貴如果都是他這樣,自己真沒必要如此辛苦隱姓埋名。

  誰知程處默沉默半晌,忽然站起身,怒道:「但是我大老遠來都來了,不揍點什麼總不甘心吧?知道我昨晚被老爹揍成啥樣麼?」

  「知道知道,都看見了。」

  「這股子邪火不發出來,也對不起我身上的傷吧?」

  李素想了想,只好把他拉到路邊一棵合抱粗的銀杏樹下。

  「兄台覺得這棵樹咋樣?」

  「嗯?」

  「把它當成我,揍它!」

  程處默不甘地看了李素一眼,顯然,他還是覺得揍李素更有手感。

  李素往後退了幾步,表示自己沒有被人揍的愛好,那棵樹可能有……

  程處默只好退而求次,大吼一聲,沖上前對那棵銀杏施暴,砂缽大的拳頭捶得大樹搖晃不已,簌簌直掉落葉。

  過了很久,程處默終於力竭,發洩夠了,喘著粗氣很不愛干淨地往地上一躺,休息過後,程處默恢復了力氣,站起身對李素道:「好,全身舒坦了,你的法子不錯,下次若有不順心的事,我再來找你。」

  李素急忙指了指銀杏樹:「不,找它。」

  「偏找你,走了!」

  跨上一匹青鬃馬,程處默威風八面地喊了一聲「駕」,然後絕塵而去。

  李素慢慢吞吞走到那棵被施虐過的銀杏樹前,輕撫著樹干,同情地道:「樹兄,那個人好粗魯……對吧?」

  *

  一個方方正正的立體格子在李素手中慢慢成型。

  格子裡填滿了土,平平整整像一塊放大版的豆腐,中間用刀片畫出縱橫均勻的小方塊,每個方塊大約半小指粗細。

  河水嘩嘩流淌,夾雜著陣陣蛙鳴,在這個寧靜的下午,聽起來讓人……昏昏欲睡。

  「你在做什麼?」

  身後的清脆女聲打斷了李素的工作,東陽公主邁著小步慢慢走過來。

  今日的她比上次低調了許多,穿的是一身很普通的釵裙,頭上也不見半點首飾,俏臉未施脂粉,素面如天然雕飾。

  李素情不自禁往她腳下看去,發現被裙子遮得嚴嚴實實,不由失望嘆了口氣。

  東陽公主卻嚇得心虛地退了兩步,急忙低頭望下看,發現自己好好穿著鞋子,於是松了口氣,恨恨剜了他一眼,想到上次被他看到腳的尷尬場面,俏臉升起一團如鮮血般的紅暈,又羞又怒不知如何是好。

  幸好李素及時開口打破了尷尬的沉默:「我在做模型。」

  東陽公主也暫拋羞怯,好奇道:「什麼叫『模型』?」

  「想做一件物事,首先要做個模型,按比例尺標准放大或縮小,修改到最完美的程度後,再按照模型的樣子做實物,這樣就能提高制作實物的成功率。」

  好多新詞匯,東陽公主聽得雲山霧罩:「你做這個『模型』,打算造出什麼實物?」

  「活字……」李素說了一半忽然閉嘴。

  商業機密,差點被這女人給套出來了,雖然她長得漂亮,但是……錢更漂亮啊。

  趕緊轉移話題:「咦?快看,有只豬在天上飛……」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4 12:49 PM

第三十六章 再入長安

  轉移話題的技巧不算高明,立馬被拆穿,東陽公主生平第一次有了揍人的想法。

  想揍人,又想笑,不知道該用哪種表情好,東陽公主此刻表情很扭曲。

  李素不在乎,活了兩輩子的人了,心境自不會像那些情竇初開的小屁孩一樣,美女一提問題恨不得連八輩祖宗都告訴她,未來要靠活字印刷賺錢蓋房娶婆姨生娃的,如此重要的東西怎能隨便告訴外人。

  除非這位自稱宮女的女人現在亮出身份,逼他說實話,若真如此,李素也只好選擇說實話,權貴招惹不起,安全第一。

  東陽公主顯然沒有亮出身份的意思,恨恨白了他一眼,嬌嗔的目光有些生澀,看來以前沒怎麼用過。

  「說來也是作過『有花堪折』的大才子,一點體統都沒有,快說,你手裡這東西到底干嘛用的。」

  真是個窮追猛打不識趣的女人啊。

  李素繼續忙活著手上的工作,頭也不抬地道:「別琢磨這東西了,我給你講故事吧。」

  「什麼故事?」

  「從前有只丑小鴨,很丑很丑,老娘懷它的羊水很可能是硫酸……不對,鴨子是蛋生的,嗯,反正很丑,還在蛋裡的時候,這只蛋不知道怎麼回事被弄到鴨群裡去了……」

  一個不倫不類版本的丑小鴨故事新鮮出爐,哄小女孩嘛,童話故事隨便能打發。

  東陽公主聽得入了神,素手托腮,美眸泛上迷離的色彩,靜靜聽著李素娓娓訴說的故事。

  「……最後丑小鴨終於變成了白天鵝,而它也終於找到了它的天鵝父母,好了,故事說完了。」

  李素說完故事的同時,手裡的活也在最後一刻順利做完,接下來該把模型分拆曬干了。

  東陽公主聽得痴了,良久,幽幽嘆道:「這只丑小鴨真堅強,受了那麼多苦,還是那麼爭氣,終於有了好結果,變成了白天鵝……」

  李素抬頭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垂頭繼續做事,做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了了,這女人的理解能力有問題,故事白講了。

  「你怎會發出如此感慨?怎麼想的?」

  東陽公主驚訝地看著他:「我說錯了嗎?」

  「丑小鴨變成白天鵝,不是因為它多努力,而是……它本身就是一只白天鵝好不好?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投個好胎有多重要……如果往深一層想,這其實還是個懸疑故事,關於天鵝兩口子和鴨子兩口子之間不可告人的恩怨情仇,不然你說為啥一顆天鵝蛋無緣無故跑到鴨蛋裡去了?而且鴨子老娘還對它那麼好,跟親生的似的……」

  「你!」

  東陽公主氣結,滿腔的感動和唏噓頓時化為烏有,氣得臉都紅了。

  「故事說完了,一點都不好聽,好了,快說你手上做的模型到底是干嘛用的?」

  李素抬頭看看天色,喃喃道:「不早了,該回家吃飯了……」

  收拾好東西,在東陽公主愕然的注視下,李素仿佛把她當成透明似的,拍拍屁股就走了。

  *

  模型在陽光下曬了兩天,隨著模型的完工,賺錢的念頭不可遏止地再次冒了出來。

  叫上王家兄弟,在歪脖子樹下將以前埋的六貫錢挖了出來,三人扛著錢再次進長安城。

  「少聽少看,更要少說」,這是李素給王家兄弟定下的規矩,上次王樁脫口把李素的地址賣了,現在多了不少麻煩……不對,村口的那棵銀杏樹多了不少麻煩。

  進了城直奔宗聖宮。

  宗聖宮是道觀,太祖李淵親自給它賜的名,也不管老子願不願意,反正老子就稀裡糊涂成了老李家的祖宗,而宗聖宮地處長安城內,香火也是最旺盛的。

  李素三人來到宗聖宮,本想直接求見裡面煉丹的道長,門口的小道士斜著眼看他,李素只好捐了三文錢,沒什麼效果,直到捐出第十文錢,到了李素能承受的底線時,小道士的斜視症狀終於不藥而愈。

  領著李素三人進了道觀,小道士帶著他們找到了一位目光呆滯過度的中年道長,花了一貫錢買了大量的鉛塊和少量錫塊。

  再次找到西城勝業坊的鐵匠鋪,李素把帶來的模型也交給了鐵匠師傅,師傅瞅了半天不知究竟。

  李素只好演示給他看,打開格柵,拈出幾個半指粗細的小方塊,隨機重新排列了一下,仍是一塊整版,鐵匠似懂非懂,卻也點點頭,表示會做,當然,價錢也不少。

  工藝不算很復雜,李素的模型鐵匠一眼就看懂了,無非將鉛和錫熔合後裝進模版裡,未固化之前將小方塊全部分好,再打造一個簡單的格柵作為固定支架。

  李素三人等了兩個時辰,鐵匠師傅終於做好了。

  捧著中國歷史上出現的第一個活字印刷模版,李素心潮澎湃激動。

  這是要發啊……

  天色還早,三人馬不停蹄,西市找到了一家文房店,文房店不僅賣紙筆,也承接篆刻業務,李素在文房店找到了一位雕工老師傅,把剛制成的模版擺在他面前,每個小方塊上雕一個字,全部陽刻版,常用的漢字比如「之」「乎」「也」必須多刻幾個。

  老師傅瞪著眼睛,半晌沒明白過來。

  「這位公子,老朽實在不明白,這東西……到底有何用途?」

  「不能說,你只管做便是。」

  「老朽不明用途,這東西怎麼做得好。」

  李素猶豫半晌,才道:「告訴你可以,你先立個字據,發誓不往外傳,否則去官府告你。」

  老師傅憤怒了,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而且是一個十幾歲孩子的侮辱。

  「公子當我什麼人?老朽做人做事本本分分,雕工做了一輩子,客人的私秘老朽何曾往外說過一個字?」

  老師傅痛不欲生,質疑他的職業道德比殺了他更難過,說著說著便泛了淚,一邊抹淚一邊憤恨地跺腳。

  李素也被感動了,使勁地抽了抽鼻子。

  「真感人……話說完了嗎?說完趕緊立字據,時辰不早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4 12:52 PM

第三十七章 合作買賣

  老師傅還是立下了字據,一臉屈辱如同簽下了賣國條約。

  李素沒什麼不忍心,或許這個時代以誠信為本,人與人之間很單純,天大的事口頭說過便算數,但李素不同,他很尊重契約,什麼東西還是白紙黑字寫下來才有安全感。

  立過字據後,李素才將活字印刷術的奧秘告訴了老師傅,老師傅由最初的茫然,到漸漸變得吃驚,最後臉色迅速泛起潮紅,激動得連胡子都抖了起來。

  「這是好東西啊!好東西啊!造福了咱們大唐多少讀書人,公子功德無量,功德無量,以後大唐的讀書人都得為公子立下長生牌位……」

  說完老師傅就往外沖去。

  李素一把揪住他的胳膊:「老先生意欲何往?」

  「把此物獻給官府……」

  李素:「…………」

  立下契約多麼重要啊,李素驚出一身後怕的冷汗。

  掏出剛立下的字據使勁在老師傅眼前晃悠,李素咬著牙道:「老先生看清楚了,只要外面聽到一絲關於此物的風吹草動,你就得吃官司,把你告進官衙挨板子。」

  老師傅這才從激動中清醒過來,隨即老臉閃過一絲愧然,急忙道歉。

  「公子若將此物獻給官府,官府必有厚賞,公子亦從此揚名天下,何必敝帚自珍呢?」老師傅猶不甘心地勸說。

  「我要揚名天下做甚?悶聲發財便是了,老先生不要多管閒事,把上面刻好字便可。」

  老師傅不說話了,只看了李素一眼,目光像在看瘋子,顯然他的價值觀與李素的價值觀很沖突。

  李素回以和煦的微笑,萌萌噠。

  *

  十天後,李素再次進城。

  這次是為了驗收成果,老師傅的雕工很不錯,數千個常用漢字,老師傅和他的徒弟們幾天就雕完了,字體是標准的楷體,每個字都雕得很規范。

  李素高興壞了,手裡捧著一把方塊鉛字仔細地查驗,老師傅坐在一旁傲然捋須,顯然對自己的功夫很有自信。

  價錢不便宜,請老師傅雕字要花兩貫多錢,不過這錢花得值,李素很痛快把錢給了。

  和王家兄弟抬著鉛字模具往外走時,卻被一個人攔了下來。

  很客氣的一個人,穿著綾羅長衫,嘴邊掛滿了笑容,攔住李素三人後不停的拱手致歉。

  「抱歉抱歉,攔了貴客的路,在下唐突了。」

  李素挑挑眉:「有事?」

  「在下觀之,貴客三人年歲雖小,從裡到外卻透出一股富貴之氣,出手闊綽,豪氣無雙,更且英俊,溫文爾雅……」

  「停!」

  這人誇起來口若懸河,說起昧良心的話臉色都不變一下,王家兄弟聽得眉飛色舞,用一種千裡馬看伯樂的目光看著他。

  李素橫了他們一眼,對那人道:「英俊什麼的,直接對我說就可以了,不要牽扯不相干的人,否則聽起來不誠懇。」

  那人笑了笑,也不尷尬,道:「這位貴客,前些日子您在小店訂做的東西,俞老師傅給您做好了,東西還滿意嗎?」

  李素點頭:「老師傅刀功不錯。」

  那人搓著手,笑道:「很抱歉,雖然您和俞老師傅立了字據,但他是本店請的雕工師傅,在下是本店的掌櫃,這件事瞞誰也瞞不了我,不知貴客做了這件東西後,有沒有用它賺錢的意思?」

  「當然。」

  那人神情愈發急切:「本店三十年的老招牌,長安城裡的讀書人十有三四都在本店買紙筆,若貴客想用它來印書的話,本店願與貴客合作,不知貴客意下如何?」

  李素頓時心花怒放,這是打瞌睡送來了枕頭啊。

  「沒興趣,再見!」

  李素說完就往走,掌櫃傻了眼,楞了一下後急忙再次攔住他,神情有些焦急。

  「貴客,什麼都好商量,好商量啊!」

  矯情夠了,李素這才停下腳步望著他:「利潤如何分?」

  「四六,我四你六……」

  「幸會幸會,告辭告辭。」

  「三七!三七!我三你七,貴客,做生不如做熟啊,這東西只要在本店裡,在下保證絕不洩秘,你找外人做這買賣,很容易就把其中關竅洩露出去了,那時全長安皆群起而仿造,這東西就掉價了。」

  李素嘆了口氣,這位掌櫃很會說話,這番話正好說到他心裡,他也擔心活字印刷術被仿造,這本來就是一個很簡單的東西,不知道的覺得它神秘,說穿了一文不值。

  「我七你三,說定了,還有……」

  掌櫃的一臉了然,接口道:「立下字據,秘方外洩拉我去見官。」

  李素頓時對他生出好感,不知他家有女兒沒,有的話干脆娶了她,以後整個店都是自己的,什麼四六,什麼三七,全都是浮雲……

  …………

  長安城悄然流傳著一個神話。

  不錯,就是神話。

  西市某文房店承接印書生意,任何書拿過去,兩日內印好,字跡清晰,紙頁留香,無論排版還是字體皆是上乘,更難得的是價格公道。

  出書,兩千年來都是文人的夢想,看著自己的學術成果印制成書,在民間廣為流傳,有什麼比這更幸福?

  很神秘的文房店,時下印書都是請雕工師傅在木版上雕刻,一頁書往往要雕刻一整天,一本書沒有兩三個月無法成書,可這家文房店兩天就印出來了,實在是個奇跡。

  長安城的文人由開始的不相信,慢慢到好奇,最後親身一試……

  沸騰了,至少長安城的文人圈子沸騰了。

  文房店數日之內門庭若市,無數文人蜂擁而至。

  進店的不止是文人,還有很多同行,拐彎抹角的打聽此店印書為何如此快速,掌櫃只是呵呵的笑,笑容裡滿是得瑟,但打死也不說。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4 12:54 PM

第三十八章 春風得意

     長安城裡印書的生意意外地火爆起來,連李素都沒想到這個時代對書本的渴望是那麼的迫切,想想也是應該,連發明個馬桶都被稱為“大學問”,百廢待興的年代裡,文人和百姓們最渴望得到的,莫過於知識了。

  李素心情很不錯,沒有一點點防備,也沒有一絲顧慮,數錢數到手抽筋的美好日子即將到來。

  不知道文房店的掌櫃這幾日賺了多少錢,雖說如今是誠信年代,但李素還是忍不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掌櫃的不會在帳簿上作假吧?有必要雇請一個財會人員去監督才是……

  河灘邊,李素用木棍在沙地上練字,難看的飛白體,但不得不練,因為李世民就好這一口。

  心情好就得練字,練字就寫詩。

  “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非常意氣風發的詩,很適合自己目前的心情,拿到外面賣的話,這詩少說得賣三貫。

  詩是好詩,然而字卻……

  李素看著自己的字,不由皺起了眉,不爭氣的字,破壞了自己的好心情。
  難看,必須毀滅證據,打死不承認是自己寫的。

  伸出腳,打算把地上的字抹去,身後一道嬌脆的聲音傳來:“別動!我多看幾遍。”

  李素沒理她,刷刷幾下,用鞋底抹平了字跡。

  很好,人生中的瑕疵已抹去,自己又是一個完美無暇的英俊少年。

  “你……你,你這人怎麼……”東陽公主跺腳瞪著他。

  李素笑道:“字太難看,遠不如本人完美,不完美的東西要除掉。”
  說完李素蹲在河邊洗手……很奇怪,用鞋底抹去的字跡,為何要洗手?算了,洗都洗了,洗手和洗澡都是一件很愉悅的事,就當享受吧。

  東陽公主恨恨剜他一眼,卻用一根小木棍在原地寫了起來,沒過多久,李素剛剛的“春風得意馬蹄疾”完整重現在沙地上,一字不差。

  東陽公主顯然有點小得意,像只天鵝般高傲地揚起了小下巴。

  “又是一首絕世好詩,而且我親眼目睹了作此詩的過程,李素,再作一首吧,好不好?”東陽公主軟軟相求。

  “不好,我馬上就是有錢人了,作詩這麼庸俗的事情,是有錢人該做的嗎?”李素拒絕得很不留情。

  “作詩……庸俗?”東陽公主瞪大了眼睛,露出極度的困惑,不解,李素的話很毀三觀,不是說有錢人才庸俗嗎?怎麼反過來了?

  眼睛眨了眨,李素看著東陽公主,冒出一個主意。

  “你是宮女?”

  東陽公主露出一絲慌亂,掩飾般理了理髮鬢,道:“啊……對啊。”

  “你們公主喜歡詩嗎?”

  “喜歡……吧?”

  “喜歡我作的詩嗎?”

  東陽公主俏臉有點紅,訥訥道:“我……不知道,興許,是喜歡的吧。”

  李素的眼睛變得愈發明亮有神:“買嗎?”

  “啊?買……什麼?”

  “買詩嗎?剛剛我作的這首‘春風得意馬蹄疾’,三貫錢賣給公主,以後算是公主自己作的,我發毒誓保密。”

  東陽公主吃了一驚,小小的嘴唇張成一個“O”,李素這張突然變得陌生且無恥的嘴臉顯然嚇到她了。

  李素不高興了:“說話啊,這表情啥意思?嫌貴了?你自己也說了,這是絕世好詩,真不貴……”

  “你你你……你這個……你簡直是斯文敗類!詩也能用來買賣麼?”東陽公主氣得臉都紅了,嬌軀直哆嗦。

  “沒關係,這東西我還有很多,家裡蓋大房子缺錢呢,先賣幾首救急。”

  東陽公主快氣暈了,抄起手上寫字的小木棍朝李素背後抽了一記,然後扭頭便跑。

  李素也急了,趕緊朝她背影喊道:“喂,你不買就別拿我的詩跟別人顯擺啊,要收錢的!”

  奔跑的倩影忽然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然後……頭也不回地繼續跑。

  看著她跑遠的背影,李素神情黯然地歎了口氣。

  買賣黃了,這種買賣還是不能跟太要臉的人做,李素現在忽然無比想念那位買詩的壯漢,看到他就有一種遇到知己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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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城,太極宮,甘露殿。

  數十位皇子和公主今日齊聚一堂,神情恭謹地跪坐在各自的矮幾後。

  矮幾上擺滿了豐盛的菜肴,幾位成年男子桌上甚至還有番國進貢的異域美酒。

  白天跟李素鬧得不歡而散的東陽公主赫然也在其列,只是她的位置明顯離殿中主位很遠,遠得快到宮殿的門檻邊了。

   殿內排的座次很有趣,殿內正中的主位自然是李世民的,旁邊是太子李承乾的位置,接下來的左邊便是比較得寵的皇子,依次是魏王李泰,晉王李治,吳王李恪等 等,右邊則全是公主,緊挨著李世民位置而坐的,是毫無爭議的晉陽公主,即乳名為兕子的李明達,長孫文德皇后親出,長孫皇后去歲逝世,傷心欲絕的李世民感念 與皇后多年夫妻之情,遂將晉王李治和晉陽公主李明達親自留在身邊撫養教育。

  眾皇子公主們紛紛正襟危坐,唯獨今年才三歲的晉陽公主李明達 卻一點也不拘謹,宮女小心在背後攙扶著她,而她肉肉的小手卻捏著一隻象牙箸筷不停地在矮幾碗碟上敲啊敲,發出很不和諧的噪音,可其餘的皇子公主紛紛向她投 以和善的微笑,哪怕再不耐煩也擠出笑容,絕不敢露出半點惱意。

  李明達是父皇手心裡的寶貝,真正寵溺到骨子裡,哪怕她只有三歲,皇子公主們誰敢欺負她?

  從殿內的座次就可以看得出,李世民雖然是位雄才大略的皇帝,可他卻是一個很失敗的父親,非常失敗。

   殿內排座,皇子公主們不按長幼順序,反而以親疏而定座次,這個小細節裡足可看出李世民對待皇子公主的隨意和漫不經心,他對皇子公主們太極端了,喜歡的皇 子恨不得每天把他捧在手裡,含在嘴裡,比如魏王李泰,晉王李治,不喜歡的或是下嬪所出的,只推得遠遠的,根本看都不看,比如東陽公主。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4 12:57 PM

第三十九章 皇庭夜宴(上)

       影響孩子心性的東西很多,比如環境,比如性格,比如……父親。

   李世民沒有帶好頭,他給孩子做出了一個壞榜樣,十年前,李世民在玄武門前兵變,亂軍之中殺掉了自己的手足兄弟,率兵入宮逼李淵退位,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 污點,這個污點舉世皆知,那一年,皇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吳王李恪都已出生,而且到了能記事的年紀,父皇做的一切,他們都看進了眼裡,記進了心裡。

  李世民也知道自己這個污點終生無法抹去,他只好拼命的挽救形象,比如毫不猶豫立皇嫡長子李承乾為太子,長幼有序,絕不逾越,也不管自己十年前已幹過殺兄弒弟的事,還比如,每月總要騰出一天時間,把皇子公主們聚在一起,吃頓家宴,增進兄弟姐妹之間的感情。

  今日的聚會亦是如此。

  珍饈,美酒,高談闊論,兄弟之間姐妹之間把臂歡笑,李世民喜歡看到這樣的場面,他犯過的錯,他缺失的東西,只希望在後代身上彌補回來。

  華麗的宮廷歌舞在偌大的殿中跳到了尾聲,數十位內教坊舞伎簇擁著中間一位婀娜妖嬈的女子,女子身著華裳,在殿中央飛速原地旋轉,旋轉,最後伏身於地,一段胡旋舞就此結束。

  未成年的皇子渾然不知欣賞,各自交頭接耳談笑,成年的皇子們則肅然而坐,目光瞥過領舞的舞伎,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欲/望。

  歌舞過後,殿內仍是皇子和公主們竊竊低語輕笑聲,李世民今日心情不錯,皇子和公主們兄弟姐妹親密無間的畫面令他龍顏大悅,方才竟情不自禁多喝了幾杯三勒漿,此時酒勁上頭,黝黑威嚴的臉上浮出幾許紅潮。

  李世民清咳幾聲,殿內皇子和公主們的談笑聲頓時停止,滿殿瞬間寂然。

  笑著看向魏王李泰,李世民道:“青雀,近日課業如何?”

  李泰生得很肥胖,單看面相的話,簡直就是一個一臉憨厚,令人一見生喜的可愛胖子。

  本是跪坐的姿勢,聞言李泰急忙站起,可惜身子太胖,努力了好幾次都沒能成功,李世民笑著擺擺手,示意他保持跪坐回話。

  李泰謝恩之後,道:“近日崇文館夫子教授《孟子》。”

  李世民笑道:“讀到哪裡了?”

  “孟子曰:‘由堯舜至於湯,五百有餘歲,若禹,皋陶,則見而知之,若湯,則聞而知之……若此其未遠也,近聖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

  李世民饒有興致地笑道:“何以解?”

  李泰想了想,道:“堯舜到湯,歷經五百多年,從湯到周文王,歷經五百多年,從周文王到孔子,亦歷經五百多年,兒臣心有所感,遂翻閱許多史籍,看到漢光武帝劉秀平滅關東,隴右,西蜀,匡扶漢室於即傾,結束多年戰亂一統天下,並創出‘風化最美,儒學最盛’的升平盛世……”

  李世民目光閃動,笑道:“吾兒想說甚?”

   李泰吃力地站起身,忽然面朝李世民跪下,大聲道:“漢光武帝至貞觀,又是五百多年,觀我大唐貞觀在父皇治下臣民歸心,萬邦來朝,世風純樸,朝政清明,正 是盛世之始也,故兒臣以為孟子所言者,即——五百年必有王者興!父皇必是繼往開來之聖明君主,當之無愧的天可汗!吾皇萬歲!”

  這番馬屁拍得可謂用心良苦,李泰帶了頭,其餘的皇子和公主也跟著跪拜下去,齊聲山呼萬歲。

  李世民慢慢起身,臉上佈滿了努力壓抑的得意,沉默片刻,忽然仰天長笑:“好一個‘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吾兒有心,朕甚喜之!”

  看到跪滿一地的皇子和公主,李世民愈發心花怒放,令眾人平身後,笑道:“朕隨口考一考青雀課業,沒想到青雀讀書如此用功,諸皇子與公主當效而行之,勿使荒蕪學問,辱我天家聲名。”

  眾皇子公主恭聲應是。

  李世民接著道:“既然提起了課業的話頭,朕便以勸學為題,爾等或詩或賦,盡可作來。”

  眾皇子和公主臉上頓時露出難色,唯獨李泰面露喜色。

  眾皇子之中,李泰讀書是最厲害的,不僅讀書厲害,拍馬屁也厲害,剛才那番話便是典型的馬屁代表作,李世民深喜李泰,終歸還是有原因的。

  李世民出了題,眾人思索沉吟,遠遠坐在大殿盡頭的東陽公主卻百無聊賴地環顧四周,眼中多了幾分清冷。

  這齣戲碼見得實在太多了,每月父皇令皇子公主們相聚,盡敘天倫之樂的美好畫面,私底下卻早已成為眾皇子公主爭寵的戰場,而有資格參與這場戰爭的人,只有長孫皇后和如今內宮四妃所出的子女,像東陽公主這種下嬪所出的女兒,卻是連爭寵的資格都沒有的。

  懶得再看殿內眾人擰眉思索的矯揉模樣,東陽公主垂下頭,嘴角勾起一抹不知是嘲諷還是淡漠的微笑。

  很無聊的宴會,不知多久才散,散後趕緊回到封地裡去,那裡才是她的家。

  還有那個不知廉恥為何物的……敗類,居然用詩作換錢,能作出如此絕世好詩的人卻這般市儈,老天瞎了眼,好好的才華給了這麼一個人……

  倒是那兩首詩……確實是絕世好詩啊,今日所作的“春風得意馬蹄疾”一首,亦是難得的傳世佳作,居然……三貫錢。

  決定了,回去就拿著錢去找他,他賣一首,她就買一首,倒要看看他肚裡到底裝了多少絕世才華,用錢把它們全淘換出來。

  想起李素開價時的無恥嘴臉,東陽公主面色泛上幾分怒意,怒意裡又摻了幾分笑意,又怒又笑,表情十分精彩。

  “噗嗤——”終於,滿殿皇子公主沉吟思索之時,東陽公主忍不住笑出了聲。

  這一笑可壞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包括李世民。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4 12:59 PM

第四十章 詩驚四座

  東陽公主笑得很突兀,吸引了殿內所有人的目光。

  無數道目光集中在東陽公主身上,東陽公主也嚇到了,急忙垂首作乖順狀。

  然而,已經遲了。

  李世民皺了皺眉,隔得太遠,沒認出東陽,旁邊的太子李承乾小聲提醒了一下,李世民才恍然。

  「東陽?」

  東陽公主只好起身行禮:「父皇。」

  「你笑甚?」

  「女兒……」東陽公主從小到大都很老實,也不習慣說謊,現在卻急得滿臉通紅,手足無措。

  很不習慣被這麼多人注視,東陽公主窘迫片刻,銀牙暗咬,決定請罪,這時一向比較得寵的高陽公主卻笑了兩聲,道:「姐姐聰慧之極,父皇剛出了題,姐姐怕是已作出了詩賦,故而未語先笑。」

  一句話,把東陽公主推到了懸崖邊,令她進退不得。

  殿內其余的皇子公主們輕笑不已,這些笑聲是嘲諷還是善意,唯有自知。

  東陽公主性子太內向太沉悶,因為母親是下嬪的關系,她與其他的兄弟姐妹也頗少來往,說話行事慣來低調得幾乎透明,在這偌大的太極宮裡,存在感非常低,而李世民的繁殖能力太強大,不算幼年夭折的,僅只目前活著的,他就生了十四個兒子,二十一個女兒,如此多兒女繞膝爭寵,一個太內向的女兒怎能引起他太大的關注?

  看著東陽公主尷尬又暗抑怒氣的樣子,李世民心中多少生出幾分愧疚,加上今日心情甚好,於是含笑道:「罷了,你且坐下,今日家宴,笑幾聲無妨的,東陽你真應該多笑笑。」

  目光威嚴地掃向其余的皇子公主,李世民道:「朕方才出的勸學一題,爾等可有詩賦應之?」

  李泰看了看沉默不語的太子李承乾,一臉躍躍欲試。

  東陽公主垂首靜靜站著,心中微微一動。

  一瞬間,腦子裡冒出一個想法,她,也想爭一爭。

  是為自己,還是為太平村的那個斯文敗類,她也說不清楚,只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麼,說點什麼,一個已經二八年華的女子,為何別人總將她當作可有可無?

  就在李泰准備開口之前,東陽公主難得主動地開口了。

  「父皇所出『勸學』一題,東陽有詩作獻上,不過並非東陽所作,而是東陽莊子旁一位名叫李素的少年所作……」

  殿內眾人紛紛有些驚訝地盯著她。

  太稀奇了,以往這樣的家宴,東陽公主都是離大家遠遠的,獨自坐在角落裡一言不發,今日卻如此主動,而且還很不客氣地第一個應和父皇的出題……

  李世民對東陽的主動開口還是頗為滿意的,聞言微微皺眉沉思:「這個李素……朕好似聽過。」

  東陽公主提醒道:「此人數月前自創牛痘,為我大唐百姓去除了天花之患。」

  李世民恍然:「原來是他!對,朕想起來了,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對嗎?」

  「正是。」

  「此子除了治病,竟還會作詩?」

  東陽公主想了一下,露出幾分輕笑:「此人,文采極佳。」

  李世民終於有了興趣,笑道:「既如此,不妨將他的詩作念來。」

  東陽公主心跳得有些快,被大家的目光盯著,顯得有些局促不安,躊躇片刻,終於還是克服了緊張,不急不緩念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詩念完了,滿殿寂靜。

  眾皇子眼中嘲諷和輕蔑之色不知何時悄然化作驚訝,魏王李泰更是肥臉通紅,顯然這首詩把他心中醞釀的詩作完全壓了下去。

  許久之後,李世民長長呼了一口氣,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深。

  「好詩,足可流傳千古,『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好,哈哈哈哈哈,此子文采卻是風/流之極,看不出啊,莊戶人家怎會作出如此絕妙的詩?東陽,那位少年真是貧寒農家子弟麼?」

  「是的,以前曾是別人家的莊戶,治好天花後,父皇賞了他家二十畝地,日子才算好了起來。父皇,此人文采不凡,還作過一首憫農詩……」

  李世民越來越有興趣了,笑道:「哦?快快念來。」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此詩易懂,東陽在封地裡辦的村學,孩童啟蒙也用了這首詩。」

  李世民眼中露出驚色,闔目靜靜品位一番,緩緩地道:「這兩首詩,諸皇子公主當親手抄摹下來,掛在臥房每日自省,一為勸學上進,當思年華易逝,莫負少年時,二為憫農思苦,當知農戶辛苦,一米一黍來之不易,不可或忘,來人,送紙筆予諸皇子公主,爾等現在就抄。從今日起,宮中和諸皇子公主府當再立一條規矩,每日每餐飯食不准剩余,一粒米都不許剩,違者,罰抄憫農詩百遍。」

  雖未再說一句褒贊之辭,但李世民的態度卻已說明了一切。

  直到此刻,東陽公主的心跳才漸漸恢復正常。

  原來……這個斯文敗類真的很有才華。

  *

  今日家宴,東陽公主出盡了風頭,當然,也許出風頭的並不是她,而是連面都未露過的李素,但是,她至少在父皇和諸多兄弟姐妹面前證明了自己不是透明的。

  這就夠了。

  臨出宮前,李世民特意叫住了她,只是一句淡淡的吩咐:「那個叫李素的小子日後若有新作,不妨拿給父皇看看,你也要好好保重身子,多出去走走,多跟人說說話,多笑一笑,你……跟姐妹們太不像了。」

  東陽頓時紅了眼圈。

  最後這句話,十六年裡似乎從未聽過,她第一次發現,原來世上有「父愛」這個東西。

  至於家宴後別的兄弟姐妹向她投來各種或嫉妒或不滿的目光,東陽公主一笑置之。

  她的世界裡,從來沒有過他們。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4 01:02 PM

第四十一章 東陽買詩

  李素並不知道東陽公主幫他在太極宮裡揚了名,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已被當今皇帝和太子以及諸多王爺公主記住。

  日子還是那麼的平靜,至少李素所能看到的表象,日子還是平靜的,無風無浪,不悲不喜。

  這兩日又去了長安城的文房店,從掌櫃的滿面春風便可看出印書生意很不錯,翻了一下帳簿,李素的心跳加快了。

  數日之間,他便收入了兩貫,這是要發啊。

  華麗的大房子似乎在向他遙遙招手,如果加上擬人化台詞的話,房子一定在對他媚笑:「大爺,快來啊,進來玩玩啊……」

  古井不波的心境終於泛起了漣漪,李素現在才發覺自己原來也是個俗人,一棟大房子就能左右他的心情,如果他被大唐人定位為詩人的話,他一定是古往今來最沒骨氣的詩人。

  錢暫時留在文房店,待存夠蓋房子的錢後再全部取出來。

  回家的路上,李素心情很不錯,他甚至哼起了歌,前世流行的歌,正應了他的那句詩,「春風得意馬蹄疾」。

  看什麼都順眼,包括那個自稱宮女的女人,如果那個女人能夠抱著一大堆錢送給他,那就更順眼了。

  …………

  東陽公主真的抱著一堆錢。

  李素來到河灘邊的時候,東陽公主已早早的在河邊等著他了,平坦的沙地上堆滿了錢,足有十來貫。

  遠遠看見李素走來,東陽公主露出很不滿的表情:「怎麼才來?」

  不知何時開始,她和李素就有了這種默契,每天午時後便獨自到這河灘邊坐一坐,嘴上從來沒約過,但是每到那個時辰,二人便各自在河灘邊相遇,坐著閒聊一番,沒有任何話題,完全天馬行空,想到什麼說什麼,說完了起身,連告別都懶得說,各自轉身回家。

  挺好的,像朋友一樣相處,而且是純粹的君子之交,比水更清澈,更干淨。

  至少李素很享受這種感覺,她大概是自己來到這世上後,除了王家兄弟交到的第三個朋友吧。

  二人的目光都很純淨,似乎這種友誼完全超越了性別,誰都沒有別的心思,只是一對傾訴和被傾訴的朋友而已。

  在這個世上,他和她都是很孤獨的人,他和她都很需要朋友。

  顯然,東陽公主這位朋友今日很客氣。

  李素老遠就看見這十貫銅錢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光,不由加快了腳步,他走得很快,但眼神一直鎖定在這一堆錢上,至於旁邊這位穿著淡紫衽裙,頭上插著三支尋常鐵簪的絕色女子,李素卻看都沒看一眼。

  「太客氣了……」李素雙手輕撫著銅錢,動作輕柔得仿佛在撫摸的纖纖玉手,目光迷離地喃喃嘆道:「太客氣了,認識你這麼久,我還在奇怪為何你如此不識禮數,總也不給我送禮,原來一出手竟如此闊綽,太客氣了……」

  東陽公主想笑,卻使勁繃住,想想昨日他賣詩時的無恥嘴臉就生氣。

  「誰說這是送你的?昨日你說過什麼,還記得麼?」

  李素抬頭看她,剛剛目光全被十貫錢吸引住了,根本沒在意別的,直到此刻才正眼看她。

  很美,美若出塵仙子,更添了幾分聖潔清冷的氣質,像綻開在陽光下的冰山雪蓮,美麗得仿佛不屬於凡世。

  只不過……

  李素皺了皺眉,垂頭掙扎了許久,終於忍不住了,將手伸到她的發髻上,將中間固定的那支鐵簪抽走,塞到她手裡。

  迎著東陽公主愕然的目光,李素嘆道:「插兩支簪子或是插四支簪子都好,為何偏偏插三支?左邊一支,右邊一支,剩下的那支你不覺得很多余,很不對稱,很不工整麼?挺標致的小姑娘,腦袋搞得跟拜菩薩的香爐似的插滿了香,美在何處?」

  東陽公主:「…………」

  拔掉了那根多余的簪子,李素的心情頓時好了許多,展顏笑道:「好吧,說正事,昨日我說了什麼?」

  提起這事東陽公主就生氣,語氣不善地哼道:「昨日你不是說要賣詩嗎?我決定買了,這些錢算是我給你的,先作十貫錢的詩來聽聽。」

  李素高興壞了,這是大客戶啊,必須要給個批發價。

  當然,至於一個公主府小小宮女為何能拿出十貫錢這麼明顯的漏洞,李素決定很好心的不拆穿她了,顧客永遠是對的。

  真替小姑娘感到幸運,從古至今上哪找他這麼隨和的詩人?

  「十貫錢,可以買四首,不,三首詩了……」

  「三首就三首,快點作詩。」

  李素看著她那張似怒又似笑的面龐,心底忽然湧起幾分不安。

  第一次見她就知道此女身份不一般,賣詩給她沒問題,他跟錢沒仇,但是賣給她之後呢?她若拿出去宣揚一番,以這些詩作經典程度來說,怕是很快就會出名,而她的父親,卻很有可能是當今皇帝陛下李世民,這事很容易便露餡,那時李世民隨便一問,你一個莊戶家窮小子跟公主做這種買賣,是何居心?

  後果很嚴重,李素愛錢,但更愛生命。

  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這堆閃閃發光的錢,李素黯然嘆氣,然後神情忽然變得無比正義凜然。

  「這位姑娘,詩,是讀書人的高雅學問,怎麼能用來買賣呢?簡直是道德敗壞侮辱斯文,來,我要和你談談人生……」

  *

  李素回到家時走路一瘸一拐的。

  小姑娘看著文靜柔弱,出腳真不客氣。

  李道正沒在家,自從李世民賞了二十畝地後,李道正的心思便完全用在土地上了,沒日沒夜地在田邊轉悠,轉著轉著臉上便露出傻笑。

  說實話,李素很擔心老爹的精神狀態。

  李素走進院子便察覺家裡有人,探頭一看,原來是學堂的教書先生郭駑。

  「學生見過夫子。」李素趕緊行禮。

  誰知郭駑也朝他躬身一禮,這可嚇壞了李素,老師給學生行禮這是大逆不道。

  「夫子萬萬不可……」李素趕緊攙扶。

  郭駑直起身,神情很頹然:「我沒錢,但我還是想再請你作一首詩,這麼多天了,我一直很困惑,我不信你一個連村子都沒出過的孩子能作出流芳百世的好詩,我真的不信!這次我來命題,你再作一首可好?」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4 01:05 PM

第四十二章 畫眉深淺

        沒錢?沒錢怎作詩?

  嚴格說來,李素不是詩人,是商人,商人是以本求利的,而前世記得的那些詩就是他的貨,而且是不可再生的貨,用一首少一首。

  理智提醒李素,這買賣不能干,太虧本了。

  郭駑的眼神很可憐,像路邊被遺棄的小狗,一雙被臉上肥肉擠得只剩一條縫的小眼睛水汪汪地看著他。

  李素不為所動,稍一心軟付出的可就是錢的代價。

  於是李素沉吟著開始措辭,盡量讓自己的拒絕顯得委婉一點,誠懇一點。

  「郭夫子,事到如今學生只好跟你說實話了,沒錯,你的想法很正確,那些詩……真不是我作的。」

  「啊?」郭駑呆住了。

  「對,真不是我作的,您剛來太平村不知道,很多年以前,村裡有位道士爺爺路過,見學生我生得伶俐可愛,便贈了我幾首詩……」

  「道……道士爺爺……」郭駑目光呆滯,深受打擊的模樣。

  「對,慈眉善目仙風道骨的道士爺爺……」李素說得很誠懇,又怕郭駑尋根問底去找那道士,索性給了他一個很圓滿的大結局:「這麼多年過去,那位道士爺爺一定羽化飛升,連渣都不剩了……」

  郭駑呆呆地看著李素,目光充滿了懷疑和失望,同時他也明白了,不論李素這番話是真是假,看來人家是真不想給他作詩了。

  「罷了,我走了……」郭駑失魂落魄地往外走,蕭瑟的背影令人憐憫動容。

  跨出院子的一刻,李素嘆息著開口了:「郭夫子,你……還是出個題吧。」

  郭駑轉身,驚喜地看著他。

  李素很想自扇耳光,他很痛恨自己心軟的毛病,而且他有預感,這個毛病很可能是讓他以後人生發不了財的最大阻礙。

  「我……出題?」

  李素恨完自己,連帶看著郭駑的目光都有些不善了:「你自己說過的,你來命題。」

  郭駑想了想,道:「此時你若是學子,意欲考取功名,而我是考官,你覺得寫一首怎樣的詩才能打動我呢?」

  李素翻著白眼:「我肯定交白卷。」

  「為何?」

  「因為我不想當官。」

  郭駑苦笑道:「我近日這般失魂落魄,實是心中郁郁不平,當年我也曾投過行卷,生平最得意的幾首詩送進權貴家,卻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來到太平村學堂,卻見你一個十幾歲的娃子文采不凡,寫詩信手拈來,兩相比對,思來猶覺此生無趣……」

  李素明白了,自己的出現,給郭駑的打擊不小,以前還只是懷才不遇,如今他連自己究竟有沒有才都懷疑了,造孽啊……

  細細思索片刻,李素笑道:「夫子請隨學生進屋。」

  郭駑跟著李素走進簡陋的家中,堂屋正中擱著紙筆,李素研了幾下墨,毛筆蘸了墨汁,醞釀一番,終於落筆,邊寫邊道:「夫子若為考官,我若為學子,行卷之詩不妨如此作來……」

  在郭駑驚呆的目光注視下,李素筆走龍蛇,一首詩躍然紙上。

  有些顫抖的手捧起剛剛作出的新詩,郭駑神情愈發復雜,喃喃念道:「洞房昨日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看似一首閨情詩,裡面的深意卻最是耐人尋味,郭駑直直地盯著新詩,眼圈漸漸泛了紅。

  沒有投過行卷的人,永遠體會不到詩中的韻味,那種將行卷應試比喻成閨情,將主考官比喻成公婆,而應試學子比喻成出嫁新婦,不安,期待和小心翼翼的各種心情皆在詩中短短數十字裡。

  對郭駑這種行卷應試失敗過的人來說,這首詩遠比「花開堪折」更令他震撼,也更令他心酸難受。

  看著怔怔發呆的郭駑,李素嘆道:「這首詩便送予郭夫子了……」

  忍著心痛,李素百般不情願地補充道:「……免費。」

  郭駑渾身一顫,回過神來,泛紅的眼眶瞪著李素:「你不是說詩都是道士送你的嗎?為何又是信手拈來?」

  李素啊了一聲,道:「對啊,是過路的道士爺爺送我的,他每次路過都會送我一首詩……」

  「每……次?」

  李素氣定神閒地道:「對,每次,那位道士爺爺從咱們村一共路過了一百多次,那半年只看見他在村口來來去去了……」

  郭駑:「…………」

  李素仰著頭喃喃道:「路過了半年……這老道一定在太平村了一只小狐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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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駑離開李家時的心情很復雜。

  心酸,不甘,憤怒,還有幾分豁然。

  或許,自己命中注定進不了官場吧,很好笑,一個十五歲的孩子教育了他。

  只是這個孩子不像善類,每次給他的借口都像在糊弄他。

  出了李家沒多久,迎面便碰到了李素的父親李道正。

  李道正扛著一柄木鋤,帶著笑容慢悠悠地往家裡走,顯然心情很不錯,二十畝地一眼不見盡頭,待到秋收,地裡的糧食除了交給官府一部分,其余全是他的,美滴很。

  看到神情復雜的郭駑,李道正一楞,急忙放下鋤頭,一雙粗糙的大手使勁在衣角處搓了搓,然後恭恭敬敬地給郭駑行了一禮。

  教書先生雖然不是官職,但在村裡的地位卻是很高的,在鄉親們眼裡,郭駑是正經八百的學問人,又是學堂裡的夫子,見到學問人哪怕給他下跪亦不為過。

  郭駑自然也認得李道正,二人互相施禮,寒暄了幾句。

  一個是孩子的老師,一個是孩子的父親,說著說著,話題便引到李素身上去了。

  郭駑將李素剛剛作出的新詩拿給李道正看,李道正翻來覆去看不懂,郭駑只好一字一字念給他聽。

  李道正聽得一楞一楞的,咂摸著嘴道:「洞房昨日停紅燭……這是個啥意思嘛。」

  重重一拍大腿,李道正忽然大笑:「額知道咧,慫娃說話就十六,想娶婆姨咧!娶婆姨好啊,過一年就生娃,額要抱孫子咧。」

  郭駑苦笑連連:「這不是娶不娶婆姨的事……哎,李家當家的,您生了個好兒子啊,就剛寫的這首詩,拿去給權貴家投行卷,十有八九能當官呢,將來李素必能光宗耀祖啊。」

  李道正大吃一驚,指著郭駑手裡的詩,訥訥道:「這東西……能當官?」

  「能!」郭駑的回答很肯定。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4 01:07 PM

第四十三章 李父投卷

  李道正不認字,他不知道一首詩的分量有多重。

  貞觀的科舉制度有點粗糙,朝廷取士十難取一,很大程度上需要靠權貴的舉薦才能進入朝堂,而當官是文人們千年不易的理想,於是每到春闈開科之時,無數舉人們蜂擁而上,將自己生平最得意的文章或詩賦投遞到權貴府上,若能得權貴青眼相看,被錄取為進士的成功率就高多了,這便是大唐最著名的「投行卷」。

  詩,可以用作行卷的敲門磚,郭駑說它能用來當官,所言不虛,只可惜說得不夠詳細。

  李道正雖然不明白投行卷的意義,卻也不是蠢笨之人,聽郭駑一說,心思頓時一動。

  「這詩既然能當官,為啥它在你手上咧?」

  郭駑笑道:「此詩李素送我了……」

  話沒說完,李道正臉色一變,出手如閃電般奪過郭駑手中的詩,折了幾下塞進自己懷裡,猶自朝郭駑強笑道:「小慫娃真不懂事,這等歪瓜裂棗般的字也敢拿出來獻丑,讓先生見笑了,回去我就抽死他……」

  郭駑目瞪口呆,然後苦笑搖頭,行了一禮道:「李素來日前程不可限量,當家的你要好生待他,莫使千裡馬臥食於駑馬之槽,蹉跎了光陰。」

  李道正聽不明白什麼千裡馬駑馬之類文縐縐的話,只是胡亂點點頭,然後問道:「先生說的投行卷……該往哪裡投?」

  「若長安城有相識的權貴官吏自是最好,若是不認識權貴官吏,禮部或吏部官衙亦可,不過……行卷之前,還須有個功名才行。」

  李道正連連搖頭:「不對,不對咧,我娃是有本事的,皇帝陛下都親自下過旨封他的官咧,只不過我娃不當給人治病的官,要當治民治軍的大官……先生你再教教我,這首詩咋念?」

  郭駑只好耐心把這首詩一字一字念給他聽,李道正記得很辛苦,磕磕巴巴花了小半個時辰,總算把這首詩背下來了。

  郭駑與他告辭離開後,李道正抬頭看看天色,時辰還早,呆立田埂邊站了一會兒,李道正粗糙的老臉忽然閃過一絲決然之色,轉身便往家中跑去。

  李素正在廚房裡生火做飯,見李道正回家,李素笑著道:「等一等就吃飯咧,今嘗個鮮,孩兒自創了一個吃法,名叫『油潑面』,馬上就……爹,爹你咋了麼?」

  李道正理都沒理他,徑自進了屋,從屋裡床榻下挖出一個罐子,咬咬牙從罐裡摳了百來文錢揣進懷裡,然後匆匆往外走,余光瞥見李素,李道正一肚子怒火,憤憤指了指他:「等著,回來我抽不死你,敗家玩意。」

  說完李道正飛快消失。

  李素傻眼看著這位風一樣的老男子匆匆來去,喃喃道:「我咋敗家了?難道剛才白送郭夫子一首詩的事被發現了?說來這首詩未收分文,果然是敗了家……」

  李素想著想著,臉上露出幾分愧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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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道正進了長安城。

  站在長安西面的延平門前,李道正神情有些茫然,看著值守城門的兩排威武軍士,李道正畏縮了片刻,終於還是咬牙挺胸走進了城門甬道。

  一路打聽一路問,李道正終於走到位於朱雀大街的吏部官衙。

  官衙門口站著兵丁,李道正離大門老遠站著,來回踱步躊躇。

  他是個沒見過世面的農戶,活著的三四十年裡一直為生存掙扎著,連進長安城的次數都屈指可數,然而此時此刻,他只是一位平凡的父親。

  迎面一輛馬車在官衙前停下,裡面走出一位穿著六品深綠官服的員外郎。

  李道正猶豫片刻,咬牙走上前,離那位員外郎尚距數丈時,忽然撲通一聲跪倒,雙手高舉起李素的那首詩。

  員外郎有點意外,不過態度還是很和藹的,揮揮手令軍士將李道正扶起,道:「這位鄉親,若是告狀,可去縣衙,此處是吏部大堂,不管百姓狀事。」

  李道正搖搖頭:「不告狀咧,給我家娃投行卷,問過村裡先生了,說吏部管這事。」

  員外郎愈發意外,問道:「令郎是今科舉子?參加過今年春闈科舉麼?」

  「科舉……」李道正直了眼,郭駑的那番話他根本沒聽懂,所謂投行卷還得有個前提,那就是必須參加科舉,時下大唐科舉采用的是不糊名考卷,為了增加錄取進士的成功率,於是舉子們紛紛把自己生平最得意之作拿出來,投進權貴或官府,或是在長安城內大肆宣揚自己的作品,達到揚名立萬的目的,考官在閱卷取士時自然會將這些考場外的因素加入評分的標准裡。

  再說,投行卷也是有規矩的,不是見著一個穿官服的人就能投,要考慮對方的身份,官職,地位,投到哪位府上,他就是這位權貴門下的黨系,從此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可是關乎前程性命的選擇。

  李道正問郭駑的時候,郭駑根本沒想到李道正會干出這等事,解釋的時候也只是含糊幾句,一帶而過。

  看著李道正糊涂的樣子,員外郎不由苦笑:「令郎連科舉都未參加,投行卷有何用?這位鄉親,回去吧,叫令郎多讀書,日後考取了舉人功名,再來長安便是。」

  李道正急得老臉通紅,也不管面前的是六品大官,執拗地道:「你看一眼麼,看一眼麼,我家娃寫的詩好滴很,將來他要當大官的,我娃是有本事的,你看一眼麼……」

  員外郎不再理他了,搖搖頭往官衙內走去。

  李道正大急,連忙快步跟上,卻被值衛官衙的軍士攔下,兩名軍士一左一右架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外一推,李道正踉蹌幾步,仰面倒在地上。

  人倒了,手裡的紙還高高舉著,生怕沾了塵土,看著員外郎遠去的背影,李道正的喊聲帶著哭腔。

  「你看一眼麼,我家娃有本事的,看一眼麼……」

  官衙前不停有行人來往,人人皆向他投去好奇的目光。

  李道正坐在地上,怔怔看著手裡的詩,一輩子沒流過淚的他此刻卻潸然淚下,哽咽道:「我家的娃真是有本事的,這是他寫的詩,學堂的先生都說寫得好,他真是有本事的,以後會有大好前程的,你們咋不看一眼麼……」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4 01:09 PM

第四十四章 行宮遇刺

  坐在吏部官衙的空地上,李道正大哭不已,一個朴實的農戶漢子,從來沒有如此脆弱的時候。

  自己的一輩子就這樣了,本分守著這塊地,靜靜地老去,靜靜地湮沒於塵埃。

  可兒子不一樣,他才十五歲,若是兒子沒本事倒也認了,將來自己老去,把地傳給他,一代又一代,後輩裡終歸有個能出息的,老李家也算光耀了門楣。

  然而兒子是有真本事的,盡管這本事從何而來並不清楚,但他的本事就擺在面前,李道正的想法很簡單,有本事的人,朝廷就得認。

  無盡的不甘和委屈湧上心頭,李道正呆呆地坐在官衙前,不顧周圍行人好奇的目光,一邊發著呆,一邊抽泣哽咽。

  不知過了多久,李道正終於站起身,拍了拍身後的塵土,使勁吸了一下鼻子,仰頭看著天,長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將兒子寫的詩收起來,塞進懷裡,如同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安靜地離開。

  夕陽西沉,朱雀大街上,落日的余暉將他的身影拖長,影子筆直得像一支寧折不彎的鋼槍。

  …………

  回到家已是夜裡,李道正推開柴扉之前用衣袖使勁擦了擦眼眶,又是平日裡古板沉悶的模樣。

  李素坐在堂屋裡發呆,桌上的油燈搖曳不定,時而炸開一朵昏黃的燈花。

  李道正推門進來,李素起身迎上:「爹,白天你去哪了?」

  李道正搖搖頭,注視著已和他差不多高矮的兒子,難得地用粗糙的大手撫了撫他的頭頂。

  李素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許久,李道正從懷裡緩緩掏出兒子寫的詩,懷裡揣久了,紙顯得有些皺,李道正急忙用衣袖抹平皺褶,遞給李素。

  「娃啊……」李道正嘆息,仿佛想嘆盡一生的悲苦:「要爭氣咧,一定要為自己爭口氣。」

  李素捧著自己寫的詩,看著疲態畢露的父親,疑惑地道:「爹,你咋了嘛?」

  李道正搖搖頭,笑了兩聲:「不早咧,快去睡,明早要去學堂做學問咧。」

  說完李道正往房內走去。

  李素定定看著父親的背影,一種莫名的心酸湧上心頭,忽然道:「爹,以後一定能過上好日子的。」

  「瓜慫。」屋內傳來李道正的笑罵。

  *

  過上好日子當然要有錢,錢是衡量一切好日子的唯一標准。

  不知道大唐的人怎麼衡量的,至少這是李素的標准。

  掰著手指,數著日子,城裡文房店差不多該結算帳款了,首先把大房子蓋起來,至於家裡的家具,李素早就畫好了圖紙,只等大房子蓋好再請村裡的木匠做一套。

  李素算了算,在鄉下地方蓋個房子花不了多少錢,七八貫的樣子便很好了,只不過如何解釋房款來源是個大問題,李道正若看到這麼一大筆錢從天而降,他最有可能的反應不會是喜極而泣,而是牽著兒子去官府投案自首。

  …………

  河灘邊,東陽公主早早來了,百無聊賴地坐在石塊上,看著天邊的雲彩發呆。

  李素遠遠看著她的模樣,笑了。

  他也喜歡發呆,對發呆的人總有著莫名其妙的好感,他總認為一個人有閒暇時若能毫無防備地發一陣呆,不假笑也不假哭,露出原本想露出的表情,那麼這個人一定不是壞人。

  愛笑的女人運氣特別好,其實發呆也是。

  李素也在東陽公主身邊找了一塊平整的石頭,先用手擦去石頭上的灰塵,然後又跑到河邊洗手,一遍又一遍的洗,洗得很仔細,做完了這一切,他才安心地坐下來。

  東陽公主很無語地看著他的舉動,想笑,又覺得不淑女,眼睛悄然彎成了月牙兒。

  這個……斯文敗類,居然比她這個金枝玉葉的公主還愛干淨,而且……為何就是看不慣自己戴三支簪子?一定要對稱,要工整才合意?

  「不錯,今只戴了兩支簪子,看起來順眼多了,今看到你,由內而外感到舒坦。」李素的誇獎很直白,至少這個年代的人不會這麼不含蓄。

  東陽公主俏臉悄然染上了紅暈,卻使勁板起臉,讓自己看起來很不滿。

  「今日本來要戴三支簪子的,出門前忘記了,明日我便戴三支簪子給你看。」

  頓了頓,東陽公主瞪著他:「你剛才說今日才看我順眼,難道以前每日都看我不順眼?」

  李素嗔怪地看她一眼:「話怎能這麼說?以前當然也看你順眼的,特別是那天下午……」

  東陽公主喜滋滋地問道:「哪天下午?」

  「你面前堆著十貫錢的那天下午,真的,那天你快把我的眼閃瞎了,你整個人仿佛散出萬道金光,跟西天如來似的,當時我差點向你跪拜了……」

  東陽公主笑容凝固,俏臉漸漸黑了:「李素你這個斯文敗類,還可以更無恥點麼?你當時想跪拜的是我還是那十貫錢?」

  「不要在意那些細節……」

  …………

  …………

  二人風輕雲淡閒聊之時,長安城外卻發生了一件震驚全城的大事。

  長安城西北二百余裡的九成行宮內,大唐皇帝李世民居然遇刺了。

  刺客不多,四十多人,為首的刺客名叫「阿史那結社率」,名字很怪異,從姓氏可以看得出來,此人是突厥人。

  說到這個名字,不得不說說他的哥哥,阿史那結社率的哥哥阿史那什缽苾,曾經的東/突厥突利可汗。

  大唐武德年間,東/突厥正是風光之時,幾大部落時常結兵一處,入侵大唐境內殺人放火搶糧搶女人,其中最大的部落當屬頡利可汗和突利可汗兩支。

  武德七年,頡利可汗和突利可汗再一次入侵大唐,是的,他們又來了,帶著滿滿的惡意。這次大唐皇帝李淵不樂意了,因為這兩大部落已打進了關中腹地五隴阪,李淵雖然剛剛建國才七年,無論國力還是兵力都非常孱弱,然而這一次也不得不龍顏大怒。

  這是不把皇帝當干部啊,怎麼辦?揍他!

  於是李淵下旨,秦王李世民領兵於五隴阪抵御突厥兵鋒。

  李世民是個很不錯的將才,領著大軍剛剛到達五隴阪,與突厥人遙遙對峙,然後他便做了一件讓人忍不住為他的機智點贊的事。

  他二話不說派人找到了突利可汗,三下五除二便跟突利可汗拜了把子,結為異姓兄弟。

  突利可汗樂壞了,拍拍屁股很痛快便陣前反水,背叛了頡利可汗站到大唐那一邊去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5 02:12 AM

第四十五章 行刺有因

  李世民與突利可汗拜把子這事,干得有點沒節操。一個領兵入侵大唐的敵人,李世民自然不可能欣賞他的文韜武略,然後稀裡糊涂跟他斬雞頭燒黃紙,拜把子只是表象,讓突利可汗心甘情願和李世民跪下來昧著良心說同年同月同日死,背後自然還有更深層的利益原因。

  李世民向突利可汗許願,將來大唐滅掉頡利可汗後,可允突利可汗領順州都督。

  令唐人視為奇恥大辱的渭水之盟僅只過了四年,李世民終於積蓄了力量反擊,而這個時候,突利可汗也非常配合地陣前反水了,唐軍生擒頡利可汗,東/突厥被滅,突利可汗這位結拜兄弟自然也順利當上了順州都督。

  結局不錯,喜聞樂見的大團圓結局,然而中間出了一個變數。

  變數就是今日刺殺李世民的阿史那結社率,他是突利可汗的弟弟,當初突利可汗降唐後,結社率被李世民封為中郎將,正四品的武官,相當於軍委會的候補委員,不過可惜沒有權力,只是個虛銜。

  幫助大唐平滅東/突厥這麼大的功勞,作為居功至偉的突利可汗的弟弟,只給封了個虛銜,阿史那結社率覺得很不爽,於是整日在長安城裡為非作歹欺男霸女以發洩不滿情緒。御史們當然也不爽,於是把結社率的行徑參到李世民面前,李世民更不爽了,咬著牙從齒縫裡迸出一句:「此為居家無賴。」

  一向胸懷博大的李世民居然說出這句評語,足可見結社率此人的人品糟糕到何等地步了。

  李世民遂向突利可汗下旨,說你弟弟不長進,抽他!

  於是突利可汗就抽他。

  結社率被抽之後,安分了一年,很不幸,第二年突利可汗病逝了,這下結社率樂壞了,從此世上再無人敢抽他,同時他對李世民的恨意也漸漸高漲至頂點。

  隱忍了整整六年,今年的春天,趁李世民移駕九成行宮之際,結社率終於決定發動了,他裹挾了突利可汗的兒子,自己的親侄子賀羅鶻,糾集四十余人向九成行宮發起突襲。

  ——隱忍六年,造反組織只湊了四十多人,說實話,結社率不僅要反省一下自己的人品,更要反省一下自己的能力,看看人家《滿城盡帶黃金甲》裡的王子,一造反就迅速拉出千軍萬馬,再看看自己,羞不羞?羞不羞?

  結社率不羞,他很悲壯地率領四十多人向皇帝寢宮發起攻擊,只到了外宮正門,連李世民的面都沒見著,四十多人便被值守皇宮的將士們殺得七零八落。

  結社率見勢不妙,大抵當時也迅速反省了一下自己這次窩窩囊囊的造反行動,然後果斷決定……撤退!

  正所謂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回去後痛定思痛,再發展一個更加壯大的造反組織,回來再取狗皇帝的性命。

  …………

  結社率懷著對未來二次創業的美好憧憬和期許,躊躇滿志地逃跑了

  九成行宮內,李世民卻大發雷霆之怒。

  一個敵人,竟在他眼皮子底下隱忍了六年才發覺,作為一個龐大的國力兵鋒強盛的帝國,君臣開疆辟土意氣風發的時期,竟然有人敢行刺國君,這令李世民驕傲且脆弱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傷害必須用刀劍和鮮血來抹平。

  左右領兩位大將軍跪在李世民面前,神情憤怒且屈辱,作為皇帝貼身內衛,被敵人殺到宮門前,對他們來說是天大的恥辱,兩位大將軍對天發誓,必斬逆賊結社率。

  李世民的憤怒被壓抑住了,只是冷冷點頭:「結社率不誅,朕寢食難安。」

  兩位大將軍凜然,抱拳行禮,殺氣騰騰領兵出了宮。

  為了讓大唐皇帝陛下吃得好睡得好,結社率不僅要死,而且要死得零碎一點,越零碎越好。

  ***

  九成行宮發生的事,與李素毫無干系,他的理想很小,小得生怕驚動了這個繁華盛世,他只要幾十畝田再加一棟大房子而已,按目前的進度來說,只要再過幾天,收了文房店的帳款,大房子便離他不遠了。

  再過幾年,等到他十八歲時,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已存到了一輩子夠花用的錢和田產,然後請木匠造一個搖椅,每天在院子裡曬太陽,提前享受退休生活,這種退休生活大概可以享受半個多世紀……

  老天把他送回唐朝,一定是覺得前世的他受了太多苦,於是讓他回到這個空氣清新的地方享一輩子福。

  河灘邊的春日曬得人身上暖洋洋的,舒服得令人犯困。

  李素真想仰頭往地上一倒,舒舒服服躺在草地上睡一覺,但是理智告訴他,現在不能睡,辦完正事才能睡。

  東陽公主也有些沒精神,大抵被李素傳染了犯困的毛病。

  兩人在河邊每天都不期而遇,遇得多了,其實也沒那麼多說不完的話題,畢竟李素和東陽不是八婆,兩人偶爾坐在河邊聊聊莊子裡的閒事,李素說幾個前世的搞笑小段子逗得東陽捂嘴嬌笑,更多的時候兩人卻是沉默地看著河水,靜靜地發呆,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今日不能沉默,因為李素有求於人。

  「喂,宮女,你腳露出來了……」

  「呀!」東陽大驚,花容失色下意識地用裙子蓋住腳,醒過神低頭一看,自己的腳嚴嚴實實被裙子遮著,沒有任何異樣。

  氣得東陽俏臉含霜:「李——素——!」

  「醒了吧?醒了聊聊正事。」

  「不想跟你聊,我回去了,府裡……府裡公主還等著我侍侯呢。」東陽起身,生氣欲走,磨磨蹭蹭的卻半天沒邁出一步。

  對這位自以為扮公主宮女扮得很完美的女人,李素實在不忍心拆穿她。

  「說正事,別矯情。」

  「你能有什麼正事?又有詩作問世要賣給我麼?」

  「不是,我想說,你不是公主府上的宮女麼?認不認識蓋房子的工匠?手藝很精湛的那種。」

  東陽公主眨著杏眼:「你要工匠做甚?」

  李素嘆道:「我請工匠自然是要他們幫我蓋房子,難道請他們吹簫嗎?」

  「太平村裡本就有工匠,何必要找蓋公主府的?那些工匠都歸工部管轄,這幾年陛下大修宮殿廟宇,工匠怕是不夠用呢……」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5 02:15 AM

第四十六章 驟然生變

        東陽公主所言不虛。

  貞觀之治已十年了,這十年來李世民和眾臣定下休生養息的國策,民間百姓漸漸富裕起來,國庫所入也一年比一年豐盈。

  於是從貞觀九年開始,李世民有點飄了。

  李世民也是肉體凡胎,跟所有暴富的人一樣,口袋裡一有了錢就忍不住想修房子,包二/奶,三奶以及無數奶。

  玄武門之變逼自己的老爹李淵退位後,李世民為了讓老爹安心養老,在長安城內給李淵修大明宮,誰知大明宮沒修好,李淵已去世,大明宮只好停建,但是口袋裡的錢不花掉,李世民總覺得它燒得慌,於是太極宮又開始轟轟烈烈的擴建工程。

  東陽沒說錯,工匠確實不夠用。

  李素也知道她不會騙自己,不由失望地嘆氣。

  東陽公主好奇地看著他:「修什麼房子需要動用工部的工匠?你可不能逾制啊,房子高多少,用什麼大梁,描刻什麼祥獸,都有禮制規定的,逾制可要被官府治罪。」

  李素翻著白眼:「我哪敢逾制呀,只是我蓋的房子有點怪,村裡的工匠怕是蓋不好。」

  東陽有了興趣:「什麼怪房子?」

  李素只好從懷裡掏出自己畫了好幾天的圖紙,遞給她。

  圖紙很工整,和李素的性格一樣,上面一筆一劃都是用筆直的木條刻畫出來的,房子是平房,房頂大梁離地兩丈,肯定沒逾制,皇家和勳貴府邸用的火球,角簷,吻獸鴟尾和祥獸麒麟等等違禁裝飾,李素一樣沒敢用。

  圖紙畫得很標准,連東陽公主都看懂了,指著圖紙上的一處道:「這間房子做甚的?馬廄不像馬廄,牛棚不像牛棚。」

  李素很生氣,這是對他精湛畫功的侮辱,真想當她面畫個屁股,然後告訴她那是蘋果……

  「車庫,那叫車庫。」

  「何謂『車庫』?」

  「停馬車用的庫房,以後我賺了更多的錢,必須得有馬車,有馬車自然得有車庫。」

  東陽怪異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又投向圖紙:「院子後面干嘛修個方方正正的池塘?」

  「……這叫游泳池,不叫池塘。」

  前世哪個富豪家裡沒有游泳池?家裡不修個游泳池都對不起富豪的稱號。

  東陽公主皺了皺鼻子,顯然對李素的品位表示很不屑,凝目仔細一看,游泳池邊還畫了幾個人,好怪異的幾個人,她們身上穿的……是個啥嘛……

  眼睛快盯成斗雞眼了,東陽終於看清了泳池邊畫的那幾個女子的穿著,嚇得東陽公主驚叫起來。

  「呀!你這……你這無恥敗類!竟然,竟然……」東陽俏臉通紅,不知是羞是怒,手裡的圖紙瞬間變成了噬人的毒蛇,忙不迭扔遠。

  李素俊臉一熱,急忙撿起圖紙,干笑不已:「意外,純屬意外……」

  哪個富豪家的泳池旁邊沒幾個比基尼美女?這女人顯然太沒見過世面了。

  東陽羞怒萬分,面前這家伙不僅是斯文敗類,而且還是個淫賊,老天瞎了眼,大好的才華竟落在他身上……

  「我……我走了!」東陽公主紅著臉,轉身就走。這次沒有任何猶豫,而且腳步很快,被狗攆似的跑出老遠。

  李素遺憾地看著圖紙,心情有點低落。

  ——請工匠的事還沒說呢,給個答復再羞奔而走也不遲啊。

  **

  東陽公主跑出了李素的視線,背靠在一棵銀杏樹後,緊緊抿著嘴,心兒仍撲通撲通跳個不停,樹林裡的陰影遮住了通紅的臉頰,一雙妙目卻在黑暗中閃閃發亮,眸光裡慍怒與羞意交織,令眸子浮上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這個……敗類!以後再也不理他了,再也不來河灘了!」東陽暗暗發誓,小拳頭捏得緊緊的。

  沉默片刻,東陽又小小修改了一下剛才的誓言:「三天吧,三天不理他,一定要給我道歉才行。」

  修改完畢,東陽重重點頭:「嗯,三天!」

  毫無預兆地,一柄鋼刀悄然無聲地架在東陽公主的脖子上,刀刃閃爍著幽幽寒光。

  銀杏樹的背後,兩道人影如鬼魅般竄出來,看著嚇到呆滯的東陽公主,其中一人笑得很開心,用有些生澀的關中話嘿嘿笑道:「看看咱們遇到誰了?小女娃面熟得很……」

  另一人語氣有點急迫:「叔叔,我們快趕路吧,後面追兵不遠了!」

  「急甚,賀羅鶻,你過來看看,這女娃你難道不認識麼?」

  名叫賀羅鶻的人只好湊過來仔細瞧了一眼,然後驚道:「這……這不是東陽公主嗎?」

  刀仍架在東陽公主的脖子上,東陽俏臉蒼白,此時卻鼓起勇氣道:「你們……為何認識我?」

  賀羅鶻嘆道:「昨日以前,我還是左領軍果毅都尉,而他,我的叔叔,阿史那結社率,左領軍衛中郎將。」

  原來此二人正是刺殺李世民失敗後,遠遁而逃的結社率,以及突利可汗的兒子賀羅鶻。

  東陽公主畢竟是皇家出身,趁著說話的功夫,已漸漸恢復了鎮定,她挺起了胸,眉目間隱隱散發出威嚴和貴氣。

  「爾等一個是中郎將,一個是果毅都尉,皆是我大唐皇帝陛下的臣子,緣何竟敢對公主持刀相脅?不怕我父皇降罪誅族麼?」

  結社率三四十歲模樣,生得黝黑粗獷,一雙鷹隼般的眼睛閃爍著噬人的寒光。

  「公主殿下,今日以前,我等見你必向你跪拜,而從今日起,我等再也不必向你稱臣了,你那位雄才偉略的父皇此刻正盡遣宮中精銳,追殺我叔侄二人,既如此,我為何不敢持刀相脅李世民的親骨肉?」

  一旁的賀羅鶻神情惶急地看著結社率,跺腳道:「叔叔,此時緊急,咱們必須弄兩匹快馬速速逃離唐境才是,跟一個小女娃羅嗦個甚!」

  結社率眯著眼笑道:「這位可不是尋常的小女娃,我等躲避追兵,沒想到誤打誤撞跑到東陽公主的封地來了,看來天不絕我叔侄二人啊!」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5 02:18 AM

第四十七章 遭遇挾持

  架在東陽脖子上的刀很穩,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刀刃上,像碎掉的星光。

  東陽很害怕,從小到大雖然不被父皇重視,但畢竟是金枝玉葉,從未被人用刀脅迫過。

  「放了我,我可以當作沒這回事,甚至你們犯下的過錯,我也可以向父皇請求寬恕,父皇是以仁德治天下的聖明君王,他一定會寬恕你們的。」東陽公主語聲微顫,但神情仍舊很鎮定。

  結社率哈哈大笑,神情有些怪異:「你父皇以仁德治天下?小女娃,你到底了不了解你父皇?你父皇貪婪,自私,殘暴,為了皇位,他連自己的親兄弟都能殺,你居然說他仁德?再說,你知不知道我們叔侄二人究竟犯了何罪?」

  「不知。」

  結社率桀桀怪笑道:「昨日,趁你父皇移駕九成行宮之際,我叔侄領著四十多人殺進了行宮,我的侄子賀羅鶻值守行宮西門,他為我們放開了門禁,可惜左右領軍衛太強大了,四十多人全部戰死,我們叔侄只好暫時撤離……」

  盯著東陽公主,結社率眼中閃爍著凶光:「現在,公主殿下,你告訴我,你父皇真能寬恕我們的過錯麼?」

  東陽公主說不出話了。

  謀反,行刺,是大唐律法裡最嚴重的罪名,父皇的仁德有幾分是真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行刺一定不會被原諒,父皇的仁德外表下,有著狼一般殘忍的性子。

  結社率哈哈大笑,賀羅鶻的神情泛上灰敗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恨,怨恨的究竟是李世民,還是眼前這位裹挾他走上不歸路的親叔叔,唯他自知。

  「你父皇究竟會不會寬恕我們,看來公主殿下明白了……」

  東陽公主絕望了,這是兩個亡命之徒,當他們不再對父皇的皇權感到敬畏時,自己的性命已在他們的一念之間。

  結社率笑得很得意,帶著與世界同歸於盡的瘋狂。

  三人僵持之時,樹林外,一道熟悉的身影匆匆跑進來,結社率的笑聲頓時一停,警覺地注視著那道身影。

  東陽公主也瞧見了身影,嚇得臉色愈發蒼白,張嘴准備大叫,卻被賀羅鶻捂住了嘴。

  身影很匆忙,走進無人的陰暗角落後,拉開褲子,一陣湍急的水流聲傾洩如注。

  耳中聽著那羞恥的聲音,東陽公主不知是氣是羞,俏臉又紅了。

  良久,水聲漸停,李素發出一聲舒坦的籲氣,抖了兩下,系上褲子。

  剛准備去河邊洗手,一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

  喝涼水塞牙,放屁砸腳後跟,人一旦走了黴運,撒泡尿都出事。

  李素心跳得很快,腦子裡無數念頭閃過,然而架在脖子上的刀卻令他不敢動彈。

  林中光線很暗,李素看不清對方的眉眼,不遠處依稀還站著兩個人,其中一個是女人,好像也被劫持了。

  結社率的目光在樹影中格外陰冷,像毒蛇盯住了獵物,李素被那幽綠的眸子盯得發毛。

  「我……只是來林中方便一下,好漢你們忙,我不打擾你們了……」李素試圖脫身。

  很明顯的欺凌弱女的畫面,但李素不想管閒事,首先自己只是個十五歲的孩子,而對方卻是三四十歲的壯漢,根本不是同級別的對手,更何況刀還架在他脖子上,其次……李素一直堅信老天送他回唐朝是讓他來享福的,不是讓他來玩命的,天意不可違。

  正義感?當然有,前提是自己的小命能得到保障,前世也在網上使勁叫囂著屠日滅美,什麼打美國我捐一個月工資,打日本我捐一條命等等,但也只是叫囂而已,用句自黑的話來說,「會叫的狗一般不咬人」。

  李素只是平凡小百姓,虛榮,怕死,有點小貪婪,愛佔小便宜,這些毛病佔據了性格,只有在陰暗的小角落裡才能發現那麼一絲絲的正義感。

  剛想識趣地轉身,脖子上的刀忽然一緊。

  「你是何人?」結社率語聲陰沉。

  「太平村的農戶……」李素不得不老實回答。

  「原來是個農戶……」結社率冷笑,手中的刀高高揚起,便待劈下。

  農戶,只是螻蟻。

  「不要——」東陽公主掙脫賀羅鶻的手,大叫出聲。

  李素臉色蒼白,扭頭看去,卻見東陽公主滿臉淚痕看著他,李素心中一緊,他沒想到被欺凌的竟然是她。

  「結社率,你若敢殺他,我現在就咬舌自盡,而你,逃亡途中便少了一個保命的籌碼,李世民的親骨肉可不是隨便就能遇到的。」東陽目光決絕地瞪著結社率。

  結社率陰笑連連:「公主殿下如此在意這小子,莫非他是殿下的小情郎?如此,殺掉真就可惜了……」

  東陽公主盯著他道:「他只是父皇治下一小民,我是大唐公主,你與李家有恩怨,殺剮由便,但莫將無辜的人牽扯進來。」

  每一個字都很清晰,瘦弱小巧的身軀裡充溢著勇氣。

  李素暗嘆一口氣,原來她……真是公主。

  ***

  李素和東陽被結社率二人押走。

  此時唐軍已撒下天羅地網,在九成行宮附近瘋狂搜索結社率的蹤跡,並集結重兵向北方大唐邊境搜尋,誰都沒想到結社率二人竟一日間逃離二百余裡,摸到了長安城附近的太平村。

  經歷了最初的害怕後,李素此時反倒鎮定了。

  不幸中的萬幸,幸好東陽是公主,而不是真正的宮女,否則此時二人恐怕早已成了河邊樹林裡的兩具屍首。

  李素和東陽被反綁著雙手,為怕二人逃走,結社率還將二人肩並肩綁在一起,四人一路摸索著在樹林裡前行。

  東陽公主走得不快,李素為了遷就,也拖慢了腳步,靜謐的行路中,東陽咬著牙低聲道:「對不起,連累你了。」

  李素苦笑道:「跟你有何關系,是我自己倒黴……」

  仰頭望著樹葉縫隙裡灑下的點點陽光,李素神情無限蕭然:「撒泡尿而已,這都能出事,唉……」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5 11:42 AM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四十八章 身陷囹圄

    “時運多舛”,說的便是眼下這回事。

    不惹事不闖禍,雲淡風輕撒泡尿而已,竟然就被劫持了,李素覺得自己的幸運女神剛剛一定被豬親過……

    東陽公主的表情很平靜,看著李素低聲道:“以前……我騙了你,我其實不是宮女……”

    李素歎道:“都這時候了,還說這種話做甚?能活命就謝天謝地了。”

    東陽搖頭:“不,一定要說,現在不說,也許以後沒機會了,我……是東陽公主,當今陛下第九女,年初父皇封給我三百畝地,我的公主府也建在太平村,從此,我認識了你……”

    栓著身子的麻繩狠狠往前拽了一下,李素和東陽一個踉蹌。

    結社率嘿嘿冷笑:“倒真是一對有情人,這個時候你們還是多想想自己的性命吧。”

    李素歎氣,今日這個劫數不知能不能過得去。

    碰了碰東陽,李素輕聲道:“到底怎麼回事?你得罪他們了?”

    莫名其妙被劫持,李素到現在還不知究竟。

    東陽歎道:“總之,是他們與我父皇的一段恩怨。”

    “用錢能解決嗎?……我的意思是,用你的錢能解決嗎?”

    東陽狠狠瞪他一眼,然後搖頭。

    李素愈發愁意滿面,——用錢都不能解決的事,一定是大事。

    可是……自己真的很無辜啊。

    …………

    四人一行穿過樹林,李素辨清了方向,發現已走到與太平村相鄰的牛頭村。

    結社率的表情很鎮定,絲毫沒有被唐軍追殺的惶然,一路上他都是冷靜地辨別方向,冷靜地掩蓋行過的痕跡,冷靜地不時檢查綁著李素和東陽的繩子。

    而賀羅鶻的神情卻一直很不安,惶恐與畏懼仿佛刻在了臉上,不時地回頭張望,連林中小小一聲鳥鳴都能令他變色。

    相比之下,李素反倒比賀羅鶻冷靜多了,其實李素也害怕,但是身邊有一個東陽公主,李素只好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害怕。

    走近牛頭村,村裏很平靜,已是落日時分,村裏處處升起了炊煙,空氣裏夾雜著一絲人間煙火氣息。

    林子旁邊有一座荒廢的老君觀,大約是隋朝時修成的,說是道觀,其實只是一間處處漏風的瓦房,前隋時戰亂不斷,民不聊生,出家人本是靠百姓的香火維生,百姓們自己都活不下去,道士們只能一哄而散,大唐立國後,道觀又有了一位老道士,香火旺了一陣後,老道士有一天在道觀裏壽終正寢,從此這個老君觀便荒廢了。

    結社率和賀羅鶻押著李素二人進了道觀,推開破爛的大門,道觀內氣流湧動,迎面而來一股像妖氣般的灰塵,四人措手不及,臉上沾滿了灰。

    刀架在脖子上都能鎮定自若的李素,此刻差點精神崩潰。

    一臉的灰啊,這得多髒啊,洗多少次臉才能洗幹淨啊。

    好想懇求二位好漢把自己殺了算了,太堵心了……

    隨便清理了一下觀內的蛛網和灰塵,結社率將李素二人綁在香案的桌腿上,叮囑賀羅鶻嚴加看管,然後結社率用刀把自己臉上的胡子刮光,再朝臉上抹了一把香灰,便出門朝涇陽縣的騾馬市而去,天黑之前他必須買幾匹快馬,逃出長安附近。

    賀羅鶻心神不甯,粗略在道觀內掃視一圈,沒什麼特別的發現後,便跨出門外,抱著刀半臥在廊柱下打起了瞌睡。

    對于李素二人,賀羅鶻很放心,在他眼裏李素和東陽只是兩個還未長大的孩子,絲毫不具任何威脅,奔忙了一整夜,賀羅鶻也累壞了。

    賀羅鶻出去後,李素看似呆滯的目光終于活過來了似的,不停掃視觀內四周的環境,以及地上和香案上擺放的物品。

    很遺憾,地上除了灰塵和蛛網,以及一些零散的麥草,再無別的東西,香案上倒是有一只鐵制的油燈,但是這東西根本無法割開手上的繩索。

    李素心情愈發沈重,難道自己果真要死在這裏?

    結社率去騾馬市買馬,等他將馬買回來便要急著逃命了,那時李素和東陽已成了他的累贅,一個亡命之徒,會怎樣對待他的累贅?

    除了一刀砍了,還能怎樣?

    也就是說,李素和東陽的性命已經進入了倒計時,生命將在結社率買馬回來的那一刻走到終點。

    李素有點絕望了,仰著頭望向破敗的屋梁,喃喃道:“這不對啊,我是來享福的啊……”

    觀內沒有外人,東陽終于卸下了僞裝,垂著頭嚶嚶哭了起來。

    李素似安慰又似自悲,歎道:“你哭什麼?你有什麼好哭的?該哭的是我才對……”

    東陽哭得更大聲了,此刻的她看起來才有了幾分十六歲女孩的模樣。

    “你……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們要死了,所以想哭?”東陽抽噎著問道。

    “死便死了,我哭這個做什麼?”李素仰望著房梁,眼中不由自主浮上悲色:“剛才樹林裏小解過後,連手都不讓我洗,你說他們還是人嗎?是畜生!”

    “噗嗤!”

    東陽正哭著,忽然被逗笑了,想想此時發笑多麼不合時宜,于是接著又哭。

    “你這人……怎麼這樣啊?我們都快死了,你還逗我笑……”一想到死,東陽哭得更傷心了。

    李素笑了,剛才的悲色如同面具般全然卸下,笑容裏有一種堅定的自信:“好了好了,不論面臨任何絕境,只要我們還能笑得出,運氣一定不會太差,以後你的人生裏也要記住這句話。”

    東陽漸漸止住了哭泣,垂頭有一聲沒一聲的抽噎著。

    李素左右環視,他在尋找,尋找任何一件有用的物事,尋找屬于自己和東陽的一線生機。

    東陽卻仿佛已認命,雖然沒再哭了,但眸子裏流露出更加絕望的悲傷。

    “李素,你說,我若死了,父皇會記得我嗎?他會為我傷心嗎?”

    根本沒打算讓李素回答,東陽只在自問自答:“或許會吧,或許只有一剎那,父皇會覺得很傷心,然後,他的嬪妃和子女們都會勸他不要傷心,于是,他就不傷心了,每日重複的上朝,下朝,每日無數的嬪妃爭寵,兒女爭寵,他忙得目不暇接,怎會記得我這個下嬪所出的女兒?”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6 12:27 AM

第四十九章   脫困求生(上)

  東陽公主才十六歲,短暫的人生里,她的牽掛並不多,臨死之前最令她無法釋懷的,大概只有那位雄才偉略的父皇了。

  父皇在外人面前幾乎是完美的,他胸懷博大,氣吞山河,可以為路邊一個可憐的乞丐而流淚,反省自己的過失,也可以一聲令下讓千萬將士為他開疆闢土,破國屠城。

  然而,他卻是世上最不稱職的父親,他給東陽的關愛實在太少了,少得她記憶裡的父親連眉眼都是模糊的。

  身陷絕境的關頭,東陽終究不由自主牽掛著生平這一件憾事,也是恨事。

  李素仍不死心地在破敗的道觀裡尋找,尋找屬於二人的生機。他想找到某件能利用的東西,一塊破瓦片,一根尖木棍,什麼都好,只要能割開綁在手上的繩子,生機就算掌握在自己手裡了。

  很失望,什麼都沒有,李素不死心繼續尋找,腦子裡轉動著各種逃生的念頭。

  一旁的東陽公主仍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裡,猶自抽泣:“我的娘親生下我後身子一直很弱,直到我六歲那年,娘親終於熬不過去了。她是半夜裡去世的,那時我還很小,不懂什麼叫分別,只是很奇怪,為何好幾日不見娘親了,兩日後,父皇才知道娘親去世的消息,那天早上他穿著華服,旁邊陪著的是他一生最愛的文德皇后,他們在庭院里站了一會兒,父皇的臉色很平靜,看不出絲毫悲色,文德皇后嘆了口氣,安慰父皇幾句,然後親自安排了娘親的後事,而我,被文德皇后安排住進了淑景殿,與皇子公主們一同在崇文館讀書認字……”

  “我與父皇單獨相處的次數很少,他總是很忙,就算不忙的時候,他的目光也只投注在太子,魏王,晉王他們身上,我甚至都不知道他這十多年來有沒有正眼看過我……他,應該不是壞人,閱遍史冊,從不知君王竟能對皇后如此長情,在他眼裡,他與皇后生的子女才算是親生子女,他不吝給他們無盡的父愛,……可是,既對皇后如此長情,他又何必寵幸別的妃子?何必生下我?”

  李素靜靜地聽著她發洩般的自語,對那位彪炳史冊的千古一帝似乎有了更多的了解。

  雄才偉略的背後,原來,他也不是那麼的成功,他的失敗之處和他一生的功績同樣顯眼。

  東陽已沒了求生的慾望,此刻的她呢喃低語​​,似乎在總結自己的半生。

  李素也絕望了,四周沒有任何可以利用的東西,於是只好轉頭看著東陽,凝視許久,李素灰暗的目光越來越亮。

  “公主殿下……”

  “別叫我公主殿下,我不喜歡聽,你……還是叫我小宮女吧。”

  “好吧,小宮女,你說的這些對我們的現狀沒有任何作用,與其緬懷,不如竭盡全力活下去,活著去見你的父皇,無論對他是憤怒還是悲傷,你都應該親口告訴他,你甚至可以掐著他的脖子使勁搖,搜尋附近同時在線的人……”

  “啊?”東陽的悲傷情緒又一次被李素破功:“何謂'同時在線的人'?”

  “不要在意這些細節,告訴我,今日為何戴了兩隻髮簪?”李素眼睛閃閃發亮地盯著她。

  東陽扭過頭,李素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只聽到她低若蚊訥的聲音。

  “我……我戴幾隻髮簪與你何干?你這……敗類,又發現哪裡不對稱不工整了?”

  李素舔了舔乾枯的嘴唇:“非常工整,以後繼續保持,現在,我要藉用你的髮簪。”

  老天垂憐,幸好這兩位綁匪不算太細心,也幸好被綁的是位公主,公主不差錢,戴得起髮簪……

  李素的心跳再次加快,生機,或許就在眼前,就在公主的那兩支髮簪上。

  髮簪是很普通的鐵簪,自從認識李素後,東陽的打扮變得很樸素,從衣著到配飾都只是中產人家的打扮,不顯寒酸,更不華貴。

  髮簪一左一右插在東陽挽起的雲發上,二人背靠著背,雙手都被綁著,取髮簪的過程異常艱辛。

  “腦袋,你的腦袋往後仰,再往後仰……使勁,嗯,再往左偏一點,好,保持別動,我試試用嘴咬下來……”李素一邊指揮東陽,一邊努力地把頭往後扭,憋得滿臉通紅。

  試了好幾次,李素仍未成功,畢竟他的脖子未曾天賦異稟,能夠一百八十度扭轉。

  累了,重重喘了口粗氣,李素暫作休息,嘆道:“今日我必須好好活著,否則將來被人發現死在這裡,我的墓誌銘大抵是村學的郭夫子所寫,我甚至可以猜到他會如何寫……”

  東陽也有些累,軟軟背靠在李素身上,無精打采地道:“他會寫什麼?”

  李素肅然道:“'此子相貌英俊,才高八斗,詩文絕世,實謂才貌無雙,奈何怪癖頗多,喜以扭頭為樂,天妒英才,某日終於活活被自己扭死,嗚呼哀哉,魂兮歸來,尚饗……'”

  李素露出前所未有的嚴肅表情,狠狠地道:“所以我一定要活著,一定不能給別人在我墓誌銘上胡說八道的機會!”

  “噗嗤……哈哈哈哈。”

  東陽被逗得前仰後合,柔弱的後背忽然最大幅度地往後一仰,李素眼疾嘴快,扭頭用嘴一叼,一支髮簪終於叼到嘴裡。

  小心扭頭將髮簪吐到肩膀下方的地上,運氣不錯,恰好落在被反綁著的雙手邊,李素艱難地挪動雙手,一寸,一寸,最後終於將那支救命的髮簪捏在手心裡。

  長長呼出一口氣,李素額頭的汗珠也簌簌而下。

  髮簪到手,東陽公主終於有了求生的意識,俏臉因激動而泛紅。

  “怎麼辦?現在怎麼辦?”東陽公主急切地問道。

  “現在保持安靜,等我把繩子弄斷,當然,你也可以繼續數落你爹,什麼大逆不道的話都可以說,我發誓一定保密,如果你不想說話,不妨自己算一算帳,這次我若能救下你的性命,你該給我多少貫錢。”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16 03:00 PM

第五十章 脫困求生(中)

  「沒見過你這麼無恥的人,鑽進錢眼裡了!」東陽公主恨恨地道,想瞪李素,奈何頭扭不過來,只好忿忿蹬腿洩憤。

  發簪很尖銳,卻不像刀那麼方便,李素只能小心地用發簪的頂端一點一點地刮著繩索,生機掌握了一半,李素也有閒心聊天了。

  「錢是好東西,是一切幸福的來源,你吃的喝的用的,都是用錢買來的,沒錢喝西北風啊?」

  東陽哼道:「也不能生得一副死要錢的德行啊,崇文館的教授說過,立身處世以品德為先,你這人有文才,更有詩才,可你的性子怎麼一點也不像那些清高孤傲的讀書人?」

  李素閉著眼,指揮自己的雙手慢慢磨著繩索,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深,嘴裡卻淡淡地道:「你知道為何世人為何將金銀稱為金子銀子麼?」

  「不知。」

  「『子』這個字,是很高尚的一個字,從古至今,對人類有特別貢獻的人,人們才將他的姓氏後面帶一個『子』字,比如孔子,孟子,老子等等,而金和銀自從被人們用來買賣貨物後,世人覺得它們實在是偉大且高尚的東西,對它追捧喜愛得無以復加,為了讓它們得到該有的名分,於是世人決定將它們尊稱為『金子』和『銀子』,我像追崇聖賢一樣的喜歡它們,有何不對?」

  手腕處傳來輕不可聞的一聲脆響,李素臉色一喜,三股擰成一根的麻繩索,似乎已磨斷了其中一股,黎明的曙光即將到來……

  東陽毫無察覺,卻被李素的無恥言論氣壞了:「歪理,都是歪理!金子和銀子不是這麼說的,你……你……」

  「覺得不對?你可以反駁我啊。」李素老神在在磨著繩索。

  東陽張著嘴,卻無法說出一句反駁的話,該死的崇文館教授根本沒說過金子銀子為何叫金子銀子……

  李素笑了:「覺得我說得太有道理,你竟無言以對,對不對?」

  「不對!反正……反正就是不對!」東陽有點惱羞成怒,恨恨蹬了一下腿。

  啪!又磨斷了一股,只差最後一股繩了。

  李素臉上喜意愈深。

  就在這時,道觀外傳來一聲馬嘶,隨即聽到睡在外面廊柱下的賀羅鶻大聲道:「叔叔回來了,兩匹馬倒是神駿。」

  李素二人臉色一變,神情不約而同浮上焦急和驚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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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成行宮內。

  李世民盤腿坐在軟榻上,撫著額頭,有些不耐地看著矮腳桌幾上的奏章。

  大唐皇帝每年有兩個時段可以移駕行宮稍作休憩,一是冬日避寒,二是夏日避暑,關中附近行宮不少,李世民去得最多的還是九成行宮。

  今年才到春天,李世民便移駕行宮了,比往年早了一些。只因去年長孫文德皇後去世,李世民痛失賢妻,一整年都郁郁不樂,於是春天便移駕九成宮。

  遠離了長安朝堂,卻離不了朝臣的奏章追魂。

  以尚書省侍中魏徵為首,一大群御史幾乎每日一奏,數落皇帝陛下如何驕奢淫逸,如何置國事而不顧,後來九成宮裡因結社率行刺一事,魏徵更是找到了發揮的理由,奏章裡的言辭也愈發激烈起來。

  李世民很頭痛,他很想下旨把魏徵一刀剁了,這個念頭自從登基那日起,十一年裡起碼閃現過一百次,大概是魏徵祖墳風水好,每次想殺他都不了了之。

  殿門外,宦官的腳步聲匆匆行來,李世民放下奏章,喃喃嘆氣:「又來事了。」

  是的,確實來事了。

  宦官在殿門外跪下,恭敬地道:「陛下,長安城有急報。」

  「說。」

  「阿史那結社率行刺失敗後,裹挾其侄賀羅鶻遠遁,左右領軍衛尉遲將軍率軍追擊,發現此二人並非往北遁逃,而是轉而向難,回到長安城附近,領軍衛追查二人行跡,發現二人遁至涇陽縣太平村……」

  李世民擰起了眉:「太平村?太平……村……」

  猛地睜開眼,李世民眼中冒出一股煞氣:「東陽的封地?」

  「是,尉遲將軍回報,結社率二人遁至太平村的當日,東陽公主不知所蹤……」

  李世民呆了一下,接著勃然大怒,雙手狠狠一拂,桌案上的奏章紛紛跌落在地。

  「公主府的軍士呢?他們都是死人麼?活生生的公主就這麼丟了?」

  龍顏大怒,宦官愈發惶恐,戰戰兢兢地道:「公主府的軍士說……公主喜靜,習慣獨自去涇河河灘邊獨處,不喜隨從跟隨,軍士們跟了好幾次,皆被公主喝退,故而……故而未再跟隨……」

  重重一拍桌案,李世民怒道:「結社率,若你敢傷朕皇女,朕必夷你阿史那氏三族!傳旨,命長安左右金吾衛,左右驍衛盡出,交由盧國公程知節統領,將太平村方圓百裡全部圍起來,一寸一寸地給朕找!誓將結社率這狗賊給朕找出來,剮了他!」

  終究是自己的女兒,這一刻,李世民似乎回到了父親的位置上,為女兒的生機而努力著。

  *

  牛頭村荒廢的道觀內。

  李素額頭的冷汗滾滾而落,被綁在背後的雙手動作越來越快,然而,結社率還是推開了那扇門。

  飛揚的灰塵裡,結社率那張猙獰的臉如同霧花般模糊。

  靜靜地站在門口,結社率的表情很平淡,仿佛獵人盯著一只近在咫尺十拿九穩的獵物。

  「公主殿下,看來唐軍的追擊並不如我想象中的快速,直到此刻他們還沒找過來,以前我太低估他們了,所以導致刺殺你父皇失敗,現在我又太高估他們了……」

  東陽恢復了鎮定的模樣,冷冷地道:「你只買來了兩匹馬,我和李素現在已不是籌碼,而是你的累贅,所以,你要在這裡把我們殺了,對嗎?」

  結社率笑了:「真是冰雪聰明的公主,不愧是李世民的種,若不是要逃命,我真舍不得殺了你呢,對不住了,公主殿下,你活著對我沒有任何好處。」

  一柄雪亮的鋼刀出現在結社率手裡,慢慢探向東陽的脖頸……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16 03:03 PM

第五十一章 脫困求生(下)

  探向東陽公主脖頸的刀越來越近。

  刀刃折射的光線照映在東陽雪白的脖頸上,每一個細節都很清晰,李素甚至能看到一根根纖細的青色血管微微抽搐。

  「我……我是父皇的女兒,他的債,我來償……」東陽神情很鎮定,閉著眼,淚水卻蜿蜒成河,卻仍鼓著勇氣道:「殺我可以,但是,請你們放過他,他是無辜的,他對你們毫無用處,也沒有任何妨礙,請你們……放過他。」

  畢竟只是十六歲的少女,面對死亡,東陽再也無法鎮定,哇地大哭起來。

  李素聽著東陽顫抖的聲音,心底裡某個部分似乎被狠狠撞了一下,

  死亡之前,柔弱的她還記掛著他,心疼還是憐惜,李素也分不清,但他知道,絕不能讓她死在自己面前。

  結社率的刀已架在東陽的脖子上,下一個動作便是抹喉,李素這時忽然開口了。

  「這位好漢,如果我是你,我不會殺她,至少現在不會殺她。」

  嘴裡說著話,背後的雙手動作卻越來越快,這是他和她的生機,只差一點點就能抓住了。

  結社率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刀仍擱在東陽的脖子上,卻轉過頭看著李素。

  「哦?少年郎說說,為何不能殺她?」

  李素臉上淌滿了冷汗,卻笑得很燦爛,如同他跟東陽說過的,任何絕境裡,只要能笑得出來,運氣一定不會太壞,所以李素現在笑得很甜,仿佛在赴一場浮華盛宴。

  「不出意料的話,你們買了馬應該會往大唐邊境逃離,這裡是離長安都城不到六十裡的涇陽縣,正是關中腹地,從這裡到最近的北方大唐邊境,足足上千裡地,你和你的同伴有把握逃過大唐精銳的追殺嗎?」

  結社率冷笑:「唐軍精銳不過如此。」

  李素冷冷道:「六年前東/突厥的頡利可汗也是這麼想的,他的下場如何?」

  結社率語滯,眼中卻露出凶光:「小娃娃你到底想說什麼?」

  李素悠悠地道:「欲逃離大唐邊境,只靠你們二人是絕不可能做到的,我甚至懷疑你連長安城方圓百裡都逃不過去,東陽公主是在封地裡失蹤的,此刻想必公主失蹤的消息已傳到皇帝陛下耳中,這些年皇帝陛下東征西討,一掃寰宇,天下莫敢不從,你敢殺公主,可知皇帝陛下如何震怒,必然盡遣長安精銳追殺,如果你不殺公主,千裡逃亡之路或許身邊還有個保命的籌碼,以她的性命做要挾,追擊的唐軍哪怕刀架你脖子上也不敢妄動,你也給自己爭取了生機,若你此刻不管不顧把公主殺了,你自己想想你的下場,皇帝陛下若不把你和你們阿史那三族碎屍萬段,我李素從此跟你姓,以後我便叫阿史那素,簡稱『阿素』。」

  話剛落音,李素被反綁的雙手忽然微微一震,趁著說話拖延時間的功夫,最後一股繩子終於被他磨斷。

  李素的笑容更甜了。

  結社率渾然不覺,李素的一番話卻引起了他的深思。

  確實,殺了公主百害而無一利,如果李世民只派了一千人追殺他的話,殺了公主很可能會引起滿朝君臣震怒,追殺他叔侄二人的精銳很可能增加到萬人甚至數萬人,以目前唐軍攻無不克,兵鋒正盛的情勢來看,說不定大唐君臣會以此為借口再次領軍進入草原,將突厥各族一一屠戮。

  殺公主,果然是不劃算的。

  結社率慢慢放下擱在東陽脖子上的刀,饒有興致地盯著李素。

  「小娃娃,你今年多大?」

  「十五。」李素笑得有點靦腆,透著一絲懦弱。

  「聽你這番話,比朝堂那些老狐狸還精明,呵呵,你果真只有十五歲?」結社率陰沉地笑。

  「我真只有十五歲……」李素萌萌地朝他眨著眼。

  「十五歲便巧嘴滑舌讓我留下公主性命,而我卻居然覺得你說的很有道理,呵呵……」結社率眼中殺機閃爍:「公主我可以不殺,但是你,留著一定是個禍害!」

  毫無預兆的殺機突兀而至。

  說著話,結社率忽然發動,刀光如雪白的匹練,狠厲地朝李素頭上劈去。

  「李素——」東陽淒厲大叫。

  電光火石間,李素眼皮猛跳,刀光劈下的同時,他已掙開綁他的繩索,忽然就地一滾,躲過了這要命的一刀,然後像只靈巧的猿猴般暴起出手,手中的發簪狠狠扎在結社率握刀的手腕上,結社率吃痛,手上一松,鋼刀落地。

  結社率大怒,這時也顧不得追究綁著李素的繩索為何突然斷開,見李素俯身沖來,卻想搶地上的刀,結社率一腳狠狠踹去,踹中了李素的胸口,李素只覺喉頭一甜,嘴裡滿是血腥味,這一腳怕是把他踹出了內傷,說不定肋骨也斷了。

  「好小子,倒是個狠角色,我小瞧你了。」結社率捂著受傷的手腕嘿嘿冷笑。

  李素抿著嘴,鮮血還是從他嘴角流下,擦了一把嘴角的血,李素吃吃地笑:「我只是小角色,想活下去的小角色……」

  說完李素忽然發力朝結社率沖來,結社率又是一腳踹去,李素右手緊握著發簪,只能架起左臂一擋,隨即只覺一陣劇痛,他很清楚,左臂骨折了,然而李素不依不饒再次沖來,結社率的腿剛放下,猝不及防被李素撞進懷裡,接著心髒處一麻,垂頭一看,一把早已彎彎曲曲的發簪不偏不倚插進他心髒正中,發簪入肉大半,尾端的鏈珠猶自微微發顫。

  結社率不敢置信地垂頭看著發簪,動作已全然凝固,仿佛在研究這支發簪是怎樣神出鬼沒插在他的心髒上的。

  李素艱難地抬起完好的右臂,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刀,然後,眼也不眨地一刀捅進了結社率的腹部,鮮血頓時狂濺,第一刀位置插得不算太准,大約是腸子部位,李素不滿意地搖搖頭,像個瘋狂而冷靜的屠夫,抽回刀後,再次朝結社率劈去,這一刀直接劃過了他的脖子,刀入脖頸一寸,深深嵌入頸骨中。

  結社率無力地跪倒在地,無神的目光看著李素,想笑,又想說話,脖頸的鮮血如噴泉般噴湧而出。

  結社率碩大的身軀搖晃幾下,然後,軟軟倒地,撲落在塵埃裡。

  李素喘了幾口粗氣後,也倒在地上。

  東陽一直呆呆看著李素和結社率的生死相搏,年輕的她根本沒見過這般血腥的場面,直到結社率氣絕而亡,東陽仿佛才恢復了意識,顫聲道:「李素,你怎樣了?傷到哪裡了?」

  李素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刀扔給她,咳出兩口血,虛弱地道:「自己把繩子割開,然後……把大門關上,賀羅鶻出去找草料喂馬了,很快會回來,這個人……也要殺掉!」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16 03:05 PM

第五十二章 最後一搏(上)

  道觀內的血腥氣很重,結社率的屍首橫躺在地上,小腹和脖子處的鮮血流了一地,破敗的屋子裡充斥著腐蝕的鐵鏽味道,令人作嘔。

  東陽流著淚咬牙用刀割斷了綁住自己的繩索,三兩步搶奔到李素身邊,神情惶急地上下查看。

  「傷哪裡了?快說傷哪裡了?」

  李素腹部和左臂傳來鑽心般的疼痛,虛弱地半躺在地上,低聲道:「別,別碰我,很痛,全身都痛,小宮女,你慘了,回去後除了救命之恩的費用,你還要付我醫藥費營養費以及……各種費,明天就把清單送去給你,回家後趕緊籌錢去……」

  東陽氣得想狠狠在他胸膛上捶一拳,又怕把他揍死,恨恨地瞪著他道:「都快死了還要錢,你這輩子一定會發財的。」

  很美好的祝福,李素此刻雖然痛得鑽心,卻也立馬眉開眼笑:「承您吉言,我也覺得我會發財,對這事我一直很有信心……」

  東陽起身將道觀大門關上,屋子裡暗了下來,東陽坐在李素身邊,怯怯地朝門外張望。

  「李素,你現在動不了,賀羅鶻回來後怎麼辦?趁著他還未回,我們……不如逃了吧,我扶著你跑,還是有機會的。」

  李素搖頭,態度很堅決,素來不正經的眸子露出寒光。

  「逃不是辦法,你一個弱女子,我也受了傷,賀羅鶻若有心追殺,我們逃不了多遠,所以賀羅鶻一定要死,我不知道此人心性如何,但我不能冒險,若被他逃了,以後我的一生要花費無數心思防備他的報復,所以,今日必須一勞永逸,把他解決了。」

  「他已是驚弓之鳥,怎有心思回來報復?」

  李素冷笑:「萬一他能活著逃過大唐的追捕呢?萬一他是個瘋子呢?我的人生冒不起這樣的險,他不死,我寢食難安。」

  東陽眼睛一直不敢看結社率的屍首,只盯著李素憔悴的臉嘆道:「可是……你受了這麼重的傷,怎麼殺他?」

  李素閉上眼,臉上的肌肉微微扭曲,竟露出幾分狠厲之色,道:「盡力,只能盡力而為,不是魚死就是網破,如此而已。」

  東陽怔怔看著他,此刻的李素看起來很陌生,她從未發現一個如陽光般爽朗的少年的臉上竟然能有如此殺氣騰騰的一面。

  「李素,若我們都能活著,我……我……」東陽鼓足了勇氣,想說一句藏在心裡很久的話。

  李素睜開眼,適時接過話:「若我們都能活著,你一定要給我很多錢,記住,我很認真的。」

  「你……你這個……」東陽氣得眼圈泛了紅。

  暗暗氣苦,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剎那間全然洩掉,話頭接過來,完全變了味道,也不知他是否故意的。

  是啊,未來太難了,這句話藏在心裡遠比說出來更好,對大家都好。

  *

  道觀外傳來輕快的腳步聲,李素神情一緊,東陽害怕地扯著李素的袖子,仿佛找到了依靠,神情慢慢放松。

  李素咬著牙站起身,身軀搖搖晃晃,如同喝醉了酒,眸子一片清明,目光由痛楚瞬間化作冷靜,擦了擦嘴角溢出來的血,緩緩俯身拾起了刀。

  擺擺手,無聲示意東陽躲到老君神像背後,李素順勢靠在門邊,吃力地緩緩揚起了刀。

  一場獵人與獵物的搏殺,再次在這小小的道觀內上演。

  腳步聲走到門口時忽然停下,顯然賀羅鶻有點奇怪為何大門關上,裡面卻聽不到動靜。

  李素抿著嘴,控制自己的呼吸,讓呼吸變得緩慢且悠長,緩慢得幾乎停頓了呼吸。

  門外,賀羅鶻似乎已起了疑心,李素二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叔叔,你在裡面嗎?」警覺的賀羅鶻在門外高聲喚道。

  裡面沒有回音,豆大的冷汗從李素二人臉上滑落。

  「叔叔?」

  忽然,神像後的東陽出聲了,聲音顫抖且驚恐:「結社率,求你別殺我,別殺……啊——」

  李素面露喜色,這姑娘不錯,很會演戲,或者說,女人天生都會演戲。

  收取救命之恩酬勞的時候給她打個八折吧……

  聽到東陽的慘叫,賀羅鶻終於打消了疑心,他早知道結社率的計劃,殺公主和那個農戶小子正是意料之中的事。

  此刻,顯然公主已死在叔叔的刀下了。

  賀羅鶻的臉色閃過短暫的怨恨和悔意,這次刺殺李世民,他完全是被結社率裹挾的,結果刺殺失敗,叔侄二人驚惶逃亡,此刻還殺了一位公主,犯下的罪行越來越大,已完全沒有退路了。

  結社率……簡直是個瘋子。

  心中再無疑意,賀羅鶻推開了道觀的門。

  一道雪白的刀光無情劈落,賀羅鶻猝不及防,被刀劈中了左腿,賀羅鶻一聲悶哼,就地往門外一滾,李素揚刀如影子般跟上,也不管什麼部位,再次胡亂一刀劈落,恰好劈在賀羅鶻的右腿上,這一刀李素運足了力氣,劈得很深,賀羅鶻右腿傷可見骨。

  劈完這一刀,李素再也動彈不得,本已受了內傷再加左臂骨折,人已快暈過去,能劈出兩刀已是他的極限了,劈了兩刀後,李素手裡的刀杵著地面,支撐著自己不倒下,目光遺憾地看著賀羅鶻。

  可惜了,居然沒有一擊而中,只傷了他兩條腿,現在攻守逆轉,輪到他李素成為俎上魚肉了。

  賀羅鶻也是硬漢子,雙腿挨了兩刀後一聲不吭,迅速連滾帶爬跟李素拉開距離,隔著兩三丈,目光略帶驚疑地盯著李素。

  李素眼睛通紅,警惕地與賀羅鶻對視,他的雙腿顫抖得很厲害,身軀搖搖晃晃幾乎快倒下,然而不知怎樣的力量支撐著他,看似一陣風都能吹倒的他,卻仍彎著腰,通紅的雙眼露出狠厲的凶光,像一只即將對獵物發起攻擊的獵豹,令賀羅鶻心頭籠罩著一團死亡的陰雲。

  這……還是那個看起來懦弱不堪,任人宰割的孩子嗎?

  賀羅鶻眼皮猛跳,現在他發覺自己和叔叔都錯了,錯得很厲害。

  他……怎麼可能是個孩子?

  看著李素手裡的刀,以及沒有任何動靜的屋子,賀羅鶻明白,他的叔叔恐怕已凶多吉少,而他自己,卻幸運地躲過了要命的一刀。

  二人離著兩三丈互相對峙,眼睛各自盯著對手,一眨也不眨,似乎在等待對手一個不經意的破綻。

  良久,李素虛弱地開口了,未語先笑,笑得跟往常一樣天真無邪:「結社率已被我殺了。」

  賀羅鶻面無表情,緩緩點頭:「我看得出。」

  「我還想殺你。」

  「我也看得出。」

  李素笑得很無奈:「可是你看,我受了很重的傷,幾乎動不了了,連刀都抬不起來,所以我現在殺不了你。」

  賀羅鶻冷笑:「那可不一定,今日倒是我叔侄走了眼,現在,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李素眨著眼:「為何你不過來試一試呢?說不定我說的是真話,我真的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了,此時殺我,正是天賜良機。」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16 03:08 PM

第五十三章 最後一搏(下)

  如果賀羅鶻有洞察人心的本事的話,就會知道李素現在說的是實話,童叟無欺的大實話。

  李素真的已動不了了,整個人混混沌沌,幾乎已到了昏迷的邊緣,只是身後還有一位大唐公主,一個比他更柔弱的女子期待他的保護,這個信念支撐著他沒有倒下。

  此刻他的臉上帶著高深莫測的笑容,笑容很神秘,賀羅鶻驚疑地盯著他,想從他的笑容裡發現端倪,從而決定下一步的動作。

  二人僵持了半柱香時辰,賀羅鶻神情陰晴不定,最後忽然狠狠一咬牙,拖著受傷的腿往前跨了一步……

  李素眼皮一跳,忽然笑著道:「賀羅鶻,聽說你曾是陛下身邊的左領軍衛果毅都尉,而且還是突利可汗的兒子,你刺殺大唐皇帝陛下之前,果真三思過了嗎?」

  賀羅鶻停住了腳步,露出似怨似悔的表情。

  李素接著笑道:「你們阿史那族應該是突厥的大族吧?全族有多少人來著?兩千,還是三千?據說貞觀四年,皇帝陛下掃平東/突厥後,頡利和突利兩位可汗盡皆歸附我大唐,然後阿史那族的族人全數內遷,皇帝陛下將你們的數千族人安置在漠南,對不對?」

  賀羅鶻冷冷道:「小子說這些什麼意思?」

  「你們叔侄刺殺皇帝失敗,逃亡關中途中又欲殺害公主,現在結社率被我所殺,只剩了你一個人,而且你的雙腿也被我重傷,右腿的傷都已見骨了,賀羅鶻,你看清了眼下的情勢了麼?」

  賀羅鶻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大概知道李素的意思了。

  李素笑得更加輕松:「你們叔侄劫掠東陽公主,想必現在這個消息已傳進了長安,長安的唐軍精銳很可能已到了附近,鋪開天羅地網搜尋公主和你們叔侄的蹤跡,而你只剩孤身一人,還在這個離公主府不遠的破道觀裡與一個農戶小子遙相對峙,不知生死,就算現在你把我和公主都殺了,你拖著受傷的兩條腿,能跑出多遠?還有,就算你逃了,你們阿史那族的命運如何?你……真的都考慮清楚了麼?」

  賀羅鶻緊緊抿著嘴,面無表情,李素看不出任何端倪,只好接著道:「其實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發現你的臉色不對……」

  盯著賀羅鶻的表情,李素試探地道:「關於刺殺皇帝陛下,……應該不是你的本意吧?」

  賀羅鶻不出聲。

  「是了,你是被裹挾的,你的眼裡有恨意,你叔叔剛剛死在我的刀下,我卻看不出你有任何悲傷,只有單純的敵意,賀羅鶻,你是被裹挾的。」李素的結尾用的肯定句,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深。

  「那又如何?」賀羅鶻冷冷道。

  「賀羅鶻,你和結社率不同,你還有生機,因為你不是自願的,你們阿史那族駐居漠南,那裡是大唐和薛延陀的中間,是非常重要的緩沖地帶,我們大唐的皇帝陛下很重視阿史那族,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殺你的,因為阿史那需要首領,朝廷需要阿史那族戍衛漠南,但是,前提是你必須向皇帝陛下歸降,虔誠的懺悔你的罪行,並立下血誓永不再犯……」

  「行刺皇帝的首惡已被誅除,你是被叔叔脅迫的,你也是受害者,賀羅鶻,歸降吧,降了大唐,你仍有生機,若是執迷不悟,皇帝陛下不會心軟,必然下令把你殺了,而且更會遷怒你們整個阿史那族,後果太嚴重了,你承擔不起,歸降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李素很真誠地勸著,賀羅鶻臉色陰晴不定,仿佛正在猶豫。

  許久,賀羅鶻冷哼道:「你一個黃口小子,你說的話我不能信。」

  一道柔弱卻堅定的聲音從李素身後傳來:「他的話不能信,我的話你信嗎?我是大唐皇帝陛下第九女,御封東陽公主,我以公主的身份保證,若你賀羅鶻歸降大唐,並發誓永不再叛,我願為你在父皇面前作保,求父皇寬恕你的罪行。」

  身後,東陽公主緩緩走出道觀,雖然神情仍舊驚懼,但是,終歸鼓起勇氣走出來了。

  賀羅鶻面孔扭曲,顯然內心正掙扎不已,許久不見說話。

  李素看了看天色,道:「賀羅鶻,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我敢保證,半個時辰內,唐軍精銳一定會將太平村和牛頭村附近團團包圍,那時再降已遲,你絕無生望。至於現在逃跑……你認為你現在還逃得出關中嗎?」

  賀羅鶻沉默許久,眼神閃過一道莫測的光芒,盯著李素道:「我可以歸降,不過,我不信你,你把手中的刀扔了。」

  李素笑得很無害:「我其實只是個孩子,而且我受了重傷,你真的沒必要怕我……」

  賀羅鶻冷笑,現在他若還把李素當孩子,那真是蠢到沒邊了。

  「你不信我,其實我也不信你。我若扔了刀,你反過來害我怎麼辦?」

  賀羅鶻很執拗:「我可以發誓不害你。」

  李素笑道:「發誓這種事,我一年差不多要發一百次,結果沒一次做到了,還是那句話,我不信。」

  二人仍舊僵持不下,東陽公主往前走了一步:「李素的刀交到我手裡,賀羅鶻,你信不信我?」

  賀羅鶻目露喜色,道:「公主殿下我自然是信的,就這麼辦。」

  李素呼出一口氣,很痛快地把刀交到東陽手中,朝賀羅鶻攤開手:「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東陽雙手握著刀,神情很緊張,警惕地看著賀羅鶻,回過頭看著李素時,眼裡的警惕瞬間又化作無限的溫柔。

  「現在,我們去找村外的唐軍,賀羅鶻,記住你的話,歸降一定要誠心,否則,本宮也救不了你了。」

  賀羅鶻的雙腿被割傷,一直血流不止,現在人也非常虛弱了,臉色蒼白地點點頭:「我會的,公主殿下請放心……還有,請恕我無禮,二位能否走我前面?」

  李素和東陽對視一眼,然後點頭,默不出聲地往道觀院子外走去,剛抬起步,李素忽然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東陽急忙扶住他,眼中一片焦急。

  李素捂著胸口,費力地咳出兩口血,朝東陽虛弱地笑了笑。

  賀羅鶻一直默默看著李素,見他如此虛弱的樣子,甚至咳出了血,賀羅鶻眼中再次浮現喜色。

  東陽攙扶著李素一步一步往外挪,二人走得很慢,走到賀羅鶻身邊時,奄奄一息眼看要斷氣的李素忽然劈手奪過東陽手裡的刀,看都不看,一刀橫劈過去。

  賀羅鶻見李素連路都走不了的虛弱樣子,原本已稍稍放松了戒備,卻沒想到李素竟忽然暴起發難,急忙往後退去。

  然而,終究遲了。

  刀光掠過,賀羅鶻垂下頭,呆呆地注視著自己的腹部。

  這一刀聚集了李素最後一絲力氣,成與敗,李素已完全不再考慮,一刀過後是天堂還是地獄,任由天意了。

  突然發起的這一刀劈得很深,賀羅鶻的腹部被橫劃出一道非常大的口子,鮮血如噴泉般不斷湧出,伴隨著鮮血流出的,還有一些腹部的內髒,胃,腸子等等。

  賀羅鶻驚懼地捂住腹部,試圖把那些流出的內髒塞回去,試了一次,兩次……動作越來越慢,最後慢慢凝固,隨著這一刀劃下,他的生機也隨著鮮血和內髒緩緩流盡。

  賀羅鶻想抬起頭,想再看一眼這個十幾歲的孩子,試著艱難地抬了一下,卻抬不起來,最後整個人筆直地倒下來,飛揚的塵土裡,賀羅鶻氣絕身亡。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16 03:11 PM

第五十四章 終脫險境

    道觀院子內很靜,賀羅鶻的屍首橫躺在地上,鮮血浸紅了土地。

    李素杵刀而立,彎著腰大口喘著粗氣,臉上泛起兩團不健康的潮紅,視線也開始漸漸模糊,身上仿佛多了一個窟窿,全身的力氣都從這個窟窿裡飛快洩去。

    東陽公主傻傻地看著眼前這一幕,不覺用手捂住了嘴,驚恐的目光怔怔盯著賀羅鶻的屍首,身軀也有些搖晃,對一個十六歲的女子來說,今日這一幕又一幕的血腥場面從未見過,此刻她竟沒暈過去,已然算得上心有猛虎,細嗅薔薇了。

    李素使勁甩甩頭,試圖讓腦子清醒一點,視覺清晰一點,然而仍是昏昏沉沉,結社率那一腳踹得太重,內傷可能不輕。

    無力地單膝半跪在地上,李素看著賀羅鶻的屍首,臉上露出了最真實的笑容。

    是的,直到這一刻,他才有資格笑,而且笑到了最後。

    「李素——」東陽大叫,沖上前扶住他,眼淚止不住的流,眸子裡的神采說不清是欣喜還是心疼,一邊流淚一邊綻出了笑容。

    「沒事吧?李素,你快躺下,我……我出去叫人,你好好躺著……父皇一定派兵出來了,你等等……」東陽語無倫次,不知該如何是好,想沖出去又怕李素支撐不住,怕他死掉。

    李素嘴角血跡赫然,目光已有些渙散,抬頭無意識地看了東陽一眼,眼中毫無生氣如一潭死水,東陽嚇壞了,不停地拍打他的臉。

    「我……你等著,我出去叫人!」

    李素無力地垂著頭,對外界的聲音似已一無所覺,忽然李素身軀微微一震,仿佛想起了什麼,艱難地杵著刀站起身。

    東陽急忙攙扶住他:「你要做什麼?我幫你做,你別動了……」

    李素搖頭,搖搖晃晃朝賀羅鶻的屍首走去,幾步的距離,李素踉蹌好幾次,無比艱難地走到賀羅鶻的屍首旁,然後,一言不發地注視著這具尚帶余溫的屍首。

    東陽攙扶著他,花容漸漸一片蒼白,心裡閃過一個猜想,莫非他擔心賀羅鶻未死,所以趕來補幾刀?可是……這具屍首明明已死得不能再死了呀。

    不知道李素的意圖,東陽也不敢看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首,只好強自將頭扭到一旁,手卻堅定地扶著李素。

    李素靜靜看了一會兒,然後吃力地蹲下身……開始摸他的屍首,金帶,袖口,胸前,每個地方都沒放過,越摸臉上喜色越深。

    兩塊五兩左右的銀餅被李素翻了出來,然後很不客氣地塞入自己的懷裡。

    東陽傻眼了,接著一股怒火直沖天靈蓋……

    這個……無恥之徒!傷成這樣了,居然還不忘記搜刮死人的錢財,這人……到底多缺錢啊。

    賀羅鶻搜完了,李素像個遲暮的老人般顫巍巍站起身,然後……堅定不移地朝道觀內一步一步挪去,像殘疾兒童沿街乞討似的,每一步都透著辛酸。

    現在東陽已明白他要干什麼了,道觀內還有一具結社率的屍首,不出意外的話,屍首身上肯定也有錢財……

    「你……你這個……李素,你站住!」東陽氣得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不准他動彈。

    李素瞪著她:「都四額滴!!」

    東陽:「…………」

    悻悻放開李素的胳膊,李素搖搖欲墜地往道觀內繼續挪去……

    看著李素艱難前挪,東陽又氣又心疼,恨恨跺了一下腳,上前再次扶住他。

    「以後你真的會發大財,真的,現在我絕不再懷疑了。」

    李素沒理她,他現在很虛弱,沒力氣說話了,腳步雖蹣跚,但卻仍然堅定。

    走到結社率屍首邊,李素上下翻索,又找到了一塊銀餅,直到這一刻,李素才仿佛放下了心事,坐在道觀門檻邊滿足地笑了。

    東陽見李素消停了,恨恨剜他一眼,小心扶著他躺倒在道觀廊柱下,然後急忙跑出去叫人。

    李素朝東陽的背影瞥了一眼,然後雙手環胸,摟住了懷裡的銀餅,眼前一黑,沉入了無盡的黑暗。

    …………

    一支五千人的左領軍衛將士將太平村團團包圍,領軍大將軍程咬金披戴鎧甲,一臉冷漠地看著將士們結成隊在山上和河灘邊搜索。

    旁邊立著一員小將,卻正是與李素有過兩面之緣的程府長子程處默。

    父子二人立於中軍,面無表情地看著軍士們搜索結社率和東陽公主的下落。

    兩個時辰過去,太平村幾乎已被翻遍,仍是毫無所獲,程咬金皺了皺眉,沉聲道:「來人,傳我將令,所有人以什為隊,向四面鋪展開,包括太平村周圍的相鄰莊子,全部都搜一遍。」

    程處默道:「爹,這樣搜索如大海撈針,怕是沒什麼結果,說不定結社率已逃出了關中呢……」

    程咬金一巴掌抽得程處默一個踉蹌,罵罵咧咧道:「小混帳知道個甚,跟老子學著點,結社率和賀羅鶻在九成行宮行刺失敗,二人不往北逃竄,反而敢回到長安城,此反其道而行之,可見其必有算計,東陽公主多半被二人擄掠挾持,作為他們保命的籌碼,結社率若是不蠢的話,必然不會殺公主,而公主是個十多歲的女娃娃,結社率帶著她能跑多遠?老夫斷定,此三人必藏在太平村附近方圓。」

    程咬金話剛說完,卻見東邊傳來將士們的歡呼聲,程家父子神情一緊,急忙催馬上前查問究竟。

    不遠處,一名衣著略顯凌亂的女子蹣跚跑來,邊跑邊哭,看見程咬金後,女子腳步一頓,哭得更大聲了。

    程咬金雖與李世民關系融洽,可謂既是君臣又是朋友,算是諸皇子公主的長輩,然而見了東陽公主也不敢失禮,急忙翻身下馬,向東陽行禮。

    「臣等拜見公主殿下……臣奉旨領軍搜索……」

    東陽哭著打斷程咬金的話:「程叔叔莫說了,快救人,李素他……他受了重傷。」

    程咬金眉頭微皺,對李素這個名字無比陌生:「李素是何人?公主殿下,那結社率和賀羅鶻如今身在何處?」

    「李素為了救我,殺了結社率和賀羅鶻,現在他也受了傷,程叔叔快叫人救他!」

    *

    李素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熟悉的床上,正是自己的家。

    窗外一片漆黑,估摸已是晚上,屋裡沒點燈,院子外面卻有人說話。

    五髒六腑火辣辣的痛,仿佛無數根針同時扎著他的內髒,骨折的左臂敷上了藥,黑乎乎的看起來很髒,不知道哪個庸醫干的,李素很想順便把那庸醫也干掉。

    仰頭看著自家破敗的房梁,李素忽然有點想笑。

    稀裡糊涂的,居然殺了兩個人,而且還救了一位公主,收獲了價值不菲的……

    渾身一激靈,李素從床上彈了起來,在自己胸前不斷摸索,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

    「錢呢?誰拿我銀餅了?」李素朝屋外大喊,神情很惶急。

    很快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傳來,其中一道粗獷的大笑把所有的聲音都蓋住了。

    人未到,聲已至。

    「哇哈哈哈哈……終於醒了,好多年沒見過少年英雄,老夫今日算開了眼界,好後生,快讓老夫瞧瞧模樣!」

    仿佛一陣狂風席卷而過,一名披戴鎧甲的中年男子出現在李素眼前,此人身高八尺,虎背熊腰,厚唇環眼,生得既黑又丑,而且嘴特別大,張嘴一笑,幾乎可以看到他喉嚨裡的扁桃體在左右搖擺……

    李素嚇得目瞪口呆,傻傻看著這位魁梧漢子沖到他面前,朝他齜牙大笑,然後抬起一只巨靈虎掌,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李素只覺右肩一麻,也不知是不是內傷發作,李素頓時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無比呆滯地看了這位大漢一眼,把他模樣記住以便將來報復,然後……果斷再次暈了過去。

    看著這位憑一己之力斬殺兩名惡徒的少年英雄再次暈倒,程咬金的巨靈大掌凝固在半空中,喜悅的神情漸漸變得十分尷尬,傻傻看著自己的手掌,還不死心地拍了自己幾下。

    「不痛呀,這小後生怎地跟泥捏似的,一拍就倒?孫老神仙你快過來看看……」

    程咬金身後,一位穿著道袍,仙風道骨的老道不慌不忙走出來,卻正是當初與李素結識的孫思邈。

    孫思邈神情淡然地朝李素看了看,然後回過身,朝程咬金重重踹了一腳。

    「老殺才!這小子與人搏命受了內傷,你也不想想你一巴掌拍下去多重的力道。」

    程咬金皮肉結實,倒也不生氣,嘿嘿笑了兩聲,轉過身看著愁眉苦臉的李道正,抬起手又打算朝他肩膀拍下去,李道正躲閃不及,眼睜睜看著那只巨靈掌離他越來越近,誰知即將拍到他的那一刻,程咬金不知想起什麼,急忙懸崖勒馬,改拍為摸,一下又一下輕柔地摸著李道正的肩,很基情的模樣。

    「你生的娃不錯,就是身子弱了點,……怎麼生的?有什麼講究嗎?為何老夫生出的都是這些個玩意?」

    說著程咬金蘿卜般的手指指向身後無辜的程處默。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16 03:15 PM

第五十五章 混世魔王

  李素做了一個噩夢。

  在夢裡,他的錢被人偷了,拼了老命弄來的銀餅不知去向,於是一個人坐在門檻上哭,哭得很傷心,所謂男兒有淚不輕彈,由此可見男兒的眼淚是很珍貴的,李素哭著哭著,便覺得如此珍貴的眼淚灑在門檻邊未免有些浪費,於是在夢裡臨時想出一個挽回損失的辦法。

  他決定趁著傷心落淚情緒正悲傷的時候,捧一個破碗出去乞討,能討多少算多少。

  於是太平村迎來一位傷心乞丐,不傷也不殘,就是很傷心,傷心是他的賣點,在夢裡,很多鄉親都看得不忍心,紛紛解囊相助,一家幾文十幾文的,討到最後破碗堆得裝不下錢了,李素的傷心情緒也越來越沒感覺,正打算破涕為笑時,一位長著絡腮胡臉色黝黑如同未進化完全的魁梧大漢跳將出來,二話不說劈手搶過了他手裡的碗,大笑道:「哇哈哈哈哈,好後生果真是人中龍鳳,干什麼都能干出樣子,碗裡的錢老夫先笑納了,好後生你接著討……」

  李素發了很久的呆,然後嚎啕大哭,這回是真傷心了,哭著哭著……哭醒了。

  仍是家裡的床榻,仍是熟悉的擺設,窗外烈陽正熾,已是第二天了。

  李素睜開眼注視著窗外刺眼的陽光,感覺眼睛有些濕潤,抬起完好的右臂拭了一下,發現自己真的流淚了。

  這個夢……實在太噩了,只希望一輩子都不要再做同樣的夢,想想自己的錢被那老匹夫搶走,現在心裡都痛得想再哭一次才好。

  內腑的疼痛比昨日好了些,嘴裡滿是藥材的苦味,看來昨日自己暈過去後有人給自己灌了藥,骨折的左臂還被細心的打上了夾板。

  李素張嘴咳了兩聲,聲音嘶啞難聽。

  耳邊傳來一道驚喜的女聲,聲音很陌生,不是東陽。

  一張年輕清秀的面孔出現在李素眼瞼中,一眨不眨地盯著李素,充滿了好奇。

  「你醒了?覺得哪裡難受?」

  李素皺眉看著她,腦子裡嗡嗡作響,一個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

  這女人……該不會是老爹給自己找的後娘吧?模樣才十四五歲,這也太禽獸了,我都不忍心下手……

  女子見李素盯著他,趕緊解釋道:「奴婢綠柳,是東陽公主身邊的宮女,李公子昨日救了公主的性命,公主回府後被府衛保護起來無法出門,遂派奴婢前來服侍公子。」

  李素長舒一口氣。

  很好,不是後娘,老李家仍如往常般一團和氣旺財來福。

  見李素不停眨眼,綠柳好奇湊近他道:「公子想說什麼?」

  「銀……餅呢?」這是李素醒來後唯一記得的事,對他來說是大事。

  「啊?」綠柳傻眼,怔怔看著李素半晌,急忙起身往屋外跑:「奴婢幫公子問問李老爺。」

  沒過多久,傳說中的李老爺沒見著,屋裡無端端刮起一陣狂風,緊接著一道熟悉的豪邁大笑聲如魔音穿耳。

  「哇哈哈哈哈……好後生你又醒了!」

  為什麼說「又」?

  一個熟悉的八尺魁梧大漢如狂風卷沙般出現在李素眼前,李素嚇得倒吸一口涼氣,眼中迅速浮上驚恐。

  是他!這老混帳!在夢裡搶我的錢!

  「好小子,十幾歲的小娃娃一人殺了兩個惡賊,是條好漢,俺老程佩服!將來必然是個人物。」

  李素急速眨眼,呆呆看著程咬金發怔。很眼熟的人,昨晚自己醒來後,似乎是這老匹夫一巴掌又把自己拍暈過去了。

  「這位……叔叔,還未請教……」

  「哇哈哈哈哈,老夫程咬金是也!」

  李素渾身一震,眼睛赫然冒光,驚喜和驚恐兩相交織,很復雜的眼神。

  程咬金啊,著名的混世魔王,一輩子活了個混不吝,卻難得的一帆風順壽終正寢。

  咬金咬金,名字就透著一股子招財進寶的喜氣,令李素不由自主對他產生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

  程咬金看著李素的目光很欣賞,似乎也帶著幾分英雄惜英雄的味道。

  李素有心問問銀餅的下落,又怕眼前這位大漢說出說出譬如「我搶了,你想咋地」之類的殘酷真相,只好忍著不開口。

  誇了李素半柱香時辰,程咬金才慢慢說到了正題:「老夫昨日奉旨領軍追擊結社率叔侄二人,未曾想二賊竟竄回長安劫持了東陽公主,幸好你小子豁命相護殺了賊子,免了陛下喪女之痛,公主無恙,賊子伏誅,但老夫也不能稀裡糊涂回去交令,事情總要問個清楚明白,東陽公主說得不甚了了,老夫只好一直在你家等你醒來。」

  撇了撇嘴,程咬金露出一臉嫌棄的表情:「說來也是手刃賊子的少年英雄,身板怎地如此不堪,老夫輕輕拍你一掌便暈過去,害老夫又等了一夜。」

  李素:「…………」

  若不是身受內傷,真想暴起身形抽他個價值五兩銀餅醫藥費的大嘴巴子……

  「先說說,你一個十幾歲的娃子,咋殺的結社率?此賊雖說不爭氣,卻也是突利可汗的弟弟,一人放翻兩三條漢子不是問題,據東陽公主說,當時你二人還被反綁了雙手,你咋殺的他?」

  李素舔了舔干枯的嘴唇,嘶啞著嗓子道:「『攻其不備』四字而已,用公主的發簪弄斷繩子,然後出其不意發動,一番生死相搏後,結社率死了,我活著,就是這樣。」

  程咬金越來越有興趣地盯著他:「賀羅鶻呢?」

  「也是攻其不備,很遺憾第一刀沒殺死,只是傷了他,一番僵持,再加上一番唇舌亂其心,最後仍是攻其不備。」

  程咬金笑道:「關於此事,老夫亦問過東陽公主,你與公主所說大致不差,老夫想問你,你……學過兵法?」

  「沒學過。」

  「先亂其心,再攻其不備,分明是兵法裡的套路,若是別的農戶小子,老夫自是不信,若是你嘛,老夫一時還真看不清你的深淺,……我家那大小子承你所惠,六貫錢買了你四首詩,『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呵呵,六貫錢,倒是公道價……」

  李素眼睛徒然睜大,神情一片震驚。

  原來那位大客戶竟是程咬金的兒子!

  難怪一身華裳卻坐在西市面攤上吃東西,很符合老程家的性格。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16 03:18 PM

第五十六章 細述經過

  程咬金似乎對李素吃驚的模樣很滿意,得意地咧開大嘴笑了兩聲,露出喉嚨深處左右搖擺的扁桃體,扭過頭對門外喊道:「兀那兔崽子,還不給老夫滾進來!」

  程處默像一陣小旋風般刮進來,屋內父子倆同樣的剽悍體格,將狹窄的屋子佔得滿滿當當,連光線都被遮得嚴嚴實實。

  李素打量著父子二人,嗯,很像,眉眼間幾乎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

  程處默進屋後很驚喜:「沒想到兄弟不僅詩才不凡,也是條廝殺好漢,你這兄弟俺認下了……」

  說著程處默很自然地抬起手,做出一個和程咬金昨日一樣的動作,蒲扇般的巨靈掌朝李素的肩膀拍去。

  李素傷勢不輕,本就動彈不得,只能驚恐地看著巨靈掌離他越來越近……

  啪!

  巨掌沒落到李素肩上,定睛一看,卻被程咬金架臂擋住了。

  「小混帳,你又想拍暈他嗎?事情沒說完,想害老子又等一天?」程咬金瞋目喝道。

  程處默嘿嘿傻笑,收回了巨掌,順勢將自己的胸脯拍得啪啪作響:「以後你就是我兄弟,長安地界誰敢欺負你,盡管報我的名頭。」

  很欠抽的霸王語氣,李素忍不住懷疑,若是自己被欺負了真報他的名頭,會不會被揍得更慘?

  寒暄幾句,程咬金繼續說起正事。

  「東陽公主被結社率挾持,怎會將你也綁了?你當時和東陽公主在一起?」程咬金的語氣很隨意,似乎閒聊一般。

  李素眼皮不自覺地跳了一下,腦子裡迅速措辭一番,斟酌著道:「公主殿下喜靜,常常獨自一人在村子的河灘邊漫步,而我也經常在那裡閒坐發呆,後來便認識了,那天結社率挾持公主殿下時恰好我也在,於是不幸和公主一同被綁了……」

  程咬金沉默一會兒,笑道:「看不出那結社率心腸越來越軟了,坦白說,若老夫是他,區區一個農戶小子必然毫不猶豫砍了,公主才有價值,你哪來的價值?若無甚用處,綁你有何必要?」

  李素額頭沁出了冷汗。

  這位混世魔王倒是不糊涂啊。

  腦子急速運轉,李素想著編個什麼樣的瞎話糊弄過去,誰知程咬金忽然道:「罷了,你也別瞎琢磨亂七八糟的借口,把老夫當傻子糊弄可饒不了你,此事就照你所說的如實回稟陛下,老夫奉旨搭救公主,你救了她,說來也是對老夫有恩,若公主有個三長兩短,陛下的怒火可就沖老夫一人來了,此事不多說,算是兩兩相抵吧。」

  說著程咬金又詳細問了昨日與結社率二人搏命的經過,他問得很仔細,連一個細微的動作都沒放過,這不是敏感話題,李素自然如實相告。

  程處默在一旁靜靜聽著,一邊聽一邊用手比劃,比劃許久之後,程處默點點頭,看著李素的目光露出了敬佩。

  「你的體格確實不是練家子,力氣和招數也平凡無奇,尋常人都能使得出,你能殺了那倆惡賊,全憑機謀和一股子狠勁,這兩樣我不如你,你比我厲害。」

  程咬金也笑:「是個不錯的娃子,若不是見你年紀太小,老夫倒恨不得親自向陛下舉薦你到軍伍裡當個小將,小小年紀機謀出眾,更難得的是有股狠勁,行伍裡打熬幾年力氣,又可為我大唐多添一員智勇雙全的驍將,可惜了,才十多歲……」

  說著程咬金不經意瞥了程處默一眼,見這家伙點著大腦袋呵呵傻笑,所謂貨比貨該扔,人比人該死,程咬金頓時怒向膽邊伸,毫無預兆地一巴掌抽去,將程處默抽得一趔趄。

  「兔崽子,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嗯,老夫真想抽死你……以後跟李家娃子多來往,好好沾沾人家的靈氣!」

  李素苦笑,不經意間,自己竟也有機會成為家長嘴裡的「別人家孩子」。

  說完了正事,程咬金站起身,打量著屋裡的擺設,皺眉搖頭,顯然覺得屋子很寒酸,屋裡環視一圈後,程咬金的目光忽然盯著唯一一張破桌子不動。

  桌上放著一堆零碎物事,程咬金上前一把抓住一件東西,仔細打量:「這……是個啥麼?」

  李素心直抽抽,嘆氣道:「它……叫牙刷。」

  「牙刷,刷牙齒用的?倒是個新奇玩意……」程咬金說完做了一個和王樁一樣的動作,那把精心制作的牙刷很不客氣地塞進了程咬金的血盆大嘴裡,來回抽動,一下又一下……

  李素哀嘆,果然如此……

  「哈哈,好東西,用起來很爽快。」程咬金大贊。

  「送您了……」李素嘆氣,送得很爽快,反正牙刷這種私人的東西,被別人用過一次他絕對不會再碰了。

  「程……大將軍,天色似乎不早了……」李素想攆人了。

  程咬金搖搖手:「不急,老夫再看看,小娃子不懂禮數,哪有攆客人走的道理?處默,這一點你莫學他。」

  **

  程家父子將李家從裡到外逛了一圈,牙刷和抽水馬桶秘方很不客氣地拿走了,絕口不提錢字,似乎怕傷了跟李素剛剛建立起來的感情。

  桌上還有幾首李素寫的詩,很值錢的東西,幸好程咬金對這東西比較鄙夷,看都不看便放了它們一馬。

  父子二人走後,李素才松了一口氣,牙刷和抽水馬桶秘方白白送人,損失不小。

  說起損失……銀餅呢?

  李素又急了,這是實實在在跟人拼命拼回來的血汗錢呀。

  急得團團轉時,消失許久的綠柳忽然冒出來,告訴李素一個天大的利好消息,銀餅被李道正收了。

  李素長舒一口氣,肉爛在鍋裡,挺好。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李素總覺得有一件事沒做,這件事很重要,跟銀餅一樣重要。

  抬眼看到綠柳那張充滿了好奇的清秀臉蛋,李素終於想起了這件事。

  右臂艱難地支撐起身子,李素努力坐起身,偏腿下床,嚇得綠柳急忙扶著他:「公子要做甚?奴婢幫你做就是,孫老神仙說您要靜養,不能亂動……」

  李素沒理她,執拗地下了床,蹣跚走到桌邊,桌上筆墨猶在。

  「綠柳,公主府有錢嗎?」李素盯著綠柳,充滿了期待。

  「啊?」綠柳傻眼。

  「公主是陛下的女兒,應該很有錢吧?」

  「這……應該,大概……有吧。」綠柳苦著小臉道:「公子,你到底要做甚呀?」

  「救命之恩不能說說就算了吧?得給錢,快,幫我磨墨,我寫個清單,回頭你送公主府上去……」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16 03:22 PM

第五十七章 恩情折現

  救命之恩折現,當初救公主時李素便說過,這話是認真的,關於錢的事,李素從來不開玩笑。

  恩情什麼的太虛無,李素寧願把救公主這件事當成一次商業行為,就當自己是臨時被東陽雇傭的保鏢,這個保鏢可以保護公主,同時也為公主干掉有威脅的敵人,事成之後拿取酬勞。

  事情這麼一解釋,簡單多了,公主不用因為欠下恩情而寢食難安,李素也不必因為付出後沒有收獲而寢食難安,大家從死亡邊緣游走一圈回來後吃得好睡得香,皆大歡喜。

  東陽公主府。

  府中有一個佔地數畝的池塘,池塘正中建了水榭,東陽公主喜靜,水榭曾是她最喜歡的地方,亭台內置一張軟榻,手裡捧一本閒書,偶爾有了心情也叫人搬來一套烹茶的用具,烹茶的過程很繁瑣,灸茶和碾末自然由宮人代勞,東陽便只親手羅合和沸煮,親手調飪細鹽,羊油等作料。

  後來東陽認識了李素,漸漸的,公主府的水榭來得少了,村邊的河灘成了她經常的去處,直到昨日被結社率劫持而大難不死後,才老老實實待在府裡。

  此刻東陽又在烹茶,大唐的制茶過程很復雜,采茶,蒸茶,搗茶,裝模,烘焙,成穿六大程序,最後的成品是一塊塊中間空心的茶餅,用繩子串起來,烹茶過程也很繁雜,首先要將茶餅放在火上灸烤,然後將茶餅碾成末,接著篩茶,稱「羅合」,最後才是沸煮和放入各種作料。

  東陽烹茶的手藝很標准,顯然小時候被宮裡的師傅調教過,然而她並不喜茶的味道,無數作料放進茶裡,將原本那一絲茶葉的清香遮蓋住,根本就是一鍋滾燙的菜湯而已。

  行雲流水般烹完茶,東陽也不喝一口,坐在水榭內看著茶水發呆,神情仍如往常般清冷孤高。

  綠柳匆匆而來,東陽老遠看到她,急忙起身,清冷的表情一掃而空,變得有些急切。

  饒過彎彎曲曲的水上長廊,綠柳跑進水榭喘著粗氣,東陽有些忘形地抓著她的手,道:「李素怎樣了?醒了嗎?傷勢如何?」

  「公……公主殿下,李素醒了,程大將軍看過他,問了一些話,後來李素給奴婢寫了一張清單,說要奴婢送給公主瞧瞧……」綠柳說完神情有些怪異。

  東陽不知想到了什麼,頓時紅了臉,垂頭靜默一會兒,抬起頭時,俏臉已繃得緊緊的,但杏眼中的笑意卻深深出賣了她。

  「哼,他又給我寫了什麼?不好好在家養傷,仗著幾分詩才又瞎寫什麼,本宮……才懶得看。」

  綠柳的表情愈發怪異了,吃吃地道:「殿下,您……還是看一看吧,李公子說了,上面寫的東西很重要,請公主殿下一定要看。」

  東陽抿了抿唇,接過綠柳遞過來的白紙,上面用飛白體列了幾行清單。

  東陽才看了兩個字臉色就變了。

  「救命一條,合計錢二十貫,擊殺歹徒二人,合計錢十貫,工傷,合計錢十貫,誤工費,計錢五貫……」

  一條條寫得清清楚楚,整個英雄救美的過程一目了然,全部折成現錢後共計錢一百二十貫,謝絕打折。

  東陽眼睛越睜越大,氣得小巧的胸脯兒上下急速起伏,臉也越來越綠,良久,重重將白紙揉成團一扔,無力地坐在亭台內嘆氣。

  「這個人……怎麼可以無恥到如此地步,總歸有人教他吧?」

  綠柳低聲道:「李公子的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戶,聽村裡人說很厚道。」

  東陽嘆道:「難道和作詩一樣,他無恥的本事也是無師自通?」

  想想剛才清單裡列的各種費用,東陽又氣又想笑,道:「不行,我要出去找他,跟他問個清楚,我這條命怎麼就只值二十貫……不對,應該再便宜點……也不對!」

  該跟他還價還是該責問他為何給自己定得如此掉價,東陽陷入兩難,重重跺了跺腳,怒道:「不管了,我要去找他!」

  *

  東陽膽子很小,還沒到敢堂而皇之闖進男子家的地步,吩咐綠柳將李素叫出來,河灘邊的老地方。

  自從被劫持過一次後,公主府的府衛們再也不敢掉以輕心,出行時後面跟了一大堆侍衛保護,可謂形影不離,一直跟到河灘邊,東陽疾言厲色禁止侍衛再跟,眾人才不放心地遠離河灘數十丈停下。

  李素早已到了,坐在石頭上算帳。

  孫思邈開的方子效果不錯,內傷沒那麼難受了,左臂仍打著夾板,右手執棍在沙地上寫寫畫畫。

  城裡文房店的錢款該去取了,約摸十幾貫的樣子,前日拼命從死人身上弄了十五兩左右的銀餅,又是一筆大收入,麻煩的是東陽公主這裡……

  李素嘆氣,滿臉愁意,她應該收到清單了,也不知肯不肯給錢,叫宮女把他約到河灘邊意圖很明顯,多半要和他談判的,一百二十貫不知要被砍掉多少,大房子啊,紅木家具啊,再買二十畝地啊……要花錢的地方太多了,而錢,太少了。

  若想努力奮斗到十八歲時攢下足夠自己和老爹一生花用的錢,然後進入美好的足足半個世紀的退休生活階段……今日砍價時絕不能心軟!

  …………

  東陽踏著輕碎的腳步,信步走來。

  李素抬眼看著她,然後表情開始別扭起來。

  「咋又戴了三支發簪?」

  東陽臉色不大好看,狠狠橫他一眼,哼道:「我故意的,就讓你不舒坦,不僅要戴三支發簪,而且你發現沒,今日我鬢邊的斜紅也只描了一個,另一邊空著呢……」

  李素的表情愈發不自在了。

  東陽哼道:「是不是覺得很不對稱,很不工整?偏要,就要氣你。」

  李素已不敢看她,抬頭看著天,喃喃道:「把救命恩人活活別扭死,一百二十貫就省下了,好高明的談判手段!」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16 03:25 PM

第五十八章 春日芳華

  如果強迫症是病的話,李素認為東陽的做法很不道德,典型的「趁你病要你命」。

  沒法談了,李素覺得自己的氣勢一開始便被東陽打擊得支離破碎,目前的局面對他很不利。

  努力扭過頭,看天看地看河水,就是不想看她,李素落枕似的脖子扭到一邊,很有禮貌地拱了拱手:「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們江湖再見……等著,這事沒完,一百二十貫少一文,我死你家門口去。」

  扭頭就走,轉身的動作很帥氣,算是為剛剛的頹然氣勢找回了一點場子。

  「站住!哪裡來的怪毛病,非要左右對稱才舒坦,騙你的,斜紅描了一對,簪子我也拔下一根了,回過頭看看,這下你滿意了吧?」東陽忍著笑道。

  李素回頭,見東陽站在陽光裡,嘴角噙著淡淡的笑容,一只手撥弄著身邊柳樹上垂下來的柳條兒,臉上兩團嫣然的潮紅,眉心正中貼著一片綠色的三葉花鈿,鬢邊果然兩邊都描了斜紅,而黑瀑般挽起的發髻上,中間的一根簪子已拔下,剩下一左一右在陽光的照映下微微發顫,折射出金色的光芒。

  李素閉上眼,再睜開,努力忽略這幅美得讓人窒息的畫面。

  「給錢!」李素擺出標准的討債嘴臉。

  東陽公主噗嗤一笑,轉過身坐在灘邊的石頭上,不太文雅地伸了個懶腰,然後仰起潮紅的俏臉,迎著春日的暖陽,愜意地閉上眼睛。

  自從共患生死之後,李素發覺這姑娘明顯跟他不見外了。

  「太陽曬得好舒服,這麼舒服的時候你不應該提錢,你可以給我講個故事,也可以講個你所說的『段子』,能讓我哈哈大笑的那種,或者你也可以和我分享一下你的帳本,看看你離十八歲時開始安享晚年的宏偉志向還有多遠……」

  李素覺得有些不妙,這模樣分明是賴帳的先兆啊。

  不動聲色,先應付她,畢竟欠錢的是大爺。

  「果然很舒服的太陽,不太刺眼也不太灼人,甚至可以用眼睛看它,你看太陽,那麼圓,像什麼?」

  東陽公主眯著眼望向太陽:「圓圓的,像……一塊大餅?」

  「觀察不夠細致入微,仔細看看,看清楚了嗎?分明像一個中間沒孔的銅錢啊,錢啊,錢啊……」

  東陽:「…………」

  「草也綠了,花也開了,李素你快看,那邊石縫裡也開出一朵花了呢,開得好豔,讓人心生歡喜……」

  李素也露出喜愛的模樣,點頭附和:「不錯,那朵花圓圓的,圓得讓人心生歡喜,就像……」

  「像錢,對吧?」東陽氣壞了,好心情全被無恥之徒破壞殆盡。

  「不,像銀餅。」李素說著朝她扔去一個「你眼瞎啊」的眼神。

  「你……」東陽抓起一把沙子便待砸他身上,奈何十多年受過的教育裡,夫子沒教過她揍人,也沒教過她罵髒話。

  恨恨將沙子甩在地上,東陽公主妙目噴火瞪著他:「好,咱們談錢,說,要多少?」

  「一百二十貫……」李素看著她快發飆的臉色,只好黯然改口:「一百二十貫其實可以商量的,零頭抹了,一百貫怎樣?」

  「哼,你那張清單上說,救我這條命值二十貫,你什麼意思?我這條命只值二十貫?」

  李素有點糊涂了:「你到底想還價還是覺得掉價了?」

  「我……」東陽語滯,氣得重重跺腳:「我不管!反正我不想給錢,這樣吧,下午父皇便回長安了,他已下旨召我進宮,細說當日的事情,你護駕有功,本宮決定向父皇舉薦你當官,能治天花能寫詩又能殺人的少年英雄,咱們大唐可不多見,父皇一定會答應的。」

  李素急了:「咋扯上當官了?千萬別舉薦,不然我真一頭撞死在你公主府門口,回頭你還得把一百貫當喪葬費送給我爹。」

  東陽有些詫異地看著李素的表情,發現他是真急了,不由微微蹙眉:「世間學子文人欲當官而不得門路,每年向權貴府邸投行卷的讀書人多如過江之鯽,令朝堂的大人們不勝其煩,為何你不想當官?」

  「因為我年紀小,膽子也小。」李素不滿地坐在石頭上,也不敢再提錢了,怕東陽把話題繞到當官的事上。

  一百二十貫怕是沒指望了,李素握著小木棍,在沙地上重新寫寫畫畫,文房店十幾貫,家裡十幾兩銀餅,兩月前李世民賞下十貫,如今估摸還剩五六貫的樣子,加起來三十幾貫錢,蓋房子和造家具足夠了,買地恐怕略顯不足,回去後就跟老爹說,咱父子也該住大房子了。

  至於十八歲退休的偉大志向……沒邊沒影的事呢。

  東陽也不說話了,她似乎有點明白李素的意思,卻又有些懵懂。

  河灘邊,二人莫名陷入了沉默,李素愁眉苦臉算著帳,東陽托腮看著他,又看著河,呆呆出神時不知想起什麼,忽然噗嗤一笑,笑容嬌豔得像春天裡盛綻的桃花,似嗔般橫了李素一眼,然後繼續呆呆地注視著河水。

  河水清澈,倒映著藍天白雲,正值芳華的少女偷偷看著少年,想著詩一般的情懷和心事。

  春天了,心花兒也開了。

  *

  太極宮也是陽光普照,然而東陽卻感受不到絲毫的暖意,同樣的天空,絕然不同的溫度。

  這裡無論陽光多麼灼熱,仍冷得像冰窖。

  李世民匆忙從九成行宮趕回了長安。

  女兒被劫持,又被人救了,結社率和賀羅鶻被殺,此事已傳遍了長安,相信過不了多久就會被漠南聚居的阿史那族人知曉,那時漠南的人心必然動蕩不安,此事處理不好,大唐很可能會失去漠南這個戰略緩沖地帶,更有可能與阿史那族反目,又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李世民是雄才偉略的天可汗,卻不是好父親,匆忙趕回長安自然不是為了安慰被劫持而受驚的女兒,對他來說,如何穩定漠南局勢更重要。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16 03:28 PM

第五十九章 父女面談

  太極宮甘露殿。

  李世民面無表情聽著長孫無忌的分析,結社率和賀羅鶻該死,但死得太突然,固然洩了刺殺他的私憤,但對朝政來說不是什麼好消息。

  李世民原本的打算是將二人擒住,中間爭取一段時間出來安排好漠南阿史那族的可汗人選,先將漠南人心安定後,再將二人明正典刑地斬了,誰知結社率二人竟被一個農家小子意外殺了,李世民頓覺有些被動。

  刺殺是一個意外,李世民是個胸懷博大的君主,他並沒有將阿史那一族一桿子打死的想法,事實上阿史那一族自從歸順大唐後,為大唐立下了不少功勞,有了阿史那族在漠南的牽制,北邊的薛延陀這幾年已很少輕舉妄動,如今隨著結社率和賀羅鶻被誅,漠南人心必然動蕩,一件刺殺小事,最終可能會導致某個地區的叛亂以及與鄰國的一場戰爭。

  甘露殿裡,李世民與長孫無忌商議著如何安撫漠南人心。

  未多時,一名宦官小心翼翼地出現在殿外,叩拜道:「啟稟陛下,東陽公主殿下已回宮,等候陛下召見。」

  李世民對長孫無忌道:「輔機且稍等,朕見見東陽再來。」

  長孫無忌含笑道:「公主殿下無辜被劫,受驚不小,陛下當好生安撫才是。」

  …………

  甘露殿的左偏殿內,東陽神情清冷,朝高坐於上的李世民盈盈跪拜。

  李世民笑著命人賜座,並將她的座位移到李世民跟前。

  「東陽你受苦了,朕沒想到結社率那賊子膽大包天,行刺失敗後竟敢竄回長安,劫持公主相脅,程知節已向朕詳稟了經過,你……很不錯,臨危而不亂,比其他的兄弟姐妹強很多,以前朕忙於朝務,沒發現朕的兒女裡有你這麼一個不輸須眉的公主,朕心甚慰。」

  東陽心中泛起復雜的漣漪。

  上一次離父皇這麼近,聽父皇說這些話,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父皇,東陽沒有您說的那麼好,事發之時,東陽也沒有您說的那麼堅強。」東陽垂瞼輕柔地道。

  李世民看著她,沉默片刻,輕笑道:「你還是那麼柔柔弱弱的,和以前一樣,……也和你母妃一樣。」

  東陽神情愈清冷了,說不出是心酸還是怨恨,低聲道:「父皇喜歡看到意氣風發,鋒芒畢露的人,東陽不是,……娘親,也不是。」

  李世民有些尷尬地偏過頭去。

  他很清楚東陽的意思,也隱約能察覺到那一絲怨恨的情緒,因為曾經冷落了她的母親,也因為從來沒有為她盡過父責。

  李世民無法挽回什麼,也不屑解釋什麼,他是帝王,帝王有帝王的驕傲。

  於是李世民轉移了話題,封地的春播,公主府的用度,閒暇時讀什麼書等等。父女的寒暄差不多後,李世民才說到正題。

  「朕聽程知節稟奏,這次和你一同被劫持的是一個農戶小子?程知節說是那小子正好撞見你被劫持,於是也一同被綁,你……認識那人嗎?」

  東陽雖然才十六歲,卻也深知這句話的凶險,同時也暗暗感激程咬金幫她和李素圓謊,否則李素會有很大的麻煩,畢竟公主和一個農戶小子不清不白同時被挾持,傳揚開來對李素對她都必然是個的大/麻煩。

  腦中飛快措辭一番,東陽小心回道:「此人本是太平村人,說來父皇也一定不陌生,他名叫李素,當初天花蔓延之時,他所獨創的接種牛痘之法救我大唐萬千百姓,而且詩才絕世,那首《金縷衣》和《憫農詩》父皇也知曉,父皇還下旨將這兩首詩懸貼於各皇子公主府中以自勉自勵。」

  李世民恍然:「原來竟是他!」

  克治天花,為當時四面楚歌的李世民立下了大功,讓他終於爭取到了政治上的主動。詩才不凡,兩首詩如今已傳遍長安城,被無數文人雅士吟頌,只是這農戶小子太不喜出風頭,以至於很多文人欲傾心結交卻不得其門而入。

  李世民沉默一會兒,笑道:「朕知他能治病,亦知他文才過人,卻沒想到他也是個狠角色,能以一人之力獨斬結社率和賀羅鶻二人,此子……不凡。」

  東陽垂頭輕輕地道:「多虧此人無意中撞破結社率劫持女兒之事,否則女兒怕是沒了活路。」

  李世民笑道:「救朕皇女乃潑天大功,朕必須封賞他才行,聽說朕當初為酬治天花之功,曾封他太醫署九品醫正,而他卻婉辭了,這次朕給他封個更大的官……」

  東陽腦海中忽然冒出上午李素那張無比嚴肅認真的臉,聞言急忙打斷道:「父皇,那李素恐怕無心仕途……」

  「什麼?」李世民皺起了眉。

  「李素獨斬結社率和賀羅鶻後,女兒當時不勝感激,亦曾許諾請父皇給他賜官為謝,李素堅辭不受,說是年紀尚小,別無所長,只安於農家清貧,不願入朝為官,父皇明鑑,若強行賜予他官爵,怕是辜負了當初李素救女兒的恩情。」

  李世民心中泛起幾分不悅:「朕的大唐乃開明盛世,海納百川,非前隋暴政可比,此子不願入朝為官,他在怕什麼?怕朕是一言不合便殺頭誅族的暴君麼?」

  「父皇誤會了,李素……只是一個胸無大志的農戶少年而已。」

  …………

  …………

  李世民終究打消了給李素封官的念頭,當然,心中也是很不痛快的,皇帝的臭毛病,總覺得自己是古往今來最好的帝王,所以下面的子民就應該感恩戴德毫無怨尤為他奉獻終身。

  做為不痛快的代價,這次李世民索性也沒有再封賞任何金銀田地之類的物質獎勵,情當沒這回事發生。這位包羅天地的開明君王同樣也有小氣的時候,比如今日。

  東陽回封地的時候心裡有些愧疚的,她知道李素不願當官,今日也幫他辭了父皇的好意,可是……李素這樣的人才,再怎麼收斂鋒芒,終究有一天還是會光芒萬丈的,當有一天他竭盡全力亦無法遮掩自己的光芒時,小小的太平村還能容得下他那顆隱士般的心嗎?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16 03:31 PM

第六十章 再談人生

  李素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光芒,若一定要說光芒的話,現在的他也許身上散發著金光吧,「金錢」的「金」。

  活了兩輩子的人,比同齡人多了許多閱歷與見識,更懂得許多人生道理。

  道理是兩世皆通的,最起碼這兩輩子裡,錢都是好東西,有了錢才能過幸福的生活。

  至於當官,李素真沒興趣,從來不敢小看古代人,貿貿然闖入朝堂,面對那些老奸巨滑的老狐狸,李素實在很沒信心,上輩子沒混過官場,卻也知官場凶險,如何站隊,如何化解危機,如何博得朝野人望,如何揣摩上意,如何配合帝王平衡朝臣的心思,甚至什麼時候該笑,什麼時候該哭,都有著森嚴的規矩,李素只知道,若是進入朝堂,或許一生活得很風光,但一定活得很累。

  對李素來說,錢是最美好的東西,至少目前是。

  救命之恩不能指望它化為利益了,東陽公主顯然有賴帳的意思,很不幸的是,李素也不敢在公主府外的圍牆上刷紅油漆,寫上譬如「再不還錢殺你全家」之類的威脅語句,理論上來說,「全家」也包括當今皇帝,李世民可以因為這句話把他剮成一千片扔出去喂狗。

  同時李素也不敢當面再跟公主催債,他怕東陽逼急了一時興起,索性真把他舉薦進朝堂當官,把他的人生規劃全部打亂。

  事情就這麼僵持下來,李素心情不太好,接連幾日都沒去河灘邊與東陽閒聊發呆。

  閒在家裡養傷其實也很愜意的,骨折的左臂有些麻癢的感覺,大概骨頭正在愈合,內傷也好了很多。

  蓋大房子的想法一天比一天強烈,於是李素找了個風和日麗的上午,叫上王樁和王直兄弟又跑了一趟長安西市。

  自從弄出了活字印刷後,文房店生意興隆,省了刻版的功夫,一切便簡單多了,掌櫃的請匠工又制了兩套印刷模具,印書的時間大大縮短,錢也越賺越多,李素這次共計從文房店拿到了十五貫錢。

  很不錯的收獲,羨慕得王家兄弟兩眼通紅。

  …………

  …………

  李素找了個老爹心情不錯的時機,打算和老爹第二次談談人生。

  「哈——啐!」

  坐在門檻邊,李道正的開場白便是一口濃痰。

  沒關系,李素早有准備,木鏟輕輕一挑,連土帶痰扔進了隔壁史家院子,洗過手後,李素坐下來。

  「身子咋樣咧?上次家裡來了好多府兵,還有一位大將軍,我還以為你在外面闖下什麼殺頭的大禍,嗯,這事我先給你記著,等你身子好利索了,跟你算總帳,抽不死你。」

  李道正眯眼瞧著李素,仿佛在打量一頭馬上要宰的肥豬。

  「孩兒只是倒黴,碰巧遇到強人劫掠公主,如果孩兒視而不見的話,那才是真正的殺頭大禍。」

  李道正眼神有些希冀:「救了公主能當官不?皇帝的女娃,命可金貴滴很,你救了她,皇上賞你個官當不過分吧?做人應該講點客氣吧?」

  這話就不太好回答了,或許李世民真有賞官的意思,但李素不願意呀。當然,這想法不能跟老爹坦白,否則下場淒涼。

  「有沒有封賞看皇帝陛下的意思了,朝廷大人們的事,我們說不清楚,過好自己的日子就成。」

  李道正有點不甘心,卻也只能認命,悶悶地道:「皇帝女娃的命,金貴咧,應該封個官的。」

  「爹,不說這事了,孩兒要跟你談談人生……」

  「哈——啐!」李道正又一口濃痰,不知是唾棄如此嚴肅的話題,還是唾棄老李家兩代人的人生。

  李素只好認命地鏟走,扔進史家院子裡——老史家實在應該請個道士算算流年,看看最近有沒有命犯小人,以及……命犯邋遢人。

  「爹,咱家發財了!」李素索性單刀直入。

  李道正楞了一下,然後默算了一會兒,眉開眼笑:「不錯,咱家確實有錢咧,皇帝陛下賞的十貫錢還剩六貫,前幾日你從強人身上搜出了十幾兩銀餅,加起來二十來貫咧……」

  看著老爹愉悅的樣子,李素決定把文房店的收入先瞞下來,這筆收入不太好說,得從活字印刷術說起,然後還得解釋一些商業理論,比如合伙經營,利潤分成等等,李道正自然是不懂的,但肯定會問到印刷術的秘方,既然與人合伙,也就不存在秘方一說,最後的結果必然是李道正抄起降魔法器滿村追殺敗家兒子……

  李素是孝子,孝子的含義很廣泛,其中包括讓老爹每天保持好心情,盡量不說給他添堵也給自己找揍的事。

  「爹,二十來貫錢,咱家可以蓋個大房子了……」

  李道正一楞,接著若有所思:「說的沒錯,你都快十六了,要娶婆姨咧,咱們這個家太破了點,周正的婆姨怕是不願嫁,對,是要蓋個大房子了!」

  李素傻眼,十六歲討老婆?我還是個孩子啊,正是賣萌扮嫩的年紀啊……

  不管了,先蓋房子再說,車庫,泳池,主屋旁邊還得有個洗浴中心,裡面再造個桑拿房……前世享受不到的富豪生活,這一世無論如何都得圓了心願。

  李素來勁了,從懷裡掏出早已畫好的圖紙:「爹,您看,房子蓋成這模樣行不?」

  李道正不識字,眯眼湊近仔細瞧著:「這是個啥麼……」

  胡亂在圖紙上點來點去,大概介紹了一下主屋偏廳以及各種設施,然後道:「爹,相信孩兒不?」

  李道正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信,你比我有本事。」

  「蓋房子的事交給孩兒,保證蓋一棟讓爹邁不動腿,讓村裡大姑娘小婆姨張得開腿的大房子,咋樣?」

  「行,反正就這點家當,都給你,你看著辦,蓋房子是該花的錢,必須得花,反正再過幾月地裡有收成咧,咱心裡踏實。」李道正重重點頭,這幾個月,他越來越發現兒子長大了,或許,也該讓他試著當家了。

  「爹,蓋房子若能剩下錢,孩兒買個婆姨給你糟蹋,咋樣?」

  李道正呆了一下,接著勃然變色,久違的降魔法器祭了出來:「糟蹋?受死吧瓜慫!」

  李道正揮舞著紫藤,滿院子追殺傷殘人士,很辛酸的畫面。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16 03:34 PM

第六十一章 建蓋新房

  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二婚且帶著拖油瓶的老男人,而且長相也非常的呵呵呵,買個黃花俏婆姨給他,怎麼就不能稱為「糟蹋」?

  李素覺得自己用詞很貼切,顯然老爹不這麼認為,他覺得傷自尊了,也不照照鏡……對了,家裡沒鏡子,買鏡子的事也該提上日程了。

  說是玩笑話,但李素還真留了個心思,三四十歲的男人正是一生最意氣風發的年齡,不能孤獨地過完下半輩子,確實該給他找個婆姨了。

  李素是後世過來的人,對長輩再婚沒什麼抵觸,多個後娘對他來說只是家裡多添雙碗筷,卻能給家裡平增幾分人氣,將來再生個一男半女,相信老爹想練降魔棍法的時候不一定會找他了,思來想去,這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好主意。

  當晚李道正把家裡所有的錢都交給了李素,蓋房子的事讓李素看著辦,不過李道正還是不太放心,很嚴肅的告訴他,事若沒辦好可不止抽一頓這麼簡單……也許會抽兩頓。

  資金到位了,工匠的事又是麻煩。

  李素畫的圖紙要求的工藝比較高,有些東西至少這年代的工匠沒做過,村裡工匠手藝太糙了,必須請工部的工匠才行。

  李素是個很不懂得客氣的人,也很不喜歡跟別人見外,特別是跟東陽公主見外。

  請公主府的小宮女綠柳去傳話,將東陽約出來,動之以情,曉之以利,挾之以救命之恩,東陽不得不屈服了,她漸漸發覺被李素救了一條命是件很……劃不來的事?這份恩情大抵會被他要挾一輩子。

  東陽雖在眾皇子公主中不怎麼出風頭,李世民對她的關愛也很少,但她終究是金枝玉葉的公主,調幾十個工匠還是不成問題的。

  第二天工部便派來了三四十名經驗豐富的工匠,李家大宅正式開工。

  圖紙早就備好,除了那幾位泳池邊的比基尼美女有點傷風敗俗外,其他的一目了然,工匠們都是修蓋過皇宮的,經驗十分豐富,經李素解釋過後,大家都懂了。

  …………

  最近太平村裡又有了新的話題。

  老李家蓋房子的新聞成功佔據太平村頭條,而李素這個人,也成了村裡的風雲人物。

  「村裡的風雲人物」……格局似乎有點小,李素不在乎,以他目前胸無大志爛泥扶不上牆的性格來看,此生最大的目標大抵也只是村裡的風雲人物了,雖然耍點小聰明可以成為整個大唐的風雲人物,奈何這位風雲人物不喜歡太風雲了,村裡就夠,讓他更出名不是不能商量,得給錢。

  鄉親們對李素的印象越發高深莫測。

  數月以前,李家娃子只是個唯唯諾諾看起來有些懦弱的尋常農戶娃子,若一定要說他有什麼不同,大概模樣長得周正些,氣質文雅些,不太像農戶娃子。

  然而這個娃子最近幾個月卻讓人大吃一驚,不僅治好了天花,還殺了兩個強人,救了公主的性命,據說還作了許多詩,鄉親們雖然不懂詩,但太平村的娃子作出來的詩一定是好詩。

  一樁樁一件件,不斷刺激著鄉親們的眼球,如今老李家蓋新房子,鄉親們已覺得很正常了,生了個這麼爭氣的兒子,不蓋新房子才叫喪心病狂。

  農忙時節已過,村裡閒下來的壯漢們三五成群跑到李家工地上看,跟笑得合不攏腿……嘴的李道正聊幾句閒話,李道正大手一揮,壯漢們又找到了新工作,李家工地越發人聲鼎沸了。

  *

  伐木,采石,買地磚……李素忙得腳不沾地,這個節骨眼上,程處默找來了。

  李素真不太願意搭理他,因為程處默空著手來的,而且看樣子並沒有買詩談業務的意思。

  自從殺了結社率叔侄後,程處默倒真把李素當成了朋友,來往間從來沒擺過盧國公府小公爺的架子,老程家的家教深不可測,從上到下沒一個把「盧國公」的招牌掛嘴上,似乎從來沒在乎過。

  今日程處默情緒似乎不大好,而且臉上掛著幾許熟悉的瘀傷。

  李素很識趣,二話不說把他領到村口那株倒黴的銀杏樹前。

  「揍它!」

  程處默也不客氣,當即甩開膀子一聲暴喝,如同戰場殺敵一般,一陣狂風暴雨般的拳打腳踢之後,銀杏樹奄奄一息,程處默也滿頭大汗倒在地上,累得連哼哼都費勁。

  「這次挨揍應該跟我的詩沒關系吧?」李素坐在旁邊的石頭上,神情有些憂傷地望著天:「……我都好久沒開張了。」

  「沒你的事,昨被我爹揍了一頓,這次下手有點狠,不大習慣。」程處默甕聲甕氣道。

  李素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見識過程咬金的風采後,李素有點慶幸自己的爹對他……

  算了,還是別慶幸了,倆爹其實差不多的風格。

  「你闖禍了?」

  程處默搖頭,一臉被冤枉的表情:「除了最近心氣不爽利,長安城裡砸了兩家鋪子,我根本沒干過別的好不好?」

  「那就是嘴賤,昨天我也嘴賤了,被我爹抄著藤條追殺了三裡路……」李素同情地看著他:「令尊那個級別的大將軍揍兒子,起碼得領著上千部曲,抄著青龍偃月刀,擺出圍獵的架勢追殺你吧?」

  程處默兩眼發直,似乎在想象程咬金抄著青龍偃月刀騎著赤兔馬,領著千軍萬馬排兵布陣追殺不肖兒子的畫面……那得不肖到什麼地步啊。

  驚懼地甩甩頭,程處默苦著臉道:「……我爹耍斧子的,不耍青龍偃月刀。」

  仰天嘆出一口長氣,程處默憂憤地道:「兄弟你是不知道啊,我挨的這頓打喲,那叫冤喲,冤得好像喲……」

  「停!」李素適時打斷了他的話頭,下午還得請人去山裡把伐下的原木運回來,太忙了,沒功夫聽別人家的瑣事,況且他認為程處默挨多少頓打都不冤,誰叫他攤上那麼一個老爹呢。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16 03:37 PM

第六十二章 驢唇馬嘴

  李素對權貴一直抱著很深的防范心理,在他的印象,權貴屬於蠻不講理且掌握著講道理的人的生殺大權,對這類油鹽不進殺奪只憑喜好的人,李素能避多遠避多遠,這類人惹不起。

  然而來到這個年代後,李素遇到的權貴卻不是他印象中的模樣,東陽公主,程咬金,程處默,這些人完全沒有權貴的架子,李素小心翼翼過後,在他們面前也漸漸變得坦然。

  如果大家處於人格上的同等地位相交的話,李素覺得程處默還是很可愛的,挨過打的他更可愛。

  程處默情緒很低落,他覺得老爹這次揍他揍得太重了,讓他很不適應,更冤的是揍得毫無理由,沒招誰沒惹誰,無端端挨了頓打。

  按程處默的說法,那天老爹下了朝,不知受了朝裡哪位大人的鳥氣,回府摔碟子摔瓶子,而他,很不幸地從堂前路過,被眼尖的老爹看見,於是把他叫進堂內,二話不說揍了一頓,揍完以後還指著鼻子怒喝「以後還敢不敢了?」

  程處默滿腹委屈,滿頭霧水,根本不知道以後什麼事情敢不敢,只好點頭說不敢,程咬金大抵沒出夠氣,瞪起眼睛問他「你知道啥事敢不敢麼?」

  程處默傻眼半天,只好頹然承認不知道,然後程咬金一聲長笑,揍了他第二頓……

  揍完以後程處默才知道,其實老爹也沒想好啥事,總之就是因為心氣不爽,想找人揍一頓,而程處默因為不幸路過,於是躺槍……

  很悲傷的故事,李素聽著程處默的哭訴,張著嘴楞了半天,老程家的家教真是……相比之下,李道正簡直稱得上親切和藹的萌萌噠老爹了。

  程處默躺在草地上,喘著粗氣望著天,旁邊的銀杏樹遭了殃,歪著脖子奄奄一息,李素自然也沒有傾聽別人倒黴事的雅興,然而程處默卻仍扯著李素大倒苦水,生在權貴人家如何生不如死雲雲……

  李素頻頻點頭作認同狀,不時扔一記同情的眼神給他,腦子卻已走了神。

  泳池不好建吶,這年頭沒有水泥,而他這個穿越過來的廢材也不會造水泥,只能在泳池底部鋪上平整的打磨過的青石,中間用紙漿和糯米黏合,據說這東西堪比後世的萬能膠,效果很強大,用在泳池底部應該不會漏水,不過……到哪裡請幾個比基尼妹妹呢?

  「……李素,你說我這麼做對不對?」

  程處默煞風景的聲音驚醒了李素的暢想。

  「啊?啊!對,對……」不管什麼事,先點頭再說。

  程處默臉上露出一絲厲色,重重點頭:「既然你也這麼說,看來事情錯不了了,我這就回家收拾行李!」

  說完程處默一臉決然站起身。

  李素急了,什麼事就錯不了了?怎麼就要回家收拾行李了?剛才自己胡答應了啥?

  「慢著,小公爺留步!」李素果斷揪住他的袖子。

  「小公爺意欲何往?」

  程處默瞪著他:「去河北道投軍啊,我剛才說了半天你沒聽進去?」

  李素驚出一腦門的冷汗,好險啊,差點惹了大禍,若被程咬金知道他唆使小公爺去投軍,以老程那混世魔王的性子,恐怕會領著大軍殺進太平村,然後活活生撕了他……

  「小公爺,來來來,請坐,咱們談談人生……」李素笑臉僵硬,態度忽然變得賓至如歸。

  「剛才談過了……」

  「再談談,再談談,」李素發現這位小公爺性子很渾,比王樁還渾,對這類人李素一般選擇遠遠避開,顯然現在已避不開了,只能好言好語哄著。

  懷著被人碰了瓷的心態,李素苦著臉試圖回到剛才走神以前。

  「小公爺……為何突然要去投軍?」

  「程某也是堂堂八尺漢子,憑啥別人在前面拿命掙前程,而我卻安安樂樂在長安等著老爹蹬腿後繼承爵位?丟人!」

  李素無言以對,大家的價值觀不同,換了李素是盧國公的法定繼承人的話,肯定老老實實待在長安城裡,沒事遛狗斗蛐蛐兒,偶爾干點欺男霸女的事,如此愉悅的生活,這混帳居然要去投軍玩命……

  「小公爺,您看啊,眼下大唐邊事平靜,百姓安居樂業,去投軍也不見得……」

  「誰說大唐邊事平靜?」程處默神情愈發不滿:「我剛才說的話你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吧?昨日北邊有軍報來,自我大唐平滅東/突厥後,薛延陀真珠可汗趁機將原來的東/突厥草原牧場據為己有,在原來的東/突厥王城建了新的牙帳,這幾年勢力愈發壯大,如今有二十萬控弦之士,僅是今年便與我大唐邊境有過多次沖突,上月更有小股薛延陀軍士入我大唐疆境,殺我百十名邊境百姓……」

  李素:「…………」

  感覺自己已經不懂聊天了……

  「小公爺,您看啊,雖然大唐邊境不平靜,可你畢竟是未來的盧國公,貿然去投軍,想必程大將軍也不會答應的,再說薛延陀雖屢有不臣,但我唐軍究竟打不打薛延陀還沒定呢,你現在去投軍恐怕時機……」

  程處默快氣炸了:「我剛才的話你真的一個字都沒聽進去?誰說唐軍不打薛延陀了?昨日朝會上,陛下有意攻打薛延陀,給他們一個教訓,朝中數位老將紛紛出班請戰,我爹亦在其中,卻被李靖那老匹……咳,老人家搶了先著,據說陛下有意拜李靖為河北道行軍大總管,領關中河北大軍十萬以擊之……我爹沒搶過他,窩了一肚子火,不然你以為我昨日為何平白無故挨打?」

  李素:「…………」

  該死的,剛才自己走神想比基尼妹妹的功夫,這廝到底說了多少話?自己還錯過了什麼?

  決定了,不跟他聊天了,太累!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16 03:40 PM

第六十三章 無意獻策

  雞同鴨講,驢唇馬嘴,說的就是眼下的狀況。

  一個滔滔不絕說得起勁,一個半眯著眼睛想著比基尼美女,大家各得其樂,卻根本不在同一個頻道上。

  如果李素想和他成為人生知己的話,想必此生一定要花很大的力氣。

  「雖然不是很明白,但是……好厲害啊!」李素聲色俱佳地表達了雖不明但覺厲的情緒,然後很快轉移了話題。

  軍國大事與他一個農戶小子何干?李素的心很小,只容得下一棟房子。

  「咱們還是聊聊房子吧,小公爺快看,這是我家新房子的圖紙,很厲害的……」李素展開圖紙,開始炫耀自己的新房子。

  程處默顯然也是個心大的人,很快忘記了被老爹痛揍的不悅,也忘記了剛才還信誓旦旦說要投軍的豪言壯語,立馬被圖紙吸引了注意力。

  「這……是個啥麼。」程處默盯著圖紙喃喃道。

  李素松了一口氣,很好,這家伙上輩子一定是魚投胎,記憶只有七秒,唆使小公爺投軍的罪名應該怪不到他頭上了。

  「小公爺請看,這裡是車庫,不,不是馬廄,比馬廄高明多了,它不是圈馬的,是停馬車用的,這裡是浴室,不,裡面不放澡盆子,而是放一個……嗯,特大號的澡盆子,裡面還有一個桑拿房,洗完後可以在裡面蒸一蒸,很舒服的,『桑拿』?很難解釋,不用在意這些細節……」

  現在輪到李素滔滔不絕了,程處默直楞著眼,看著李素嘴皮子不停張合,正應了李素剛才那句話,雖不明,但覺厲。

  李素嘴都快說干了,終於將新房子的各類設施介紹完畢,笑得兩眼眯成一條縫,最後說出了耗費口舌的真正意圖:「小公爺家裡難道不想弄這些新奇玩意嗎?有了它們,日子會過得更舒坦,如果小公爺需要,我願為你畫圖紙,保證將貴府改造得既美觀又實用,圖紙賣你十貫錢不貴吧?小公爺有意否?」

  「我……咳,我剛才說到哪裡了?對了,打薛延陀!呵呵,陛下已下定了決心,說話就要點將出兵了,李靖想當這個行軍大總管怕是沒那麼容易,我爹豈是輕易相與之輩?這事明日朝會怕還有一番波折,說不定……」

  李素抬頭看看天色,喃喃道:「天不早了,我爹還在家等我吃飯呢,小公爺,實在抱歉,我先告辭了,啊,對了,我對如何攻打薛延陀很有興趣,下次煩請小公爺繼續說,今就算了,告辭告辭……」

  **

  跟程處默聊天簡直是酷刑,李素決定以後見了他躲著走,躲不過去就裝病,跟碰瓷似的,見到他就往地上倒,兩眼翻白,口吐白沫,手腳直抽抽……

  相比之下,跟東陽聊天就輕松多了,不說聊天了,僅看她那張臉就比程處默賞心悅目得多。

  仍是涇河河灘邊,東陽一身紫裙,不施脂粉,白淨無暇的素面看著河水,文靜地托著腮。

  「工匠的事,多謝你了,他們很不錯,圖紙上的東西他們都明白,想來建好房子後應該差不了。」李素朝她道了謝,雖然大家很熟了,而且對她還有救命之恩,但道謝的禮儀還是有必要的。

  「行了,工匠用得順手就好,蓋好了房子趕緊讓他們回宮裡去,太極宮修繕承香殿正缺人手,昨日工部的官員發現不見了幾十個工匠,還發了火呢,後來下面的人報出我的名頭才讓人家閉了嘴。」東陽說著,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

  「多謝多謝,讓你為難了,再有一個月怕是差不多封頂了,剩下的活兒村裡的工匠能做。」

  東陽嘆了口氣道:「明日我還是進宮跟父皇稟報一下這事,瞞著父皇終究不妥當,這幾日宮裡宮外人心惶惶,父皇和朝臣們火氣大得很,調用工匠的事若是瞞著卻被他發現了,怕是免不了幾句斥責……」

  李素眼中忍不住冒出八卦的光芒:「啥事火氣這麼大啊?宮裡遭賊了?」

  「你家才遭賊了……」東陽嘆道:「還不是男人家打打殺殺的事,據說是因為薛延陀的真珠可汗,這幾年愈發兵強馬壯,在我大唐邊境殺了不少百姓,父皇想出兵攻打,房相和魏徵等一干文官們卻覺得應該休養生息幾年,待國力更盛後再打,吵來吵去,父皇和大臣們都吵出一肚子火氣……」

  李素笑道:「這事我聽說過,昨日盧國公府的小公爺來了,因為這事他平白無故挨了盧國公一頓痛揍,冤得慌呢。」

  東陽眨眨眼:「你……跟程處默合得來?」

  李素點頭,肅然道:「知己,堪比伯牙子期一般的……知己!」

  就是沒法聊到一塊去……李素默默在心裡補上這一句。

  東陽笑道:「程叔叔一家上下倒是真性情,跟誰都處得來,據說我大唐剛立國的時候,高祖爺爺將長安城外的三百畝良田賜給程叔叔,有天莊子裡一位農戶家的老婦人得了急病,程叔叔親自背著她快馬飛馳進長安,找到孫老神仙醫治,這事直到今日還被人傳誦,從那年起,程家莊子的田產楞是比別家莊子多了半成……」

  二人閒聊時天南海北什麼都聊,東陽說著說著忽然噗嗤笑出了聲。

  「說起程處默更好笑,昨日他不知發了什麼瘋,回到府裡嚷嚷著要去河北道投軍,氣得程叔叔把他吊起來抽了小半個時辰……」

  李素吃了一驚:「又挨了頓揍?」

  「是呀,他是程家嫡長子,正經要繼承爵位的,誰家嫡長子那麼混帳,好好的爵位不要,跑去行伍裡投軍玩命?」

  李素苦笑道:「這可真是冤上加冤,因為一個薛延陀,程小公爺得挨多少頓揍呀……其實我就想不明白,為何我大唐一定要出兵呢?不戰而屈人之兵不是挺好麼?」

  「世上哪有那麼多的不戰而屈人之兵?你想得倒美。」

  「怎麼沒有?單說薛延陀吧,我雖然不知道那位真珠可汗幾斤幾兩,但是……他總應該有兒子吧?只要兒子的數量超過兩個,這事就能成。」

  東陽白了他一眼,笑道:「真珠可汗的兒子關咱大唐什麼事?難不成他們會幫大唐把他們父親殺了?」

  「笨!沒聽說過漢朝的推恩令嗎?」

  「哦?怎麼說?」

  「推恩啊,薛延陀名義上還是大唐的藩屬國吧?真珠可汗的地盤如果是一塊銀餅……抱歉,習慣了,好吧,如果是一塊大餅,陛下為何不以宗主國的名義給薛延陀下旨,把那位可汗的兒子們都封為可汗?這些新出爐的可汗們的封地嘛,就在大餅上畫吧,你一塊,我一塊,轉眼間一塊大餅七零八落,不光是地盤,麾下的勇士也是大餅,你五萬,我八萬的,拆得亂七八糟,那時真珠可汗焦頭爛額回過頭對付自己的熊兒子們,我就不信他還有心力敢染指大唐邊境……問題是,真珠可汗必須要有兩個以上的兒子,此計方能得售,如果他只生了個獨子,這台戲唱不了……」

  李素說著將懷裡的圖紙掏出來,再次核對加欣賞,還是自家的房子最迷人,軍國大事有什麼意思?

  垂著頭看了很久的圖紙,李素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周圍太安靜了,不是應該有個姑娘在旁邊的麼?

  抬頭一看,東陽滿臉呆滯,定定看著他,目光很……反正李素看不懂。

  「喂,你沒事吧?怎麼了?」巴掌在東陽眼前晃來晃去。

  東陽仍舊呆滯的模樣,緩緩地,一字一字地道:「真珠可汗……真有兩個兒子!」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16 03:43 PM

第六十四章 橫截聖意

  真珠可汗真有兩個兒子……

  李素也呆住了,腦海裡跳出來的第一個念頭不是什麼推恩令,而是……這家伙太弱了吧?

  好歹也是草原上的王者,只生了兩個兒子,看看人家李世民,兒子生了十四個,女兒生了二十一個,簡直是活生生的人形種/馬,對比一下,只生了兩個兒子的家伙居然好意思來搶人家種/馬的地盤,他不羞嗎?

  「李素,剛才的主意,是你想出來的嗎?」

  李素深沉地望著天,一副回憶唏噓的模樣:「在我很小的時候,村裡路過一位老道士……」

  「行了行了,沒一句正經話!」東陽狠狠白他一眼:「有主意不早說,你這一番話可以讓我大唐少死多少將士,積大德的計策,還藏著掖著,不怕老天降雷劈你!」

  「真有一位老道士……」

  「閉嘴!」東陽難得地發了脾氣,站起身看看天色,道:「我現在進宮一趟,父皇說不定已開始調兵遣將了……」

  看著東陽風風火火的樣子,李素有點不適應,大概這是大唐公主天生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吧,文靜柔弱的東陽也不例外。

  「這個計策……還行嗎?」李素小心地問道。

  「行不行先稟報父皇再說,男人家打打殺殺的事情我懂什麼?不過我覺得還行……」

  李素眼裡不知不覺冒出了希冀的光芒:「大家都不容易,若是朝廷采用了我的計策,是不是應該賞我一些……」

  話沒說完,東陽公主跟他揮了一下手算是道別,然後匆匆走遠。

  李素楞在原地,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半晌,才從喉嚨眼裡擠出未盡的話:「……錢啊?」

  沒有回答,東陽公主的背影後面跟著十幾個侍衛,慢慢變成了小黑點。

  李素黯然嘆息:「這人……不講究。」

  *

  太極宮,甘露殿。

  今日殿內坐滿了武將,李靖,李勣,尉遲恭,程咬金,連久病在床的翼國公秦瓊亦在座,李世民為了體恤他,特意讓他躺在一張軟榻上。

  文官也有,長孫無忌,房喬,諸遂良等等。

  武將們不拘小節,坐在殿內嘻嘻哈哈斗嘴,文官們的神情卻頗為凝重,細細觀察一下殿內文武官員的比例,便能發現不少微妙的細節,武多文少,又是商議薛延陀之事,由此可見陛下的心思。

  尚書左僕射房喬暗暗嘆氣,看來陛下決心已定,要出兵攻打薛延陀了。陛下性烈,永遠受不得挑釁,當年東/突厥頡利可汗可汗兵臨長安城下,逼著陛下簽下恥辱的渭水之盟,僅僅只過了四年,陛下便報仇雪恨,將頡利可汗活擒至長安,如今薛延陀二十萬大軍犯境,心氣愈高的皇帝陛下更不能忍了,北征薛延陀已是定局。

  說是商議,其實只是李世民將眾人叫來宣布自己的決定。

  攻打薛延陀不是一時意氣,李世民在做這個決定之前也有過多次思量,如今大唐兵鋒正盛,十來年的休養雖遠未達到國強民富的地步,卻也是糧倉豐足,刀械滿庫,再加上官府清廉,萬眾歸心,天氣也正至初夏,可以說無論天時地利人和,這一次都佔盡了,至於戰爭的代價……古往今來,哪一次戰爭不需要付出代價?

  「朕心意已定,即日調關內河北兩道,計十萬府兵,出征薛延陀,拜衛國公濮州刺史李靖為河北道行軍大總管,總領關內河北十萬大軍北征……」

  房喬暗嘆一聲,不得不道:「陛下請三思,我大唐如今休養之策甫見成效,民居倉廩堪堪充足,此戰凶險,耗錢糧巨萬,遑論我關中萬千子弟性命,我大唐耗十年之功而創下的盛世怕是大傷元氣,再窮十年之力方可復見,故臣以為,對薛延陀莫如以懷柔撫之,待四五年後再興刀兵方為上策……」

  李世民眼中露出凶狠的戾氣,重重地道:「玄齡勿復多言,朕意已決,中書,門下,尚書三省協力,禮部擬草檄文,戶部撥運糧草,兵部調遣將士軍械……今日無論文武,無論政見,戰端開啟,務必各司其職,齊心協力,來年今日,朕要看見薛延陀之牙帳已成我唐人牧馬之樂土……」

  話未說完,一名宦官匆匆走來,小心翼翼跪在殿外道:「啟稟陛下,東陽公主殿下求見,殿下說事出緊急,關乎軍國大事,求陛下召見。」

  李世民眉頭皺了起來:「東陽?她能有甚軍國大事?」

  終究對這個女兒懷著一絲愧意,李世民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住了怒氣,朝殿內眾臣道:「諸卿稍待,朕去去便來。」

  …………

  甘露殿偏殿內,東陽公主朝李世民盈盈跪拜,李世民剛被她打斷了重要的朝會,臉色有些不悅,看著女兒柔柔弱弱的樣子,也不忍心發火,語氣不太和善地道:「東陽如此著急見朕,有事嗎?」

  東陽垂頭道:「有事,很重要,故東陽不得不耽誤父皇一點時間,請父皇撥冗,聽東陽詳稟。」

  李世民拂了拂袍袖,道:「奏來。」

  「父皇,東陽有計,可使我大唐不費一兵一卒,而陷薛延陀於內斗,此計東陽亦拿不准可不可行,故向父皇請益。」

  李世民挑了挑眉,笑也不是,怒也不是,片刻之後嘆了口氣:「你一個女娃,軍國大事豈是你想的那麼簡單,快回公主府好生休養,朕再著宮人賜你綾羅美食……」

  東陽急了,不得不打斷他的話,語速飛快地道:「薛延陀真珠可汗膝下二子,而薛延陀名義上亦是我大唐之藩屬,父皇若是遣使下旨,分封真珠可汗二子為可汗,並劃其國土及國中勇士,俱裂封二人,父皇,此計……可行否?」

  東陽鼓起勇氣說完後,偏殿頓時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東陽心中忐忑,不安地垂著頭,許久聽不見動靜,不由心虛地微微抬起眼瞼,小心看了看李世民的臉色,卻發現李世民呆呆地跪坐在榻上,一臉震驚地看著東陽。

  「父皇?此計……不可行麼?」東陽心虛得聲音都低了許多。

  良久,李世民臉色復雜,一字一字地道:「推,恩,令?」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16 03:46 PM

第六十五章 少年英傑

  李世民是聰明人,聰明人一點就透。

  推恩令,始出漢朝武帝,當時漢武帝劉徹很苦惱,真正的寢食難安,因為他的祖宗漢高祖劉邦太沒文化,立國之後大肆分封劉家子弟為王,放眼華夏大地,這裡一個王那裡一個王,真正是祖國江山一片劉,立國時沒什麼,劉家子弟感恩戴德痛哭流涕謝皇帝封賞,然而給了王位就得給權力,給了權力還得給兵將,久而久之,諸王勢力越來越大,對中央政府也越來越不敬,皇位傳到武帝劉徹這裡時,可憐的萌娃武帝小朋友失眠了……

  不僅失眠,劉徹可能還患有譬如焦慮症,神經衰弱症,心率不齊症等一系列症狀,因為王爺們勢力太大了,諸王勢力合起來估摸可以把他這個皇帝掀翻三次以上,皇位很不穩當吶。

  所謂「主憂臣辱」,皇帝陛下失眠,臣子們也不敢睡了,這時一個名叫「主父偃」的臣子上了一道疏,奏疏裡說,既然天下這麼多王爺,咱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王位當成不要錢的爛白菜一通亂封算了吧?劉徹大怒說,寡人憂郁得快成詩人了,你特麼還跟我胡咧咧,信不信寡人抽死你?主父偃急忙解釋,莫如分封諸王子弟,一個王爺少說有三四個孩子,將這三四個孩子全部封王,然後將他們老爹名下的土地和城池再劃分給他們,如此一來便無形中削弱了諸王的實力,一個小國變成三四個小國,指揮不一,兵力不一,以後誰還敢造反?

  這就是著名的「推恩令」,劉徹的失眠症終於不藥而愈。

  李世民當然知道推恩令,然而畢竟當局者迷,當薛延陀犯境之時,君臣第一個念頭並不是什麼陰謀詭計,而是打或者不打,兩端各執一說,卻沒有一個人想到推恩令這方面去。

  直到東陽匆匆進宮,向李世民獻上此策,李世民這才如同撥開了漫天迷霧一般,整個思路都清晰了。

  是啊,推恩令,如此絕佳的計謀,不費一兵一卒,只需輕飄飄一道聖旨便足可讓真珠可汗後院失火,大唐君臣則坐山觀虎斗,待到老爹和兒子們打得鼻青臉腫,無力再戰時,唐軍再發動突襲,豈不事半功倍?

  至於本該發生的戰爭……

  李世民好斗,卻絕非窮兵黷武,一千多年來被後人喻為「千古一帝」,這個稱號可不是純粹用武力換來的。若能用更高明的法子和平解決大唐北方的心腹之患,李世民又何必付出讓國力倒退十年的代價?

  東陽獻策後,李世民剎那間想到了很多,心念電轉間,不由望向東陽,目光充滿了非常內斂的震驚。

  「東陽,推恩之策……是你想出來的?」李世民的語氣頗為平淡,聽不出喜怒。

  東陽一顆心頓時懸起,潔白的貝齒咬了咬下唇,腦中仔細揣摩了一番自己剛才說的話,直到確定不會給李素惹來麻煩後,才輕輕地道:「回父皇,此策非東陽所出,而是東陽封地旁的農戶子弟獻上的,那個人……名叫李素。」

  李世民又怔住了,最近數月,「李素」這個名字一次又一次出現在他耳中,實在太熟了。

  「李素?」李世民嘴角勾起一抹看不清含義的笑:「那個不願為官的農戶小子?那個治了天花,寫過佳詩,獨自誅殺結社率叔侄的……李素?」

  「正是。李素他……雖不願為官,卻心憂國事,以平民白身而謀其政,最近長安紛傳父皇欲出兵薛延陀,李素悲憫關中河北子弟性命,特登東陽公主府求見,獻此推恩之策……」

  東陽所說基本是事實,當然,細節上稍作修改,對李素的形象也無限且無恥地拔高了許多。

  李世民神情若有所思:「這個李素,果真只有十五歲?」

  「是。」

  東陽輕應之後,抬頭小心地問道:「父皇,此策……可行否?」

  李世民沉默一陣,卻移開了話題,和顏笑道:「你且回封地,前些日子被惡賊挾持受了驚,好好養息身子,開朗一點,多笑一笑,多與你那些兄弟姐妹走動走動,你性子太弱,若有一日能見你露出些許鋒芒,朕更歡喜。」

  東陽見李世民不答,不由愈發忐忑,卻也只能盈盈下拜告退。

  …………

  邁著輕快的步履,李世民走進甘露殿,眾臣仍在等他。

  衛國公李靖站出來,沉穩的臉上露出幾分戰意和殺氣:「臣奉旨領軍出征,未盡事宜還請陛下示下……」

  李世民的神色比剛剛輕松了很多,聞言笑著擺擺手:「北征薛延陀之事容後再議,朕……或許有一個更高明的主意。」

  殿內眾臣皆訝然。

  尚書左僕射房喬心中一喜,觀陛下神色,似乎不打算出兵了,於是急忙站出來問道:「陛下有何妙計?」

  李世民不答,卻忽然問了一個沒頭沒腦的問題:「玄齡,你信不信這世上有少年英傑一說?能文能武,亦能安天下。」

  房喬楞了一下,搖頭道:「或許有,但臣未見也。」

  李世民平視著殿外的陽光,淡淡地道:「朕也未見過,但朕想見一見,必須要見一見……」

  **

  少年英傑此時正蹲在村口西邊的山腰上,看著王樁王直兄弟幫他挖錢,文房店這筆收入沒法跟老爹解釋,索性不說了,三人把它埋在山腰的歪脖子樹下。

  今日王樁與李素閒聊時,愁眉苦臉說爹娘請了媒人下月上門,估摸要說親了,李素聽完後默默將二人領到山腰上,讓他們幫忙挖錢。

  王家兄弟挖得滿頭大汗,李素卻無所事事地蹲在一旁想心事。

  很擔心啊,東陽公主進宮會跟李世民說啥?怎麼一個微不足道閒聊時順嘴一提的計策竟被她如此看重?萬一李世民真采納了這個計策……他會不會給點錢意思一下?十貫八貫總要有吧?

  李素有點心疼,虧了,應該先簽協議再獻策的,這下好了,人家白拿了計策跑得沒影,這筆錢怕是不容易要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17 09:54 AM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六十六章 微服訪賢(上)

    錢埋得很深,李素是個很小心的人,埋得太淺怕不妥當,反正王家兄弟都有力氣,埋錢的時候索性讓他們刨了個三尺深的坑,現在挖錢的時候也特別辛苦。

    王樁幹活時嘴也不閑著。

    “李素,你最近老往河灘跑,都不跟我們作耍了……”王樁語氣有些幽怨。

    “我喜歡的事情你們都不喜歡,沒法帶你們。”李素想了想,又補充道:“當然,你們喜歡的事情,恕我也無法苟同,比如偷看楊寡婦洗澡。”

    “你喜歡啥?”

    “發呆,坐在河灘邊發呆,腦子一片空白,啥都不想,一坐就是一下午,這事你們喜歡幹嗎?喜歡的話明我捎上你們。”

    王家兄弟果斷搖頭。倆憨貨頭可斷,血可流,就是坐不住。

    王直心眼比王樁多一點,笑道:“最近河灘邊可不止你一人,聽說東陽公主也常往河灘跑,上次公主被強人擄去,連你也捎帶上了……”

    王樁與王直對視一眼,訥訥道:“李素,你比我們靈醒,這話原不該由我們提醒,公主是金枝玉葉,我們只是莊戶人家,走得太近了……不好,更別對她有啥心思,畢竟……不是一路人。”

    李素苦笑:“我對她沒心思啊,就是河灘邊經常碰到,恰好她也有發呆的愛好,于是我們一起發呆而已。”

    王樁憨笑道:“沒心思就好……”

    說著忽然翻臉,狠狠抽了王直一記,王樁罵道:“我就說李素不是那種犯迷糊的人,你瞎操心個啥?”

    王直撓著腦袋呵呵直笑。

    李素也笑,心中卻泛起一絲苦澀。

    真對東陽沒心思嗎?每天河灘邊一起發呆,一起閑聊,完全忘記了彼此身份地位的懸殊,她從來沒擺過公主的架子,而他也從來不覺得公主是多麼的高不可攀,與她相處越來越像一對多年的老朋友,彼此連呼吸都仿佛有了一種默契。

    然而王樁沒說錯,她……畢竟是公主,再怎麼不在乎身份,她終究有這個身份,他和她可以是朋友,卻永遠不可能成為夫妻,她的未來,掌握在李世民手裏。

    雜亂的思緒被王家兄弟打斷,錢終于挖出來了。

    王樁羨慕地盯著坑裏一大堆銅錢,咂著嘴道:“李素,以前咋看不出你掙錢這麼厲害?這幾個月你到底掙了多少?”

    “十幾貫的樣子吧,這不算什麼。”李素嘴上應著,彎腰吃力地拎出兩貫錢,朝王家兄弟面前一扔:“拿著,回家交給爹娘,就說幫公主府的管事挖溝渠,東陽公主路過時賞下的。”

    王樁王直吃驚地盯著他。

    “看啥?沒錢咋娶婆姨?我聽你娘說了,你娘看中了牛頭村周家的二閨女,周家日子過得苦,放出話來了,聘禮二百文,一文不能少,誰叫他家閨女水靈呢,這兩貫給你們,給了聘禮後請人把家裏翻修一下,錢都花完,別剩,將來王直和老四說親我再給。”

    “這……李素,這不合適,我們不能要,有手有腳的,掙錢靠自己,拿別人的臉臊。”王樁漲紅了臉道。

    王直本來想拿的,見老大這麼說,只好悻悻收回手。

    李素一腳將王樁踹一趔趄:“我是‘別人’嗎?給你你就拿著!你家窮成啥樣了?能拿得出二百文嗎?沒錢娶婆姨,以後怎麼生娃?王家要不要傳宗接代了?王直,別理你哥,把錢收好,快!”

    王直猶豫了一下,還是慢吞吞地將兩貫錢抱在懷裏。

    兩貫錢在王直的懷裏閃著誘人的金光,李素忽然覺得心髒被針狠狠刺了一下,可能疼得出血了……

    閉著眼悲痛地朝二人揮手:“拿了錢快走,我快改主意了,快!”

    王樁沒來得及說話,王直撒開腿飛快抱著錢跑得連影子都不見了。

    李素指了指王樁:“你家老二將來肯定比你有出息。”

    *****************************************************

    老李家房子蓋得很快。

    幾十個修皇宮的工匠被調來修農戶家的房子,真正是殺雞用牛刀,剛開始工匠們心裏未免存著幾分輕視和不耐,直到後來李素拿出圖紙,將那些他們聽都沒聽說過的新奇東西指給他們看,工匠們這才收起了輕視之心。

    李素已好幾天沒去河灘邊了,因為他很忙,工地裏的大小事情他都得管,當然,為什麼不去河灘或許他心裏最清楚。

    …………

    不知不覺快到初夏,村裏已漸漸能聽到各種嘈雜的蟬鳴聲。

    離太平村十裏的東南方有一座廟,名曰“天富寺”,隋朝時香火非常旺盛,自從貞觀元年後,這座廟卻一夜之間斷了香火,方圓百裏的百姓再無一人敢進廟禮佛,廟裏的和尚沒人供養,也漸漸四散離開了。

    一座香火旺盛的廟宇忽然間沒了香火,自然是有原因的,原因跟一次事變有關。

    事變名叫“玄武門之變”,武德九年,當時還是秦王的李世民在玄武門外發動兵變,向兄長和親弟弟痛下殺手,秦王麾下諸如長孫無忌,尉遲恭,程咬金,秦瓊等文臣武將暴起而擊,建成太子和齊王李元吉終不敵大勢,兵敗被誅。

    玄武門之變,殺戮的戰場並不僅僅只是玄武門,這場兵變波及整個關中,而在這離長安城數十裏的天富寺外,事變當日也有一場浴血廝殺,當時領軍的是名將秦瓊,帶領三萬人馬與太子左衛率五萬余人在此遭遇,雙方當即展開殊死之搏,那一戰直殺得日月無光,血流成河,數萬人死在天富寺外,死在佛祖神像悲憫的目光中。

    秦瓊在那一役裏身負大小傷二十余處,而代價卻是整個太子左衛率全部消失,這一戰,是除後患之戰,此戰之後,建成太子的勢力終于徹底煙消雲散。

    那一年起,香火旺盛的天富寺再也沒有人敢踏足,事隔十余年,似乎還能隱隱聞到寺外腐蝕的鐵鏽般的血腥味。

    這天,伴隨著陣陣蟬鳴,天富寺空寂無人長滿荒草的小徑上,慢悠悠走來數十人,為首一人穿著尋常的輕便綢衫,腰間系著一根鐵制的腰帶,頭未著冠,只用玉簪隨意地挽了一個髻,旁邊陪著的一人打扮也很隨意,然而二人行走顧盼間卻自然地露出幾分不怒自威的氣質。

    看著周圍野草遍生的荒地,微服打扮的李世民歎了口氣,神情浮上幾分愧然。

    “今日該邀叔寶同來的,此地是叔寶灑熱血之地,當年若非斯役,若非叔寶在城外此地拼死攔截太子左衛率,玄武門中究竟誰主江山,恐未知也。”

    陪同李世民的也是朝中重臣,房喬房玄齡,聞言房喬亦歎息道:“叔寶自那一役後身負重傷,失血近鬥,從此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如今已高臥病榻,連行走亦需子侄攙扶。”

    李世民眼中閃過一絲痛意:“大唐名將,惜哉,痛哉!”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17 09:56 AM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六十七章 微服訪賢(中)

    名將是大唐的資本,可以橫行天下逮誰滅誰的資本,李靖,李勣,尉遲恭,程咬金,段志玄,秦瓊……這些大唐名將在李世民心中的分量,相當于半個大唐社稷。

    如今秦瓊已臥病于榻,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李世民確實痛心。

    特意來到天富寺,倒也不是李世民矯揉做作,對秦瓊,他一直是心懷感激的,這位性格忠厚用兵卻狡詐如狐的武將,從李淵征戰天下時便跟著當時還是秦王的他,無論任何風浪任何變故,但只回頭,他永遠不離不棄地跟在身後。

    天富寺外長滿了野草,偶爾能聽到幾聲鴉聒蟬鳴。

    草已深沒齊膝,朱紅色的佛寺成了一片斷壁殘垣,李世民和房喬緩步而入,後面數十名侍衛緊隨。

    默默憑吊過當初為自己征戰過的將士後,李世民站在寺內院中,靜靜注視著寶殿內早已傾塌殘破的佛像。

    房喬等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道:“陛下今日邀臣微服出行,所為何事?”

    李世民笑笑,指著西北方道:“離此不遠的涇陽太平村,有一位少年,朕想見見他。”

    房喬是尚書省仆射,三宰相之一,對國事自然熟悉無比,聞言立即道:“是那位治除天花,獨力誅殺結社率的少年郎?臣記得……他叫李素,對嗎?”

    “對,此子能文能武,他作過的幾首詩亦是傳世佳句,前些日朕本已准備拜李靖為河北道行軍大總管,領軍出征薛延陀,玄齡可知朕為何突然叫停,改以推恩之策?”

    房喬有著七竅心肝,想了想,笑道:“那日陛下正與臣等商議,後來東陽公主求見,陛下回來後便改了主意……臣不得不說,推恩之策大善,正合兵法所雲不戰而屈人之兵,上善也,此策如神來之筆,委實妙極。”

    說著笑容忽然斂住,房喬臉上微微露出驚容:“莫非是這李素獻策?”

    李世民點頭:“李素所居離東陽公主府很近,據說他登公主府向東陽獻了策,東陽不敢怠慢,匆忙入宮向朕稟奏,此策,名曰‘推恩’。”

    房喬呆了片刻,方才喟歎道:“難怪陛下當日曾有‘少年英傑’一說,原來這世上果真有少年英傑。”

    李世民沈靜地笑道:“是不是英傑,親眼見過才算,世上才華橫溢者多矣,才與德兼備方為上善。”

    目光投向遠方的蒼穹,李世民淡淡地道:“貞觀六年科試,朕見當年的新科進士由太極宮端門列隊而入,曾說過一句話,‘天下英才盡入吾彀中矣’,這句話朕一直以為沒錯,直到今日朕才發覺,或許,天下仍有英才未被朕看見,朕的大唐正是百廢待興之時,豈能容英才隱于村野,而不被朕所用?”

    很平淡的一句話,卻流露出濃郁的帝王霸氣,房喬聞言一凜,急忙躬身道:“陛下乃千古少有之聖明英主,天下英才皆願擇明主而事之,吾皇氣象,當彪炳千秋萬世。”

    李世民笑了,喃喃地道:“十五歲的少年郎……朕真的很想見見,他到底是何等風采。”

    ********************************************************

    一個尋常的農戶小子,竟勞動當今皇帝和尚書省宰相微服出行親自見他,不能不說這是無上殊榮。

    李素幹的事情太耀眼了,無論如何隱藏鋒芒,與大唐的尋常少年相比他終究太不一樣,心境也好,本事也好,都是普通少年們望塵莫及的,入李世民法眼亦在情理之中。

    從當初治除天花開始,後來作的兩首詩被東陽傳入宮中,再後來獨力誅殺結社率叔侄,最後獻推恩之策已定北疆……

    一樁樁一件件事情做出來,李世民想不注意他都難了。

    作為一個曾經放出大話說“天下英才盡入吾彀中”的帝王,忽然發現還有一個英才在他彀外遊來蕩去,李世民若不把這家夥圈進來無疑就是打自己的臉了。

    …………

    太平村。

    李素正指揮著工匠們擡青石,五尺見方的大石塊表面修得很平整,工匠們喊著號子,將石塊擡入早已挖好的深坑內。

    深坑是個長約十余丈寬約五六丈的長方形,看起來有點怪異,鋪上平石後用木錘將其夯實,石塊之間嚴整嵌合,宛如一體,一個巨大的泳池已初見雛形。

    想象不久的將來,泳池裏灌滿水後自己可以泡在裏面盡情暢遊,遊完後進浴室泡個澡,然後再進桑拿房蒸一蒸……李素的心情不由愈發激動,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啊。

    就在李素沈浸在美好未來的時候,李世民和房喬已來到太平村,著侍衛打聽到李素家住址後,李世民揮退了侍衛,只和房喬二人不急不緩走進李家院子。

    工地熱鬧喧囂的場面令李世民和房喬吃了一驚,還在楞神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道頤指氣使的聲音。

    “你們!別東張西望,說你們呢,你們也是來幹活的嗎?穿成這模樣,不像幹活的樣子,別楞著了,快,把這塊石頭擡進坑裏。”

    李世民和房喬轉身,卻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瞪著他們,少年白白淨淨,略微顯得單薄了些,眉目倒是英俊,整個人從裏到外散發著一股子懶散味道。

    少年瞪著他們:“快幹活,傻站著可拿不到工錢。”

    李世民和房喬愕然對視一眼,接著二人露出戲謔般的微笑,也不辯駁,索性彎下腰,擡起了一塊合抱粗細的石塊,一前一後合力往挖好的深坑走。

    皇帝和當朝宰相竟為一個農家小子幹活,大唐立國不到二十年能成就煌煌盛世氣象,君臣的氣度涵養可見一斑。

    李素身在福中不知福,卻嫌二人幹活不利索,相比其他工匠嫻熟的動作,李世民和房喬幹活委實生硬了些,專業不對口嘛。

    在李素三番兩次催促下,並不時威脅要扣他們工錢,李世民和房喬不樂意了,扔了石塊怒道:“你這小娃子好羅嗦,扣我們工錢?你付得起我們工錢嗎?”

    李素一楞,臉色有些不好看了:“說好每日五文,你想訛我?”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17 09:57 AM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六十八章 微服訪賢(下)

    很不完美的認識過程,雙方差點打起來。

    待到李素終于正眼看他們,才赫然發覺不對勁。

    眼前這二人面白長須,身材富態,打扮雖隨意,卻流露出一股不怒自威的味道,為首這人更是目光清正,帶著幾分傲然之氣,自信得仿佛能夠輕松將整個世界踩在腳下。

    這模樣……怎麼看都不像是工匠,工匠長這樣子早被人活活抽死了。

    李素打量半晌,終于確認了,于是和氣地拱手:“二位……是工部的官員?”

    李世民和房喬又楞了。

    這孩子啥眼神?

    李世民清咳兩聲,索性順水推舟:“不錯,我確是工部官員。”

    指了指哭笑不得的房喬道:“他也是。”

    …………

    …………

    李世民和房喬坐在李家堂屋裏,手裏捧著一碗熱水,氣定神閑看著李素作揖道歉,默默感慨人生起伏太精彩,面前這豎子前倨後恭的樣子太討厭。

    半天才適應了自己座上賓的身份,李世民環視院後熱火朝天的工地,道:“你便是李素吧?你家在蓋新房?”

    李素一直站在二人面前,坐都不敢坐,神情恭敬得很,畢竟是組織上派來的人,絕不能得罪,聞言立即回道:“是,小子正是李素,我家這些日正在蓋新房。”

    李世民仔細打量了他一番,道:“倒是個俊俏後生,不過,你家這房子怎麼蓋的?我怎麼看不懂?屋後邊那個四四方方的大坑幹啥用的?”

    “……遊水用的。”

    李世民笑道:“遊水的池塘我見得多了,都是圓的,你這池塘為何是方的?”

    懶得跟這種沒見識的人解釋,李素順嘴胡謅:“陰陽學曾雲‘天圓地方’,天是圓的,池塘挖在地上自然是方的。”

    李世民與房喬笑著對視一眼,房喬笑道:“雖是胡說八道,倒也算急智。”

    李素嘿嘿幹笑,笑得毫無誠意。

    李世民含笑看著他,目光有點怪,盯得李素全身發毛,良久,才悠悠地道:“你果真只有十五歲?”

    “是。”李素應道,然後立馬堆出一個萌萌噠的笑臉。

    李世民神情漸漸有些嚴肅了:“天花是你獨創牛痘之法治好的?”

    “是。”

    “結社率叔侄是你獨力誅殺的?”

    “是。”

    “推恩薛延陀之策是你所獻?”

    李素有些吃驚:“工部……管這麼寬?”

    李世民和房喬同時咳了起來。

    李素瞧著二人,心中漸漸生疑。

    他沒見過朝廷官員,唯一一次皇帝下旨也是三個陰陽怪氣的宦官來家裏宣念,在他印象裏,眼前這二人確實有著朝廷官員的威嚴和氣度,這也是他先入為主的原因,可是……兩個工部官員盡問些不相幹的事情,大唐朝廷的官兒難道都喜歡管閑事麼?

    李世民寒暄了幾句,漸漸說到了正題。

    “推恩薛延陀之策,我有些不明白,依你所言,大唐向真珠可汗的兩個兒子下旨,他們若是完全不遵旨意,此計豈非白費?”

    李素皺起了眉,不是對這個問題,而是對這兩個人。

    大家才第一次見面,問這麼多問題跟提審似的,大家根本不熟好不好?

    李素對陌生人沒什麼耐心,更何況他們提的問題太費腦子,李素懶得回答,除非用錢說話。

    于是李素向二人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誠懇笑容:“呵呵。”

    李世民和房喬又呆住了,這豎子……“呵呵”是啥意思?

    房喬咳了兩聲,又道:“本官再問你,推恩薛延陀之策如何落實?如何能夠確認真珠可汗的兩個兒子互爭其利,而令薛延陀後院失火?”

    “……呵呵。”

    李世民和房喬臉頰直抽抽,很想一巴掌朝那張俊朗的臉上乎過去……

    ******************************************************

    不歡而散,真正的不歡而散,李世民從李素家出來時窩了一肚子火,氣得想把這豎子拿進大牢裏抽他一百鞭子,朕叫你呵呵。

    房喬跟在怒氣衝衝的李世民身後,邊走邊搖頭:“這位少年英傑啊……呵呵。”

    李世民猛地轉身,怒瞪著他。

    房喬一滯,立知失言,更不該“呵呵”,于是訕笑不已。

    走到太平村口,李世民停下腳步,眯著眼朝遠處打量了一番,道:“那裏便是東陽的公主府了,玄齡,我等去她府上看看,朕要問問東陽,這小子究竟是個什麼德行。”

    …………

    李世民進公主府顯然比在李素有面子多了,府外值守的侍衛們都是金吾衛所屬,自然認得皇帝,于是趕緊大開中門跪迎,李世民跨進中門後,東陽也匆忙從後殿走出來,向李世民盈盈下拜。

    公主府正殿內,李世民大馬金刀坐在主位,房喬坐側位,東陽老老實實垂頭站著,心中不由忐忑不已。

    李世民現在仍一肚子火沒消,重重哼了一聲,道:“東陽,那李素家就在你封地旁邊,你告訴朕,那小子究竟什麼德行?一臉皮笑肉不笑的樣子,朕見著就來氣!”

    東陽睜大了眼,滿頭霧水看著父皇。

    房喬在一旁苦笑道:“公主殿下莫急,適才陛下與臣去李素家尋訪,見到了李素,那小子實在是……”

    說著把李素剛才那番表現說了一遍,宰相到底是宰相,雖然不見得肚裏能撐船,至少也沒落井下石添油加醋,經過還是說得很客觀的。

    東陽公主越聽眼睛睜得越大,最後吃驚地捂住了小嘴。

    李世民歎了口氣,神情很複雜:“東陽,你亦知朕國事朝務繁忙,今日好容易抽出空閑,想見見這位少年英傑,可不管朕和房叔問甚,他就是一句‘呵呵’作答,那皮笑肉不笑的樣子,朕恨不得……”

    狠狠握緊了拳頭,又不得不松開。

    理論上,一個農家小子呵呵兩聲根本沒觸犯任何律法,李世民若想做個講道理的英明君主,還真就不能拿那小子怎樣。

    房喬一解釋,東陽公主瞬時明白究竟了,明白過來後表情也變得越來越古怪,漸漸憋得通紅,好好一張國色天香的俏臉被扭曲得不成樣子。

    李世民和房喬目瞪口呆看著東陽玩變臉,殿內一片寂然。

    憋了不知多久,東陽總算把剛才快噴出來的大笑憋了回去,垂頭輕聲道:“父皇明鑒,那個李素雖頗具才華,然則德行似乎……似乎……,不知怎的,他似乎對銀錢特別執著,說話行事皆以銀錢為准,父皇和房叔適才問他話,而他無所動,大概……大概是因為父皇沒給他錢……吧?”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17 11:34 PM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六十九章 奏對問策(上)

    實在是令人發指的答案。

    李世民和房喬有過各種猜想,比如少年怕生,或是欺世盜名,或是性格憊懶等等,二人根本沒想到銀錢那方面去,而且他們死活也不願相信一個能治天花能作好詩能殺賊能獻策的少年英傑,居然對銀錢如此看重。

    李世民和房喬傻傻對視,一旁的東陽公主深垂著頭,瘦弱的肩膀一聳一聳的。

    “給……錢?”李世民似乎不敢相信這個答案,不由再次問了一遍。

    “是的,不僅是國策,他作的詩也賣,好詩兩貫,絕佳的三貫到五貫不等,無錢免談……”東陽說著忽然覺得是不是太毀李素形象了,又補充了一句試圖挽回:“……童叟無欺。”

    李世民臉色有些不善了,從跟隨父親太原起兵到如今穩居大寶,大半輩子從沒見過這麼死要錢的。

    房喬捋須,黯然仰望殿頂房梁,——這是禮樂崩壞的前兆啊!

    “朕就不信了,朕再問他一次,沒錢給,他敢不說?”李世民怒道。

    拍案而起,李世民殺氣騰騰拂袖而去,房喬搖頭歎息,朝東陽苦笑一聲,也跟著離開。

    東陽抿著唇,看著父皇的背影,心中愈發忐忑。

    李素不認識她父皇,但東陽知道,自從認識李素以來,似乎他對任何人的態度都是不卑不亢的,對權貴從未折節攀附過,父皇性烈如火,李素外柔內剛,兩人若是衝突起來……

    東陽俏臉頓時煞白,目視著李世民的身影消失後,急忙喚過府中侍衛。

    “快,叫兩個人,從府裏支十貫錢,抄小路送去李素家,告訴李素,有人問他話必須知無不言……”東陽恨恨咬了咬牙,道:“……反正錢給他了,拿了錢就要辦事!”

    *********************************************************

    滿頭霧水的李素前腳送走公主府侍衛,接著便看見剛才那兩位工部官員殺氣騰騰朝他家院子走來。

    李素呆了一下,馬上露出賓至如歸的笑容:“二位大人又來了,歡迎歡迎,適才小子招待不周,實在抱歉,二位海涵,萬莫往心裏去,小子給二位大人賠禮了……”

    李世民一楞,滿腔怒火頓時如同被當頭澆了一盆火,熄得不能再熄了。

    “二位請坐,請上坐,寒舍無茶,聊以熱水待之,水暖心更暖……”

    李世民:“…………”

    房喬:“…………”

    一拳打在棉花上大抵就是現在這種感覺吧?甚至連拳都未出。

    剛才那皮笑肉不笑的“呵呵”呢?那副懶散欠抽的嘴臉呢?現在這熱情好客的模樣實在令人很不適應啊!

    李世民沈默半晌,捋須沈聲道:“小子為何前倨而後恭?”

    “剛才小子太忙,怠慢了二位大人,二位走後小子深悔不已,喜見二位再臨寒舍,小子自然不敢再怠慢。”李素的瞎話說得很誠懇。

    禮數做得十足,李世民終于無法再挑禮,神情不由緩和了許多,一旁的房喬甚至露出了微笑,一臉“孺子可教”的模樣。

    李世民訪李素不完全是因為對他好奇,更主要的是李素獻的推恩之策雖是妙策,然則終究太過含糊,很多細節方面的疑問必須當面問一問。

    李家院子內,李世民和房喬漸漸坐直了身子,神情變得肅穆起來。

    李素直到現在仍對二人的身份有些糊塗,不過公主府侍衛剛才跟他說的話還是記住了,況且……就算不說那些話,十貫錢的威力還是很強大的。

    “我有一問,請你作答。”李世民嚴肅地道。

    李素也坐直了身子:“小子知無不言。”

    李世民和房喬打從心眼裏感到一陣舒坦,跟剛才的“呵呵”比起來,現在的李素才勉強有了一點“少年英傑”的形象。

    “推恩薛延陀之策,如何施之?”

    李素想了想,道:“薛延陀真珠可汗據說有兩個兒子,莫如將薛延陀國土和國中軍隊裂成三份,分賜真珠可汗與其二子。”

    李世民緊跟著問道:“薛延陀與我朝不合,雖名分上是君臣之國,實則並不服我王化,大唐皇帝的旨意真珠可汗如何肯遵?”

    李素道:“重點不是真珠可汗肯不肯遵旨,而是我大唐皇帝陛下的旨意到了薛延陀後,他的兩個兒子動不動心,世間財帛都能動人心,國土和軍權更能動人心……”

    望向李世民,李素眨眨眼:“……大唐應該知道真珠可汗那兩個兒子是什麼貨色吧?”

    房喬捋須笑道:“真珠可汗嫡長子名叫‘拔灼’,二子非正妻所出,名叫‘曳莽突利失’,長子多謀,二子暴虐,常以殺戮牧民為樂。”

    李素張嘴想說話,又覺得眼前這二人身份不明,不管怎樣,先表個忠心再說,于是面向太極宮方向虔誠拱手:“我大唐皇帝陛下英明威武,未雨綢繆,預敵于先,原來已將薛延陀內部的事情打探清楚,實在是可敬可佩……”

    李世民的神情明顯比剛才更緩和了,臉上甚至露出了矜持的微笑,房喬笑著指了指他,沒說話,顯然他也不敢當著李世民的面罵李素是個滑頭。

    等李素虔誠拱完手,李世民笑問道:“長子多謀,二子暴虐,何以謀之?”

    李素回答很快:“數管齊下,不愁薛延陀不內亂。”

    “何以為?”

    “遣使,用間,滲透,收買,煽動,以及暗中結盟。”

    李世民和房喬兩眼一亮,今日耗費光陰折騰大半天,總算說到戲肉了。

    “此話何解?”

    “遣使,施之以明,派使者過去宣旨,若真珠可汗兩個兒子有心,自會派人暗中接觸我大唐使者,用間和滲透,施之以暗,派探子暗中潛入薛延陀,查清薛延陀各部族勢力人物喜好和立場,若能收買而為大唐所用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收買上層人物,亦可收買其麾下部將,令其關鍵之時煽動將士作亂,至于暗中結盟,其目標自是真珠可汗的兩個兒子,他們不可能對汗位沒有想法,有想法就是漏洞,就是機會,至于與誰結盟,與誰敵對,我大唐如何亂中取利,如何消耗薛延陀實力,相信朝中的大人們自有決斷,小子就不胡說八道了……”

    好渴,好想喝水……

    這十貫錢賺得太辛苦,下次不幹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18 10:39 AM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七十章 奏對問策(下)

    李素說完後,李世民和房喬緩緩闔上眼睛,陷入沈思。

    李素卻很不專心,不時偏過頭看著身後的工地布局,顯然自家的房子更有吸引力,眼下多了十貫錢,似乎可以把房子造得更豪華一些,添點什麼呢?

    對了,可以添丫鬟,添十個丫鬟,每次回到家便讓十個丫鬟一左一右排成兩隊歡迎自己,一邊五個,穿著同色同款的衣裳朝他鞠躬,很對稱,很工整,很賞心悅目……

    添了丫鬟還得再建兩間房當宿舍,自己沒事可以睡女生宿舍,這是李素上輩子一直無法實現的理想。

    轉眼間,東陽給的十貫錢就被李素定好了花出去的計劃。

    良久,房喬睜開眼,看著李世民笑道:“此計……甚妙,推恩之策到現在才算是完整了,足可行之。”

    李世民也睜開了眼:“我朝在薛延陀有間否?”

    房喬答道:“有間,不過以前只打探其國風土人情民風,以及各部族首領及其子侄的喜惡,卻從未做過諸如滲透,收買,煽動,結盟等事宜,僅今日所聞‘間’之一用,實在是收獲良多。”

    李素斜眼看著他們,心中冷笑,若是把前世諸如特種部隊,斬首戰術,閃電戰術,超極限戰術等等說出來,你們大概會瘋掉……

    不給錢不說……

    李世民與房喬商議了幾句後,才把目光重新投到李素身上。

    “少年郎果然不凡,今日沒白來。”李世民緩緩點頭,目光充滿了欣賞。

    房喬也點頭:“雖所獻之策略顯陰損,也算不錯了,正是謀國之論,十五歲的年紀能想到這些,你比老夫當年強多了。”

    李素咧嘴假模假樣謙虛:“小子胡說八道,讓二位大人見笑了……”

    語鋒一轉,李素又說到自己的房子,顯然在他心裏,自己設計的房子比國策高明多了,實在值得強烈推薦。

    懷裏掏出圖紙,李素的氣質瞬間變得指點江山,激昂之極:“國策雖是小子胡說八道,但房子明顯不是,二位大人,貴府上應該沒有如此舒服的設施吧?請看,方方正正的是泳池,旁邊是一間浴室,不是普通的浴室哦,可淋浴可泡澡,可與貴府妻妾胡天胡地,此樂何極,何以見得?有詩為證:‘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雲鬢花顔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圖紙只賣十貫錢一張,便可享受人間仙境般的快樂,二位大人,有意否?”

    李世民和房喬又呆住了。

    剛才的正經模樣呢?那位智珠在握的少年英傑呢?

    良久,房喬回過神,捋著長須道:“‘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雲鬢花顔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呵呵,好詩,難怪能作出‘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老夫今日倒又多了一個收獲。”

    李世民的目光有些複雜,有欣賞,也有怒其不爭,恨恨地哼了一聲:“詩倒是好詩,可從裏到外透著一股子荒淫昏聵之氣,人之一生若只知享樂,不思進取,活著與禽獸何異?”

    李素歎氣,道不同不相為謀,大家的價值觀差異太大,無法彌補,至少李素絕不認為不思進取是什麼壞毛病,人生不享樂,活著才真是禽獸不如。

    瞧二人的模樣,圖紙大概是賣不出去,生意黃了。

    李世民又愛又恨地瞪著李素,道:“少年郎既有才,為何不入仕為國君所用?小小年紀,一輩子剛開了頭,德不高望不重,隱于鄉野裝什麼隱士,大唐正是用人之時,你若有意,我等可為你向朝廷舉薦,七品的官兒總是少不了的,你意若何?”

    李素眼皮跳了幾下。

    說多了果然招禍,剛才悔不該接公主府侍衛送來的十貫錢,怎麼就管不住自己的手呢?看見錢就把手伸了出去……不爭氣!

    這話不能答,答了以後別想有好日子過。

    李素又露出了剛才的嘴臉,皮笑肉不笑地咧開了嘴。

    “呵呵……”

    *******************************************************

    好好一場奏對問策,最後又是不歡而散。

    李世民實在恨極了那兩聲該死的“呵呵”!

    怒氣衝衝拂袖而去,房喬搖頭跟在後面離開,二人走了數十丈,等候許久的侍衛們紛紛從路旁現身出來,李世民的神情已變得平靜無比,緩緩問道:“玄齡,你觀此子若何?”

    房喬想了想,道:“臣……有些看不透。”

    “十五歲的少年,你一國宰相竟看不透?”

    房喬笑著反問道:“陛下看得透他嗎?”

    李世民語滯,其實,他也看不透,總覺得李素和氣恭敬的背後,還罩著一層神秘的面紗,任誰都觸碰不到最真實的一面,旁人看到的,只是他想讓大家看到的一面而已。

    房喬思索片刻,道:“先不說此子心性如何,不過以臣觀之,確有幾分本事,陛下發現了嗎?其實剛才他說的那些話分明保有余地,告訴我們的或許只是一個大略的綱領而已,甚至于剛才他所作的那首‘侍兒扶起嬌無力’一詩,無頭無尾無事無人物,平仄韻律亦與七絕詩體有別,分明是一首長詩掐頭去尾,從中間截取一段而已,由此觀之,此子對陌生人頗具戒心,不易結交。”

    到底是一國宰相,言談片語間竟將李素這人揣摩得八九不離十。

    李世民聞言緩緩點頭:“此子不似尋常少年,有才亦有謀,性子卻頗古怪。”

    房喬笑道:“有本事的人,性子總是古怪一些的,倒是無傷大雅,陛下不拘一格用人才,古怪性子有何打緊?魏晉時風雅之士捫虱而談,赤身而奔,常作怪異驚人之舉,然則卻是才華絕世,流芳萬古,陛下素喜王右軍之書法,豈不知此人亦是風雅古怪之士,亦有袒腹東床,醉酒癲狂之軼事雅聞?”

    李世民不置可否,回過頭朝李素家的方向看了一眼,意味深長地道:“看看再說吧,你我在這裏說著用不用他,而那個小子怕是不肯入仕呢,說來何益?才堪國用方為大才,否則,他只是一個有點小聰明的農戶小子罷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19 02:47 AM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七十一章 檐下聽風

    才華不僅要堪大用,更要堪國用,不能為國所用的才華,在李世民的眼裏什麼都不是。

    這是李世民的想法,作為一位國君,這樣的想法無疑是正確的,李素究竟算不算有才,要看他自己的表現,若能為國為君效力,在李世民眼裏就是可堪大用之人,否則,李素只不過是一個有點小聰明的農家小子。

    訪賢之行算是功德圓滿,李世民認識了李素,也從李素那裏得到了推恩之策的具體細節,說實話,確實有收獲,尤其是“用間”之說,更令李世民和房喬有驚豔之感。

    時年大唐征伐四方,唐軍精銳無可抵擋,幾乎百戰百勝,漸漸的,這十多年來,大唐的君臣對敵國的行動往往直來直去,就算用計謀也是戰場上用計,甚少在行動之前派遣間諜探子進行擾亂滲透等行動,大唐三省制裏面,中書省主理軍政,但關于用間的部分,卻從來沒有具體的謀劃,派出去的探子搜集上來的往往只是敵國的風土人情和勢力人物的親屬喜惡缺點等等,既耗費了人力,也沒有收到與付出相對等的回報。

    然而李素今日隨口幾句用間的說法,卻令李世民和房喬茅塞大開,他們與李素不同,他們是典型的政治人物,李素那番話聽進耳中,他們甚至可以舉一反三,將間諜發揮更大的作用,除了煽動收買,還可以破壞,刺殺等等,甚至制造一次敵國的內亂,然後進行分裂,最後平衡內亂……

    此行有收獲,如果這個少年郎肯出仕為國所用就更好了。

    …………

    李素感覺自己遇到了神秘事件。

    這兩個神神秘秘的所謂工部官員,怎麼看都不太像,李素多留了個心眼,他們走後李素問了問工地的工匠們,既然是工部官員,工匠們總該認識吧?結果工匠們紛紛搖頭,說是從來沒見過。

    這就可疑了,既不是工部官員,公主還給他們預支咨詢費,而且這兩人氣質和做派都是人五人六的……

    難得糊塗,糊塗是福,李素只好在心裏默默安慰自己,下次不接這種業務就是了,賺錢的方法有許多,沒必要跟皇家或官府扯上關系,風險很大。

    新房子的主體差不多造好了,前院都鋪上了青石地磚,因為錢不多的緣故,宅子沒有分成三進或四進院子,僅只兩排平房,後院再加一個浴室,一個車庫,一個泳池,屋子不大,卻也足夠他和老爹兩人住了。

    老爹李道正見房子造得比他想象的更好,索性完全放了手,每天扛著農具樂呵呵的侍弄農田,房子的事他問也不問。

    …………

    工地上的匠人們仍舊熱火朝天,李素卻閑下來了,此刻站在自家新蓋好的前屋裏練字。

    因為與結社率拼命而受的內傷已漸漸痊愈,骨折的左臂前幾日也拆掉了夾板,好得差不多了。

    很多天沒練字,漸感生疏,李素前世就明白,字是敲門磚,字是鐵招牌,不能因為一手臭字而牽累了自己這張英俊到崩潰的臉,所以字一定要練好,將來走出去擺風/流才子的派頭時才不會太心虛。

    不過他還是不太喜歡飛白體,受傷之前覺得字體勉強有了個模樣後便停了,改練別的字體,現在他練的是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當然,臨摹的不可能是真本,而是從村學夫子郭駑那裏連哄帶騙弄來的摹本。

    行楷果然順眼多了,李素的積極性也提高了很多,對照著摹本,李素一筆一劃寫得很認真,至于寫出來的字嘛……一定是傷沒好利索的緣故,一定是。

    窗外飄來隱約的蛙叫蟬鳴,甯靜安詳的下午,和暖的微風輕輕吹起紙頁,恰正年華的少年噙著微笑,嘴角微微勾起,一手負于身後,另一手漫不經心地執著毛筆,在潔白的紙頁上勾畫著青澀的字跡,風兒拂起衣裳的下擺,臨風而書的模樣像極了一幅出塵如蓮的畫卷。

    微風拂亂了額角一縷散發,李素用毛筆另一頭撓了撓,打了個呵欠,忽然有點犯困。

    一顆小石子輕輕落在潔白的紙頁上,發出咚的輕響,李素頓時清醒了,擡頭望去,窗外一道模糊的身影飛快蹲下,甚至發出一聲惡作劇般的輕笑,笑若銀鈴。

    “再不站出來我可拿硯台回敬過去了啊,砸你頭上看你笑不笑得出。”李素笑道。

    東陽站起身,很懊惱的模樣,紅豔的小嘴微微嘟起,不滿地瞪著他,俏臉卻紅紅的,不知是羞還是熱。

    “昨還給你送了十貫,今就要拿硯台砸我,良心被狗吃了?”東陽小臉繃得緊緊的,清澈純淨的杏眼卻滿含笑意。

    李素朝窗外看了看,奇道:“今可是喜鵲枝頭叫啊,公主殿下竟然親自登門,實在令寒舍……那啥,你不怕碰到我爹?”

    東陽得意地笑:“我叫綠柳躲在你家田邊等了一晌午呢,看到你爹下田了才跑過來……”

    俏臉更紅了,東陽有些忸怩地垂下頭:“也不是不願見你爹,總之……不太好,禮數什麼的很麻煩,我給他行禮還是他給我行禮都不合適,索性先避開。”

    李素咂摸咂摸嘴,這話怎麼有點……怪異?擡眼見東陽羞不可抑的模樣,李素心頭微震,暗暗歎了口氣。

    只能轉移話題,有些事情東陽沒想過,但李素卻想得很遠,關系或許僅止于此最好,眼下大家走在同一條路上,然而將來……將來走的路一定不同,他和她,只是人生暫時同路而已,以後,大家看到的風景必然不同,經曆的人生也不同。

    “昨日為何莫名其妙給我十貫錢?那倆工部官員啥來頭?”李素的話題轉得有點生硬。

    東陽臉上的紅潮稍稍退了一些,笑道:“就知道你這死要錢的性子,才讓人送錢,至于那倆人,……你別管了,以後若還能見著他們,客氣一點吧,莫惱了他們。”

    難得糊塗,糊塗是福……

    李素很明智地不追問了,看得出,昨日那倆工部官員來頭不小,沒關系,想必以後也見不著了,昨日故意把他們氣跑,他們應該對自己不再有興趣。

    “你這十貫錢可不好賺,昨日我都有一種不接這筆生意,把錢還給你的衝動……”

    東陽氣得將潔白如玉的小手往前一伸:“現在還給我也不晚啊,快,把錢還來。”

    李素趕緊朝她扔了個嗔怪的眼神:“後來我不是冷靜下來了嘛……”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19 02:51 AM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七十二章 東陽傷情

    東陽很無語,更令她懊惱的是,不知道該拿這家夥怎麼辦,是該抄起石磚朝他頭上狠砸一記,還是該懷著一顆普愛世人的心,日夜焚香禱告,讓老天把這家夥的三觀糾正到正常……

    李素不覺得自己哪裏不正常,世人皆醉我獨醒的優越感似乎有朝病態方向扭曲的趨勢,年輕,英俊,也現實,在還沒有達到把錢當成一串毫無意義的數字那個境界前,沒有權力欲/望的他對銀錢的態度稍微執著一點也是很符合邏輯的,畢竟,做人總要有點愛好,有人喜歡花草,有人喜歡女色,而他喜歡錢怎麼就不行了?

    側頭打量著東陽,今日的她穿了一身很樸素的淡黃色裙衽,外面罩著一件有點單薄的春衫,春衫的領口繡了一朵潔白的荷花,花兒繡得很生動,隨著身形擺動而翩翩搖曳。

    李素上上下下打量得很仔細,看得東陽臉頰再次羞紅,淡淡的喜悅和羞意在心中反複交織,雙手變著花樣扭成一團,顯然有些緊張。

    正要嬌嗔責罵這個登徒子時,誰知李素一張嘴便大煞風景,扭過頭黯然歎息:“第一次登別人家的門,也不說帶點禮物,錢啊,銀餅啊,元寶啊什麼的……公主也要講禮數吧?”

    東陽俏臉瞬間變黑:“…………”

    不死心地將頭探出窗外掃了一圈,見院子裏空空蕩蕩,沒有任何禮擔禮品之類的跡象,李素神情愈發黯然,喃喃歎息:“……果然什麼都沒帶。”

    “李——素——!”東陽快氣炸了,頭頂似乎冒了煙。

    “算了,我原諒你了……”李素露出寬容的笑,然後飛快補了一句:“……下次不能這樣了。”

    深深呼吸,東陽告訴自己不要跟這要錢要得沒節操的家夥計較,自己是公主,公主要待人寬容,特別是那種死要錢的人……

    不再搭理他,東陽轉過身,開始打量李素的新房子。

    李素也轉過身繼續練字,二人並不見外,處得像認識多年的老朋友。

    一邊寫著字,李素一邊淡淡問道:“你今日怎麼想起來我家?”

    東陽扭頭恨恨瞪他一眼,道:“你都多少天沒去河灘了?”

    李素握筆的手一僵,一滴濃墨滴到紙上,浸染成一團墨漬。

    為什麼不去河灘?或許,自己在躲著什麼吧,躲避世上的俗規,躲避一段很不現實的孽緣?

    筆尖在半空中停頓一會兒,然後落在紙上繼續摹勒字跡,筆劃卻分明已有些淩亂。

    李素若無其事的笑,連聲音都很正常,聽不出任何異樣:“最近忙啊,沒見我家工地忙成這樣。”

    東陽似乎渾然不覺,單純地點著頭:“蓋房子是大事,你用心蓋,蓋好後再去河灘便是,對了,河灘邊開了好大一片野花,藍的紫的,很美呢,你一定要去看看,還有還有,昨天我看到有一只小螃蟹爬到岸上了,就在我腳下爬啊爬,很好玩,還有……”

    東陽滔滔不絕地說著河灘邊的趣事,素來文靜的她,現在卻像一只嘈雜的小麻雀,嘰嘰喳喳述說著獨自一人發現的點點滴滴,很瑣碎的快樂,說得卻分外用心。

    東陽的快樂很真實,真實得伸手一碰便能掌握在手心,李素卻伸不出手。

    筆下的字漸漸扭曲得不成形狀,很難看,李素臉上帶著笑容,仍舊一筆一劃寫著,寫得很認真。

    窗外,一道瘦弱的身影匆匆忙忙跑進院子,朝窗內輕喚,卻是照顧過李素幾天的小宮女綠柳。

    “公主,公主,李老爺回來咧,還有半裏路……”

    得到綠柳的通風報信,東陽頓時嚇得花容失色,神情既緊張又焦急:“啊,怎麼辦怎麼辦,我……我不能見你爹,不能,太麻煩了……我,我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說完不待李素回答,東陽和綠柳躡手躡腳慌慌張張跑遠。

    李素手中的筆終于放下,看著面前寫得亂七八糟的字,不由一陣心煩意亂,抓起紙狠狠揉成一團,扔遠。

    …………

    跑出李素家的東陽和綠柳一前一後在鄉間小徑上慢慢走著,沒走多久,東陽忽然停下腳步,剛才在李素面前快樂無憂的模樣不複再見,此刻換上一臉淡淡的哀傷和茫然,像個迷路的孩子,無助又無措。

    “綠柳,李素今日好像不開心……”

    “綠柳,其實我今天本來很開心的,但我感覺到他不開心,于是我也不開心了……”

    “綠柳,你說,如果我不是公主,該多好……”

    兩行清淚莫名蓄滿眼眶,模糊了視線,眼瞼外的紅花碧樹霎時變得朦朧如霧,把人生和風景都鎖在一片看不清的白茫茫之中。

    程處默似乎比較喜歡跟李素來往,三天兩頭便出現在太平村。

    紈绔子弟嘛,每天在長安城裏無所事事,除了上青/樓就是遊獵,發泄一下太過旺盛的精力,他們的一輩子已被長輩安排得妥妥當當,人生的目標就是做個安靜的美男子或醜男子,安靜的等著老爹咽氣蹬腿,然後氣定神閑的繼承爵位,找幾個婆姨,生一大堆娃,然後安靜的混過余生,咽氣蹬腿後讓兒子繼承自己的爵位……

    長安城的紈绔子弟們的人生差不多都是這樣,很無聊很乏味。

    李素其實也說不清程處默為何老喜歡往太平村跑,長安城離這裏並不遠,六十裏路,催馬抽幾鞭子就到了,或許程處默覺得他新認識的這個朋友很有意思,也或許……村口那棵銀杏樹很欠揍?

    “小公爺又來了,歡迎歡迎,我昨天夜觀星象,發現天上星宿一通亂閃,掐指一算,就知道小公爺今日必至,來來,這邊請,暫且放過那棵樹吧,它快被你揍死了,今日咱換一棵……”

    程處默今日不同往日,至少臉上沒見著傷痕,反而一片清爽舒坦的模樣。

    “今日程某心情不錯,且饒過你村裏的樹,下次被揍了再說。”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27 02:05 AM

第七十三章 突降其禍

  程處默表情很爽的樣子,李素忍不住懷疑他發了橫財,很想和他探討一下合伙橫財的可能性……

  說來也是大戶人家的孩子,程處默的舉止令李素暗暗鄙夷,隨便找個地方便往上一躺,也不管上面多少灰塵多髒,仰頭望天時嘴裡叼根狗尾巴草,據說這東西根莖部分的汁液確實有點甜意,但李素還是不敢嘗試……多髒啊。

  小公爺既然躺下了,看來少說一個時辰內不會走,李素有心想離開,又覺得不太禮貌,可他實在跟這位混不吝的小公爺沒什麼共同話題。

  思來想去,李素還是決定蹉跎自己寶貴的青春光陰,陪這位小公爺談談人生,盡管他對小公爺的人生毫無興趣。

  李素吃力地搬了塊平整的大石頭,一臉嫌棄地用手擦拭著石頭上的灰塵,直到石頭擦得光滑如鏡一塵不染後,李素才跑去路邊的水渠裡洗手,一遍又一遍的洗,洗到手快脫皮了才慢吞吞地走回來,坐在石頭上。

  程處默饒有興致地看著他,笑道:「你這做派,該生在大戶人家的。」

  李素淡笑,等自己真正成了大戶人家,做派豈止這些?會令人發指的。

  「小公爺今日心情不錯,何事如此爽利?」李素沒話找話,看看天色,決定半個時辰內把這家伙打發走,家裡蓋房子沒人監工呢,沒空跟紈絝子弟扯淡。

  程處默咧開大嘴笑了:「今又砸了西市一家店鋪,沒敢傷人,但店被砸得稀爛,有年頭沒砸得這麼零碎了,叫那掌櫃狗眼看人低。」

  很不理解程處默的爽點,不過李素並不打算理解他,紈絝子弟,特別是老程家的紈絝子弟,絕不可以常理揣度。

  「小公爺干得漂亮!」李素昧著良心喝彩,反正不關自己的事,先把他哄走再說。

  程處默大笑,然後分享自己的砸店經驗:「那是,以往砸店啊,先得把客人轟出去,然後從大門開始砸,接著是桌椅和壇壇罐罐,今砸得很零碎,他店裡賣的筆也崴了,紙也撕了,墨條踩碎了,連店裡養的一條狗也被我打折了腿……娘的,好好跟掌櫃的說話他不搭理,非說什麼印書的人太多,要排隊,程某是那種排隊的人嗎?」

  李素聽著聽著,笑容漸漸有些僵硬了……

  「印書的店?」李素遲疑地問道。

  「不錯,西市南邊拐角的一家,原來是賣紙筆的,後來掌櫃的不知怎的弄出個新的印書竅門,一本書兩日內印好,現在買賣紅火了,我老娘信佛,有人借她一本經,老娘很喜歡,叫我照原樣印兩冊,誰知去了以後還得排隊,他娘的,不管了,砸了再說。」

  李素臉色有點白,他有種很不祥的預感。

  呆坐在石頭上,李素半晌沒出聲,程處默許久沒聽到動靜,不由搖了搖他:「喂,你咋了?」

  李素轉過臉,幽幽地道:「有個事情想問問你。」

  「你說。」

  「如果我想跟小公爺打官司,你會不會揍我?」

  程處默楞了一下,茫然道:「我咋招你了?」

  「你真招我了。」

  *

  花二十文錢從村裡借了牛車和趕車的老漢,李素趕到了長安城,進了城直奔西市。

  西市仍如往常一樣繁華如畫,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人群在寬闊的大道上行走兜賣,胡商們牽著一隊駱駝低眉順目地走在人群裡,見人便鞠躬,生怕禮數不周而招禍,大唐百姓走在西市裡人人昂首挺胸,骨子裡透著一股天朝上國的優越感,連朝胡商笑一笑都仿佛是上國對蠻夷的恩賜。

  李素風風火火走進西市,很快來到那家印書的文房店,然後被那滿目瘡痍的景象嚇呆了。

  程處默的描述還是太謙虛了,他這哪裡是砸店啊,整個店都快被他拆完了,連屋頂的房瓦都垮下來一大半,店裡淒慘得如同剛被恐怖分子扔過炸彈似的,難怪今日來找他時表情那麼爽,砸得果然很零碎,虧自己當時還沒心沒肺喝彩,誇他砸得漂亮……

  文房店那位姓趙的掌櫃坐在瓦礫堆裡,默默垂著頭抹淚,衣衫有些凌亂,但沒有挨打的跡象,臉上不見傷痕,只是模樣很傷心。

  抹了一會眼淚,趙掌櫃抬眼便看見了李素,不由渾身一震,然後咧開嘴哭了起來。

  李素只好安慰他:「別哭了,好好說說,到底咋回事?」

  趙掌櫃回過頭指了指後面的瓦礫堆,哭道:「咋回事?這還不夠明顯嗎?店被砸了啊!」

  「你怎麼惹人家了?」

  趙掌櫃愈發泣不成聲:「我惹人家?我惹人家?我一個做買賣的敢惹誰?今那位大漢走進店裡,我都差點給人跪下了,前面等著印書的人太多,排隊本就是規矩,他還是不聽勸,二話不說把店砸了啊……」

  「知道砸店那人是誰嗎?」

  趙掌櫃抽泣道:「聽說是盧國公府的小公爺……若是早知道,我不就安排伙計給他先印了嗎,直到他砸完了店才亮出身份,坑死我了!」

  好了,人物事件全對得上了。

  李素心頭五味雜陳,有點哭笑不得,老程家在長安城真是……名不虛傳啊,幸好自己好歹跟程處默有幾分交情,這筆帳算得清,以往那些被砸了店又沒交情的人家,怕是真的只能自認倒黴了。

  「我找他要個說法去!」李素拔腿便走。

  趙掌櫃大驚失色,死死揪住他的袖子:「去不得!去不得!咱認了,千萬莫找他……」

  李素苦笑:「我認識程小公爺……」

  「啊?」趙掌櫃傻眼了。

  李素拍拍他的手,然後趕緊把手縮回來,背在身後使勁擦,很不習慣跟人肌膚接觸,碰一下得沾多少細菌啊。

  「放心,好好說道理,程小公爺也不是蠻不講理的人,今算是誤會,盧國公府會賠錢的,你趕緊算算損失,我好跟他報帳。」

  邁步欲走,卻發現自己的袖子仍被趙掌櫃死死揪著,李素疑惑地望著他。

  趙掌櫃臉色鐵青,朝他執拗地搖頭:「還是去不得,李家小娃,這事沒那麼簡單。」

  李素挑了挑眉:「怎麼說?」

  「程小公爺砸完店便走了,沒過多久又有人找到我,扔給我五十貫錢,派人一貫一貫把錢堆在我面前,說要買活字印書術……」趙掌櫃一字一字說得很清晰:「他說要全部買下,以後全長安只有他能做這買賣,別人包括我在內,都不許做了。」

  「你怎麼說?」李素臉色漸漸凝重了。

  「我當然不肯,店砸了可以再修,印書術若沒了,我一家老小靠什麼吃飯?我又怎麼向你交代?」

  「然後呢?」

  「然後那人拿錢走了,臨走說我不識抬舉,說我找死。」

  李素沉聲道:「是盧國公府的人?」

  「不知道,那人沒表明身份,只看打扮,確像是大戶人家裡做事的。」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27 02:09 AM

第七十四章 擄掠進府

  五十貫錢,很可笑的價格,自從李素發明了活字印刷術後,趙掌櫃打制了好幾套模板,長安城裡文人不少,每天印書的流水都有好幾貫,現在人家輕飄飄扔個五十貫就得把所有的技術全給他,這跟明搶有什麼區別?

  砸店,賠錢,很簡單的一件事情,李素沒想到居然變得曲折離奇了。

  是誰要買活字印刷術?

  李素腦子裡冒出的第一個嫌疑人就是程家,無法不懷疑,這事太趕巧了。

  趙掌櫃面帶恨意,一口咬定道:「恐怕這事真是盧國公府干的,程小公爺尋個由頭砸店,砸完再叫府裡的管事買印書術,這事程小公爺不方便說,說了壞名聲,府裡管事說就容易了,將來事情若傳出去,盧國公府只消把出面的管事往官衙裡送,一切便與盧國公府無關……」

  很符合邏輯的推理,李素也覺得很有道理,畢竟確實是程處默砸了店。

  不過事情沒有確鑿的證據前,李素還是不願相信程家能干出這種事,他所認識的程咬金和程處默也都是光明磊落的漢子,如果說他們真想要活字印刷術的話,程咬金或許會騎一匹快馬,手執一柄宣花大板斧,哇呀呀怪叫沖殺進店裡,二話不說搶了活字模板便走,然後第二天,程家名下的商鋪便開始承接所有印書業務……

  這才是真正的程家風格,搶劫都搶得光明正大,擺出地痞無賴的嘴臉,明明白白告訴世人,我就是搶了,而且以後還會搶,咋地?

  現在又是砸店,砸完又扔點錢出來強買,神神秘秘見不得人的樣子,跟程家的風格大相徑庭,買印刷術的究竟是不是程家,李素只能在心裡打一個問號。

  「還是要找程家。」李素嘆了口氣,沒辦法的事,現在真正出了面的只有程處默,只能找他。

  …………

  …………

  李素並未急著找程處默。

  他與程處默的交情絕不能當作籌碼,畢竟很脆弱,一個草民對權貴家擺出興師問罪的姿態,而且這家權貴又是長安城人人皆知的惡霸之家,真這麼干的話,李素可能會死得很痛快,又痛又快。

  西市裡買了一疊紙和墨,李素離開長安回到家後,把房門關起來,獨自一人寫寫畫畫,不知忙些什麼。

  第二天,神清氣爽的李素剛准備再進長安城,文房店的一名伙計卻一臉焦急地來到太平村,告訴李素一個壞消息。

  趙掌櫃昨晚回家後,被長安縣衙的官差破門拿入了大獄,罪名很含糊,說是牽扯進了往年一樁西市商戶被殺的案子。

  李素呆楞半晌沒出聲。

  他沒想到背後的人下手如此快,從砸店,到給錢,最後拿人下獄,全都是一天內發生的事情。

  神情凝重的李素趕緊跟著伙計進了長安城。

  …………

  程家就住在朱雀大街南邊,宅子很大,佔地數十畝,很霸氣地坐落在朱雀大街邊,連大門都比別人家寬了三丈,門楣上掛著一塊黑底金字牌匾,是李世民御筆親題的「敕造盧國公府」。門口佇立兩排軍士,將府邸襯托得愈發威嚴莊穆。

  李素遠遠站在大街的另一頭,看著如同巨獸盤踞般的程家府邸,此時他才發現,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權貴人家,那個披戴鎧甲,一臉笑呵呵一副鄰居老伯形象,出手就把自己拍暈的程咬金,那個挨了老爹的揍心氣不爽,騎馬來到太平村對著一棵銀杏樹拳打腳踢的小公爺,看起來隨和,但是,他們仍是真正的權貴。

  靜靜注視著程府大門,李素暗暗嘆息。

  自己的力量還是太渺小了,渺小得像一粒塵埃,權貴只消輕輕一拂便能徹底將他抹去。

  這件事到底跟程家有沒有關系,李素也不知道,但他只能找程處默,只能賭程家父子不會干出這等事,所以李素決定先試探,若是程處默透露出一絲此事跟程家有關的意思,李素便立馬雙手將活字印刷術的秘方送上,恭敬地離開,從此不再碰這個行當。

  至於大獄裡的趙掌櫃,相信人家拿了秘方後不會將他致於死地,很快會放出來。

  坐在程家對面一棵大樹的樹蔭裡,李素一眨不眨地盯著程家的大門,專心注視著每一個從程家進出的人。

  這一坐便是兩個多時辰,程家小公爺今天很安分,似乎沒有出門為非作歹的意思。

  李素很有耐心,他對程小公爺有著充分的信心,這家伙一定會出門為非作歹的,不是進青/樓就是出城游獵,紈絝子弟嘛,不干這些事活著的意義在哪裡?

  又等了一個時辰,果然,程府的側門打開,下人牽著一匹馬出來,在門口的石獅旁等著,沒過多久,程處默倒拎著馬鞭大搖大擺走出來,接過下人遞上的韁繩,翻身上馬便走。

  李素急忙從樹蔭下竄了出來,攔在程處默的馬前,程處默一驚,急忙勒馬,當下程府門口的軍士們呵斥著朝李素圍了過來。

  「都滾遠!這是我兄弟。」程處默喝道,軍士們訕訕退下。

  程處默臉現喜色,翻身下馬大笑道:「今可真難得,居然在家門口見著你,不多說,走,隨我進門,開宴,酒管飽!」

  二話不說抓著李素的胳膊就往府裡走,李素踉蹌著使勁掙扎,漲紅了臉急道:「小公爺且慢,我今日是來跟你理論的……」

  「哇哈哈哈哈哈……理論個屁,先喝過癮了再理論不遲,莫矯情了。」程處默充分繼承了老爹的風格,將李素打橫扛在肩上,抬年豬似的歡天喜地將李素扛進了門。

  李素被扛在肩上顛得七葷八素,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搶進程家,無助地看著程家大門哐當關上,耳邊傳來程處默得意的叫囂聲:「來人,把我那幾個兄弟都叫來,府裡開宴,都來認識認識我新認的兄弟,能文能武還能給陛下獻策,是條好漢子!去,叫個人快馬出城去太平村,告訴李家長輩,李素今日必定大醉不醒,程家留客,他不回去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27 02:12 AM

第七十五章 盡釋誤會

  將李素扔進程家前堂的榻上後,程處默頭也不回地走了,李素覺得他很可能去搬酒壇子,當然,也有可能發現砸店搶印刷術的行跡敗露,於是找兵器打算滅他的口……

  李素臉色有點蒼白,剛才在門外時醞釀了半天的興師問罪的正義氣勢,被程處默一通亂拳打擊得支離破碎,現在李素只想逃出程家再說。

  前堂無人,李素環視幾圈後,忽然暴起身形,朝不遠處的大門沖去,即將沖到門口,眼看黎明的曙光在向他遙遙招手,斜刺裡忽然冒出一人擋在他面前,一身短衫武士打扮,滿臉橫肉笑得猙獰可怖。

  「公子哪裡去?小公爺今日款待公子,吩咐小人將公子侍侯好,公子請回堂上稍坐,小公爺馬上便至。」

  李素只好回到前堂,臉色愈發蒼白。

  「龍潭虎穴,龍潭虎穴……」李素雙目無神,喃喃自語。

  未多時,程處默像一陣旋風般卷進了前堂,身後跟著三個相貌相似同樣是臉黑體壯的魁梧漢子,四人並排站一塊很具觀賞性,讓人忍不住想玩一個名叫「大家來找茬」的游戲……

  「今不巧,有兩個家伙出去廝混了,家裡逮著了三個,這是老二程處亮,老三程處弼,老五程處政,來,都來見見,李素,我新認的兄弟,農戶出身卻是條好漢,對程某的胃口,都來認識一下,馬上開宴了。」

  程家三兄弟呼拉一下全圍上來,這個捏李素一下,那個在他胸脯上摸一把,還有一個眼睛只盯著他的嘴,不知有何意圖。

  「太瘦。」程處亮撇嘴。

  「沒腱子肉,不稱手。」摸胸脯的程處弼搖頭。

  「張開嘴,看看牙口……」老五程處政熱情發出鑑定邀請。

  李素快瘋了。

  這一家子到底啥德行?

  「停!住手!」李素怒了,管他什麼權不權貴,沒這麼糟踐人的。

  一眾程家兄弟愕然住手。

  「小公爺,草民有事跟你說,事情不說清楚,這酒喝不下去。」李素第一次用上了「草民」的自稱。

  程處默皺眉,看了看他的三個兄弟,然後把李素拉到堂前左側的亭子裡。

  「啥事,你說。」

  李素從懷裡掏出昨晚寫好的一疊東西,畢恭畢敬遞到程處默面前,程處默一臉茫然,傻楞楞的接住了。

  雙手長長一揖,李素神情很恭敬:「這是活字印刷術的秘方,小公爺收好,草民獻給程家了,只求小公爺放趙掌櫃一馬,莫傷了他性命,草民和趙掌櫃此生絕不再染指印書一事,店不要了,錢也不要了。」

  程處默愈發迷茫,滿頭霧水地道:「你到底在說啥?活字印刷是個啥?你給我秘方做甚?趙掌櫃又是誰?我為啥要害他性命?」

  「小公爺昨日砸了西市一家店,為的不就是這活字印刷術嗎?」

  程處默怒道:「你放屁!程某心情不爽利,想砸就砸,要這勞什子印刷術做甚?」

  李素看著程處默激動的樣子,久懸的心漸漸落回了肚裡。

  賭對了,看來似乎真不是程家所為,砸店的是個很純粹的人,他只純粹享受砸店的快/感,後面買印刷術的是誰?好了,事情越來越有趣了……

  「你快說清楚,到底咋回事?兄弟交不交先放一邊,你若冤我,必把你揍成廢人!」程處默發飆了。

  李素笑了。

  排除了程處默的嫌疑,李素現在看他愈發順眼起來,這一刻才真把他當成了朋友。

  「小公爺莫急,事情得從一個月前說起……」

  李素慢悠悠地將發明活字印刷術,再到與文房店趙掌櫃合伙分利,最後昨日被程處默砸店,緊跟著後面有人拿五十貫買印刷術……

  一樁樁一件件娓娓道來,程處默聽得兩眼圓睜,黝黑的臉孔不停變幻。

  「那個印書的竅門是你鼓弄出來的?」程處默吃驚地盯著李素。

  「是,賺點活命錢而已。」

  「昨日我砸了那家店後,有人緊跟著要買那個印書的竅門?」

  李素點頭:「不錯,當時確實懷疑是你,沒辦法不懷疑,這事太趕巧了,現在我知道不是你,很抱歉,剛才冤枉你了。」

  程處默擺擺手:「既是誤會就揭過去不提了……」

  說著程處默忽然嘿嘿冷笑起來:「有點意思,老子前腳砸了店,後面有人跟著撿便宜,這事怕不簡單,老程家雖說都是粗人,可也不是讓人白利用的蠢貨,好處他撿了,黑鍋我老程家背了,世上沒這道理。」

  程處默笑得很猙獰,這是李素第一次看見他露出如此凶相。

  「行了,李素,這事你別管了,以你的身份管不了這事,現在程家接手了,他娘的,老子倒要看看,長安城裡哪個不長眼的東西敢陰我程家!」

  李素笑得愈發暢快。

  今日的目的達到了,以他的身份和人脈,本來就不是他能管的事,如果程家不接手,他也只能忍了,現在的結果很不錯。

  程家既然接手了這件事,後面就與李素無關了,李素對程家很有信心,以老程家不分青紅皂白的可愛風格來看,這位藏在幕後要買印刷術的人可能輕松不了了。

  拍了拍手裡的秘方,程處默笑道:「難為你試探一番竟下足了本錢,連秘方都舍得給我,我瞧瞧裡面寫了啥……」

  剛翻開一頁,程處默臉色有點不對了,他只看見第一頁上畫了一個酷似老爹程咬金的豬頭,後面還跟著六個小豬頭……

  李素劈手將秘方奪過來,嘿嘿干笑:「秘方當然不能輕易示人,小公爺就別惦記了……」

  抬頭看看天色,李素朝程處默行了一禮,道:「天色不早,坊間要宵禁了,我得趕緊出城回家,小公爺,告辭……」

  話沒說完,李素只覺得身子一輕,然後發現自己很不爭氣地被程處默扛在肩上,一路風景飛快倒退,耳邊還傳來程處默的大笑聲:「哇哈哈哈哈,酒宴已擺好,你往哪裡走?進了我老程家的門,你還想豎著走出去嗎?來人,上酒!上好酒!」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27 02:15 AM

第七十六章 酩酊大醉

  很無助的長安之行,進了程府後李素只覺得自己是一葉怒海中的扁舟,起伏搖曳,凶險莫測,生死由命,橫豎在天……

  來到這個世界李素未嘗過一滴酒,這年頭能吃口飽食就不錯了,莊戶家怎麼可能有多余的糧食用來釀酒。

  被程處默扛進前堂,李素狼狽地坐起身,赫然發覺前堂內酒宴果然已設好,地榻上每人面前一方矮腳桌,桌上分別擺著烹煮好的雞肉,鹿肉,還有一道膽大包天的牛肉,老二程處亮擠眉弄眼告訴他,程家莊子邪氣,經常摔死牛,也不知是何原因……

  程處亮閃閃發光的眼神令李素深深感覺到,他的解釋很真誠。

  堂外走來一隊侍女,每人捧著一壇酒,壇子很精致,不像大唐的風格,口窄肚大,飾以銀漆,李素知道,這便是聞名於大唐的三勒漿了,據說這種酒是波斯國所產,用三種水果合釀而成,除了大唐的權貴人家,普通人真喝不起,此酒能熱飲亦能冷飲,熱者名曰「三勒湯」,冷者名曰「三勒漿」。

  加大號的漆耳杯擺在李素面前,侍女笑靨入花為他倒酒,咕咚咕咚一滿杯足有半斤。

  李素兩眼發直,然後在程家幾兄弟起哄下,閉起眼悲壯地一口喝干。

  喝完咂摸咂摸嘴,李素只覺味道怪怪的,說不上好喝,帶點水果味,隱約能聞到一絲絲酒精味,沒有想象中的一杯就倒,喝下去沒有任何反應。

  李素有些悲憤。

  騙子!古代的詩人都是騙子!什麼「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什麼「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什麼「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

  這種淡出鳥來的所謂「美酒」,李素覺得自己如果憋得住尿的話,有多少能喝多少,而且喝完老實回家睡覺,絕對沒臉把喝果汁飲料這種行為寫成詩句到處吹牛,蒙後人一蒙就是一千多年……

  李素放心了,踏實了,胸中冒出一股豪邁之氣,酒到杯干絕無猶豫,程家兄弟愈發喜不自勝,酒品即人品,這個李素果真值得一交。

  不記得喝了多少,但李素一直沒倒過,越喝眼睛越亮,頭腦也越來越清晰,他甚至清楚看到程家兄弟臉色化作酡紅,幾人互相攙扶,顫巍巍端著漆耳杯,強撐著向他敬酒,抖抖索索的酒灑了一路……

  李素沒事,他一直告訴自己沒醉,很清醒,甚至能清楚回憶前世今生的每一個悲歡細節,也能當著程家兄弟的面嗤笑所謂三勒漿不過爾爾,四個土包子沒見過啥叫高度酒,喝點果汁還歪歪扭扭的,不夠丟人錢……

  視線有些模糊了,頭也有點重,朦朦朧朧的不知道怎麼了。

  聽力仍然保持著最後一絲靈醒,只覺前堂一陣狂風席卷而過,前堂裡的侍女紛紛說著「老爺回府了」,然後便聽到「哇哈哈哈哈」的狂笑聲。

  「好個小後生,酒量端的了得,竟能把我家四個兔崽子放倒而猶自不醉,果然是條漢子,來,老夫跟你喝!」

  接下來李素不記得干了什麼,最後兩眼一黑,倒在程府這個凶險的龍潭虎穴裡任人宰割……

  **

  李素醒來時頭很痛,仿佛被無數大鐵錘狠狠敲著,而且敲得很有節奏。

  眼瞼慢慢打開,發現自己躺在一張軟綿綿的床榻上,身上蓋著非常華貴的蜀錦,床頭的架子上倒懸著一個青銅鏤空鴛鴦熏香球,香球裡正緩緩升騰著熏香,氣味聞起來淡淡的,很舒服。

  閉上眼睛,李素使勁回憶昨天喝酒時說了什麼,干了什麼,可惜完全斷了片兒,絲毫記不起來。

  很對不起古代詩人,李素發現自己太自大了,原來「會須一飲三百杯」真的很了不起,昨天自己喝了多少?反正沒到一百杯便轟然倒地。

  呆呆望著頭頂的房梁出神,沒過多久,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一陣囂張的狂笑紛沓而至。

  「哇哈哈哈哈,好個小後生,果真是少年英傑……」

  李素驚恐地睜大眼,房門處的光線一暗,塔山似的魁梧身材遮住了屋外的陽光。

  「了不起,你這小後生越來越有意思了!」程咬金那張毛茸茸的臉出現在李素眼前,目光帶笑,還摻著幾分探究的意味。

  「程……程公爺,小子……」

  「叫伯伯。」

  「啊?小子……」

  「上次在太平村時與你爹聊過,老夫比你爹年長幾歲,該叫伯伯。」

  李素額頭冷汗直冒:「還是……還是叫程公爺比較……」

  「不給臉是不是?逼老夫動手揍你是不是?」程咬金眼中開始冒凶光。

  「程伯伯。」李素是個很識時務的人,立馬老老實實改口。

  程咬金臉色頓時由陰轉晴,笑眯眯地看著李素,盯得李素渾身直發毛。

  「那個……小子昨日失禮了,小子酒量不好,而且酒品也不好……」李素小心翼翼試探:「……昨日小子沒做什麼出格的事吧?」

  程咬金笑得特別暢快:「當然沒有,你小子精滑精滑的,怎會出格?倒是我那幾個不成氣的兔崽子醉後丑態百出,嗯,老夫已抽過他們了。」

  李素終於放心,想想也是,果汁嘛……

  嘔——忽然好想吐……

  「昨日老夫回府,聽我家大小子說,你城裡的買賣被我家大小子砸了?」

  李素急忙道:「誤會,都是誤會,小子與小公爺已盡然開釋了。」

  程咬金點頭,笑得有點冷:「你們小孩子那點屁事老夫懶得管,不過有人躲在旮旯裡撿便宜,還讓我老程家背黑鍋,這事不能善了,小後生放心,三五日內給你個交代,日子太平了,長安城裡倒多了些魑魅魍魎見不得人的東西,老夫正是手閒,倒要稱稱斤兩。」

  李素笑著連連點頭,快打,打出腦漿子來最好……

  見李素笑得開心,程咬金也笑,笑著笑著,忽然冷不丁道:「昨日你大醉之時淚流滿面,哭著喊著畢生積蓄交給投資公司放貸,殺千刀的老板卻卷錢跑了,哭得好傷心……『投資公司』是個什麼說法?要不要老夫幫你報此大仇?」

  李素的笑容仿佛瞬間被人施了冰凍法術似的,全僵住了。

  仿佛沒看見李素僵硬的表情,程咬金慢條斯理從懷裡掏出一張紙,朝他晃了晃,道:「昨日你又說三勒漿是果汁,不夠勁道,還說什麼高度白酒,尋常漢子只喝三兩便倒,老夫不信你還跟我急了,說要弄個什麼釀酒作坊,逼著老夫簽字畫押,日後這高度白酒你與程家五五分潤,呵呵,後生一番心意,老夫便愧領了,回去趕緊把這作坊弄起來,老夫倒要嘗個鮮……」

  李素臉色刷地慘白:「…………」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27 02:19 AM

第七十七章 雞飛狗跳

  李素心情很不好,相比宿醉的痛苦,心髒仿佛被針扎似的感覺更痛。

  酒後不僅失德失禮,而且破財,稀裡糊涂的,高度酒作坊還沒蓋起來,利潤就被人生生分走了一半,據說還是自己逼著程咬金簽字畫押……

  李素一頭撞死的心都有了。

  不停安慰自己吃虧是福,大虧不死,必有後福,可李素還是想撞牆,想哭……

  這種感覺就像晚上走在黑巷子裡,忽然腦後被人敲了一記悶棍,然後身上的錢包被人搶跑了。

  程咬金卻很開心,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嘴臉跟前世那個卷款跑了的投資公司老板一樣丑陋可惡,只是老程目光裡探究的意味一直不曾消失過,縫隙裡的光芒似乎直欲穿透人心。

  認命地仰天嘆口氣,算了,只當被賊搶了,李素命令自己擠出笑容,盡量讓自己笑得萌一點。

  「程伯伯,我七你三怎樣?」李素試圖盡最後一絲挽回損失的努力。

  程咬金哈哈大笑:「小後生看來還沒醒酒,躺下再睡一覺,醒來就不會說這等胡話了。」

  李素:「…………」

  如果有把狙擊槍,一槍爆掉這老貨的狗頭,該是多麼美妙啊……

  …………

  程府凶險之地,不宜多留。

  頂著宿醉的腦袋,李素狼狽地向程家父子辭別,被程處默攙扶著踉踉蹌蹌走出程家大門。

  仰頭看著藍天白雲,生出恍若隔世的感慨,這一筆得虧多少啊,回家後帳都不敢算了。

  程家的大馬車靜靜停在門口,看來老程對生意合伙人還是很客氣,馬車免費管接送。

  程處默將李素扶上馬車,神情充滿內疚地瞧著他。

  「兄弟實在對不住了,我爹他……唉!」

  李素悲從中來,也沉沉一嘆,一切盡在不言中。

  誰知程處默緊接著道:「不過兄弟你也是程某生平僅見的實誠人吶,昨日說起高度酒之事,我爹不過詐你一詐,故意說不信,你就主動把分潤契憑寫好畫押,我爹假裝謙讓不願簽,你還抱著他大腿哭著求他簽,我爹說他二你八,你還不答應,揚言若不五五分潤你就抹脖子給他看,實在是高風亮節,義薄雲天,此情此義高山可仰……」

  程處默滔滔不絕說著,李素臉上浮起一層淡淡的青灰色,比死人的臉還難看。

  「別說了,我頭好暈,車夫,快馬加鞭,多謝……」

  *

  李素離開程府後,程家惡霸父子開始揮舞著大棒,滿長安的找人算帳。

  事情很嚴重,發展到這一步其實跟活字印刷術的關系不太大了,主要是要把後面的人揪出來,看看到底是哪家在背後搞風搞雨。

  整個長安城的權貴們犯怵了,程家不是五姓七宗,卻也是這二十多年來新興的權貴,論聖眷,論恩寵,論威風,長安城裡無人能及,當家的程老匹夫擺了二十多年的無賴惡霸嘴臉在長安城混得可謂神見神怕,鬼見鬼愁,今日竟有人主動惹上他,程家父子焉能不稱稱斤兩?

  程咬金的做派很有意思,霸道得欠抽。

  事情根本沒有線索也難不倒程家,首先從以往的仇家開始算帳,有一個算一個,家裡在長安城有商鋪的倒了黴,程處默領了一幫子惡霸打手橫行東西兩市,先把以前仇家的店鋪砸一通再來講道理,背後陰程家的究竟是誰也不管了,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漏掉一個。

  無辜被砸的仇家自然不樂意,沒招你沒惹你的,憑什麼砸我店?

  於是第二天,幾位御史台的御史領頭,將程老匹夫參了一本,李世民大怒,把程咬金叫進太極宮談人生,程咬金出來後臉色訕然,估計談人生的過程中李世民罵了髒話,可能還表達了想與程家女性長輩胡搞瞎搞的強烈願望。

  回來後程咬金挨個給那些被砸的仇家賠了罪,待到眾怒平息,然後……領著程家六個小惡霸把參他的御史們揍了一頓,一口咬定就是御史在背後坑程家……

  …………

  長安城裡,程家惡霸鬧得雞飛狗跳,李素躲在太平村坐山觀虎斗之時,城裡忽然傳出了一個壞消息。

  被拿進長安縣衙的趙掌櫃把活字印刷術的秘方招了。

  消息是文房店的伙計遞來的,李素呆楞半晌沒回過神。

  不怪趙掌櫃,他只是商人,大牢裡的刑具能挨過兩樣便很了不起了,李素憤怒的是背後那個人。

  第一次見到這個清平盛世背後的陰暗,與其他時代的陰暗沒什麼不同,大抵都是為了名利,手段也是大同小異。

  程處默怒氣沖沖找來太平村,臉色很難看。

  「趙掌櫃弄不出來,據說被移送大理寺了,我爹也沒膽子敢找大理寺麻煩,長安縣衙逼供趙掌櫃的小吏找到了,人在家裡喝了毒酒,早咽了氣,秘方不知給了誰,這條線斷了,他娘的,這事透著邪性!」

  李素臉色也不好看:「說來說去,就是為了那套活字印刷術,東西其實沒什麼竅門,說一遍誰都懂,制做起來也簡單,我也沒想到這東西最後竟成了禍害。」

  嘆了口氣,李素接著道:「你程家這些日子揍這個砸那個,這麼做沒甚意義吧?」

  程處默笑了:「當然沒意義,平白無故得罪那麼多人,你以為我爹真傻啊……主要是立威,程家這些年仇家越來越多,若非陛下寵信,程家不知倒了多少回了,這次也算是敲山震虎,借這事嚇唬一下那些雜/碎,我爹常說,做人啊,就得時不時朝外人亮亮拳頭,客氣久了,別人以為你好欺負,啥倒黴事都來了。」

  李素偏過頭望著他,眼神有了一些異樣。

  老程不簡單啊……想想也是應該,這麼多年風浪裡,若真是個混帳性子,估計他也活不到如今人五人六橫行長安,還騙小孩子的釀酒作坊……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27 02:25 AM

第七十八章 損己利人

  很簡單的事情,現在變得越來越曲折,李素深深覺得當初沒有貿貿然一頭栽進朝堂的選擇是無比正確的,他玩不起,也玩不過。

  程處默心情不太爽,這次來太平村是特意給李素道歉的。

  「都是我不好,砸了你的店,害你印書的秘方傳出去了,放心,程家以後會幫你盯著,放眼大唐天下,若被我知道誰家開了和你同樣的印書買賣,這事肯定就是他干的,二話不說先廢了他。」程處默胸脯拍得啪啪響。

  李素覺得程處默的歉意很沒必要,笑道:「別人已盯上我的印刷術了,就算你不砸我店,該來的還是會來,這事跟你關系不大。」

  「是我的錯,不推搪,秘方流出去沒辦法,只能拿錢彌補,你算算虧多少,程家給你補上。」程處默負責的態度令李素非常欣賞。

  李素很謙遜地拒絕了:「錢不要了,回去勸勸程伯伯,釀酒作坊我七他三,再提五五分我半夜死你家大門外。」

  …………

  「你家這陣子橫掃長安,鬼見鬼愁,有懷疑的對象麼?」李素問到正題。

  程處默不答,嘿嘿直笑。

  李素忍不住給他提示:「事情怕是要從源頭查起,比如……」

  程處默迅速接話,和李素異口同聲:「比如我娘(令堂)要印的那本佛經,究竟是誰給她的。」

  說完後二人一楞,然後相視而笑。

  佛經確實是源頭,若沒有人借給程家主母佛經,後面也就沒有程處默砸店這回事,更沒有別人躲在背後撿便宜的事,佛經是誰借給程處默老娘的,那人便脫不了關系。

  「看不出你也是個靈醒人。」李素誇道。

  「我不靈醒,我爹靈醒,他早想到了,這幾日沒動手,是打算讓程家先在長安城裡立個威再說。」

  「給令堂佛經的人是誰?」

  程處默笑道:「是個從六品的奉議郎,姓孫,沒事在尚書省裡瞎逛逛,啥事都做不了主的散官,他家婆姨以前曾在長安的芙蓉園中秋會上與我老娘認識,倒也挺會巴結,一來二去,老娘覺得她是個伶俐人兒,於是常邀她來府上作伴嘮些閒話,佛經就是她給老娘的……」

  李素眨眼:「一個從六品的官兒,怕是沒膽子招惹你家吧?」

  程處默撇嘴:「再借他三個膽子試試!這事沒完,深著呢,再挖兩天估摸著火候差不多了。」

  行了,李素覺得自己不用多廢話了,程咬金精著呢,完全沒必要擔心。

  *

  事情分化為兩件事,一是查源頭,二是長安縣衙有人逼供趙掌櫃,活字印刷術秘方外洩。

  源頭自有程家去操勞,至於秘方外洩的事……

  李素心情不太好,不管多復雜的事,其實最後吃虧的終究是自己。

  活字印刷術是他目前唯一的收入來源,現在店砸了,秘方外洩了,掌櫃也蹲大牢了,一件原本很高尚,為大唐知識分子服務的好事,現在變得如此惡心。

  家裡新房子快蓋好了,李素卻沒了監工的心情。

  河灘邊的陽光已帶著幾分夏天的灼熱,曬起來沒那麼舒服了,李素坐在樹蔭下,默默地算著帳。

  左算右算,還是虧了,這筆帳填不平,哪怕程家現在把背後那人揪出來挫骨揚灰,虧的還是李素。

  虧了啊!

  李素仰天悲嘯,一個穿越人士,掌握了領先時代幾百年的高科技,前知五百年後知一千年……居然還是虧了啊!

  「大老遠就聽見你鬼哭狼嚎的,被狗咬了?」

  東陽滿含笑意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李素垂頭喪氣,懶洋洋地朝她招了招手,算是打過招呼了。

  「到底怎麼了?」東陽走近了才發現李素臉色不大好,白裡泛著青,不由關心地問道。

  「看看我的臉,有什麼評價嗎?」李素指著自己的臉道。

  東陽俏臉一紅,很快扭過頭去,憋著笑扔下一個字:「丑。」

  「不客觀……」李素嘆道:「算了,你最近可能熬夜看書了,眼有點瞎……你難道沒發現我的臉上刻著『倒黴』倆字嗎?而且刻的這倆字還是飛白體……」

  東陽仔細看了他一會兒,很認真的點頭:「果然刻著字……你爹又揍你了?」

  「我爹揍我根本不算倒黴好不好?如果有天你看見我爹抄刀砍我,那才叫倒黴……」

  東陽楞了一下,接著噗嗤笑出了聲。

  笑聲裡,一張寫滿了字的紙出現在東陽面前。

  東陽笑聲頓止,愕然看著這張紙:「做甚?」

  「為朝廷做貢獻!」李素義正言辭,表情正義得欠抽。

  「啥貢獻?」

  「上次河灘邊,我用泥土做模型,還記得嗎?」

  「記得。」

  「知道我做的是什麼模型嗎?」

  「不知道。」

  指了指這張紙,李素道:「它叫活字印刷術,有了它,我大唐的書籍普及率高得令人發指,一年之內便能實現『人人有功練,人人有書讀』的大同境界,吾皇文治武功遠邁古今……嗯嗯。」

  東陽沒敢接那張紙,反而警惕地盯著他:「……你想要多少錢?」

  「白送。」

  「不信!說實話!」

  李素:「…………」

  這點信任都沒有,友誼走到盡頭了嗎?

  指著秘方,李素一條一條地解釋,東陽睜大了眼,很快明白了活字印刷術的奧秘。

  吃驚地注視著他,東陽表情很復雜:「這是個了不得的東西呀!有了它,大唐的書籍會越來越多,文人士子也會越來越多,父皇所期者,無非文治與武功,如今武功已令萬邦臣服,而這個印刷術,可以幫父皇實現文治……你想出來的?」

  「當然。」

  「現在你要把它白送給朝廷?」

  「對。」

  「你瘋了?」東陽騰地站起身,神情愈發吃驚:「這不像你,你沒這麼無私,以前那個死要錢的你呢?」

  李素開始反省自己的人品……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27 02:32 AM

第七十九章 無私奉獻

  友誼走進了歧路,朋友做不成了。

  沖著以前救過東陽一命,而且事後挾恩圖報未遂的光輝事跡來看,李素覺得自己在東陽心目中的形象應該是高尚的,偉岸的,脫離了低級趣味的。

  但是東陽現在的表現告訴他,他錯了。

  沒關系,李素確定這女人最近一定熬夜看書而眼瞎了,不跟她計較。

  「我無私向朝廷獻秘方怎麼就瘋了?我就不能偉大一次嗎?」李素覺得有必要和她討論一下自己的人品問題。

  「這不是你啊,真的不是你啊……」東陽充滿擔憂地看著他,玉蔥般的纖指撫上他的額頭:「是不是發燒了?」

  李素瞪著她:「我聽出來了,你在諷刺我,高級黑。」

  東陽嘆道:「到底發生了甚事?你這個樣子讓我很不安,認識你這麼久,連救我一命都折成了錢,一筆一筆算得清楚,你何時做過『白送』的事?」

  「沒那麼復雜,你只管把這個秘方送給你父皇,就說是太平村李素心系朝廷,為陛下解憂,特無私獻上活字印刷法,為陛下的文治武功添磚加瓦……」

  東陽眨著眼:「就這樣?」

  「對,就這樣。」

  李素的想法並不復雜,既然秘方外洩了,大家都別玩了,索性全送給李世民,哪個不長眼的以後敢開印書店,就是一樁驚天巨案。

  當然,李素也相信李世民的人品,一個被喻為「千古一帝」的皇帝,至少應該比較講道理的,比如「禮尚往來」這種道理,拿了人家東西總得回敬點什麼吧?李素不挑食,除了官職,什麼都要,若能御筆給他題一幅字,比如「李素是個好同志」之類的,那就真賺到了,比印多少本書都賺。

  好吧,其實自己真的沒有想象中那麼無私,東陽的判斷很正確,眼沒瞎。事實上仔細一盤算,這竟是一筆柳暗花明的買賣,比印書劃得來。

  活字印刷術?不可惜,給誰都不可惜,李素得到的遠勝於付出的。

  心裡的如意算盤撥得嘩啦啦響,李素臉上的笑容愈發蕩漾了。

  東陽看著李素的模樣,神情卻越來越不安:「此事……你跟你爹商量過沒有?」

  「關我爹啥事?你別管,送上去便是。」

  東陽嘆道:「李素,你莫這樣,我有點怕……真的,你還是要錢吧,要錢的你才讓我安心,說,你想要多少,只要不過分,朝廷都給。」

  李素不耐煩了,道:「分文不取!今我就敗家了,誰攔著我無私奉獻,我死誰家門口!」

  *

  東陽這次進宮的心情很復雜,充滿了無奈。

  人家哭著喊著非要偉大一回,無私一回,身為李家公主難道真攔著他?

  猜不透李素的心思,東陽只好乖乖的聽話,傻乎乎的被他忽悠得拿了秘方進宮獻給父皇。

  李世民永遠都是那麼的忙碌,任何時間求見他,他都跟他的文臣武將們在一起商議國事,久而久之,連親情也成了日程的一部分,歸入「應酬」那一類。

  東陽站在甘露殿外,靜靜等候李世民抽出空暇,哪怕身為公主,也不能說見父皇就見,最得寵的魏王,吳王,晉王都一樣,更何況她只是個並不得寵的公主。

  烈陽當空,殿外的長廊下卻有些陰冷,總有一股莫名的寒風拂過,令東陽的胳膊不由自主冒起一層雞皮疙瘩。

  從小到大,她都不喜歡太極宮,它像華麗的牢籠,將她死死束縛在殿堂裡動彈不得,直到她成年,直到她分到了封地,她的痛苦和壓抑才稍稍緩解。若非為了他,她又怎願意一次又一次進來?

  東陽靜靜地等候,靜靜地想著心事,想著一些能讓她快樂起來的事。

  河灘邊的花兒開得很嬌豔了,其實他不知道,每天她都會去一次河灘,然後,靜靜地等他,等他的時候用綢巾將他經常坐的那塊平石擦得纖塵不染,光亮可鑑。

  和他在一起的時光很幸福,等他的時光亦是。

  還有那支曾經刺過結社率的發簪,也被她小心地收藏在最隱秘而柔軟的角落裡,每晚總要取出來看一眼,簪子有些鏽了,上面還沾著點點駭人的血跡,可她卻不怕,每晚看看它,總會忘情地笑一陣,然後帶著安詳的笑容沉入夢鄉。

  他寫過的那幾首詩,她每天都會默寫好幾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逗得她笑的,氣得她哭的,讓她哭笑不得的,她都牢牢記在心裡,一個字都沒改過……

  她默默做過的很多事,他都不知道,可她仍然很快樂,只屬於她一個人的快樂。

  …………

  朝會散得很遲,東陽在殿外等了足足一個多時辰,宦官才來宣她。

  甘露殿內,東陽朝李世民盈盈見禮,李世民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漫應道:「東陽進宮見朕何事?」

  東陽垂頭輕輕地道:「為父皇文治天下而獻一秘方。」

  開場白很吸引人,李世民的思緒成功地從國事中掙脫出來,直視著她。

  「此話怎講?」

  東陽默默掏出秘方,遞上前去。

  生平第一次壯著膽子站在父皇身旁咫尺,東陽輕聲地為他解釋秘方的奧妙。

  李世民擰著眉,神情漸漸變得驚訝,不怒自威的臉孔充滿了喜悅。

  「原來印書竟有如此妙術!大善,哈哈哈哈,大善也!」李世民大笑。

  東陽沒猜錯,父皇的野心很大,他要的不僅僅是天下無敵的武功,還要遠邁古今的文興盛世,眾所周知,文興盛世的基礎是教育,是書本。而眼前這個活字印刷術,便解決了書本的難題,大唐的文治之興,至此而打下了基礎。

  「好,好好!東陽,此物你從何而來?」李世民笑得無比酣暢,真正的龍顏大悅。

  東陽垂頭,神情頗有些不自在。

  李世民笑聲頓歇,忽然想起了什麼。

  「那個李素?」

  「是。」

  李世民腦海裡迅速冒出一張年輕的臉,那張臉充滿了懶散和隨性,扯著嘴角的皮肉,勾出一絲不像笑容的笑容。

  ……「呵呵。」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27 02:35 AM

第八十章 御筆親題

  魔性的「呵呵」聲在李世民腦海裡來回穿刺,令李世民忍不住牙根癢癢……

  東陽見父皇神情復雜,垂著頭不敢吱聲。

  「李素此人……是不是什麼都懂?」李世民疑惑地道:「會治病,會作詩,會殺人,會獻策,現在連印書之術都會,他難道是天縱奇才?」

  東陽抿唇,腦子裡閃過無數念頭,回道:「東陽不知,那李素常有奇思妙想,雖然不願當官,卻也心系社稷,無論詩作還是妙策皆投報無門,而東陽的公主府離他最近,於是他便投送東陽府上……」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李世民倒也不曾懷疑到兒女私情方面去。

  「這個活字印刷術,也是他親自投獻進公主府的?」

  「是,而且李素說……說他為國獻策獻物,只盼大唐威服四方,亦盼李唐江山千秋萬代,如此,於願足矣,而他分文不取,更不領受朝廷官職,以後若有妙思奇法,仍會上獻朝廷。」

  東陽說完心中頓時有點想笑,這些話其實李素一個字都沒說過,但她還是代他拍了馬屁,而且順便表了忠心,若換了李素在場,怕是比她說得更加肉麻。

  李世民不疑有他,搖頭嘆道:「屢屢獻策獻物,朕若不封賞,如何對得起子民一片赤誠之心?」

  東陽聞言心中暗急,平日裡與李素接觸頗多,她自是清楚李素的想法,知道他不願當官,現在父皇又動了封賞他的想法,旨意到了李家,恐怕他會很不開心。

  措辭一番後,東陽輕輕道:「父皇賞罰有度,自是聖明君王,然而那李素無心朝堂,若是勉強為官,終究違了他的本意,反倒不如放任,當了官,心思就復雜了,那時公務纏身,應酬不斷,哪有空閒再去琢磨這些奇思怪想,為父皇分憂?況且,李素才十五歲,人情世故不夠達練,進入朝堂恐會得罪諸多大臣,終不能被容,好好的大唐英才,怕是湮沒於凡塵之中。」

  一口氣說了許多,東陽也有些羞怯,急忙垂下頭道:「東陽淺陋之見,還望父皇莫怪。」

  李世民緩緩點頭:「十五歲當官,委實有點驚世駭俗,我朝除了功勳子弟因長輩恩蔭而得閒散官爵外,鮮有十五歲立功而得官者,朕為李素開此例不難,怕的是木秀於林,終究害了他……」

  輕曲手指彈了彈印刷術的秘方,李世民苦笑道:「可是有功不賞,非明君也,朕總要賞他什麼吧?不然魏徵那老匹夫……咳,老大人又會羅嗦個不休了。」

  東陽抿唇笑道:「李素所喜者,銀錢也,但若直接給他銀錢,卻失之市儈,既然這活字印刷術是他所獻,父皇索性賜他一樁買賣吧,讓他做這印書的買賣,想必他一定深銘父皇恩德,父皇覺得如何?」

  李世民想了想,笑道:「甚善,依你便是。」

  叫宮人取來紙墨,李世民思索一陣後,揮毫落筆,在紙上寫下碩大五個字:「李記印書坊」。

  落款,蓋印,墨跡干後,李世民盯著這幾個字看了一會兒,然後將它交給東陽,忽然笑道:「你倒是個善良性子,說什麼李素所創印刷術是心系社稷,什麼報國無門,依朕看來,他創這個東西就是為了做這個買賣吧?為國為君未必,為錢才是真。」

  東陽一驚,急忙垂頭道:「父皇明鑑,李素絕無此意,獻上此物時亦說過不取分文,無私報國的話。」

  李世民哈哈笑道:「不偷不搶,為錢也不算壞事,東西是實實在在的便夠了,如他所願,從今日起,令工部匠人制模板兩千具,分發大唐各州府,長安嘛,朕便獨許李素一家專營,算是聊慰他一番赤誠的『報國之心』吧。」

  東陽被臊得滿臉通紅,卻也只能垂頭應是,不敢再為李素辯駁半句,理智告訴她,父皇的猜測很准,一點都沒錯。

  *

  東陽進宮的同時,太平村的李素也收到了一個消息。

  被關在大理寺的趙掌櫃忽然被放出來了,遞消息的仍是文房店的伙計,據說趙掌櫃傷痕累累,顯然受了不輕的刑,不過人還完好,大理寺的官員親自將他送出牢門,不停致歉,並且私人贈送了趙掌櫃十貫湯藥錢。

  意料之中的消息,李素並不吃驚,反而笑得很開心。

  不知道東陽公主把東西送進宮沒有,至少可以看得到程家確實花了大力氣,人放出來了,官員還得向一個商人賠禮道歉,委實少見。

  沒過多久,程處默獨自催馬來到太平村。

  程處默的臉色很不好,甚至可以說是滿臉鐵青,看見李素後怒氣沖沖的臉頓時變得很復雜,羞愧,內疚,或者還有點別的什麼。

  李素不喜歡猜別人的心情,於是有話直說:「咋了?又被你爹揍了?」

  程處默一楞,沉默許久,緩緩地道:「每次你見到我,開口就是這一句,李素,你告訴我,我在你眼裡到底是個啥樣的人?難道我就只有經常挨揍的命嗎?」

  李素頓覺失禮,急忙笑道:「小公爺,實在抱歉,問習慣了,就跟朋友之間見面問一句『吃了嗎』的意思一樣,算是打個招呼罷了。」

  程處默臉色稍緩,點了點頭。

  李素小心地問道:「今日小公爺氣色不佳,咋了?」

  程處默神情黯然,長嘆一口氣:「出門前被我爹揍了……」

  李素:「…………」

  程處默委屈地道:「又不是我犯的錯,憑啥叫我來認錯?我跟爹爭辯幾句,砂缽大的拳頭就砸過來了啊……不講道理嘛。」

  「認錯?認什麼錯?跟誰認錯?」

  「跟你。」

  李素呆住,滿頭霧水看著他。

  程處默站起身,很正式地朝他長長一揖,道:「印書秘方的事沒法查了,我代表程家給你賠禮,這事算程家做錯了,砸店也好,秘方外洩也好,全算程家頭上,不推搪,賠錢還是賠地你說話,程家認下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27 02:38 AM

第八十一章 水落石出

 很莫名其妙的一番話,李素怔怔看著程處默,半晌沒出聲。

 店鋪確實是他砸的,印書秘方丟了也算和程家有間接的關係,但是程家一聲不吭把所有責任扛起來,這事就奇怪了,道理怎麼論都不該是這個結果。

 剎那間,李素腦海裡冒出無數種猜測。

 活字印刷術這東西若說值錢,或許值那麼一點,畢竟是四大發明之一,它是中​​華文明傳承的一個輔助工具,書印得多了,讀的人也多了,文化的傳承也就更普遍了。

 但李素還沒有自大到無限誇大它的作用,發明也好,學說也好,世人從認識它,到接受它,再到慢慢習慣它,最後將它作為一種常用的工具,這個過程是非常漫長的,不可能一出現就風靡天下,李素把它弄出來的本意原只是為了自己發財,用來造更大的房子,買更多的地,買更多更對稱更工整的美貌丫鬟,以及……給老爹找個如花似玉的黃花婆姨讓他糟蹋。

 東西不算什麼太出彩的東西,至少目前不算,可李素沒想到因為這個東西,事情卻越鬧越大了。

 現在程處默的道歉,無疑將事情引向更複雜的方向。

 “到底咋回事?不是說跟一個從六品奉議郎的夫人有關嗎?再往裡查呢?”李素神情凝重地問道。

 程處默搖頭:“查不下去,沒法查了,總之,這事程家擔了,你……也到此為止吧,有啥想法只管提,秘方是追不回來了,要錢要地你只管說,程家都給。”

 李素盯著他,道:“我不要錢,也不要地,只要一個結果。”

 “給不了結果。”

 李素沉默片刻,道:“背後到底什麼人物,連你程家都怕?”

 程處默苦笑:“不是怕,而是……,罷了,不說了,反正程家對不住你。”

 看著程處默那張憨厚的臉,李素忽然好像明白了什麼。

 東陽懷揣著李世民親筆題寫的字剛出宮門,兩輛馬車已飛馳至太平村。

 李家的新房子已大致完工,房子只剩最後的封頂工程,李素蹲在工地邊神情懶散地看著工匠們忙活,吱吱呀呀的車軸聲吸引了他的注意。

 兩輛寬蓬馬車,外表很樸素,車蓬沿邊的灰色漆光剝落不少,顯得有些破舊。

 兩名穿著短衫的車夫駕車,打頭一輛馬車的車轅上坐著一位藍衫紗冠的中年人,面色白淨,滿臉堆著笑,笑容看起來很和氣,讓人一見便生出一股親切感。

 李素心中隱隱有著預感,果然,兩輛馬車行至李家院子前便停​​下了,中年人跳下車轅,先環視一圈,視線集中在李素身上後,似乎找到了目標,笑容愈發和善地朝李素走去。

 “這位少年英傑可是近日名滿長安的李素?”中年人拱手笑問道。

 李素只好拱手回禮:“正是小子。”

 “哈哈,久聞李家少年文武雙全,能詩善武,今日見之,果然不同凡響,在下崔厚安,給足下見禮了。”

 說完崔厚安長長一揖。

 李素滿頭霧水,下意識地回禮,腦中忽然靈光一閃,飛快直起身,失聲道:“崔?清河崔氏還是博陵崔氏?”

 崔厚安的笑容裡夾雜了幾分苦澀,點頭道:“清河崔氏。”

 李素笑了,崔厚安也笑,二人互相直視著對方,笑得很暢然。

 好了,事情終於水落石出,一切都能解釋得清楚了。

 背後的人居然是清河崔氏……

 只有五姓七宗的門閥才有如此能量,將趙掌櫃從長安縣衙轉送大理寺,而且撬開了趙掌櫃的嘴,得到了活字印刷術的秘方。

 砸店的程處默也好,喝毒酒自盡的長安縣衙小吏也好,被撬開嘴的趙掌櫃也好,都是崔家棋盤上的棋子,包括剛剛程處默過來道歉,也是下棋的大手推動著的。

 難怪程家咬著牙把整件事擔下來了,也難怪程處默要代表程家過來道歉,說起來這事還真只能由程家打頭陣,因為程咬金娶的正房夫人,便是清河崔氏門閥所出,清河崔氏算是程咬金的丈人家,也是程處默的娘舅家,他不來道歉誰來?

 李素的思緒很亂,一團亂麻似的,理智卻命令他現在應該笑,笑得開心一點,甜一點。

 “原來是崔氏,難怪,難怪……”李素笑嘆,臉上不見絲毫憤慨之意,反而有一種世事無常的慨嘆。

 崔厚安一直盯著李素的臉,仔細地觀察著他臉上任何一個流露內心想法的細節,很遺憾,李素笑得太甜太純了,臉上發現不了任何端倪。

 “誤會了,全是一場誤會,今特意來向李公子賠禮,此事崔家做得理虧,任打任罰,絕無怨尤。”崔厚安朝李素長揖,語氣很誠懇,甚至帶著幾分懊悔之意。

 很有意思,崔家千算萬算,萬萬沒想到發明活字印刷術的竟然是李素。 他們只以為是某個市井小民偶爾發明一個新奇東西,這個東西對普通人來說並沒什麼重要,傳出去甚至泛不起一絲波瀾,如今這年頭,絕大多數的百姓是不認字的, “書”這個東西,印得快與慢,與百姓們的生活毫無相干。

 但對崔家來說,活字印刷術的意義可就不一樣了。 清河崔氏是望族,其宗源可上溯到春秋時期的齊國公卿,後來宗族繁衍愈發壯大,分支如萬川歸海般不計其數,一千多年來崔家門第內湧出的高官名臣無數,直至今日仍被列為五姓七宗的第一大門閥,其勢力影響著河北山東大部地區,可謂輝煌極盛,古今罕見。

 如此龐大的門閥,要鞏固其地位不動搖,自然要掙聲望,掙文人士子之心,人心所向,朝廷和皇帝才會尊重崔家,禮敬崔家,絕不敢對崔家動手。 而李素的活字印刷術的出現,無疑向崔家提供了一個絕佳的機會,有了它,文人士子們讀書方便了,能讀的書更多了,崔家以此物揚名,邀買天下人心,人心怎能不迅速向崔家凝聚?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27 02:42 AM

第八十二章 前因後果

  誰打印刷術的主意,李素懷疑過許多人,包括程家,程咬金的仇家,皇子,公主,甚至連皇帝陛下都是他的懷疑對象。

  可他真沒想到竟然是崔家,有時候人的思維會騙自己,腦子裡塞了漿糊似的處處想不通,一旦答案擺在面前,整個過程頓時豁然開朗,動機也好,手段也好,結果也好,纖毫畢現,清晰無比。

  李素現在看到了答案,整個過程也想通了。

  難怪程處默說查不下去,沒法查了,查來查去,查到了娘舅家,怎麼還能查得下去?

  從一開始,程處默便被當了槍使。

  文房店生意多紅火崔家想必早知道的,這不是秘密,程處默的火爆脾氣崔家想必更知道,讓一個脾氣火爆而且家世顯赫的小公爺去排隊,肯定會出事,砸店亦是必然的事,程處默砸完店,威懾的效果達到了,崔家再派人扔五十貫買印刷術,趙掌櫃不答應,沒關系,崔家還有後招。

  於是趙掌櫃進了大獄,很快逼供出了印刷術的秘方,這是最有價值的東西,前後做了這麼多事,崔家要的就是這個。

  權貴暗地裡欺負平民,算不得多大的事,東西到手了,趙掌櫃在大獄裡蹲一兩年或是流放千裡之外,整件事行雲流水不留後患。

  然而,崔家沒想到這件事裡多了一個李素,而且李素這個人是整件事最關鍵的一環,同時也是崔家完全忽略的一環。

  李素不但是活字印刷術的發明者,也是程處默的朋友,崔家的女婿程咬金對他也有幾分欣賞,甚至連當今陛下和宰相都在關注他。

  因為崔家完全忽略掉的這個人,後來發生的事便漸漸脫離了崔家的掌控。

  事情捅破了,程咬金大發雷霆,領著六個惡霸兒子滿長安的招惹是非,還在朝堂上撒潑打滾,把事情越鬧越大,最後從源頭查起,查到那個奉議郎的夫人身上,搶個東西的事情,崔家原本也沒做得多周密,從那個夫人身上,程家自然很快找到了崔家頭上。

  事情露餡了,瞞不下去了,程咬金也精明,礙於夫人的面子,沒直接向崔家發飆,卻令他的長子程處默一大早趕往太平村,向李素道歉。

  這個姿態擺出來,崔家也坐不住了,這招比指著鼻子罵更打臉,拿了人家的兒子當槍使,錯是崔家犯的,被利用的人卻來代崔家道歉,作為一個千年門閥,這事傳出去讓天下別的望族如何看崔家?得讓崔家惡心多少年?

  崔家知道再不出面撐不下去了,程家要翻臉了,不僅如此,他們也查到了李素的底細,很尋常的農戶出身,十幾年來平凡庸碌,直到數月前,仿佛被仙人點化過一般,這個農戶家的小子竟發光發亮,而且亮得閃瞎狗眼,不但治病,還會作詩,還能殺人救公主,最後還向朝廷獻了一條推恩國策,令當今陛下和房相二人不惜紆尊降貴親自拜訪……

  崔家愈發感到事態脫離了掌控,這個李素不簡單,才十五歲便與盧國公府交好,被陛下和宰相關注,十年後的李素會走到哪一步,崔家也無法預料。

  對千年世家門閥來說,一個農戶小子無關緊要,然而這件事裡無形多了皇家的壓力,程家的壓力,這就不得不令崔家重視了。

  所以,在程處默離開太平村後不到一個時辰,崔厚安出現在李素面前,態度誠懇,笑容親切。

  …………

  高門大戶之間的暗戰李素自然不清楚,他只知道現在一切水落石出,終於有了交代了。

  「誤會,一切真是誤會,不瞞李公子,崔家確實想要印刷術,那日程小公爺砸了店,崔家以為那位文房店的掌櫃應該不會干這一行了,於是給了他五十貫錢想買下印刷術,不敢厚著臉皮說是一番好意,多少有點趁火打劫的嫌疑,但崔家真沒起過壞心思,後來趙掌櫃入獄,也是當時與崔家的人言語上有過沖突,想關他幾天,教訓一下便是了……」

  崔厚安的解釋很誠懇,和善的表情裡夾雜著幾許委屈,完全沒有高門大戶的架子,說話的語氣甚至像個含冤待雪的受害者。

  李素笑得更甜了,語言啊,真是一門藝術,同樣一件事,黑的說成白的,邏輯上也行得通,可信度也同樣的高,外人聽了還真分不清到底誰對誰錯,真相便這樣被混淆了。

  算了,門閥惹不起,至少不是一個農戶小子能惹得起的,李世民想惹都得先掂量掂量。

  李素急忙拱手:「崔先生言重了,確實是誤會,小子也沒往心裡去,事情說開就好,勞動崔先生親自走一趟,小子實在罪過。」

  崔厚安對李素的態度很滿意,崔家確實是來道歉的,但道歉也有個限度,特別是被道歉的那一方,更不能蹬鼻子上臉,眼下李素的態度顯然很合崔厚安的意。

  拍了拍手,崔厚安身後的兩輛馬車上的蓬布被車夫掀開,上面擺滿了一個又一個的樟木箱子,箱子壘得很高,像兩座小山似的。

  崔厚安笑道:「雖說是誤會,但這事畢竟是崔家做錯了,做錯了就得有個表示,馬車的箱子裡都是錢,整整一千貫,算是崔家對李公子聊表寸心,還望公子莫棄。」

  李素吃驚地睜大了眼,呆呆地看著面前的箱子,看著車夫將箱子一個一個地搬下馬車,堆在李家院子外。

  崔厚安笑道:「誤會揭過去了,這一千貫算是賠禮,不過李公子所創的活字印刷術委實是個好東西,上次給五十貫錢確實是崔家欺負人了,若李公子有意,崔家願以三千貫買下活字印刷術,公子意下如何?」

  李素眼皮直跳,感覺自己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僵硬了。

  賣活字印刷術,李素並不介意,對他來說,誰拿了都無所謂,反正這東西已經出現了,將來遲早天下皆知,賣了它能得三千貫,對李素來說簡直是天降橫財。

  可是崔家的錢……真是那麼好拿的嗎?

  拿了這筆錢,不管他願不願意,從此只能綁在崔家這條船上了,三千貫錢,賣的不僅僅是印刷術,還有他自己。

  崔厚安含笑看著李素,他很有耐心,一點都沒有急躁的樣子,靜靜地等著李素的回答。

  李素心中泛苦,仰頭默默長嘆。

  如果是李世民花三千貫把他買下該多好,他一定會興奮得毫不猶豫答應,發毒誓從此絕不給李唐江山添堵,打八折也不是不能商量,七折就不行了,必須翻臉……

  二人沉默許久,崔厚安終於有些不耐了,笑意滿面地道:「李公子,意下如何?」

  李素心念電轉,給崔家賣命肯定不能答應的,可是當面拒絕恐令崔家記恨,無疑給將來埋下禍患,得罪了門閥世家,他們想要弄死他就跟捏死一只臭蟲……不對,掐死一個襁褓中的英俊小嬰兒似的,毫不費勁。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27 02:46 AM

第八十三章 避而遠之

  很感激崔家如此看得起自己,也很感激崔家的行事作風如此的簡單粗暴,要麼就搶,搶不了就連物帶人全買下,沖他們如此爽快的份上,李素該考慮給他們打個八折才是。

  可惜李素膽子很小,連進朝堂當官都不願意,自然更不敢跟世家門閥牽扯不清。

  崔厚安已有點不耐煩了,對一個農戶小子開價三千貫,實在已很看得起他,可這個農戶小子似乎並沒有如自己意料中那樣歡呼雀躍,反而猶豫躑躅,欲言又止……

  這個反應無疑深深傷害了崔厚安那顆高傲而脆弱的玻璃心。

  「李公子不願意?或是有疑慮?」崔厚安的笑容有點僵硬,遠不如剛才那般和善了。

  「有。我有兩個疑慮。」李素點頭。

  崔厚安的笑容再次和善:「公子但言無妨。」

  李素指了指滿載銅錢的兩輛馬車,道:「寒舍太小,這些錢,我藏哪裡都怕被偷,寢食難安吶。」

  崔厚安笑容又僵,仔細觀察一番後,發現李素不太像諷刺,他的神情很認真……片刻後崔厚安得出結論,這小子是真的嫌自家房子太小,於是崔厚安想了想,道:「崔家再出一百貫,給公子蓋間大房子如何?若擔心被偷的話,崔家還可以給公子安排十個護院日夜為公子看管庫房。」

  李素急忙躬身長揖:「多謝崔先生厚賜。」

  崔厚安笑眯眯地道:「公子不妨再說第二個疑慮。」

  李素慢吞吞地揉了揉鼻子,道:「第二個嘛……今日上午,小子已將活字印刷術獻給皇帝陛下了……」

  說完李素眨著天真無辜的眼睛看著崔厚安,眼裡露出萌萌的純潔的光芒。

  崔厚安臉色大變,連聲音都顫抖起來:「李公子,你可莫誑我,你將此法獻給朝廷了?」

  「是,今日早間,小子求見東陽公主,已將此法獻出。」

  崔厚安驚疑地盯著李素,想從他的表情裡看出真假端倪。

  李素滿臉誠懇地直視他。

  李家院子外,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二人之間的沉默。

  「太平村李素何在?速速接旨——」

  一名穿著絳紫色華袍的宦官捧著一張卷起來的白紙,站在院子外兩眼望天傲然高喝。

  院內,李素和工地內的所有工匠皆面朝宦官跪下。

  崔厚安的臉色愈發鐵青了。

  …………

  聖旨來得很及時,東陽果然是值得信任的好公主,李素由衷松了一口氣。

  聖旨的內容亦如李素所料,李世民不負所望,給了李素意料中的獎勵,當宦官將那張御筆親題的「李記印書坊」的墨寶捧到李素手上時,李素笑得像春風裡剛剛綻開的桃花。

  宦官走了,高仰著脖子以一種白天鵝似的高傲姿態離開,兩眼望天也不怕摔著。

  崔厚安的神情變幻莫測,看著李素手裡的御筆墨寶,再看看李素一副不好意思的忸怩表情,沉寂許久,崔厚安忽然笑了,笑得很難看。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崔某唐突了。」

  李素露出惶恐的模樣,急忙道:「之前真不知崔家有意,小子才將印刷之術的秘方獻上朝廷,若是早知,小子當雙手將它送給崔家了,無意冒犯,還望崔先生莫怪。」

  崔厚安一肚子火氣發作不得。

  怪誰呢?怪李素?人家根本不知道誰在背後搞風搞雨,怪程家?崔家利用程家在先,有什麼資格責怪別人?怪皇帝截胡?這個……真不敢。

  沉吟片刻,崔厚安忍著怒火改了口:「此次純屬誤會,崔家從此不再沾碰印書術,李公子盡可放心便是。」

  聖旨到來之前,崔家對活字印刷術志在必得,它的作用太大了,然而李素將秘方獻給皇帝陛下後,活字印刷術對崔家已完全失去了意義。

  對世家門閥來說,邀買人心這種事只能做得潤物無聲,了無痕跡才是上乘,如今已被皇帝知曉,它對崔家還有什麼價值?須臾之間,崔家的立場完全改變,從志在必得迅速轉化為避而遠之,這才是存活之道,稍微沾上一點無異自取滅亡。

  崔厚安說完轉身坐在馬車的車轅上,車夫甩了一記鞭子,馬車緩緩啟行。

  李素不甘心地追在車後面大聲道:「崔先生,給我蓋新房子的事……」

  崔厚安仿佛沒聽到,馬車的速度卻愈發快了。

  李素站在路中,看著崔家馬車的背影,悵然若失地嘆息:「愛我你怕了嗎?」

  **

  「便宜你了!」

  李素家中,東陽端詳著父皇御筆親題的五個大字,沒好氣地朝李素翻著嬌俏的小白眼兒。

  崔厚安走後,下午東陽便又來到李素家,當然,仍舊是綠柳在田邊望風,等李道正下地以後東陽才躡手躡腳做賊似的進屋。

  「給商鋪題字,大唐立國以來從沒有過的事,父皇倒為你破了例。」

  李素笑眯眯的摸著下巴,不住地點頭,他沒猜錯,李世民果然很客氣,還真給他題了字,美中不足的是題字的內容有點不合意,若能題一句「李素是個好同志」,他大概可以在長安城橫著走,如果他想的話,還可以趴著走,倒著走,用任何人想象不到的體位各種走……

  「崔家那裡……」

  東陽正色道:「崔家你不必擔心,他們不會為難你的,朝廷若是不知倒也罷了,現在活字印刷術已獻上朝廷,若崔家敢對你怎樣,父皇一定會大怒,崔家是千年門閥,其中利害他們更清楚。」

  李素仔細看著李世民的字,好一筆飛白體,據說李世民是王羲之的腦殘粉,如今看來果然不假,五個大字飽滿圓潤,相比李素的字更具其神韻。

  「好字!」李素脫口而贊,然後面朝太極宮方向拱手,算是表達了對皇恩浩蕩的謝意,然後扭過頭,目光灼熱地盯著東陽,東陽在他的目光注視下頓時變得手足無措,俏臉刷地染上一層深深的紅暈。

  「你……你看什麼!」東陽的聲音有些異樣。

  「你記性太差了……」李素嘆息道。

  「啊?」

  李素看著她,目光充滿了指責:「上次不是說過嗎?空手上門不合禮數,這次你又空著手來我家……」

  東陽:「…………」

  李素仰頭望著房梁,幽幽地道:「……手頭不方便的話,寫張欠條也好啊。」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27 02:48 AM

第八十四章 有舍有得

  東陽離開了,被李素氣跑的。

  李素揉著被掐得發青的胳膊暗暗惋惜,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溫柔婉約的公主,怎麼變得暴力了?更重要的是,暴力完後一句交代都沒有,下次再來時到底送不送禮?

  ……不講究。

  李世民的題字被李素小心藏起來,不想讓老爹瞧見。

  除了害怕老爹大驚小怪外,東西的來路也很不好解釋,首先得從發明活字印刷術開始說起,還要解釋為何有本事發明它,腦子被雷劈了,所以開竅了?

  來龍去脈解釋起來太麻煩,不聲不響干出這麼多事,李素怕老爹的心髒受不了,索性等到無法隱瞞下去時再跟他全部坦白得了,到那個時候,曾經許過讓他過上好日子的承諾,差不多也已兌現了。

  …………

  程處默最近總是在不經意間突然冒出來,陰風陣陣,幽怨如冤魂。

  「事情就是這樣,崔厚安走了,但他送來的一千貫錢沒拿走,還請小公爺回去時順路幫我還給崔家。」李素施禮道。

  程處默滿不在乎地撇嘴:「還什麼還?給你你就拿著,崔家不干人事,拿他一千貫咋咧?」

  李素搖頭:「不敢拿,拿不得,給我賠禮只是崔家的說法,我若真拿了這筆錢,那就是不識進退了。」

  程處默冷笑:「一千貫算個啥?知道崔家後來給我家賠禮時送了多少嗎?整整一萬貫外加崔家在長安城裡的三家綢緞鋪,我爹還不滿意,狠狠抽了送禮的人一耳光後,才說這事算揭過去了。」

  李素笑道:「還是算了,程家是程家,我是我,身份不一樣,崔家給程家賠禮是心甘情願,對我就不一樣了,拿了這筆錢,算是真正得罪了崔家,我一個農戶小子,得罪不起。」

  見李素態度堅決,程處默撇了撇嘴,終於答應幫他將一千貫還給崔家。

  事情過去了,程處默的表情仍充滿了驚奇。

  「你是咋想到把那個印書的秘方獻給陛下的?」

  李素笑道:「做出這個東西的原意本是為了掙點錢,後來崔家動了心思,事情已脫出我的掌控,只能果斷舍去,若我還存著一絲貪欲不肯松手,估摸我爹現在正給我辦喪事呢。」

  程處默贊道:「你比我靈醒,後來的事我爹也聽說了,包括陛下御筆賜字,崔家吃了悶虧等等,我爹說你小小年紀竟如此通曉趨吉避凶之道,你這娃子將來了不得,換了是我爹,二十年前興許也沒你這般果決,我爹叫我往後與你多來往,多跟你學學……」

  「所以,今日小公爺特意來太平村向我學習的?」

  「不,今日奉我爹之命而來,我爹問你,你說的那個高度酒作坊啥時動工?程家既然入了份子也不能分文不出,今打算在太平村買一塊地用來蓋作坊,我爹說了,很想喝那種你說的一口便倒的高度酒。」

  李素臉色有些僵硬了。

  很不堪的記憶,想起當初在程家喝高了胡說八道,順便還跟程咬金簽下喪權辱國的協議就特別想抽自己耳光……

  消極怠工是李素唯一能想到的對策,協議太屈辱,不能給得太痛快,怕老程學不會珍惜……

  「釀酒這事麼,是需要時間的……」李素斜眼看著程處默,補充道:「……也要錢,要很多錢,工藝也很復雜,失敗的次數很多,總之,沒那麼簡單,嗯嗯……」

  程處默很體諒的點頭:「真奇了,我爹早料到你會這麼說,所以他還告訴我,要錢給錢,要物給物,一個月內若沒釀好,他會在百忙之中抄斧子過來和你聊聊……」

  李素臉色變了:「……就不能好好講道理嗎?」

  程處默認真地道:「講道理啊,不是說了麼?跟你好好聊聊……」

  「聊天為啥抄斧子?」

  「道理講不通時自然要抄斧子啊……」程處默瞥了他一眼:「不能總講道理吧?」

  **

  惹到老流/氓了,李素只想冷笑,以為這樣他就會屈服麼?古人雲「威武不能屈」,自己雖是農戶子弟,但也有幾分風骨的。

  於是……李素開始忙著釀酒了。

  畢竟程家待他不錯,老流氓雖然粗魯了一點,也不是一無是處,就沖他「咬金」這麼喜慶又招財的名字,李素也不能和他對著干。

  這是李素安慰自己的話。

  好吧,其實……確實有點怕那個老流氓。

  高度酒怎麼釀來著?

  李素坐在田埂邊苦苦回憶,似乎是蒸出來的,說起來工藝復雜,其實很簡單,主要是兩樣東西,一是蒸鍋,二是冷卻器,釀造的過程嘛,發酵是關鍵……

  記憶只是零星的片段,回憶起來很艱難,李素想得頭疼,後來漸漸回過味來了。

  老程不是說過要錢給錢,要物給物麼?那還怕什麼?失敗是成功之母,管它怎樣,先試了再說,反正虧的又不是自己。

  程咬金果然說話算話,也不知是為了投資李素這支潛力股,還是真想嘗嘗烈酒的味道,很快在太平村的西邊買了五畝地,買地的方式簡單粗暴,充滿了程家風格,西邊的人家不願賣,畢竟祖輩都生活在村裡,程家很客氣,直接甩給他十貫錢,然後在程家莊子裡給他補償十畝地,那人還想矯情,程家的人抽了幾記後那人終於認識到胳膊扭不過大腿,既悲且喜地搬了家,痛快踏上程家莊子這條不歸路……

  有了這五畝地,程家便開始蓋起了作坊,說是作坊,其實就是一間六丈方圓的空房子,不知程家從哪裡請來的工匠,打地基,砌磚石,蓋房速度非常快,一兩天的功夫,房子居然蓋好了。

  李素對程家的效率目瞪口呆,怔怔站在新蓋好的作坊邊徘徊猶疑,他不知道應該回家將給自己蓋房子的工匠們拉來看看程家蓋房子的速度,讓他們好好認識到自己已成了反面教材,還是應該懷疑程家工匠蓋的是豆腐渣工程,最好請程小公爺打包鋪蓋進去住幾天,房子沒垮沒壓死小公爺就算過關……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27 02:54 AM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八十五章 開鍋釀酒

    作坊蓋好了,萬事俱備,就等李素開工釀酒了。

    李素很苦惱,跟混世魔王的協議已經認命,再說反過頭來想想,活字印刷術的教訓在前,在這年代真得找個靠山才能轟轟烈烈幹事業,老程人不錯,除了偶爾坑他一回外,還算是個合格的事業夥伴,更重要的是一家上下全是惡霸,老惡霸領著小惡霸橫行長安所向無敵,跟他們混很有安全感。

    李素苦惱的是釀酒的工序,真記不得太多了,他只知道先蒸後冷卻,可具體到細節,腦子裏卻是一團漿糊。

    程處默很熱情,作坊蓋好的第二天便來到太平村,或許他對整日逛青樓打獵的日子感到厭倦了,現在有個幹事業的機會,于是也難得上進了一回。

    “缺啥跟我說,我爹說了,既然是兩家合夥,你動心思,程家出錢出物,滿長安打聽去,我老程家一向是買賣公平,童叟無欺,從不白占便宜,誰敢說半個不字,抽不死他!”程處默胸脯拍得啪啪響,說出這番不知是自誇還是威脅生意合夥人的話。

    看著空蕩蕩的作坊,李素開始思考……

    是啊,缺啥呢?似乎缺很多東西啊。

    “我要一個鍋,非常大的鍋,還要一根鐵打的管子……”李素不客氣地開出了清單。

    程處默旁邊跟著程家一個管事,聞言急忙用筆記下。

    “還缺啥,盡管說。”

    “還缺一個,不,兩面銅鏡,一面大的一面小的……”

    “啊?”程處默和管事傻眼:“這跟釀酒有關系嗎?”

    “當然有,釀酒……很深奧的學問,學問你懂麼?我問你,知道啥叫光合作用?”

    程處默和管事傻傻搖頭。

    “光合作用的意思是,把陽光通過鏡子的折射,嗯,射到鍋裏去,讓酒曬曬太陽,然後酒通過再次發酵,濾除了不必要的雜漬和水分,濃度變得更高,嗯嗯……”李素忽然間好佩服自己胡扯的本事……也算本事吧?

    啪!

    程處默反手將管事抽得一趔趄:“記下!每個字都是學問!敢說出去廢你全家!”

    “是是!”管事戰戰兢兢地記下。

    人對未知的學問總是敬畏的,程處默就是個例子,釀酒過程加入銅鏡這個環節,程處默對高度酒的感覺愈發高深莫測起來。

    “兄弟,還要啥,只管開口,天上飛的,地上跑的,程某全包了。”

    李素想了想,還缺啥呢?自家新房蓋好了,似乎還缺家具……

    “還要實驗用具,各種實驗用具,要木匠手工打造的,嗯嗯,很厲害的東西……”

    程處默的表情很精彩,似乎有種呼喚老婆出來看上帝的衝動:“盡管說,我叫木匠給你做!”

    紫檀木太貴,程咬金可能會翻臉,保險一點,用紅木。

    “拿紙筆來,我畫圖樣,你叫木匠做好。”

    各種家具在李素腦裏早已成型,可謂胸有成竹,當下刷刷幾筆,勾畫出家具的形狀。

    大床,床頭櫃,八仙桌,太師椅,對了,還有躺椅,書櫃,廚櫃……加倆比基尼美女會不會有點不講究?算了,做人要厚德載物……

    各種家具的圖樣擺在程處默面前,程處默的表情有點難看:“這……也是釀酒要的東西?”

    “對,這還是簡陋版的,以後想到了再做。”

    程處默目光帶著狐疑:“我讀書少,你別騙我。”

    “讀書少更要懂得謙虛,知道啥叫‘薛定諤貓定律’嗎?”

    “啊?啥……貓?”程處默目瞪口呆,高山仰止。

    “薛家的貓,他家住太平村東邊……不要在意那些細節,薛定諤貓,意思就是把貓放在各種櫃子裏,把酒放在外面,看它的反應,酒味太淡的,貓沒有反應,酒味濃郁的,貓在櫃子裏發了瘋似的又撓又叫,就跟人躺在棺材裏詐屍似的,這就說明咱們釀出了好酒,要知道動物的嗅覺比人要靈敏許多,所以……”李素越說越內疚,胡扯得有點過分,感覺自己對未來一千年後的科學家犯了罪。

    程處默懂了:“所以,你要造這些奇奇怪怪的櫃子對吧?”

    李素露出“孺子可教”的欣慰眼神:“小公爺,你終于悟了。”

    “做!”程處默狠狠點頭:“造幾個櫃子有什麼打緊,這就叫木匠做。”

    “做好後麻煩請木匠刷三遍朱漆,這樣看起來美觀一點,我做起實驗來心情也更舒暢一點。”

    *********************************************************

    釀酒工藝真的很複雜,複雜是因為李素忘記了其中的細節。

    程家運來了酒,各種三勒漿,果酒,米酒,不要錢似的往作坊裏送。

    李素開了蒸鍋,將火候控制到適中,再將酒倒入鍋中,鍋的上方是一個倒過來的漏鬥狀管子,管子連接著一個小瓷盆……

    記憶太零碎,只好一點一點嘗試,反正程家出錢,而且離程咬金那老流氓抄斧子過來找自己聊天還有一個月,時間和金錢都很充足。

    蒸鍋冒出濃烈的白蒸汽,緩緩上升進入管子裏,冷卻後一滴一滴流入瓷盆中……

    李素皺著眉聞了一下,味道不太對,有點刺鼻,似乎是傳說中的酒頭,至于口感……

    “小公爺,來,試試味道。”李素很熱情地舀出一小杯遞給程處默。

    程處默喜道:“釀出來了?我先嘗嘗!”

    舉杯一飲而盡,整個人呆怔,連呼吸都屏住了,黝黑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泛起紅潮,抿著唇傻傻怔了許久,程處默長長出了口氣,呼出來的氣息都帶著濃烈的酒味。

    “好酒!辣,香,喝進肚裏跟刀割似的,割完又很舒服,好……”說著說著,程處默漸漸呈現迷醉狀態,舌頭也卷起來了,身軀搖搖晃晃,最後終于撲通一聲,中了江湖蒙汗藥似的紮紮實實一頭栽到地上昏迷不醒。

    李素對程處默的反應不太滿意,這也醉得太快了,真若一口便倒,以後這酒怎麼賣?全長安一年都賣不出一千斤。

    對了,貌似蒸出來的第一道酒不能喝,是兌酒用的……

    蹲下身拍了拍大醉不醒的程處默的肩,李素充滿歉意地道:“失敗乃成功之母,小公爺,咱再試試……”

    “呵呵呵……”程處默趴在地上睡得很踏實,嘴角流著口水傻笑。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27 02:59 AM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八十六章 蒙塵明珠

    程處默醒來後捂著頭,蜷縮在地上大聲喊救命,八尺大漢也受不了酒頭的勁道,李素發覺第一次釀酒可能失敗了……

    沒關系,意料之中的事,工藝需要再改進一下,比如冷卻過程要更徹底一點,蒸餾過程也要更充分一點。

    “酒是好酒,果真一口就倒,味道也不錯,你沒誑我,好樣的!”酒勁過後,程處默誇得很用力,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頭的後遺症,他似乎完全忘了醉酒醒來時生不如死的慘痛模樣了。

    盡管醉酒的過程不太美妙,但程處默對李素的信心卻無比膨脹起來。

    “再試幾次約莫差不多了,小公爺放心,一定會釀出好酒的,每釀出一壇也請小公爺先嘗嘗,每天活在醉生夢死中亦是人生一大快事……”

    程處默臉色一變,急忙擡頭望天:“嗯,天色不早了,我爹等我回家吃飯……告辭告辭,留步留步。”

    很蹩腳的借口,一個橫行長安神擋殺神的小惡霸突然變成了乖寶寶,居然趕著回家吃飯……

    李素急了:“你走了誰來試酒?”

    “這不還有你麼?”

    “小公爺莫鬧,誰知道我會釀出什麼東西來,把我喝傻了怎麼辦?”

    …………

    …………

    程處默確實回家了,回到家後老老實實向老爹稟報釀酒結果。

    “真是一口就倒,孩兒喝過一口,沒到半柱香時辰便倒下去了,酒也不錯,入口又辣又香,烈得很,喝進肚裏像刀割一般,過後又暖洋洋的很舒坦,就是喝過以後頭很痛,李素說這酒沒釀好,還得多試幾次……”程處默將在太平村的所見所聞一五一十說得很詳細。

    程咬金一腿盤縮在榻上,另一腿伸展出榻外,典型的坐沒坐相的樣子,摸著油黑的大胡須沈吟,眼裏露出與平日莽撞霸道渾然不同的精光。

    “釀第一次就有這般結果,如此說來,李素這娃子不是說大話,他真能釀出他所說的一口就倒的酒?”程咬金緩緩問道。

    “反正那種酒孩兒喝一口真的倒了,李素沒誑咱。”

    程咬金咂摸咂摸嘴,笑得很開心:“大唐不缺酒,缺的是烈酒,這事若真能成,咱程家可要發一大筆,老夫這雙招子果真犀利得緊,當初第一眼便發現李素這娃子不簡單,幸好東陽公主被結社率劫持那日,陛下命老夫領軍追擊,若讓李靖或李勣那幫老殺才發現了他,這財路還真落不到咱程家頭上,呵呵,好!”

    “去,叫府裏管事這幾日大肆購下長安城裏大大小小的酒肆酒樓,只等李素釀出好酒,就滿長安大賣,賣得好便將酒賣往關中,再賣往整個大唐!”

    “爹,李素那裏……”

    “讓他先釀著,你每日去看看,好好跟他多學學,這小娃子不簡單,肚裏有貨。”

    “是。”程處默答應過後,咧開嘴笑了:“孩兒也瞧這個李素很順眼,這朋友值得交。”

    頓了頓,程處默又笑道:“不過這家夥做事不太用心,一直磨磨蹭蹭不肯盡力,也跟孩兒提過好幾次作坊份子的事,說是他七咱們三,孩兒推搪過去了。”

    程咬金眯著眼呵呵地笑:“小屁娃子,精得很咧,不成,就要五五,他若不答應,老夫親自跟他聊聊。”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程咬金雖是粗鄙武夫,但看人的眼光卻很毒辣,當初領軍追擊結社率時認識了李素,那時便留了心眼,遣人打聽了李素的底細,底細出來,程咬金有些吃驚,從治天花,到作詩,再到獨力擊殺結社率叔侄,直到近日因活字印刷術而與崔家一番鬥智鬥勇……

    程咬金看人的標准很樸素,也很實用,只拿別人與自己的當年相比,比當年的自己強,那便是他眼中的人才,李素做過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擺在他面前,程咬金不得不承認,這些事哪怕在他三十歲時也做不出來,就算做出來了,也一定沒有李素做得那麼漂亮。

    一個出身貧寒又有通天本事的農家小娃子,正如一顆蒙了塵的絕世明珠,這顆明珠如今擺在程咬金面前,他會怎麼做?

    除了快到碗裏來,他還有別的選擇嗎?

    為了李素的活字印刷術,程咬金不惜與崔家鬧了一場,明裏暗裏打了崔家的臉,起因自是崔家利用了程處默,但裏面也不乏為李素出頭,借機邀好之意,後來更是連坑帶騙與李素合夥建釀酒作坊,很痛快的出錢出力,程咬金的用意就更明顯了,不管李素將來怎樣,先把他綁在自家船上再說,用一種粗鄙的說法,有棗沒棗,摟一杆子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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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處默看人也很准,李素釀酒真的很不用心,程家有人在作坊時便假模假樣勤奮一下,程家人走了便放羊,曬太陽也好,釣魚也好,哪怕蹲著身子看一下午的螞蟻搬家也覺得很樂呵,一點也不無聊。

    這天程處默沒來,李素將李世民給他親題的墨寶取出來,路邊蹭了一輛牛車便進城了。

    一路尋訪找到了從大理寺放出來後在家養傷的趙掌櫃,二人相見唏噓不已,恍若隔世。

    趙掌櫃一把鼻涕一把淚說著牢裏多苦,夥食多難吃,獄卒用刑多麼慘無人道,撩起衣袍下擺盛意拳拳熱情邀請李素觀賞身上的傷痕,衣袍越撩尺度越大,一直撩到大腿根部時李素果斷叫停。

    淒慘的意思表達清楚了就行,不必示範得那麼仔細,李素沒有觀看男人大腿根部的愛好,同時也希望趙掌櫃潔身自好,別拿這種畫面玷汙小孩子的眼睛。

    店砸了,東西被搶走後雖然又奪回來了,但趙掌櫃卻已心灰意冷。

    長安居不易,做買賣更不易,沒有靠山的商人不好混,若是這個商人手裏還拿捏著別人沒有的好東西,那就更難混了。

    趙掌櫃神情落寞地告訴李素,因為沒靠山,印書店他不打算做了,准備帶著妻小離開長安。

    李素笑著從懷裏取出李世民的墨寶,然後好整以暇看著趙掌櫃的表情,從落寞到震驚,最後變得狂喜,嗯,很精彩。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28 08:03 PM

第八十七章 長安所見

 心理落差很大,從了無依靠的浮萍到忽然從天而降一個大靠山,趙掌櫃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雙手捧著當今皇帝陛下的墨寶看了許久,又跑到屋外面朝陽光高高舉起,似乎在研究……防偽水印?

 趙掌櫃瞧了許久,約莫沒發現水印,神情不太踏實,小心翼翼地道:“不是偽造的吧?這可是殺頭滅族的大罪。”

 “是真的,當今陛下親賜,宮裡宦官來家裡宣的旨。”李素笑道。

 趙掌櫃呆了半晌,觸電似的將墨寶塞給李素,忙不迭道:“收好,趕緊收好,可不敢弄髒咧,怪啊,莫說本朝天子,就是歷朝歷代的天子也從未聽說過給商人題字的,李家小哥,到底咋回事麼?”

 沒什麼值得炫耀的,李素是個低調的人,做過的事情沒必要到處說,說了得不到好處,也容易惹禍。

 瞞下他與崔家暗鬥的事不說,李素笑道:“你別管那麼多,陛下說了,全長安只許我一家獨營活字印書,至於大唐別的州府,活字印刷已由官府推行下去了,趙掌櫃好好養傷,以後還是我們合夥,傷好後把陛下的墨寶製成一塊大招牌掛起來,相信以後沒人敢​​找咱們的麻煩,相反,那些要印書的讀書人更會瘋湧而至……”

 趙掌櫃連連點頭:“對對,有了陛下親題的招牌掛門上,咱們以後誰都不怕咧!”

 “嗯,以後咱們確實誰都不怕了,趙掌櫃如果有興趣的話可以把招牌頂在腦門上,趴在地上滿長安城匍匐前行,官府也不敢管你,說不定還會為你護駕… …”

 趙掌櫃白了他一眼:“我沒那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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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趙掌櫃告辭後,李素獨自一人走在熙熙攘攘的長安大街上。

 時間還早,正是午時時分,離傍晚關城門宵禁還有一下午,以前來長安城都是為了辦事,匆匆來匆匆去,今日李素終於可以完全放下心思好好逛一逛大唐國都了。

 每個人都很忙碌,忙著做買賣,忙著討價還價,忙著用不卑不亢的態度招呼客人,大唐國都裡,最平凡的百姓都有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優越感,舉手投足帶著睥睨天下的氣勢,連酒樓的伙計招呼客人進門也不用點頭哈腰,只是隨和地笑笑,說一句“來了”,然後把客人往裡面引,如同對每天串門的鄰居一般隨意,對胡商的態度更帶了幾分倨傲,駱駝放門外要拴好,東西自己看顧,丟了莫找本店,進門先撣撣身上的灰塵……

 關中人的傲氣,在如今這位擁有橫掃宇內野心的帝王治下,散發得淋漓盡致。

 大街上走來幾個斷手斷腿的殘疾人,百姓們這才由倨傲迅速換上一臉敬意,殘疾人路過的每一個地方都有人主動朝他們拱手行禮,酒樓裡不時跑出一個店伙計,遞上一碗熱水,一杯米酒,拱著手朝他們笑笑,再恭敬地將空碗取回。

 殘疾人的神色很坦然,絲毫不覺得自己的殘疾與這個完整的世道有什麼不匹配,有人遞上熱水仰頭就喝,有個不長眼的胡商遞上幾塊胡餅,殘疾人臉色一變,劈手就是一記耳光,喝人家的水是接受人家的敬意,遞上吃食性質就變了,他們不是叫花子。

 殘疾人還只是一記耳光,別的大唐百姓可就炸了鍋,滿大街傳揚著喊打聲,胡商委屈地捂著頭,一路被人不停抽打著狼狽逃遠。

 李素靜靜看著這一切,終於看懂了。

 這些殘疾人是傷兵,李世民每一次對外用兵,都是這些人第一個衝上前拼命,斷手斷腳全無所謂,保住命已是天大的福分,但對百姓們來說,他們是英雄,殘疾了也是英雄,英雄理應享受一切禮遇。

 能讓百姓們昂首挺胸滿臉倨傲地享受天朝上國的優越感,全是這些為大唐捨生忘死拼命的英雄所賜,這些傷兵才是大家倨傲的資本,於是施與受都做得如此自然,不存一絲虛偽。

 李素站在一個不知名的巷口,傷兵們慢慢吞吞走過李素的身邊,李素也朝他們躬身一禮,一名傷兵腳步頓了一下,朝他咧嘴一笑,露出兩顆黃板牙,然後繼續往前走。

 李素也笑,他不喜歡戰爭,很厭惡戰爭,但他喜歡英雄,為國為民捨生忘死的是英雄,一聲令下攻城拔寨的是英雄,獨力撐起一個家的也是英雄。

 傷兵走過後,街市很快恢復了繁華,李素直起身,扭頭一看,卻發現旁邊也有一個年輕男子和他同時直起身,顯然大家剛才都同時在對傷兵行禮。

 二人相顧一笑,有點惺惺相惜的意味,明明彼此不是英雄,也不知惜個什麼勁,或許大家惜的都是英雄吧。

 “都是好漢子!”年輕人語氣有些喟嘆,充滿了敬意:“大唐能有今日,全是這些漢子所賜,理應受到天下人的敬重。”

 對一個陌生人搭腔,性子很隨和的人。

 李素也是隨和的人,於是笑著點頭:“不錯,他們是榜樣,是豐碑,不論多少年過去,英雄永遠不會死的。更喜見的是百姓們對他們的敬重,一個尊重英雄的國度,為國為民拋頭顱灑熱血的英雄只會越來越多。”

 年輕人笑道:“倒是個新奇的說法,不過很有道理,不錯,你的話說到我心坎裡去了。”

 二人相視一笑,正準備繼續聊聊英雄的話題,忽聽街上敲響了鑼聲,一陣雜亂的馬蹄聲由遠而近。

 “大將軍們散朝了,都讓讓。”百姓們忙不迭讓開一條道。

 李素和那位剛結識的年輕人瞇眼望去,卻見十幾名武將騎著馬,穿著朝服,腰間繫著紫色的金魚袋,一邊談笑一邊往這邊走來,為首一人身材魁梧,臉色黝黑,醜得很有特點,正咧開大嘴仰天狂笑,旁邊兩位武將的身份似乎也不低,揚起馬鞭笑罵著抽了他一記。

 李素和年輕人認清為首那名狂笑的武將的臉後,二人臉上同時變色。

 來不及自我介紹,只留給對方一個“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的眼神,匆匆拱手而別,腳步剛邁出去,二人又楞了,疑惑地望向對方。

 “你跑什麼?”二人異口同聲問道。

 說完又是一楞,卻聽耳邊響起一道炸雷般的大叫。

 “兀那小娃子,哇哈哈哈哈……給老夫站住!”

 李素和年輕人嚇得臉色刷地白了,也不知道所謂的“小娃子”是指誰,不過李素不想看見他,一刻也不想見。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28 08:06 PM

第八十八章 當街活擒

 聲音的主人自然是神見神憎,鬼見鬼愁的混世魔王程咬金。

 李素不得不很不爭氣地承認,自己真的很怕他。

 如何跟老流氓打交道是一門高深的學問,難度不比釀酒低,老流氓的脈摸不準,誰都不知道他會什麼時候突然抽你一記,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堆出一張看似魯莽霸道毫無心機的臉,卻狠狠陰你一回……

 李素只能選擇假裝沒看到他,轉身便跑。

 旁邊的年輕人很有意思,他比李素更慌張,聽到程咬金的大吼聲後神情更是惶然無措,二人迅速轉過身,一個往左一個往右,很有默契地分開兩頭跑。

 李素跑得很無奈,認真想一想,為何每次將了程咬金就想跑? 釀酒作坊的事明明是程咬金坑了他,搞反了吧? 應該是程咬金見了他便跑才對啊,自己到底心虛什麼?

 跑都跑了,也就不尋根究底了,就當碰到了劫匪吧,劫匪哪有道理可講?

 狂奔數十丈,李素暗暗心喜自己逃出魔掌之時,身後傳來了令人絕望的馬蹄聲,未及反應,李素只覺身子一輕,被一隻健壯有力的胳膊水裡撈海帶似的撈起來,攔腰夾在腋下,隨著馬兒的奔跑而上下顛簸。

 “哇哈哈哈哈……小娃子想跑?老夫這些年陣前斬將,活擒敵酋,還從未空手而歸過,你跑得了嗎?嗯,還有一個小娃子哪裡去了?”

 “程伯伯……程伯伯莫鬧……”李素掙扎不已。

 “莫動,老夫失了手你就落馬廢了!”

 李素只好停止掙扎,然後像被程咬金下班回家順路買的一隻燒雞般夾在腋下,認命地隨著馬兒上下顛動。

 真的很沒面子啊,大街上那麼多大姑娘都看著呢……

 幸好李素前世學到了一個妙招,無論面臨多麼尷尬的場面,哪怕光著屁股跑到街上,該摀住的也不是下身,而是臉。

 於是李素只好摀住臉,暗暗痛恨自己沒事找事,剛才若是辦完事直接出城回家,此刻的他或許已坐在河灘邊幸福的發呆,而不是屈辱地被老流氓夾在腋下游街似的招搖過市……

 耳邊不斷傳來程咬金的數落聲,如魔音穿耳。

 “小娃子好不識禮數,進了長安城也不說來拜會一下老夫這個長輩,滿大街亂竄是啥意思?看不起老夫嗎?還有,老夫好說也是你的合夥人,你說的高度酒到底釀得如何,也不跟老夫通個氣,小娃子該不會想獨吞吧?這可不行……”一路嘮叨,程咬金語聲忽然一頓。

 “咦?哇哈哈哈哈……兀那小娃子哪裡跑,本想放過你,七彎八拐的卻還是撞在老夫手裡!”

 李素只覺得夾住他的胳膊一緊,馬兒的速度徒然加快,一個閃電般的衝刺,再加上一聲認命的痛嚎,睜眼一看,剛才那名與自己惺惺相惜的年輕人被程咬金夾在另一隻胳膊下。

 二人的目光隔著程咬金壯碩的身軀遙遙相碰,同時露出一個英雄末路般的悲壯眼神。

 程咬金一隻胳膊夾著一個,馬兒的韁繩完全放開,顯然他的馬亦非凡品,放開韁​​繩後仍搖頭晃腦自顧慢吞吞地往程府走去。

 一路上程咬金神情得意,眼神裡全然一片活擒敵將的勝利喜悅之情,襯托得李素和那位年輕人愈發……沒面子?

 既然被拿住了,年輕人倒也認命,最初被夾在腋下沒面子的尷尬過後,很快適應了眼下的窘況,甚至還有臉朝李素咧嘴一笑。

 “還未請教……”

 李素臉有點黑,而且他對環境的適應性顯然不如年輕人,現在仍處於沒面子的屈辱之中,斜著眼看了看那個年輕人,見他笑得很燦爛,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有一種儒雅而親切的氣質,令人忍不住生出好感。

 李素嘆氣,眼下這個光景……是聊天的場合嗎?

 “在下涇陽太平村李素……”

 年輕人想了想,道:“李素,這個名字好熟……啊,我是吳王恪,幸會幸會。”

 李素吃了一驚,吳王李恪? 怎會是他?

 仔細打量著他,李恪十七八歲的模樣,穿著一身很尋常的白色綢衫,腰間系一根綴著幾點玉石的鐵帶,頭髮梳得一絲不苟,高高挽起一個髻,用玉簪固定住,唇紅臉白,更過分的是,大男人竟生了一雙桃花眼,顧盼之間跟牧師施祝福術似的一灑一大片柔情,無論少女少婦,沾著一點便如同吃了春/藥一般無可救藥……

 皇子的身份,風/流的長相,還有儒雅親切的氣質……

 李素不得不頹然承認,這傢伙比他似乎英俊那麼一絲絲……

 夾住李恪的胳膊忽然一緊,痛得李恪慘叫出聲,英俊的臉孔徒然扭曲變形。

 程咬金淡淡的語聲從上面傳來:“被老夫活擒還有臉聊天,如此沒皮沒臉的敵將老夫倒是生平僅見,吳王殿下,前日我家老五處政與你廝混,你欺我家老五不靈醒,誑騙他偷了老夫一匹好馬出府,用區區兩貫錢買下它收納自己府中,哈哈,那匹大宛純種寶馬,當年老夫弄它到手可是費了不少功夫,竟被你兩貫錢騙了去,這事老夫得跟你理論理論,向來只有老程家誑騙別人的份,竟未想有人誑騙到程家頭上,吳王可是欺我老程家無人乎?”

 李素睜大了眼,目光迅速化為一片崇拜之色。

 這位看起來儒雅親切的吳王殿下……真是猛人啊,居然敢在老虎頭上拍蒼蠅,難怪剛才見了程咬金便跑。

 李恪痛得聲音都變了調,急忙道:“程叔叔,程叔叔鬆手,誤會,都是誤會……”

 “行了,到家了,是不是誤會,去老夫府上細說,若敢騙我,信不信老夫扛著你去太極宮與你爹理論?”

 馬兒停步,李素只覺腰上一鬆,然後只聽兩聲撲通撲通,自己便被程咬金扔到地上。

 為何是兩聲撲通? 因為李恪也被扔了。

 李素腦子不停轉動,急著找個藉口逃離程府,抬頭看看天色,頓時有了主意,剛剛張嘴準備編瞎話,卻被吳王李恪搶了先。

 “許久沒來拜會程叔叔,是小侄失禮了,今日一定向叔叔請罪……啊呀,天色不早了,父皇等著小侄回宮吃飯,告辭告辭,下次一定……”

 李素幽怨地看著他,無恥的傢伙,自己想好的藉口被他先說了……

 衣領一緊,李素和李恪被兩隻大手拎起,身子騰空往程府裡飄去。

 李素瞬間心理平衡了,很好,什麼藉口都沒用,大家都跑不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29 08:25 AM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八十九章 魔王醉酒(上)

    一個是王爺,一個是草民,二人坐在程府裏的身份是一樣的,大家都是被綁進匪窩的肉票。

    程府裏人聲鼎沸,六個小惡霸在老惡霸的大呼小叫之下全出來了,華麗麗站成一排,李素閑著也是閑著,遂在腦海裏玩起了大家來找茬,誰的臉上有些微不同,就在那裏畫個小圈圈,腦海裏再給自己打個勾……

    李素一個人玩得很開心,李恪進了程府後卻一直苦著臉,神情很驚懼。

    吳王的招牌不管用,至少在程家不管用,老程是和他爹一起打江山的狠角色,當年玄武門驚天之變,老程抄著斧子左劈右砍,為李世民殺出一條血路,也殺出一條通往人間至權的金光大道,二人不僅是君臣,更是生死袍澤,老程素來在他爹面前都是沒大沒小的,對他爹的兒子自然更不用客氣。

    程咬金大馬金刀盤坐在主位方榻上,坐沒坐相地齜著牙,像逮住了老鼠的貓似的很悠閑,大概想把李恪玩死再連皮帶骨吃掉。

    指了指程家老五程處政,程咬金慢條斯理地道:“我家老五前日已被老夫狠狠抽過,一過不二罰,今就算了,至于吳王殿下麼……”

    李恪一激靈,非常識相地截斷了程咬金的話:“小侄馬上命人將程叔叔的寶馬歸還,馬上!”

    程咬金索然歎了口氣,似乎對李恪的痛快略感不滿,就像貓逮到了老鼠,還沒開始玩呢,老鼠卻決絕地擊柱而死尋了短見……

    李恪已失去了玩賞的價值,混世魔王將頭一扭,罪惡的雙眼盯上了另一只耗子。

    李素也不傻啊,立馬畢恭畢敬地道:“高度酒已釀好,簡直完美無暇,小子已釀了整整一壇,就在太平村的釀酒作坊裏,請程伯伯有瑕之時品鑒……”

    “哦?”程咬金挑挑眉:“真的?就說你小娃子不懂事,釀好了酒不早早獻來,今日若非老夫巧遇你,這酒還不知何年何月喝得上,來人,去太平村作坊,把那壇好酒取來,老夫今日便要嘗嘗那烈酒味道如何!”

    李素眼皮直抽抽。

    痛快是痛快了,可事情沒完,高度酒搬過來,自己非醉死程家不可,別人不知道高度酒的威力,他自己不可能不知道。

    流著冷汗,李素下意識地往堂外上空看去,反正不管找什麼借口,首先第一句必須是“天色不早”。

    “別望天了,俺老程家進來容易出去難,找借口編瞎話莫辛苦老天爺。”程咬金齜牙笑,笑得很惡劣。

    李素只好死了心,訕訕然幹笑幾聲,目光移轉,與李恪的視線相碰,二人同時露出幾分苦澀之色。

    酒來得很快,程咬金派出去的是快馬,不到兩個時辰便取來了。

    程咬金拍開壇口泥封,一股濃郁清香的酒味頓時四散開來,光聞著味道都有種醉意。

    一屋子大小惡霸和王爺都直起了身子,眼中露出驚奇和饞色,喉頭上下蠕動不已。

    不理會衆人急不可待的目光,程咬金抱起壇子往嘴裏狠狠灌了一大口,酒剛入喉便見程咬金兩眼徒然睜大,眼球迅速充血通紅,如同戰場上屁股中了箭似的一副既痛苦又爽歪歪的表情,久久凝固不動。

    別人不理解這副表情,李素很明白。

    這壇酒是經過李素十多次改動精化工序後的成品,而且特意反複蒸餾三次,若是算度數的話,估摸有五十多度了,這麼一大口灌下去,跟吞下一塊燃燒的黑炭沒啥區別。

    滿屋子惡霸和王爺眼巴巴地盯著程咬金,不知過了多久,程咬金終于緩過勁來,虛脫般緩緩呼出一口氣。

    “驢日的,果然夠霸道!好酒!哇哈哈哈哈……”

    程咬金仰天狂笑,僅只喝了一口,黝黑的老臉已迅速泛上紅暈,顯然酒勁威力不小。

    “爹,快,孩兒也嘗嘗!”六個小惡霸舉著特大號的漆耳杯,要飯似的齊嶄嶄伸到程咬金面前大呼小叫。

    李恪跪坐在方榻上,端著漆耳杯猶豫了一下,似乎覺得伸杯的動作有點失儀,畢竟是皇子,從小便有宮裏的宦官教過禮儀的。

    然而酒味實在太濃烈太香了,李恪喉頭蠕動幾下,再看看六個小惡霸完全沒皮沒臉的要飯動作,終于暫時放下了羞恥心,也學著小惡霸們一樣把漆耳杯伸到程咬金面前。

    “程叔叔,給……給點……”李恪說得結結巴巴,看來很不適應這個沒臉的動作。

    堂內衆人瘋了似的哄搶新酒,唯獨李素坐著不動,一副低眉順目的模樣生怕別人注意到他。

    這幫老傻子小傻子不知道酒的威力,他作為釀造者怎麼可能不明白?五十多度啊,真正一口就倒啊,這時傻傻湊上去,不是找不自在嗎?

    透明清亮的酒嘩嘩倒進漆耳杯中,然後被小惡霸和王爺迫不及待灌進嘴裏,李素冷眼旁觀他們的表情,與程咬金喝第一口時的樣子如出一轍。

    “辣,好辣!很霸道,肚裏著了火似的!哈哈,舒坦!”程家小惡霸們哈哈大笑,衆人臉色迅速泛紅。

    程家的漆耳杯都是加大號的,一杯足有三兩多,堂內衆人連喝了兩杯後,頓時有些不對勁了。

    程處默目光呆滯,程處亮呵呵傻笑,李恪搖搖欲墜,唯獨程咬金越來越活潑,大聲叫罵著派人取斧子,說當年陛下打東/突厥時李勣搶了他的功勞,今日要與李老匹夫算算總帳,誓必一斧剁下李勣的狗頭雲雲……

    一屋子的人都瘋了,小惡霸們互相摟抱在一起哭哭啼啼,數落老爹平日揍自己多狠,一個比一個不服氣,脫衣脫褲顯擺傷痕,誰敢比我慘……李恪橫躺在地上已失去了知覺,程咬金揚著斧子指天罵地跳腳不已。

    李素如坐針氈,額頭嚇得冷汗直冒。

    一屋瘋子再加他這一個正常人,形勢很不利啊,這會兒程咬金發酒瘋,一斧子劈死他都算白死。

    想走,想回家……

    “哇哈哈哈哈……小娃子,你釀的酒不錯,老程武夫出身,就喜歡這烈酒,這才是漢子喝的酒,異域胡商弄來的三勒漿算什麼?簡直是尿,而且是摻了水的尿!一想俺老程戎馬半生,喝尿亦半生,老程不由悲從中來,小娃子,老程這輩子過得苦啊,不僅僅是喝了半輩子尿的事,你聽老夫細細道來……”

    程咬金真醉了,又哭又笑不停說胡話,李素戰戰兢兢陪著笑,聽他發酒瘋,神情恭敬得如同跪祖宗祠堂。

    沒辦法不恭敬,老程訴苦時手裏抓著一柄宣花八卦大板斧,明晃晃的刃口離他脖子大約數寸,而且位置捉摸不定,說不准什麼時候把自己腦袋剁了老程還渾然不覺,猶自捧著自己的大好首級細述半生悲苦……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4-29 08:30 AM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九十章 魔王醉酒(下)

    絮絮叨叨的,程咬金不知說了多久,李素一個字都沒聽進去,驚恐的目光一直緊緊盯著那柄斧子。

    “小娃子,老夫問你話呢,傻楞楞的做甚?真是不識禮數!”程咬金不高興地瞪著他。

    “啊,啊?程伯伯恕罪,小子剛走神了,您問小子甚事?”

    “老夫問你,娶婆姨了沒?”

    “沒……沒。”

    程咬金嘴裏噴著濃烈的酒氣,搖頭歎道:“好好一個娃子,能文能武還能釀酒,既靈醒又狠辣,咋會沒娶婆姨咧?”

    “狠……狠辣?”

    程咬金醉眼斜睨著他,笑道:“當初你與結社率豁命相搏,拿簪子刺了他兩下,部曲將結社率的屍首擡給老夫仔細看過,第一簪沒刺中要害,刺在手腕上,第二簪可就狠了,正是一簪穿心不偏不倚,老夫部曲裏的殺才都看過,對你這第二簪評價頗高,換作他們在戰陣上殺敵,能如此一刀恰好穿心而過者,十難中一,至于你後來又用刀刺他的腹部,斬他的脖頸,其實已無必要了,那支簪子已要了他的命,所以老夫說你狠辣,弄死一個人非要讓他死透死得幹幹淨淨,絕不留後患,部曲那些殺才都說,如此心性,真不敢相信你只是個十多歲的農家娃子……”

    李素陪著笑,額頭又冒汗了……

    “小子……小子只是胡亂刺了幾下,什麼一簪穿心的,都是運氣,咳咳,程伯伯您到底醉沒醉?”

    程咬金醉眼朦朧,又似透著幾分清醒,狀況委實高深莫測。

    “胡亂刺幾下?呵呵,小娃子,韜光隱忍是對的,十幾歲的娃娃太出風頭不是好事,不過,明白人面前就不必要裝了,你是在惡心老夫這雙招子還是惡心你自己?”

    李素臉色有些難看了,眼睛眨了幾下,忽然伸手扶住額頭,喃喃道:“這酒果然好霸道,小子覺得,覺得頭好暈,看什麼都在轉,在轉,轉……”

    說完李素很幹脆地往榻上一躺,睡著了。

    程咬金呆了半晌,忽然大笑。

    “滴酒未沾能醉成這樣,也是古今鮮見,小子,裝傻充楞也是本事,但願你這輩子都不要忘了這個本事……嗯,確實是個靈醒娃子,可惜老程沒生女兒,不然非讓你做老程的女婿不可,將來倒不知便宜了哪個混帳老丈人……別裝了,給老夫起來!”

    不輕不重一腳踹去,李素不醒也得醒了,無奈地看著程咬金。

    “程伯伯,小子頭好暈……”

    程咬金哈哈一笑,抱著酒壇仰頭又灌了一大口酒,屏住呼吸圓睜雙眼,半晌緩過神,臉色愈發通紅,剛才還見一絲清明的眸子,此刻卻渾濁遊移,李素有八成把握覺得他這回是真醉了。

    “程伯伯,您想象一下自己躺在又軟又舒服的白雲裏面,現在喝了很多酒,很累,很想睡覺……”李素開始催眠老流氓,把他放倒今日算是能平安度過了。

    “累個屁!”程咬金的精神力顯然很強大,不是李素這種小伎倆能催眠的,一腳踹中李素的屁股,然後拎起他的衣領便往外走。

    “去……去哪裏?”

    “朱雀大街,那裏人多,小娃子快十六了還不娶婆姨,這麼好的種豈不浪費?今老程給你撐腰,街上見哪個姑娘合你胃口,徑自抱回家去,老程給你做主了!”

    “啊?不行!”李素大驚失色,奮力掙紮起來。

    “順路陪老夫去李勣那老匹夫家走一趟,老東西臭不要臉,當年非與老夫搶功,李靖領軍駐守磧口,老夫守定襄,牽制頡利可汗敗走沙漠,李勣匹夫守在沙漠口這才逼得頡利可汗五萬余人歸降,便宜白白讓他一人占了,現在說起滅東/突厥皆是李勣老匹夫一人之功,簡直豈有此理,老夫今日必與他理論理論!”

    李素愈發心驚膽顫,兩位絕世名將鬧糾紛,打起來必然飛沙走石日月無光,他一個打醬油的孩子夾在中間算怎麼回事?

    不顧李素跳腳掙紮,程咬金很輕松地拎著李素往外走,至于程家前堂裏,六個小惡霸和小王爺已然橫七豎八躺倒在地,如同一樁血淋淋的滅門慘案似的分外揪心……

    *******************************************************

    很沒面子的被拎出程府,已是下午時分,烈陽照在頭頂火辣辣的灼熱,程咬金也不騎馬,拎著李素的衣領坦坦蕩蕩走在朱雀大街上,街上人來人往繁華如畫,最重要的是,女人不少。

    這年頭的婦女地位比宋明之時還是要強上一點的,沒有太多禮教束縛,足不出戶之類的規矩既不提倡也不反對,或許大戶人家講究這些,但平民小戶卻很隨意,所以放眼望去,大街上全是小家碧玉和賣蔥大嬸……

    程咬金身上的酒味已很重了,噴著酒氣醉眼迷蒙地擡手往街上一劃拉。

    “盡管看,誰家姑娘順眼,老夫派人幫你搶過來,回頭聘禮也幫你出了,你只管抱著婆姨辦事生娃……”

    很豪爽的口吻,一副請客吃海鮮大餐的派頭,仿佛大街上的姑娘全是他生的。

    李素鐵青著臉,呆呆站在一旁沒敢吱聲,不但不吱聲,甚至悄悄橫移了兩步,與這老流氓保持距離。

    “娶婆姨啊,不能看長相……”程咬金開始傳道授業:“長相是虛的,看屁股才知道能不能生娃……”

    一位穿著布衣釵裙的小家碧玉渾然不覺地與程咬金擦肩而過,很不幸地被程咬金一把撈住了肩膀,在姑娘和李素愕然的注視下,老流氓當著面狠狠拍了一下姑娘的屁股。

    啪!

    “比如說這個閨女,你看,屁股太幹瘦,將來生娃不容易,就算能生也是個女娃,不能繼承香火,沒用!……來,再看下一個。”

    李素和姑娘傻楞楞地看著程咬金,良久,姑娘大嘴一張,爆發出一陣山崩地裂般的驚叫聲。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5-2 12:22 AM

第九十一章 英國公府

 李素很佩服自己的直覺,當初見程咬金的第一面便給他私下取了個外號,“老流氓”,今日看來,自己是何等的遠見與睿智。

 當朝國公大街摸年輕閨女的屁股,程咬金這次醉酒付出的代價不小。

 仍處於大醉狀態的程咬金渾然不覺,一臉惡相嚇跑被吃了豆腐的閨女後,站在大街正中瞇著眼四下環視,目光專往街上的年輕閨女身上招呼,而且專往下三路招呼,只盯屁股不盯臉。

 李素佩服得……又橫移了兩步,非常決絕的態度與這老流氓劃清界限,不認識,完全不認識。

 老流氓鬧這一齣動靜不小,哪怕在一千多年後開放的後世,這種行為也該被逮進派出所拷在暖氣片上冷靜冷靜,在民風樸實敗類稀少的大唐,自然更不被容於世了。

 很快,大街盡頭氣急敗壞跑來一群差役,他們是巡街的武侯,也有萬年縣的衙役,有人當​​街耍流氓,打死也不算過分。

 差役們跑到程咬金面前,臉色馬上白了,他們沒想到傷風敗俗的居然是盧國公,這個……

 怎麼罰? 誰敢罰?

 沒人敢上前,也無法昧著良心給這位耍流氓的老不修喝彩叫好,一群人傻楞在原地進退兩難。

 為首一名里坊武侯見李素離程咬金最近,不由上前小心拱手:“這位……公子,程公爺當街……那個,是不是,呃,略嫌不妥?還請公子看在國律份上,將公爺請回去……”

 李素刷地一下離程咬金更遠了,無辜地搖著頭:“我不認識他,完全不認識,我只是看熱鬧的。”

 程咬金怒了,一把將李素撈過來,橫打往自己肩上一扛,頭也不回地朝朱雀大街西面走去,邊走邊數落:“小娃子不講義氣,簡直混帳。走!隨我先去找李勣匹夫算帳,回來再抽你……”

************************************************** *

 李素這一天過得很辛苦,全是釀酒惹的禍,現在李素真後悔了。

 被人扛在肩上走街過市,沒面子事小,身體很難受,胃裡的酸水都快吐出來了,幾番哀求無濟於事,程咬金非把李素當成傷殘人士,就是不肯讓他下地。

 李勣府邸也在朱雀大街上,離程咬金家很近,百餘丈的距離,李世民登基後封賞從龍眾臣,將李勣,李靖,程咬金,尉遲恭這些功臣的府邸全部設於朱雀大街,離太極宮很近,上朝時散個步的功夫就到了。

 李勣的爵位是英國公,並且還身兼數職,不僅被授光祿大夫,還領並州大都督府長史,大都督由年僅九歲的晉王李治遙領,一個九歲的娃娃自然不懂治城治民,實際上並州真正的大都督其實是李勣,而且已任八年,年初回到長安述職,夏天又要啟程赴並州,今年李世民改封眾臣爵位時又下了旨意,命李勣為薊州刺史,並且還是世襲。

 李家榮耀,自此可見一斑。

 地位再顯赫,總有人不買帳,總有惡客打上門來。 比如某程姓老流氓。

 醉醺醺扛著李素,程咬金到了英國公府門前,門前值衛的部曲們自是認得程咬金的,見他扛了一人醉醺醺的上門,不由驚慌失措,這是要鬧事的架勢啊。

 想攔又不敢攔,只好任由老流氓把大門砸得哐哐響,一邊則悄悄派人進府稟報。

 李家的大門哪能攔得住程咬金,哐哐砸了幾下,程咬金剛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大門很識相地打開了。

 李勣坐在內堂的花園架子下乘涼,穿著一身短衫,露出黝黑發亮的胸膛,青筋虯結的胳膊搖著一把扇子,另一手端著一本兵書,旁邊的書几上隔著一碗涼水。

 “哇哈哈哈哈!李老匹夫,某來也!”

 煞風景的狂笑聲打破了初夏的寧靜,李勣嘆了口氣,放下了兵書,抬眼時目光已有些不善。

 這個時期的大唐名將很多,而且氛圍有點微妙。

 平日裡抱成團,不管外交上碰到任何風吹草動,將軍們的意見出奇的一致,一個字,“打”! 武將需要功勞,功勞越大才能讓自己地位越高,與文官們的較量亦是如此,自古朝堂文武之爭從未斷過,貞觀年間若有文官敢對武將們指手畫腳,得到的便是大唐所有武將一人一口唾沫,有了這股子同進同退的團結氛圍,又有幾乎無敵天下的戰績,更有李世民這位本是武將出身,半生南征北戰的戎馬皇帝,貞觀年的武將風頭一時無兩,委實是朝堂裡一股不可小覷的……黑惡勢力?

 對外時抱團,但私底下武將與武將之間,也沒有外人想像的那麼團結,都是歷經百戰的老殺才,大唐戰事從武德年到貞觀年一直沒斷過,於是出戰前請命要爭搶,打完後分軍功要爭搶,就連平日跟同僚​​吹吹牛皮也要爭搶,當年老夫怎樣怎樣厲害,旁邊領軍的那誰誰啊,簡直是個戰五渣啊,當年老夫打的是主力啊,那個渣渣跟在後面窮吆喝啊,啊,此處應有掌聲……

 武將們都是直脾氣的人,矛盾大抵都是這麼產生的,一來二去,誰都不服氣誰,見面損幾句罵幾句,甚至直接拉開架勢來一場武鬥,在大唐長安城裡都是很常見的。 而李世民作為皇帝,自然也不太喜歡看見武將們裡裡外外真的抱成團,對這種武鬥現象往往也是睜隻眼閉隻眼,於是這種不良習氣漸漸成為了大唐名將們的日常。

 程咬金醉酒後第一件事便是找李勣的晦氣,大抵也是出於這種心理。

 所以對於程咬金的登門拜訪——如果這也算“拜訪”的話——李勣打心眼裡是不歡迎的,更何況他隔老遠便聞到一股濃烈的酒味,李勣更知道今日無法善了,注定撞妖。

 程咬金進了李府後還是將李素放下,一直將他拎到李勣面前,嗯,這是另一種很沒面子的姿勢。

 李勣皺著眉,沒搭理程咬金,目光卻忽然轉到李素身上。

 一見之下,李勣楞了半晌,眼裡閃過一絲疑惑。

 李素也盯著李勣,心下有些奇怪,這眼神……咋這麼怪異呢?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5-2 12:27 AM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九十二章 溫柔歲月

    李積的眼神很怪,當李素出現在他視線中以後,他的目光便集中在李素身上,眼中精芒畢現,如箭矢般直透人心。

    李素無法猜測李積目光中的意味,人家是上將軍,胸有驚雷而面若平湖什麼的,不是他一個十幾歲的娃子能猜測的。

    對一旁大呼小叫的程咬金理都不理,李積擡手指著李素問道:“小娃子,你是何人?”

    程咬金哈哈笑道:“這娃子是個寶貝,今帶來讓你……”

    李積完全將程咬金當成了老清新老透明,連他說的話都自動過濾了,不滿地皺著眉道:“長輩問話咋不答?小小年紀沒個禮數。”

    程咬金笑容僵硬,李素只好躬身道:“小子涇陽太平村李素,拜見李公爺。”

    李積想了想,點頭:“名字熟熟的,約莫以前聽過……似乎救過公主,殺過兩個強人吧?嗯,還有,推恩薛延陀之策也是你所獻?”

    “小子不敢居功,皆是陛下鴻福。”

    “是你的功勞就是你的,莫假惺惺說什麼鴻福,大丈夫說話做事爽快點。”李積很不客氣,三言兩語間語氣已帶著幾分長輩訓斥晚輩的味道了。

    頓了頓,李積喃喃道:“涇陽縣,太平村……倒是個好地方。”

    程咬金是個爆脾氣,今日上門自然也不是來拜壽,而是找事的,見李積一次又一次將他無視,不由火冒三丈,嘶聲吼道:“李老匹夫,你欺人太甚!”

    話音落地,李積和李素皆無語地看著他。

    “欺人太甚”這個詞,多厚的臉皮才能說得出來?明明你是你自己上門鬧事好不好?

    “老貨莫鬧,當著娃子的面,要像個長輩樣子,事後你我大戰三百回合由得你罷了。”李積不急不緩化招。

    程咬金一拳打到棉花上,不由也有點敗興,于是悻悻作罷。

    “今帶這個娃子登老夫的門,老貨啥意思?”李積指著李素道。

    程咬金笑道:“沒啥意思,讓你認認,還有,這娃子釀了一種酒,十分的霸道,只剩小半壇了,叫人拿來讓你嘗嘗。”

    說到酒,李積終于有了精神,也露出了今日見面以來的第一個笑臉,指著程咬金道:“你這老貨自打進門到現在,總算說了第一句人話,快,酒來!”

    李素心下恍然,終于明白程咬金的用意。

    上門鬧事打架只是托辭,把李素和酒介紹給這些當朝名將們才是真意。李素不由感激地看了程咬金一眼。

    這個人外表莽撞,做的每一件事有目的有理由的……

    大街拍閨女屁股的理由?——男人拍女人屁股,需要理由麼?

    程府下人很快將剩下的小半壇酒送來,和程咬金的動作一樣,李積抱著壇子仰天便往嘴裏狠狠灌了一大口,然後……眼球充血,瞋目裂眥瞪著二人,許久才緩過氣來。

    “哈哈哈哈!好烈的酒,果然霸道!”李積抱著壇子又灌了一口,神情痛快之極。

    臉上泛起紅暈,李積斜眼看著李素:“這酒你釀的?小娃子到底還有多少本事沒掏出來?”

    李素急忙陪笑:“掏空了,全掏空了,一點也不剩。”

    李積大笑,又看著程咬金:“確是個寶貝,倒讓你這老貨搶了先……這酒,怎麼個章程?”

    程咬金笑道:“明起,長安城裏先開十家酒肆試試深淺。”

    李積點頭:“好,老夫府上的酒,以後就定它了,每月送三十壇來,對了,好酒該有個好名才能匹配,此酒有名字嗎?”

    程咬金和李積的目光同時望向李素。

    李素是發明者,而且還作過幾首絕世好詩,算是文化人,取名的事自然由他定。

    李素倒也不推讓,仰頭看著天空,忽然想起前世某個很美麗的句子,“你溫柔了我的歲月,我驚豔了你的時光”,像酒,越久越沈香,再配上如此酸溜溜的句子,喝起來滋味就像……兌了醋?

    “以小子陋見,莫如就叫‘溫柔歲月’酒?”李素喜滋滋地將新取的名字顯擺出來。

    兩位名將同時皺起了眉,然後互相對視一眼。

    李積捋著黑須緩緩點頭:“嗯……”

    李素有點不踏實了,小心翼翼道:“李公爺‘嗯’是啥意思?”

    “‘嗯’的意思是……果然是陋見。”

    李素:“…………”

    程咬金使勁一揮手,惡狠狠地道:“什麼狗屁破名字!聽老程的,此酒以後就叫‘五步倒’!定了,不改了,敢再賣弄什麼‘溫柔歲月’,抽不死你!”

    李積神情大為緩和,看來頗為贊同。

    ********************************************************

    終于離開程家和李家兩大凶險之地,一個龍潭,一個虎穴。

    沒事找事的麻煩,李素決定以後做事還是要幹脆一點,辦完事就趕緊回家,千萬別生出什麼逛一逛的無聊心思,所謂無聊生禍患,就是這個意思。

    名將府上一行收獲的不僅是擔驚受怕,還損失了絕世名酒的命名權,這是個很重大的損失,“溫柔歲月”這麼美的名字,活生生讓程老匹夫改成了“五步倒”,名酒配個耗子藥的名字,實在是明珠暗投,生不逢時,長歌當哭……

    日後大唐的文人們高舉酒杯放浪形骸,漫口吟哦“舉杯邀明日”,只能硬生生改為“舉杯五步倒,五步果然倒”……

    畫面太美不敢看,這是對大唐詩歌事業的犯罪啊……

    …………

    回到家時夜色已深,老爹李道正睡在新房子前院,屋裏沒燈,估摸已睡著了。

    新房子蓋好,李家父子已住了進去,房子足有三進,前院中院內院,因為資金不夠,沒修回廊花園水榭,只是很普通的三進大院,十多個房間左右,唯一的亮點就是比別人家的房子多了一個頗具前世現代風格的車庫,一個泳池,一個浴室和一個桑拿房。

    房子建成之後,李道正卷著鋪蓋住進了前院,任李素如何勸說,他死活不願搬到內院去,說什麼將來李素娶了媳婦才應該住內院,兩口子在內院過日子生娃,老漢住進去不合適。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5-2 12:31 AM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九十三章 官媒上門

    (不知道什麼原因,李“責力”的“責力”字發上去後,系統自動變成“積”,前面章節沒事,上一章怎麼修改都改不過來,以後用“李績”代替,特此注明。)

    李道正對新房很滿意,廂房夠多,占地也大,裏面清一水從程家騙來的紅木家具,怪模怪樣挺稀罕,除了對車庫,泳池和桑拿房略感不滿外,其他一切都不錯。

    李素是享樂主義者,泳池也好,浴室桑拿也好,都是為自己的享樂而服務,對老爹的橫挑鼻子豎挑眼,李素只好選擇無視,過幾日把泳池洗幹淨灌上水,請老爹來試試,相信他會改變看法。

    只不過想到老爹光著膀子穿著犢鼻褲在泳池裏瞎撲騰的樣子,那畫面真是……

    發明小褲衩應該提上日程了。

    第二天李道正起得很早,扛著鋤頭滿臉堆著希望的笑容准備下地,李素叫住了他。

    印書坊有皇帝陛下撐腰,高度酒與盧國公府合夥,不出意外的話,李家的家底將會越來越厚實,將來大堆的錢和銀餅往家裏搬時,老爹還不得嚇得直抽抽?

    有些事情無法瞞下去,該坦白了。

    李道正仍是老習慣,哪怕住進高大亮堂的新房裏,仍舊一屁股坐在門檻上,李素很欣慰,老爹果然是真漢子,雖富貴卻不失本色。

    鑒于老爹不太良好的衛生習慣,李素特地在長安城鐵匠鋪給他打造了一個鐵痰盂,圓圓胖胖的很可愛,此刻就擺在李道正面前。

    “哈——啐!”

    果然,李道正的開場白便是一口濃痰,不偏不倚吐在——痰盂外面。

    李素黑著臉,默默找鏟子,駕輕就熟地扔進了史家院子。

    “爹,咱家發了!”李素嚴肅地道。

    “是發了,大房子大院子,美滴很。”李道正慢臉堆笑環視新房。

    “不是這個意思,咱家不僅有新房,還有很多錢……”

    “啥?”

    “咱家在長安城裏有買賣。”

    “咋做上買賣了?”李道正錯愕地看著兒子:“啥買賣?”

    “孩兒……胡搞瞎搞,嗯,釀出了一種酒,很霸道,一口就倒,上次來過咱家的大將軍記得不?程將軍看孩兒很順眼,我便與程家合了夥幹這買賣,這個買賣很賺錢,一年大概……”李素掰著手指算了半天,也不知道應該進帳多少,不管了,不要在意這些細節:“……反正很多,多到可以給你買很多個黃花婆姨讓你糟蹋。”

    “嘶——”李道正圓睜雙眼,倒吸一口涼氣。

    “還有……”

    “還有啥?”李道正面孔微微抽搐。

    “孩兒又一次胡搞瞎搞,搞出一個活字印刷術,印書用的,與城裏一位姓趙的掌櫃合夥……咳咳,一不小心,被當今皇帝陛下禦筆親題了招牌,特許長安城裏獨此一家。”李素神情不太自然。

    “禦筆……親題?胡……胡搞瞎搞?”李道正傻傻地重複,目光呆滯地看著他。

    李素歎息:“胡搞瞎搞,不知怎的就成了,沒有一點點防備,也沒有一絲顧慮……”

    “你……”李道正面孔抽得愈發厲害了,臉色也越來越紅,不知是激動還是……蠢蠢欲抽?

    不知過了多久,李道正終于接受了老李家發財了的事實,臉色仍舊一片通紅,這次李素可以確認,老爹是喜極而紅。

    粗糙的大手掌上揚,似乎想輕撫李素的頭頂,李素的個子已經不矮了,李道正擡手有些吃力,李素急忙垂下頭,讓老爹的手掌落在自己頭頂上。

    “娃啊,你長大咧。”李道正長長歎息。

    李素笑道:“爹,孩兒說過,我們會過上好日子的。”

    *******************************************************

    父子剛結束談話,家裏便來了客人。

    客人是個中年男子,穿著很尋常的麻布長衫,看起來就像村裏普通的莊戶漢子,經自我介紹才知道是涇陽縣的司戶曹吏,說白了就是管戶口的,無品無級,算是官府的編外人員。

    小吏姓扈,笑容很和氣,對李家的新房更是贊不絕口,而且非常平民化,沒有一點架子,如同莊戶老農串門般親切。

    扈司戶也不大講究,學著李道正一樣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和李道正拉了半天家常,一邊說話眼睛卻不停地往李素身上瞟,看來對李素這個人,扈司戶多少也有點耳聞。

    家常說了小半個時辰還沒說到正題,李素微覺不耐,正打算找個借口出門找王家兄弟時,扈司戶終于說起了正事。

    正事很簡單,一句話可以說清楚。

    李素該娶婆姨了。

    不用奇怪,大唐初期的基層官府確實管得很寬,誰家孩子多少歲了,發育到什麼程度了,家境如何,能不能順利嫁娶等等,官府都給你掐算著日子呢,少男少女們差不多到歲數了,如果家裏遲遲不見動靜,官府便會派人上門來催你成親,沒有對象不要緊,家裏窮也不要緊,官府給你介紹人家,你只管辦事負責生娃就行。

    經過多年戰亂,民間人口銳減,人口生育是大唐國策的重中之重,所以對于嫁娶和生育,官府一直都是很重視的,人口指數的升與降直接與官員的政績考評掛鈎,也就是說,治下人口的升降直接影響著官員的升降,所以扈司戶的職責也不僅僅只是管戶口,他還有一個很積陰德的身份,那就是給未婚的少男少女們做媒,因為是以官府的名義出面,千年後的學者給他這種人下了一個定義,叫“官媒”。

    扈司戶今日登李家的門自然也是為了說媒,李素快十六歲了,十六歲在鄉下算大齡男青年,這個年紀的孩子應該成親了。

    扈司戶說明來意後,李素傻眼了,不僅傻眼,而且震驚。

    “成親?今年?”李素急了。

    扈司戶笑眯眯地看著他,贊道:“多靈醒的娃子,僅是治好了天花,被當今陛下親旨褒獎,便該被十裏八鄉的閨女搶破頭,陛下的旨意啊,莊戶家誰有過?更別說家境也好,二十畝地,這麼大的房子,據說還作過詩?學問人咧,而且是對朝廷對陛下有功的學問人,這樣的人若娶不到婆姨,老天瞎眼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5-2 12:39 AM

第九十四章 婚姻大事

    大唐初期的官府並沒有專門的官媒機構,官媒只是個說法,一般由縣衙裏的小吏兼任,比如扈司戶這種管戶口的。

    說明來意後,李道正和李素父子倆的表情迅速變幻,而且截然不同。

    李道正樂得兩眼眯成了一條線,大手撩著衣角使勁擦了擦,然後朝扈司戶不停施禮,一副農奴喜見解放軍的狂喜。

    “想啥來啥啊!我家娃子可不就要成親了麼?我還發愁到哪裏找個媒婆說說這事,大人這就來了,不多說,今留我這兒吃飯,酒飯管飽……”

    扈司戶笑著擺手:“不吃飯咧,太平村裏還有幾家的娃子也到了年歲,該去問一問咧,李家當家的,你家只有李素一個娃子吧?”

    “對,只他一個。”

    “說親了沒?若是已定下親事,我就不多事咧……”

    李道正忙不疊搖頭:“麼有咧,麼有咧!娃子說話就十六了,以前家裏窮,沒底氣說親,怕好人家的閨女不願嫁,現在多少有了一點家底,該成親咧,哪有十六歲的娃子不成親呢?說出去都成笑話咧!”

    扈司戶笑得更燦爛了:“放心,你家娃子的婚事包我身上咧。一定給你家娃找門好親,不但模樣水靈,性子也好。主要是能生養,將來生三四個男娃,你老李家就開枝散葉了,官衙還有賞錢咧。”

    李道正聞言老臉笑成了一朵花,連連點頭:“托你吉言了,一切還請大人多費心,附近十裏八鄉的都打聽一下。模樣好,性子好。能生養,聘禮不是問題……”

    二人興高采烈地討論起十裏八鄉哪家閨女模樣好,哪家閨女屁股大的話題,大家表情很嚴肅。都拿出研究學術的態度來討論這個很流氓的話題。

    李素怔怔看著他們,心裏別扭極了。

    十六歲都不到的年紀,咋就要成親了呢?雖然是活了兩輩子的人了,但他現在的心態卻越來越年輕,幾個月來漸漸已真把自己當成了十五六歲的少年,心態變了,但價值觀還是沒變的,前世十五六歲的孩子在幹嘛?還在讀初中吧?這一世卻都要娶老婆生孩子了……

    落差太大,李素接受不了。

    況且。跟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躺在一張床上胡搞瞎搞,李素也接受不了,或許跟潔癖有關吧。不熟的人湊一塊交換體液的行為……難道不髒嗎?

    李素猛地一激靈,脫口而出喊道:“不行!”

    “嗯?”李道正一楞,目光有些不善了,臉色陰沈地瞪著他:“成親生娃接承香火是天經地義的事,哪裏由得你說不行?再敢胡咧咧老子抽死你!”

    李素看著老爹那張陰沈的臉,漸漸明白成親生娃是他的底線。這個底線碰不得,碰了不說大義滅親這麼嚴重。把兒子揍成傷殘人士還是很有可能的。

    李素只好撇撇嘴,朝扈司戶投去不善的目光。

    這個多管閑事的媒婆……難怪自古有句俗話叫“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其中這個“牙”便是指專做買賣中介的牙行,也有指媒婆的,說是媒婆靠著一張把死人說活的嘴,造了不少孽。

    扈司戶與李道正聊了幾句,約好這幾日將附近鄉縣有待嫁閨女家的底細打聽清楚後,再與李道正仔細商議。

    李道正滿臉堆笑,千恩萬謝將扈司戶送出了門。

    李素眼睛眨了眨,趁老爹沒注意,也悄悄竄出了門,追上扈司戶。

    “啥?不想成親?”扈司戶皺眉:“這可不行,你都十六歲了,哪有十六不成親的說法?縣令大人每月都要問話的,放著十六歲的娃子還不給說媒,縣令大人要治我的罪咧,我可擔當不起,今年因為天花,縣裏人口降了不少,縣令大人急得很。”

    “大人留步,留步!”李素急得滿臉通紅,匆匆擺了個不勝嬌弱的造型:“大人……我還沒發育好咧,放過我吧……”

    扈司戶哈哈大笑:“瓜慫,啥發不發育的,男人嘛,是個帶把的就行,男女吹燈以後還不就是那點破事,趕緊回去,以後可不敢說這種胡話咧,被你爹知道非抽死你,你的本事我們涇陽縣衙上下都知道,有空去縣衙裏坐坐,當初若不是你把天花治好,怕是縣令大人都要被治罪咧,如今大人對你贊不絕口,你去縣衙我們大人一定待你為上賓,回去,快回去!”

    “哎,大人,大人……”

    不理會李素焦急又語結的模樣,扈司戶揮了揮手,徑自走遠。

    李素怔怔站在原地,看著扈司戶的背影,恨恨跺了跺腳,悲憤道:“我還是個孩子啊……禽獸!”

    **********************************************************

    很久沒來河灘了,李素坐在河邊那塊平整的石塊上,怔怔望著湍急的河水發呆。

    徒然之間,婚姻大事竟擺在自己面前了,李素很不適應,心情也很低落。

    今日來的有點早,看看日頭才上午,東陽一般午後才來。

    李素發了一陣呆,然後索然歎了口氣,從懷裏掏出一面小銅鏡——沒錯,就是騙程處默說要做科學實驗,讓程家給買的鏡子。

    實驗很重要,光合作用嘛,現在高度酒的成品已經面世,程家也沒問過鏡子的事,鏡子自然歸了李素,一面大的擺在自己臥房裏,一面小的隨身攜帶。

    鏡子打磨得很光滑,反光度很高,將他的臉照得清晰畢現,除了銅面色澤有點暗黃外,跟前世的玻璃鏡子相比……好吧,還是差很多的,不過也該滿足了。

    李素舉著鏡子,癡癡地注視著自己的臉,扭到左臉,再扭到右臉,又扭到左臉……

    不知過了多久,就這樣一直看一直看,幾乎連臉上的每根毫毛都能數清,李素這才意猶未盡地放下鏡子,心情莫名好了許多,滿足地歎了口氣:“哎呀,美滴很,美滴很……”

    “噗嗤!”

    身後,嬌柔的笑聲再也克制不住,噴笑出聲。

    李素回頭,東陽嬌俏地站在身後,笑意滿面地看著他,杏眼笑得彎成了兩道月牙兒,雖然穿著一身很尋常的布衣釵裙,卻像剛從畫卷裏走出來的仙女,幹淨而清澈見底,不沾一粒凡塵。

    “你呀!你呀你呀你呀……你能不能要點臉?”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5-2 12:46 AM

第九十五章 公主索酒

    “你啥時來的?”李素笑問道。

    東陽的笑容愈發深了,可愛的瓊鼻微微皺了起來。

    “很久了,久到……你掏出鏡子開始,我就站你身後,本想嚇嚇你的,結果發現你這家夥照鏡子足足照了半個時辰,……你就不能要點臉嗎?”

    李素嚴肅地道:“你錯了,正是因為太要臉了,所以我才對臉這麼重視,所以我才照這麼久的鏡子……”

    說著忍不住又掏出鏡子看了一眼,嗯,嚴肅時的臉仍是那麼英俊,沒救了。

    東陽又氣又想笑,恨恨咬牙:“程家真是造大孽了,沒事給你送鏡子做甚,看看你現在這樣子,真恨不得……”

    李素依依不舍將鏡子塞入懷裏,正色道:“你又錯了,程家的鏡子不是送我的,是我騙來的,我若不騙,程家絕不肯白送我鏡子,你看,世道多麼現實,人心多麼不古……”

    東陽氣得呆住了:“你……你騙了人家,反過來還怪世道現實,人心不古?你,你……”

    “好了好了。不要在意那些細節,幾天沒見怎麼變結巴了?這可不好,以後多說話。不然語言能力會慢慢退化的。”

    東陽深呼吸,忽然好想回家靜一靜……

    河灘邊的土地有點軟,踩上去綿綿的,上面的綠草郁郁蔥蔥一大片,微風拂過,一股泥土和綠草混合的清香吸入腹中,非常舒服。

    李素平日常坐的那塊石頭旁邊。不知何時多了另一塊平整的石頭,兩塊石頭靠得很近。李素想,石頭應該不是最近幾天長出來的。

    李素和東陽又沈默了,和以前一樣,見面聊幾句。覺得沒話時便不說了,各自發呆想著心事,想到了什麼又開始說,說完又沈默……周而複始,二人的相處就是這樣平淡,或許裏面摻雜著幾許怪異的味道,但他和她都沒有深究過,反而很享受這種感覺,像多年的老友。也像攜手半生的夫妻。

    東陽便坐在他旁邊的石頭上,兩人很近,近到幾乎背靠著背。看不見彼此的表情,卻感受得到身邊的人陪伴彼此,對抗孤獨。

    無所事事,李素垂頭,看著腳下軟軟的泥土,神情微有所動。卻又有些掙紮猶豫。

    躑躅許久,李素歎了口氣。還是克制住潔癖,雙手插入泥土裏,挖出一大塊軟硬適中的土,手上的泥土隨著手指拈捏變幻出一個很奇特的模樣。

    東陽被他手上的東西吸引了注意,奇怪地盯著那塊怪模怪樣的泥土。

    “你又在做什麼好東西?”東陽兩眼發亮,饒有興致地問道。

    李素頭也不擡:“不算好東西,排遣無聊的玩物罷了。算是……樂器吧。”

    “樂器?笙?簫?不像呀,你在上面鑽了孔,應該是吹的吧?有點像塤,不過塤是圓圓的,你這個……樣子好怪。”

    “塤?”李素一楞,然後笑道:“不一樣的,我做的這個,現在這個時代還沒有……”

    李素手上的動作一頓,喟然一歎:“我做出來的很多東西,這個時代都沒有,有時候,真覺得自己不合時宜,可是,我還是要在這個世上活下去啊,而且要活得好好的。”

    東陽怔怔看著他,心中微微發疼,為他。

    “李素,你是不是很孤獨?你每天堆著笑,對鄉親們笑,對程叔叔笑,對我也笑,無論權貴和貧民,你都笑得很開心,誰都能和你交上朋友,可是,你心裏應該是很孤獨的,每次坐在河灘邊,我看著你的背影,總覺得……任何人都走不進你心裏。”

    東陽難得說了這麼長的一番話,說完後俏臉通紅,眼圈卻泛了紅。

    李素扭過頭看著她,忽然笑道:“公主殿下真是夠閑啊,別看我,看它,明我在家旁邊蓋個小窯,親自燒制,多做幾個,興許有燒壞的,也有音色不准的,燒好後我吹給你聽,很好聽的聲音。”

    東陽有些失望,沈默片刻,卻也笑著點頭:“好啊。”

    李素手上動作不停,嘴裏卻淡淡地道:“對了,最近我又弄出個新東西……”

    “酒,對嗎?”東陽笑道。

    “你咋知道?”

    “程家在太平村西邊蓋了個大作坊,每天都能聞到一股很濃的酒味,全村的鄉親誰不知道?都說李家小子越來越有出息了,啥都懂,李家不出幾年注定要發達。”

    李素笑道:“這話我喜歡聽……前幾日與程家合夥蓋了個酒坊,釀出一種烈酒,很霸道,一口就醉。”

    東陽兩眼發亮:“給我府上送兩壇,我也嘗嘗。”

    “很貴的,你先把錢准備好……”

    “你……”東陽氣結:“你居然連我的錢也收?不行,我非要喝它,而且一文錢都不給!你若不答應,我派府裏侍衛去你家作坊搶,想錢想瘋了,就不能慣著你!”

    李素歎道:“程家不給錢,公主家也不給錢……大唐的人都怎麼了?為何養不出給錢的好習慣?”

    東陽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皺著鼻子笑得很開心,河灘邊蕩漾著銀鈴般的笑聲。

    “我算知道了,以後你有什麼好東西,只管搶來便是,跟你談錢簡直是跟自己過不去。”

    “墮落了,公主殿下,你墮落了!這樣不好,來,我跟你談談人生,錢這個東西呢,是很重要的……”

    “不聽不聽不聽……反正以後你不給我就搶。”東陽捂著耳朵哈哈大笑,這會兒什麼禮儀全拋到一邊。

    李素歎氣,很失落,今天不該出門,更不該來河灘,顯然黃曆上寫著破財……

    “好吧,送你兩壇可以,不過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你最近進宮嗎?”

    “你想怎樣?”東陽的表情有點警惕,防賊似的。

    “我能怎樣?只不過想送幾壇好酒給陛下而已……”李素說著情不自禁向太極宮方向遙遙拱手:“陛下日理萬機,操勞國事,乃千古未有的聖明君主,我等草民對陛下敬仰無比,如此好酒佳釀,怎能不請陛下品嘗一二,稍慰國事勞累之辛苦?嗯嗯……”

    東陽狐疑地盯著他:“真的?真的只是送兩壇酒給父皇?”

    李素嗔怪地看著她:“當然,別總以為我市儈,人性總有發光的時候,比如現在的我就在發光,你難道沒發現眼睛快被我的人性光輝閃瞎了嗎?”

    “呸!”東陽啐了一口,歎著氣笑道:“好吧,既然你如此忠君,我便幫你捎帶兩壇酒進宮,請父皇嘗嘗……”

    “太好了,順便請你父皇給我的酒題個字……”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5-2 12:59 AM

第九十六章 酒入天聽

    李素黯然揉著胳膊,唉聲歎氣。

    公主真的墮落了,以前多溫柔多客氣多白蓮花的一朵女子啊,現在居然學會動粗了……

    東陽氣得臉頰通紅,恨恨地瞪著他:“你的人性剛才不是在發光麼?話剛落地就要我父皇題字,光輝哪去了?”

    “剛熄了,不能一直發光吧,總有暗淡的時候,題個字而已,你氣啥?”李素很不可理解她的氣點在哪裏。

    東陽歎氣:“我真蠢,虧我還以為你真轉性了,轉眼就露出了本性,你就是個死要錢的性子,請我父皇題字也是為了錢。”

    李素嚴肅地盯著她,正色道:“我不許你這麼侮辱自己……你不蠢,真的,要相信自己,你真的不蠢……又掐!又掐!沒完了是吧?”

    吵了一陣,鬧了一陣,東陽有點累了,臉蛋紅撲撲的,呼吸有點急促。

    二人又安靜下來,東陽坐在石頭上,嬌俏地白了他一眼:“明日我便進宮給父皇獻酒,題字的事想都別想了,真是的,以為父皇的字是那麼好要的,許多王公大臣想求都求不到呢。”

    李素怔怔片刻。遲疑道:“題不了字?那我這酒豈不是……”

    不經意看見東陽殺機畢露的目光,李素只好機智改口:“也得送!忠君之心,不求回報。嗯嗯……”

    東陽歎道:“每次跟你說話,總要窩一肚子火回去,李素,你這勉強也算本事吧?”

    “謬贊了,真的謬贊了……”

    …………

    說過笑過鬧過,二人又坐在河邊發呆,各自想著心事。

    河邊蛙叫蟬鳴。給甯靜的下午添加了幾分生氣,也令二人之間那種莫名的氣氛變得愈發晦澀難言。

    不知坐了多久。東陽擡頭看看天色,笑道:“不早了,侍衛們勸我外出最好不要超過一個時辰,他們跟在後面不放心。我……走啦。”

    李素點點頭:“明日給你府上送酒去。”

    “好,我一定嘗嘗你釀的酒。”

    東陽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後垂下頭,嘴角抿出一絲淡淡的笑容,邁著輕快的步子,輕柔的香風拂過李素的鼻翼,伊人已漸行漸遠。

    …………

    …………

    扈司戶的效率很快,生怕李素這個大齡男青年打光棍,從而變成大唐和諧社會的不穩定因素以及隱藏在人民內部的一顆毒瘤。沒過幾天便再次登門。

    這次扈司戶的准備工作做得很充分,十裏八鄉沒嫁的閨女都被他摸清了底細,進了門便受到李道正的熱情招待。扈司戶愈發眉飛色舞,煮酒論英雄般將附近鄉縣的閨女一個個拎出來說一遍。

    “牛頭村陳家有個閨女,今年十四歲,正到了說婆家的年紀,生得頗為俊俏,就是骨盆子小了點。有點瘦……”

    李道正如偉人揮斥方遒般狠狠一揚手:“這個不行,骨盆子小咋生娃。不行不行!”

    “方莊劉家有個閨女,十三歲,骨盆大,絕對生男娃的相,不過壯得有點過分,而且長相……咳咳。”

    李道正猶豫了一下,扭頭見一旁的李素臉色發青,心中一軟,有些遺憾地咂摸著嘴道:“這個……先放著,還有別家嗎?”

    “有,涇陽縣裏有戶姓許的人家,家裏開商鋪,家産頗豐,閨女十四歲,相貌好,據說骨盆子也大,宜男旺夫之相,上門求親的人家很多,塗家沒輕易松口,只說再看看。李素這娃子長得俊,有本事有學問,還得過皇帝陛下親旨褒獎,而且你家也不差,若去求親,許家一定會答應,怕還會覺得他家高攀了……”

    李道正很喜歡這種看似認真的恭維話,聞言笑得滿臉皺成了褶子,謙虛地擺著手:“可不敢這麼說,不敢這麼說,我家娃子還小,本事嘛……嗯,反正我沒誇過,誇他的都是別人。”

    這話太得瑟,透著一股子矯情的低調,李素聽不下去了,起身打算溜出去。

    “坐下!說你的事呢,想去哪裏?”李道正惡狠狠瞪著他,涉及到傳宗接代的大事,李道正態度很認真,而且也絕不允許別人不認真。

    李素只好坐下。

    思索半晌,李道正仿佛做了決定,一字一字說得很莊嚴:“那戶姓許的人家,還請大人幫忙試著打聽一下,看看他家滿不滿意,不在乎他家的家産,我家娃子掙錢的本事很高,他家那點還看不上眼,只求閨女懂事,能生養就好,聘禮什麼的都好說……”

    扈司戶笑開了花,兩眼發亮,仿佛已預見李素和許家閨女成了親拜了堂,一夜之間抱了個大胖小子,而縣令大人交給他的人口業績又往前邁了一小步,雖然只是一小步,卻是人類的一大步……

    “一定一定,積陰德的好事,從來不推辭,這就幫你問問許家的意思,李家當家的靜候佳音。”扈司戶滿面春風地離開。

    李素心中愈發沈重了。

    腦海裏浮現一道模糊的身影,離他似乎越來越遠。

    他與她之間,仿佛橫著一道無法跨越的天塹,大家無可奈何地各自站在一端,能相見,卻走不進彼此的人生。

    程咬金最近幾日有點倒黴。

    自從上次喝了李素釀造的高度酒後。程咬金醉得很厲害,當時幹過的事情,幹了也就幹了。他沒覺得什麼不對,只不過現在是民風樸實的大唐貞觀,可謂君民魚水一家親的年代,一個幾乎人人都可稱君子的國度,出了程咬金這麼一號老流氓,借著喝醉酒公然在大街上摸年輕閨女的屁股,這事實在太丟人了。

    事情傳得很大。第二天整個長安城都知道盧國公程公爺某日恰有雅好,大街上摸了一個閨女的屁股。而且摸得好開心好滿足。

    李世民知道後呆了一陣,又怒又想笑,卻也只能無奈地搖搖頭,當作沒聽到。

    但朝堂的文官和禦史台的禦史們可就不能當作沒聽到了。君聖臣賢一派欣欣向榮的氣氛裏,赫然冒出這麼一件惡心的事情,就跟喝湯快喝完時突然發現鍋底躺著一只蛆一樣惡心,這事怎能忍?

    于是,以尚書省侍中魏徵為首,禦史台一幫禦史們搖旗吶喊,參劾程咬金的奏疏源源不斷飛進宮闈之中。

    魏徵在奏疏中痛罵程咬金不知廉恥,舉止失儀,而且道德敗壞。*奢逸,欺壓良民等等,反正世上一切貶義詞彙幾乎全能從奏疏裏找得到。這份奏疏活脫成了一本貶義詞典。

    程咬金被參得臉都綠了,氣得在朝堂上哇哇大叫,摸個屁股的事,居然被鬧上朝堂,魏徵這老匹夫吃撐了?

    一場口水戰不可避免地在太極殿內火爆開場,期間程咬金多次欲毆打風燭殘年的魏徵。皆被眼疾手快的李靖,李績等人攔了下來。李世民頭疼地看著鬧哄哄的場面,文武雙方鬧得山崩地裂,勸都勸不住,頓覺當皇帝好累好心塞,開始懷疑自己當年決定玄武門兵變時是不是腦子被門夾了……

    最後李世民終于發飆了,因為事態已經升級,從閨女的屁股衍生到對方的祖宗十八代女性,各種粗話髒話滿殿四濺,莊嚴肅穆的太極殿須臾間成了山頭匪窩的聚義廳,李世民沒法再忍了。

    事情很容易解決,先劈頭蓋臉把程咬金罵一頓,然後勒令找到當日被他摸了屁股的閨女,命程咬金把她娶回家做妾。

    程咬金滿臉晦氣地答應了,當日為了給李素傳業授道不惜親身試摸,誰知最後竟鬧到這麼一個結果,自己摸的屁股,含著淚也要繼續摸下去。

    散朝後程咬金被召進甘露殿,做聖明君主就是這麼累,打一巴掌再給顆甜棗的事幾乎每天都在幹,每一碗水都要端得四平八穩,不讓下面的臣子心中有怨言。

    程咬金是直脾氣,李世民溫言安撫幾句後又眉開眼笑了,摸了把屁股還奉旨把閨女娶回家,這事……似乎也沒吃虧呀,雖然摸的那個屁股確實幹瘦了一點。

    安撫過後,自然要詳細說起當日事況,終于不可避免地說到了酒。

    “烈酒?很霸道的烈酒?”李世民喉頭蠕動了一下。

    雖然已是萬乘之尊,但李世民也是武將出身,戎馬半輩子的將帥人物,沒有武將能拒絕酒,特別是被程咬金吹得天花亂墜的美酒。

    “非常霸道!”程咬金眉飛色舞地比劃:“老程只喝了一口便覺渾身是勁,肚裏全是火辣辣的,要燒起來似的。”

    李世民眼中露出一絲讒色,皇帝什麼都不缺,但這種烈酒卻是一輩子都沒喝過,他真的很想試試。

    “誰釀的?朕派人去買點來,若知節所言確實,此酒以後便作宮廷貢酒又何妨?”

    程咬金大嘴一咧:“釀造此酒之人說來陛下也認識,正是涇陽縣太平村的李素,那個十五六歲的小娃娃。”

    “李素?”李世民吃了一驚,表情變得有些古怪了:“這小子……怎的什麼都懂?此子到底是英才還是妖孽?”

    程咬金笑道:“老程早覺得這小子是個人物,所以刻意與他結交,果不其然,小娃子沒讓俺老程失望,如今這烈酒老程已和那小子合夥,還在太平村給他蓋了釀酒作坊,將來陛下要喝,盡管找老程,要多少送多少。”

    “你給他在太平村蓋了作坊?”

    “是。”

    李世民笑容變得有些莫測:“知節不必送酒了,朕,要親自去太平村看看。”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5-3 01:00 AM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九十七章 李素問策

    如果一個人人太出色了,做出一件又一件旁人認為是天才甚至妖孽才幹得出來的事,那麼,他的生活一定不會像他想象中那樣平靜平淡,隱于田園終老此生漸漸變成了一個美好卻無法實現的願望。

    李素並沒發覺當初的人生規劃已漸漸偏離了方向,大多數時候他都在太平村裏過著真正太平安逸的日子,不會想太多距離他太遙遠的事情,皇帝是什麼樣的皇帝,大臣是什麼樣的大臣,關他一個農戶小子啥事?可他卻沒想到,自己這個農戶小子已漸漸開始被很多人關注,包括皇帝和大臣。

    李世民是日理萬機的皇帝,然而朝政再繁忙,國有隱士也還是要尋訪一下的,這種行為似乎已成了古往今來皇帝諸侯的日常,無論哪個朝代的史書上,但凡聽說國中出現隱士,不大講究的君主便只下道聖旨把他召來,稍微英明一點的君主就一定會微服探訪,一顧兩顧三顧的,人才值得擁有這樣的禮遇,見面之後以國事問策,算是代表朝廷人事部門對這位人才進行簡單的面試,人才說得合胃口,二話不說簽合同聘用,職位終生制,待遇敞開了給,前提是別跳槽。跳槽就弄死你……

    李世民對李素大抵也是這般心思,只可惜李素的年紀給李世民造成了很大的困擾,畢竟年紀太小。別說大唐了,縱觀上下數千年,以十幾歲年紀入朝為官的人才,總共也就只出了一個甘羅,李世民若貿然任用,說得好聽呢這是國朝盛世氣象,以至少年英傑倍出。說得不好聽呢,便是國君昏聵。朝中無人,竟連奶娃子都能當官……

    同一件事,好話壞話都有,李世民不能不顧忌。而且上次尋訪李素後,通過聊天也看得出此子沒有絲毫當官的,李世民也就順勢按下不提。

    這次李世民又來太平村了。

    嘗嘗傳說中的烈酒自是目的之一,還有一個目的,李世民也想再跟這個看起來有點奇怪的少年郎聊聊,上次隨意幾句便令他和房喬大有收獲,這次若是擺正態度,也許……收獲更大呢?

    于是在這個漸漸炎熱的下午,李素獨自半躺在自家院子的搖椅上發呆時。李世民敲響了李素家的門。

    是的,李素的新家有大門了,不再是以往連狗都防不住的柴扉和籬笆。

    家裏沒有仆人。老李家雖說鳥槍換炮,日子越過越紅火,可李道正卻仍是莊戶漢子本色,除了兒子不喜歡使喚別人,李素只好把買十個丫鬟排成工整對稱隊形的想法暫時埋在心裏。

    亦步亦趨跟著李世民的數十名皇宮侍衛已悄然散開,李素開門時便只看見李世民獨自一人。站在門口朝他笑,笑得一嘴白牙在陽光森森發光。

    李素一楞:“你怎麼又來了?”

    李世民老臉有些發黑……多少年沒聽過這句混帳話了?堂堂大唐皇帝。竟被一個農家小娃子嫌棄。

    幸好李素是個有禮貌的好孩子,最初腦子犯抽說了這句話後,很快意識到不妥,不管眼前這家夥什麼身份,可以肯定是個官,而且是個不小的官。

    “恕罪恕罪,小子剛睡醒,有點犯抽,這位大人,裏面請……”李素急忙施禮,然後識趣地側過身。

    李世民輕輕點頭,暫時壓下拂袖而去的想法。

    院子裏擺著一張搖椅,是當初李素騙程處默所謂科學實驗的收獲,類似的新奇家具,李素打造了不少。

    李世民剛踏進院子,第一眼便瞧見了這張搖椅,兩眼一亮,幾步上前,嘖嘖有聲:“這是個啥麼?用來躺人的?有點意思……”

    說完李世民很不客氣地往上一躺,然後搖了起來,微微晃動間,李世民閉上眼,舒服地歎了口氣。

    “好東西,小子,等會兒把此物的圖樣畫下來給我。”李世民眼睛都沒睜,語氣卻不容置疑。

    李素知道,這大概就是所謂上位者的威嚴吧,人五人六的,果然很側漏……

    “是是是,小子馬上就畫。”

    不跟他提錢了,這種人得罪不起,就當是被黑社會勒索了吧,李素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李世民睜開眼,朝李素投去滿意的一瞥,算是對這小子的識趣表示了贊賞。

    搖了一會兒,李世民舒服得快睡著時,總算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這才坐直了身子。

    “北方軍報到了長安,上次你所獻推恩薛延陀之策,已然奏效了。”李世民緩緩地道。

    李素今日神情懶洋洋的,打不起精神,聞言只是笑笑:“小子胡說八道,奏效了亦是運氣好罷了。”

    李世民猶豫了一下,有些事情是軍國機密,不能亂說,但主意全是這小子出的,跟他提一下應是無妨,于是笑道:“按你所言的用間之策,大唐派了不少探子潛入薛延陀,亦收買了不少部將,他們與各部落的牧民們混居一處,行煽動刺探之事,亦與各部落頭人暗中聯系,如今薛延陀的大王子和二王子已與其父真珠可汗有反目之勢,二子俱被我大唐封為可汗,名位無差之下,他們的野心也漸漸露出來了,現在大唐的使節仍駐居薛延陀,大王子與二王子皆遣人與我使節暗中接觸,望我大唐能助其推翻真珠可汗,一統薛延陀各部族……”

    “好啊好啊,好厲害……”李素心不在焉地點頭。

    說起國事。李世民意氣風發滔滔不絕,正待繼續說下去,卻見李素一副懶洋洋無所謂的模樣。李世民不由一滯,頓覺有種拋媚眼給瞎子看的羞怒。

    “餵!小子,你這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是不歡迎我嗎?”李世民怒了。

    “不敢不敢,大人蒞臨寒舍,小子豈敢不歡迎?大人錯怪小子了。”李素急忙賠罪。

    李世民凝目注視他,瞧了許久,嘴角露出一絲笑容:“我看出來了。你小子有心事。”

    “吃得好睡得好,沒心事。”李素嘴硬道。

    國事說不成了。李世民索性放下不提,笑道:“有何心事不妨與我說說,別當我是什麼官,就當我是長輩。出得你口,入得我耳,絕無第三人知曉,如何?”

    李素猶豫了一下,想想覺得自己的事情確實有點煩,而且幾乎是個無解的死局,跟這個素不相識的人傾訴一下應該無妨,就算沒有對策,說出來也舒坦啊。

    于是李素道:“大人。你看啊,我有一個朋友……”

    李素說著臉頰使勁抽了一下,好狗血的開場白。幾乎等同于那個掩耳盜鈴和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千古二貨了。

    李世民的臉頰也抽抽,這話……似乎有鄙夷他的智商之嫌。

    “嗯,你有一個朋友,接著說……”李世民皮笑肉不笑地道。

    “咳,我有一個朋友,年歲呢。其實不大,才十五歲。結果被老爹和官媒逼著成親……”李素說著便有些憤慨了:“才十五歲啊!十五歲便被逼著成親,大人你說,是不是太禽獸了?這與逼良為娼有何區別?”

    李世民仿佛突然患了顔面神經失調症,老臉不停的抽抽……

    “十五歲男子娶妻不是很尋常麼?我大唐無論權貴還是百姓,娃子十幾歲的年紀便可說親了,為何你……那位朋友十五歲卻不肯成親?”

    李素黯然歎道:“這又是另一個令人肝腸寸斷的故事了……”

    李世民:“…………”

    好想抽他,真的好想……

    “心裏中意別的女子了,是吧?”李世民鄙夷地斜眼看著他,少男少女的把戲,多少年前他便經曆過了,比如那個姓程的老匹夫,竟然搶在他前面娶了清河崔家的那個美貌女子……

    李素急忙拱手:“大人慧眼如炬,小子佩服,我……那個朋友確實中意了別人。”

    “中意誰就去她家提親啊,怕什麼?”

    李素嘿嘿幹笑,農戶小子喜歡公主這種事絕對不能對外人說一個字,更何況眼前這人貌似來頭不小,說了可就給自己和東陽惹上大禍了。

    “不提她的事,此生怕是不大可能了,就說逼我……那朋友成親這事,他是真不想跟一個素未謀面不知底細不知性情的陌生女子成親,不是說她不好,而是……兩個好人過日子也不一定美滿無憾,性情互補才能真正美滿和氣過完一生,兩人都沒認識,一見面就洞房,等于拿自己一輩子在賭,賭彼此能適合,可萬一賭輸了呢?大人是過來人,小子所言想必大人亦有體會。”

    李世民點頭,仰天喟然一歎,這一刻,他又想起了長孫皇後。

    “說的倒是正理,小子你打算怎樣?悔了你爹和官媒給你說的親事?不怕你爹抽死你?”李世民幸災樂禍的笑。

    苗頭不對,不能把事情坐實了,李素急忙糾正:“不是我,是我的一個朋友,交情很不錯的朋友。”

    李世民不屑地嗤笑:“行了行了,你那個朋友和你的交情好得就跟同一個人似的,對吧?”

    李素肅然拱手:“大人好一雙犀利的……”

    “閉嘴,糊弄糊弄得了,真把這爛借口當回事了?”李世民怒哼一聲,緩緩道:“若是親事已定,此事絕無轉圜,悔親可是大忌諱,小子你這一輩子都別想擡頭了,若是親事尚未定下,便還來得及……”

    李素兩眼一亮:“敢問大人,計將安出?”

    李世民咂巴咂巴嘴,總覺得現在氣氛不大對,今日不是朕來向他問計奏對的嗎?怎麼現在反過來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5-3 01:09 AM

第一卷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第九十八章 指點迷津

    李世民現在的心情很別扭。

    明明懷著問策的心情興衝衝跑來鄉下,與這個不知是英才還是妖孽的家夥好好暢聊國事,或許能收獲某個治國平天下的良策,可是現在,他卻幹巴巴地坐在人家院子裏反過來為一個農家小娃子出主意,而且是毀人姻緣的損主意。

    畫風不對啊……

    況且從貞觀人口生育國策角度來說,品種如此優良的妖孽,正應該鼓勵他多生娃多下種,怎會脫口說什麼悔親的事?

    迎著李素興奮且滿懷期待的目光,李世民有些騎虎難下,黑著臉捋著長須沈吟半晌沒出聲。

    二人僵持許久,李世民沒辦法了,只好道:“若是尚未定親,想斷了這門親事亦可,但是治標卻不能治本,這門親事斷了,你爹和官媒難道不會給你找另一門嗎?”

    “那也沒辦法,拖一拖再說吧,待到十七八歲再說親,小子大抵也不會太抗拒了。”李素神情黯然,十七八歲以後,東陽和他還是如今這般嗎?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李世民也很無奈,這娃子左右看著奇怪,跟同齡人太不一樣了,十五歲娶妻多麼正常的事。到了他這裏卻成了禽獸行徑……都說異人異行,有本事的人大概都有些怪毛病吧。

    思索許久,李世民緩緩道:“若是不想娶親。又不想你爹抽你,行之恐將不易……”

    李素期待地笑道:“小子相信大人一定有辦法的。”

    李世民狠狠瞪他一眼,道:“笨!一條路走不通,你不會換另一條嗎?豈不聞‘反其道而行之’?”

    李素呆了片刻,接著兩眼發光,恍然大笑:“懂了!多謝大人指點!我爹逼我娶親無法拒絕,但我可以讓女方家裏拒絕啊!”

    李世民眼中露出異色。

    這小子……反應好快!自己只含糊指了個方向。他一瞬間便什麼都明白了,果然是難得一見的少年英才!

    “你真懂了?”李世民笑問道。

    “真懂了!”

    “倒也不蠢。懂了就好,此事說完了吧?”

    “說完了,小子多謝大人指點之恩。”李素長長一揖。

    李世民心安理得受了這一禮,捋須笑道:“既然說完了。你也安心了,那麼,我們接下來說說薛延陀的事?”

    李素楞了一下。

    又扯國事?沒完了還,我一個農家小子你老扯這個做甚?再說……不給錢誰跟你扯這個?

    剛才李世民的指點之恩迅速被李素忘到九霄雲外,一碼歸一碼,再說,李素確實也不想再出風頭了。

    李世民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然後變成了愕然,憤怒。狂暴……

    是的,李素這小混帳又變臉了,滿臉喜悅突然間變成了皮笑肉不笑。斜瞥著的眼睛半眯,咧開薄薄的嘴角,扯出一個不像笑容的笑容。

    “呵呵……”

    許家沒錯,許家的姑娘也沒錯,可李素確實不想如此草率地被別人決定自己的終身大事,老爹也不行。

    還是要有愛情啊。

    前世活了小半輩子。沒有愛情的婚姻是很可怕的事,盡管那個年代裏。“愛情”倆字已經變得很浮躁,很虛華,然而,還是要有啊。

    李素的人生規劃裏,每一件事都必須完美,完美到挑不出一絲瑕疵,沒有愛情的婚姻,必然是人生中的汙點,不能忍的汙點。

    悔親這件事,認真說來其實與東陽的關系並不大,就算沒有東陽這個人的出現,李素也絕不願意將此生的幸福交托在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女人身上,這種賭博似的人生,李素賭不起。

    賭不起就徹底斷掉它!

    李素難得主動地進城拜訪程府,嗯,空著手拜訪。

    總是挑東陽的禮,說她不識禮數上門也不提點禮物,換了李素自己拜訪別人,禮數這種陋習亦被他扔得遠遠的。

    程處默對李素的到來很意外,意外之後馬上將李素打橫往肩上一扛,興衝衝地往府裏跑,邊跑邊大吼:“來人,開宴,上酒!”

    “停!慢!住腳!”李素這回不認命了,在程處默肩上死命掙紮。

    程處默只好住腳,把李素放下來:“咋了?啥事?”

    “有事找你。”李素很嚴肅地道。

    程處默盯著李素看了一會兒,臉上很快布滿殺氣:“難道有人盯上了釀酒秘方?快說,何方狗雜碎作死!”

    “沒,不是這事,是我的私事……”

    “說,能幫上忙的絕不推辭。”程處默很直爽,他是真將李素當成了朋友,對朋友他一直很仗義的。

    “我們外面說?”

    程處默想了想,點頭同意:“外面比家裏好,今就不拉你進府了,最近老爹脾氣不大好,上次非拉著你在大街上摸閨女屁股,被文官們狠狠參了一本,陛下只好命老爹將那個被摸了屁股的閨女娶回家做妾,老爹最近心氣不大爽利,說此事皆由你而起,若是讓他碰見你,怕是要尋你晦氣……”

    李素臉色迅速發黑:“…………”

    這就是傳說中的躺槍嗎?

    “關我何事?還講不講道理了?”李素急了,被混世魔王惦記可不是什麼好消息。

    程處默瞥了他一眼,目光很奇怪,但李素看懂了。

    講道理這種事呢,在程家屬于隨機發生的事件,而且概率很低,大部分時候是不講的,偶爾也有講道理的時候,前提是程家真的占住了道理。

    對天發誓以後絕不進程家的門,有多遠繞多遠。

    拉著程處默,李素將他領到程府旁邊的一條暗巷裏。程處默環視一圈,道:“行了,此處僻靜,說事吧。”

    李素想了想,道:“想請程兄幫個忙。”

    “啥忙,盡管開口。”程處默胸脯拍得啪啪響。

    “把我的婚事攪黃。”

    程處默呆住了,定定看著李素,許久不出聲。

    李素心事重重,對程處默的態度不大滿意,愁容滿面地道:“程兄,行不行說句話呀。”

    “你……喝醉了還是生病了?”程處默不確定地張開手在李素眼前晃悠,伸出兩根手指:“這是幾?”

    “程兄莫鬧,我沒醉也沒病,這事必須要做。”李素態度很堅決。

    程處默沈默許久,忽然一歎:“程某浪蕩唏噓半生,總被老爹罵我混帳,真該把老爹拉過來長長見識……”

    並起兩指朝臉色發黑的李素遙遙一指,程處默樂得跟什麼似的,大笑道:“說我混帳?這裏不是有一個比我更混帳的麼?”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5-5-10 01:50 AM

第九十九章 自污毀親

    程處默的話不客氣,也不客觀。

    世上的混帳不少,老程家特別多,但李素絕不是混帳,或許胸無大志,但娶老婆卻絕不能草率,前途無所謂,幸福卻必須自己掌握,前世不說讀過多少心靈雞湯,就是聽過的那些濫俗的流行歌曲,哪一不是跟幸福有關?

    「為何要攪黃你自己的婚事?」程處默這次不豪爽了,毀人姻緣是損陰德的事,這種忙他實在不想幫。

    「因為我不認識人家閨女啊,我為何要跟一個不認識的人成親,而且還得躺在一張床上?你不覺得這事很荒謬嗎?換了是你,你干嗎?」

    「干啊,怎麼不干?不管認不認識,既已躺我床上了,焉有不辦之理?」程處默很奇怪地看著他:「大家都是跟不認識的人成親,咋就你不樂意呢?」

    「有感情才能成親吧?」

    「搞反了吧?成了親才有感情啊,你這人咋那麼怪咧?」程處默的表情越來越不可理解了。

    「不知性情,成親後不合咋辦?」

    程處默嗤笑:「屁大點事,誰不合?誰敢不合?結結實實拾掇她幾頓,看她合不合。」

    李素:「…………」

    代溝啊。千年的代溝啊!

    李素決定以後多教他幾流行歌,你愛我我愛你愛到瘋愛到死愛到半身不遂那種,好好培養他的愛情觀。然後冷眼笑看他來求自己幫忙攪黃他那不幸福的婚姻……

    「痛快點,一句話,幫不幫?」李素不耐煩了,跟一個大男人討論愛情,而且談論得很失敗,是件很沒有成就感的事。

    程處默很猶豫,在仗義和損陰德之間來回掙扎。

    「最近腰腿酸乏。可能懶病作了,釀酒作坊先停工吧。休息一年半載再說……」李素仰頭喃喃自語。

    「幫!」程處默痛快得一塌糊涂。

    與程處默約定明日涇陽縣城相見後,李素便獨自出城回家。

    回到家時現那位扈司戶又來了,正眉飛色舞跟老爹傳佳訊。

    昨日扈司戶以官媒的身份登門,試探了一下涇陽縣許家的態度。許家閨女的長輩很客氣,扈司戶還是很有職業道德的,沒有添油加醋把李素吹噓得天花亂墜,只是把事實一件件擺出來給許家看。

    十六歲,長相俊俏,白淨整潔,家教良好,為人有禮厚道,有學問。會作詩,也會掙錢,小小年紀在長安城已開了一家店鋪。那家店鋪的招牌還是當今陛下親自題的字,而且還開了一家釀酒作坊,惡名滿長安的盧國公府正是釀酒作坊的合伙人……

    如果這些條件還不夠的話,嗯,幾個月前涇陽縣鬧天花瘟疫,你家閨女也種了牛痘吧?家裡人全須全尾沒死沒病吧?知道這東西是誰想出來的麼?就是他!認真論起來。大唐關中的百姓都得給這娃子磕響頭,謝他的活命之恩。包括你許家在內。當今陛下還因為此事封賞了他,賜錢賜地還封官,從九品級,小娃子高風亮節,給辭了,不然你以為為啥皇帝陛下肯給一家商鋪御筆親題招牌,陛下記著他的情分呢……

    說的全都是實話,李素都沒想到自己居然這麼有前途,換了自己若有個閨女的話,怕是也忍不住嫁了,別的不說,平民百姓跟當今皇帝有了交集,僅這一件便是資本雄厚了。

    李素自己都動了心,許家就更不用說了,閨女的爹娘聽得兩眼放光,稍稍合計了一下便表了態,說是願意與李家定親,扈司戶今日來李家的目的,就是商議聘禮和正式求親事宜,即六禮中的第一禮,「納采」。

    李素靜靜看著討論得熱火朝天的二人,額頭驚出冷汗。

    攪黃自己婚事的行動必須加快了!

    …………

    …………

    次日一早,李素便蹭牛車趕到了涇陽縣城。

    說是縣城,其實只是一個小土城,城牆都是用泥土夯實後壘起來的,城裡稀稀拉拉開了十幾家商鋪,商鋪不遠有一個小市集,到處可見擺攤的小商販在招手兜售,城裡人流不大,大抵離國都長安太近的緣故,貨品買賣顯得並不熱火,無論買還是賣,誰都願意多走幾步去長安城裡。

    程處默很早就到了,李素找到他時現他正坐在一家簡陋的酒肆裡喝著醪糟,醪糟也叫「醴」,南方人叫「甜酒」,至今仍有。這東西在關中很普見,勉強也算酒類,無論權貴還是百姓都無法拒絕酒,權貴喝的三勒漿太貴,百姓喝不起,於是釀點醪糟存在家裡,每逢年節舀點出來嘗個鮮,酒精度很低,味道酸酸甜甜的,喝多了膩得慌。

    程處默喝醪糟時一直皺著眉頭,仿佛在喝一碗賜自己自盡的毒酒,很生動地向世人證明何謂「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喝了半碗便擱在桌上不再碰它,神情頗為悵然,看來在懊悔今日出門前為何不灌一皮囊五步倒帶在身邊。

    今日小公爺不是獨自出門,還帶了國公府的幾個部曲,是李素特意交代的,部曲都是跟隨程咬金征戰天下的百戰老兵的後代,老兵年紀大了便離軍歸農,成親生了娃後被程咬金收為家將,也算是有了前程。

    李素笑著朝程處默招招手。程處默起身迎上,幾位部曲亦步亦趨。

    「怎麼個章程?」程處默一臉不情願地問道。

    「很簡單,找到一家姓許的人家開的商鋪。然後當著他們的面,讓我表現得像一個混帳,嚇得他們退婚,這事算成了。」

    程處默指了指他,氣道:「你什麼都不用干,現在這樣子已經很混帳了。」

    狠狠瞪了李素一眼後,程處默揮手。幾名部曲一聲不吭混入人群中開始打聽。

    沒過多久便有了消息,確定了許家商鋪的位置後。一群人悄悄朝商鋪靠近,背靠在商鋪旁邊的暗巷牆角裡等待時機。

    程處默一直唉聲嘆氣:「這事干虧了,不該答應的,毀人婚事缺大德了啊……」

    李素蹲在牆角畫圈圈。神情更郁悶:「你還只是缺德,我是在親自毀我自己的親事,跟這麼混帳的事情比一比,你心裡有沒有好受一點?」

    程處默想了想,確實覺得好受多了。

    「罷了,今就幫你一次,說好了,僅此一次,下次你若還想毀親找別人去。程某不干了!」

    李素嘆氣,點頭。

    兩名年輕的程家部曲上前,模樣很普通。其中一人身材矮小,眼眸卻很靈活,一看就是個機靈人,另一人高大壯碩,一臉凶相。

    李素苦笑著朝二人拱了拱手,道:「二位兄弟有勞了。待會兒下手盡量輕點,回頭送你們一貫錢打酒喝。」

    矮小的部曲滿不在乎地咧嘴笑:「沒事。別看這家伙傻壯傻壯的,揍在小人身上只能算是撓癢……」

    壯碩的部曲氣壞了,掄起拳頭便朝他胸前揍去,矮個子出一聲淒厲的大叫,捂著腦袋便朝許家商鋪前跑去。

    「打人啦,殺人啦!仗勢欺人啊——」

    「狗賊哪裡逃!我家李素李公子治好了天花,被陛下親旨褒獎封賞,與你家青樓姑娘抱一抱,親一親,喝幾杯酒而已,你竟有臉要錢?找打!」

    李素遠遠躲在牆角,驚愕地扭過頭:「這不對呀!不是說好了買東西不給錢嗎?咋成了不給錢?」

    程處默慢吞吞地揉了揉鼻子,道:「買東西不給錢太沒品了,所以我臨時改了一下……」

    李素兩眼通紅地瞪著他。

    難道不給錢比較有品?

    遠處兩位部曲跑跑打打,到許家商鋪前忽然停下,挨打的抱著腦袋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另一個高大漢子則慘無人道地對他又打又踢,當然,台詞一句也沒少,無非便是太平村當紅小地主李素上青樓不給錢,台詞念得很大聲,許家商鋪裡面很快湧出來一群人,掌櫃伙計和顧客一窩蜂全出來看熱鬧,李素眼尖,清楚看到人群裡一位穿著綢衫,戴著黑紗籠帽的中年男子臉頰直抽抽……

    …………

    …………

    兩名部曲很機靈,打鬧半晌,趕在涇陽縣衙的差役到來之前溜了。

    李素終於放下了心,如果許家閨女的爹娘不是對女兒有深仇大恨的話,經過今日此事後,想必不會再把女兒往李家火坑裡推了。

    果然,第二天扈司戶再次登門,臉色有點難看,而且態度跟以前全然不同,一臉鄙夷且嫌棄地告訴李道正,許家反悔了,死活不答應把閨女嫁進李家,給多少聘禮都不成。

    李道正大驚失色:「咋咧?咋回事麼?咋又反悔咧?」

    扈司戶氣得指了指李素:「問你家娃子!」

    李道正神情不善地扭頭瞪著李素:「你干啥了?」

    李素一臉無辜且茫然地睜大眼:「我?關我何事?爹,我最近老實本分待在家裡,啥都沒干啊,就昨日在釀酒作坊忙了一整天……我咋了麼?」

    李道正回憶片刻,然後撓撓頭,道:「扈大人,是不是有啥誤會?我家娃子這幾日老實得很,沒闖禍呀。」

    見父子二人神情真摯,不似作偽,扈司戶從憤慨漸漸變成了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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