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討論區

標題: 飯卡 -【海妖‧一】女海盜的權益保障 [打印本頁]

作者: darkwings7070    時間: 2013-1-12 04:45 PM     標題: 飯卡 -【海妖‧一】女海盜的權益保障

本帖最後由 darkwings7070 於 2013-1-14 04:13 PM 編輯

封面及背面:

[attach]86332352[/attach]


【內容簡介】:

文藝復興、聖殿騎士、土耳其後宮、西班牙無敵艦隊………
  大航海時代的黑暗之花,將我倆命運緊緊相繫!

  很多年之後,地中海上依然流傳著「海妖」尼克的傳說,在「紅獅子」海雷丁的骷髏旗下,白皙的少年揮舞巨鐮收割生命,無人能敵。然而一代巨匠達文西卻說:此少年與失蹤已久的西班牙公主,面貌驚人的相似……

  即使在當代,「海盜之王」海雷丁也是無人不曉的傳奇。他有一頭火焰似的紅髮,如獅子般勇猛、狐狸般狡詐,縱橫海上所向披靡。然而尼克輕盈的身影,卻令他想起遙遠的希臘小島上,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去……



【作者】:飯卡








作者: darkwings7070    時間: 2013-1-12 04:56 PM

本帖最後由 darkwings7070 於 2013-1-14 04:17 PM 編輯

第一章:海盜招聘會

  公元1515年夏,北非海岸,阿爾及爾。

  近在咫尺的藍色地中海清澈涼爽,但夏季的風卻來自撒哈拉沙漠,乾燥灼熱的南風幾乎能將活人風乾成木乃伊。正午,巨大的太陽將這座濱海城市灼成近50攝氏度的烤箱,連蒼蠅也不會選這個時間出來覓食,但阿爾及爾城中心的廣場上,卻密密麻麻地擠著兩千多個男人。

  「媽的!等了多久了,還不開始?」

  一個大漢焦躁地擦擦臉上汗漿,活動了一下僵硬的雙腿。他剛剛為了椰棗樹下一點可憐的蔭涼和人打過一架,臉上的淤青讓他更加暴躁。

  「等吧,我敢說只要一開始,馬上就會招滿,海雷丁的船可不是那麼容易上的。」船隊補充人員一般只要兩三百人,應聘的卻來了十倍,競爭之殘酷可想而之。

  「酸棗汁!淡啤酒!冰涼的飲料解渴消暑啦!」

  「無花果!大葡萄!橄欖干!山羊奶酪又香又甜!」

  「大爺,要擦刀的油布嗎?擦完絕對鋒利閃亮,阿拉丁的寶刀也比不上!不要?那看看這來自東方的腳氣藥膏,還有印度神藥一夜九次大力丸哦!」

  十幾個小販不顧暑熱擠在人群裡,簡陋的挎著籃子,好點的推個小車,販賣各種飲料零食。

  在這穆斯林佔大多數的城市裡,一個遠來傳教的基督教牧師不敢暴露身份,披著遮陽的袍子要了一杯啤酒,順便向賣飲料的小販問道:「這麼多人拿刀帶劍的,是在幹什麼?」

  對方立刻露出一副『你孤陋寡聞』的樣子:「你不知道?大海盜海雷丁的船在招人啊!」

  「巴巴羅薩·海雷丁?那個北非最囂張的……」牧師掩了嘴:「如雷貫耳,可海盜也敢在城中心公開活動,真是有膽,總督不管麼?」

  小販哈哈大笑:「你是外鄉人吧。阿爾及爾是海盜之城,海雷丁大人才是真正的地下總督,我們一城人都指望著他吃飯呢。只要上了船,就算不開戰一個月也有三枚金幣!」

  牧師大吃一驚,要知道西班牙的正規海軍,每個月才有一枚銀幣的待遇。三枚金幣,可以買二十頭產奶的母牛了,怪不得這麼多人趨之若鶩。

  阿爾及爾是海盜的城市,無數市民靠著他們帶來的財富生活,是財神爺,保護神。海盜是這裡最好的職業,比什麼都熱門。

  牧師還想問點什麼,卻見一個接近兩米的魁梧巨漢跳上城牆,廣場上的人群登時騷亂起來。

  「那是衝鋒隊的副隊長漢克!」小販像看到明星般興奮,口氣十分崇拜:「衝鋒隊是最厲害的,高手中的高手!漢克能扛著一千斤的大炮發射啊!」

  巨漢舉起蒲扇般的大手虛空一按,廣場頓時安靜下來。他的開場白簡單直接:

  「一眼失明,十枚金幣!雙眼失明,二十枚!

  單臂斷掉,十枚金幣,雙臂斷掉,二十枚!

  鼻子耳朵手指頭一個價,三枚!

  丟了命的,安家費五十!」

  驚悚血腥的內容迴盪在空中,廣場上的男人們寂靜了三秒,突然山呼海嘯般沸騰起來:

  「太好了!這次給得真高啊!」

  「海雷丁大人萬歲!」

  「掉了那給多少錢?」

  「呸!你褲子裡那點小玩意兒,連半個手指頭都不夠,還好意思要補償啊!」

  「啊哈哈哈哈哈!!」

  巨漢又道:「這次要的人多,五百個!是好漢的就來試試!」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大把銀幣,向空中一撒,給熱火上加了最後一潑滾油:「等會兒搶到金幣的人就能上船!」

  闊綽奢豪的手段,顯示了這支海盜隊伍多麼強大。

  一些沉不住氣的人紛紛擁搶那亮閃閃的小東西,人群擠作幾團,爭搶謾罵聲此起彼伏。漢克冷笑一聲,這點出息,能上船也頂多是打雜。

  幾個強壯的大漢抬上來一隻大鐵籠子,裡面坐著發金幣的考官,人群登時瘋狂起來,拼了命的往籠子邊擠,運氣好靠的近搶到一枚,運氣不好站在遠處,就只能拼著力氣向裡擁,或者打別人手裡金幣的主意。

  火熱的太陽幫忙剔除體弱多病的,許多人不耐高溫和擁擠,中了暑軟綿綿的倒下。廣場像炸了窩的螞蟻群,鞋子擠掉了一地。牧師目瞪口呆地看著這狂熱的一幕,驚訝到說不出話來。賣飲料的小販笑道:「這是專門考驗人的,船上可不是舒服的旅店。」

  就在許多人擠到動彈不得的時候,城牆邊一顆茂密的椰棗樹上,「噗」的一聲落下枚棗核。伴隨著棗核落地,一個瘦小的身影從樹上跳下,踩著別人的肩膀和小販的推車,小豹子一樣竄來跳去,輕輕鬆鬆就越過擁擠的人群,一躍跳上發幣的大鐵籠子。

  站在籠子上的漢克愣了一下,這是個十幾歲的少年,背著個細長包裹,一身舊衣服洗得發白,粗亞麻布頭巾下冒出幾縷彎曲的栗色頭髮。他滿面塵土汗水看不清面目,只一雙眼睛清涼涼黑白分明,乍一看歷世不深,卻隱隱透著不屬於這種年紀的寒光。目光流轉之間,好似冷月輝光,寒氣逼人。漢克也是身經百戰的老戰士了,被他目光一看,竟不知怎麼打了個戰。

  「給我一個金幣。」少年毫不客氣地伸出手來,手腕看起來細白,掌心裡卻有淡淡的薄繭。

  「他作弊!怎麼能這樣!」人群裡不滿的聲音響起來,有人伸手想把他拉下,無奈籠子有三米多高,根本夠不到。

  少年理直氣壯:「你只說搶到就算數,沒說怎麼搶。」

  漢克點頭表示同意,可也沒給少年金幣,他打量一番,笑道:「小子,你多大了,船上可不要孩子。」

  「我十六,已經成年了。」少年抬頭挺胸,但這動作並沒讓他高出多少。

  「他根本不到十五!這麼矮!」

  「就是就是!發育不良,一個浪頭就給打下船去!」

  漢克笑了笑,說:「你張開嘴。」

  少年莫名其妙,但考官這麼說了,於是聽話的張嘴。

  漢克彎腰懧真嚴肅的審視了一番,突然大聲宣佈:「小馬駒牙還沒長全呢,不能上船!」

  「哈哈哈哈哈哈!!」人群裡爆發出嘲諷的笑聲。

  少年有點著急:「我真的成年了,什麼都能幹!」

  漢克看著他尖尖的下巴,搖頭:「船上都是粗人,你幹不下去的,再長幾歲吧。」

  「我識字!會讀會寫!」少年又報上一條資歷。嘲笑聲頓時小了下來,在這一百人裡未必能找到一個人會寫自己名字的時代,能讀會寫可是個了不起的本事。

  漢克點點頭:「原來是個有文化的。你去廣場西側吧,看那裡要不要人。」

  考官態度堅決,少年只能從籠子上跳下來,踩著眾人的肩膀向西跑。雖然有了準備,可被踩到的人沒有一個能抓住他的腳踝。

  「媽的,真邪門了,看這小子這麼瘦,沒想到重的很。」一個人摸了摸被踩的發疼的肩膀抱怨,不知這重量從何而來。

  比起廣場的瘋狂擁擠,西邊的招聘會普通的很,白色遮陽帳篷下幾張木桌,考官也慈眉善目的樣子,可不知怎麼,沒幾個人過來。少年從一張張桌子旁走過,才明白為什麼沒人應聘。

  領航員:要求懧識海圖,會掌舵,熟識星象、潮水、暗礁地形。

  木工:要求會看設計圖,會修船、補漏、調漆、打傢俱。

  炮手:射擊能力十發九中,會維護修理各種武器,火槍、旋轉炮、加農炮都會操縱。

  軍械師……

  少年一邊走一邊搖頭,這些懂技術的專業人員,比識字的更加難找。走到最後,一個文質彬彬的青年正在蔭涼裡看書。他帶了一副高級水晶眼鏡,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海盜,倒像個冷漠倨傲的學者。面前鋪開一個皮質工具袋,十幾把造型各異的銀刀鋒利無比,截肢用的鋸子閃著寒光。

  牌子上寫著:醫生。招聘要求是:別想了白癡。

  少年失望了。

  「《醫典》,阿維森納……」臨走之前,他輕輕念了念青年手裡的書名。

  醫生抬頭看了一眼,問到:「懂得拉丁文?」

  少年答:「一點點。」

  「還會什麼。」

  「西班牙語,意大利語,還有一點法語和阿拉伯語。」

  在文化複雜人種多樣的地中海,文盲會說幾門外語並不是奇事,許多行走江湖的老商人甚至比語言學家更淵博。醫生漫不經心地繼續問:

  「都會寫嗎?」

  「會的,我常幫人寫信。」

  青年親切一笑,如春風般和煦:「哦,這可稀罕了,你叫什麼?」

  「尼克。」見有一絲希望,少年立刻回答。

  醫生嘴角一勾:「嘻,我不用人寫病歷,走開。」他露出個惡作劇得逞的表情,繼續低頭看書。被耍了的少年呆在當地,旁邊桌子的胖廚師笑罵:「讓人家抱了希望再拒絕,維克多,你真壞。」

  「去,我可是大好人,同意了才壞吧。」醫生把書扣到桌上,把少年上下仔細打量一番,鏡片後銳利的眼神像是解剖刀,穿透皮膚肌肉,直達骨骼。

  「老實說吧小子,你長得太嫩了。海盜船是個什麼地方?凶狠的摩爾人,貪婪的猶太人販子,被驅逐出教的基督教徒,騙子、小偷、逃兵、被通緝的亡命徒,幾百個無法無天的男人憋在在船艙裡,成月不見女人,長得美可不是件好事。」

  尼克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仍倔強地回了一句:「你長得不賴,不也在船上做事。」

  「哎呀呀,說得沒錯,本少爺確實很帥,可問題是你沒有這個。」維克多笑笑,修長的手指撫摸著他的銀刀和鋸子,「人總是要命的,在船上,只有弱智才會得罪船醫。」

  尼克無言。技不如人,這些能力他確實沒有。一旁的胖廚子看不下去,指點道:「繼續往西走吧,貨行的老魯曼或許要人。」

  第二輪也被刷下,被招上的希望不多了。

  不用吃驚,海盜也做生意。搶來的貨物要換成貨幣,必須和人交易。海雷丁的船隊有十幾艘大船,肥羊不多的時候,運些當地產的橄欖油、棉花、椰棗,也能賺上一筆。

  貨行裡一片忙碌,二十多個夥計往馬車上裝運貨物,乾旱季節內陸寸草不生,這是要交易的糧食。魯曼是個壯碩的中年男人,常年行走地中海,是個經驗豐富的老商人。他抽著來自新大陸的昂貴煙草,一邊吞雲吐霧,一邊指揮貨物運送。

  「嗯?要進貨行?」魯曼低頭看看眼前的瘦弱少年,「不行孩子,都是辛苦活,我們只要有力氣的漢子。」

  尼克也不多言,走到一堆裝小麥的麻袋旁,伸手拉起一個背到身上,圍著大車跑了兩圈。

  「豁,看不出,倒有把子力氣。」這一個麻袋就是五十磅,壯年男人背著也頗吃力。魯曼咬著煙斗,裂開一個笑容:「行啊,正巧少一個人,你被錄取了。以後就在這貨行干吧,這幾個月我們走旱路。」

  「怎麼,不能上船嗎?」少年放下麻袋,朝岸邊的武裝船望去。

  「孩子,船上雖然賺的多,卻是要拼上性命的。你知道為什麼廣場上人那麼多,醫生帳篷和我這裡人卻很少嗎?」魯曼悠然吐出一口煙圈:「因為船上是要拚命的,死多少人,補多少人。」

  「我要上船。」尼克固執道。

  老商人搖搖頭,少年心性,不知天高海深。拍拍尼克背上的行李,給了他幾個銅子兒:「去吃頓飽飯再考慮考慮吧,船上不要孩子和女人,這是慣例。」

  不是到了吃不上飯的地步,許多人也不會考慮拚命的職業。這幾個錢雖然不多,也可以在阿爾及爾買一大塊烤肉和許多淡啤酒了。少年低頭道謝,拿了錢走開。

  即使懂得幾種語言,他還是落選了。從陸地到海洋,有利可圖的地方總是人滿為患。海盜,也不是那麼容易考的。

  北非的太陽灼燒著大地,被拒絕的少年漸行漸遠,只在身後留下一點小小的影子。

  「他背了什麼啊……」

  魯曼看看自己的手,他好像拍在了某種堅硬的金屬上。









作者: darkwings7070    時間: 2013-1-12 05:04 PM

本帖最後由 darkwings7070 於 2013-1-14 04:19 PM 編輯

第二章:海妖

  漢克帶著厚厚一摞按過手印的契約書回到大本營。

  和人們想像中骯髒混亂的海盜窩不同,這是座乾淨清爽的白色城堡,它坐落阿爾及爾地勢最高的山丘上,一面朝向大海,一面俯視全城,伊斯蘭風格的圓形穹窿時常籠罩在地中海的薄霧之中,風格高雅,景色優美。

  這當然不是海雷丁建的。

  從上一任阿爾及爾總督手中『接管』而來時,那胖子哭得比死了親爹還難看。不在海上時,大多數本地海盜都在別處落腳,只有船長和一些高級船員住在這裡。

  漢克沒心情看院子裡雕刻精美的噴泉,穿過曲折迂迴的走廊,來到一間大屋前敲敲門:

  「船長,我是漢克。」

  「進來。」

  高大的紅髮男人懶洋洋的靠在阿拉伯式軟榻裡,一隻身長三米的非洲白獅臥在他腳畔,似睡非睡的瞇著眼睛,嘴巴邊還沾著幾根色彩斑斕的鳥毛。漢克想,這大概是庭院裡最後一隻孔雀。

  男人隨手翻看著稀有海圖,一丁點強橫霸道的神色也沒有。但所有人都知道,和他腳邊的獅子一樣,船長是喜歡把利爪埋在腳掌中的人,看起來波瀾無驚,卻隨時會用一個閃電般的撲擊把敵人撕得粉碎。

  這就是橫行地中海的最強海盜,巴巴羅薩兄弟中的老三,有「海上紅獅」之名的巴巴羅薩·海雷丁。

  漢克恭恭敬敬遞上契約書:

  「船長,五百個新人。」

  「嗯,辛苦了。」海雷丁接過來翻了翻,「有合適的候補人選麼。」

  「沒幾個能用的,一群沒見過世面的平庸之輩。」不知怎麼,漢克心頭突然浮現出那個輕靈少年的身影,但也只是一閃而過,他擺擺頭,斟酌著詞彙,艱難說道:

  「船長,阿魯德隊長這些年來一直忠心耿耿,殺敵也從來衝在最前面,您能不能……」

  「不能。」紅髮男人斷然拒絕,伸臂把那疊契約書攤開來:「漢克,看這些條目和手印。即使不識字,上船前也必給新人一一讀過。跟著我這麼多年,連你也不記得了?」

  「可那天隊長確實喝醉了,正巧那女人經過……」

  海雷丁冷冷道:「哦,那麼說被姦是那女人的錯,阿魯德倒是被迫的了?漢克·裡文斯,契約第四條是什麼!?」說出最後這句話時,他口氣已非常嚴厲,一雙冰藍色的眼睛射出懾人光芒,漢克心神大震,身子一挺,響亮答道:「第四條:不得侮辱婦女,違者處死!」

  房間裡陷入一片死寂。半晌,海雷丁才道:「已經有好多人來求過情了。船上艱苦,下了船去酒館喝個痛快,找幾個花錢的女人,我從來沒管過大家私下的活動。但那女人不是,第二天就跳海自盡了。」

  說到這裡,海雷丁頓了頓,道出了問題實質:「漢克,她是個傳統穆斯林家庭的女兒,我們常年在阿爾及爾活動,惹怒了穆斯林,還怎麼繼續在這裡幹下去?饒恕了阿魯德,以後怎麼管束別的船員?海盜契約,什麼時候變成了一紙空文?!」

  海雷丁的船隊縱橫地中海多年無敵,在北非沿岸擁有英雄般的聲譽,靠的不是一群烏合之眾,而是『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嚴格紀律。海雷丁這三句話如排雷般湧出,漢克默默點了點頭,再也無法辯駁。

  「是,船長,我明白了。」

  副隊長魁梧的身影從房間裡消失,海雷丁像是自言自語道:「阿魯德,你有群好兄弟。」

  「是,這樣也死而無憾了。」屏風後轉出一個三十多歲長著鷹鉤鼻的精壯男子,正是衝鋒隊的隊長阿魯德。

  「船長,我想最後搭一次海妖號。」

  「想死在海上嗎?可這趟不一定能遇到能幹掉你的對手。」

  「那就算運氣不好吧,海神不肯收留罪人,回來時我心甘情願上絞架。」

  海雷丁沉默了片刻,點頭同意了。

  這等於給了他一個機會,能抱著尊嚴死去的機會。阿魯德感激的淚光閃爍:「謝謝船長,我在貨行還有200多枚金幣的積蓄,不管我怎麼死的,請轉交給那可憐的女人家裡。」

  一個霧濛濛的清晨,六艘裝備大炮的武裝船,十二艘小型三角帆船準備完畢,在一艘船首雕刻著人身魚尾女性木像的快船帶領下,從阿爾及爾港口出發。

  海妖號是海雷丁的座駕,她並不是遍佈裝甲的戰列艦,而是一艘單桅中型快船,配二十八門十八磅炮。載滿貨物的緩慢貨船、裝了沉重裝甲大炮的軍艦速度都不快,追逐、包圍、搶奪、撤退,海盜船隻並不要求最強,而是要求最靈活迅速。

  「寶貝兒,把厄運帶給我們的敵人吧!」

  主舵手拍拍美麗的人魚雕像,飲了一口烈酒,把剩下的倒入大海。在最有經驗的船長和水手操縱下,海妖號是地中海最快的死亡帆船。

  「出發!」

  紅髮船長一聲號令,千帆齊放,船頭在海面上激起雪白的浪花。

  風帆之上冉冉升起的不是黑色海盜旗,而是紅底金飛獅——威尼斯共和國的標誌,海盜在發現掠奪對像前是不會用骷髏旗的,而是假扮成商船迷惑對方。

  新人們興奮的難以自抑,拉住纜繩的手不禁微微發抖。老水手之間卻存著種奇怪的氣氛,偶像般的衝鋒隊隊長將在這次行動中接受嚴厲懲罰,葬身海底倒成了他維護尊嚴的唯一奢望。

  入夜,黯淡的天空看不到星月,濃霧從無盡天幕上攏了下來,把海面遮了個嚴嚴實實。附近的友艦已經看不見了,幾乎沒有海風,四周靜悄悄的,只有船體和繃緊的纜繩發出的些微咯吱聲飄蕩在周圍,每一艘船都好像孤單行駛在無邊宇宙中一般。

  不可見的東西是最恐怖的,踩不到堅實的土地更讓人坐立難安。第一次出海的菜鳥們戰戰兢兢,死活不肯靠近船舷,白天清澈透明的藍色海水變成漆黑一片,那看似平靜的黑色海面下,似乎潛藏著無數噬人的深海巨獸。信教不信教的,都忍不住悄聲念叨起真主上帝來。

  「嗤,膽小鬼們。」老舵手呷了小小一口燒酒,掃了新人們一眼,鄙視道:「霧天,是我們開張最好的天氣。要不是預測到會下霧,船長可不會選這個日子出海。你們都聽說過吧,船長他,是能聞到獵物味道的……」

  老舵手故意壓低了聲音,周圍的人不禁被他神神秘秘的樣子吸引過來,他說:「船長能預測天氣,聽得懂海鳥的叫聲,看得見魚類的游向,鼻子更能嗅到金子和寶石的氣味,跟著他出海,十次有九次都不會落空。知道嗎,據說船長曾經給海神送了一個最漂亮的妹妹,換來這些能力……」

  一個新手打了個哆嗦,頓時覺得海風涼了起來,故作鎮定道:「這都是傳言吧,兄弟你資格老,在這片海上,有沒有真見過那些……那些神神叨叨的東西?」

  「能把整條船拖進海底的巨烏賊?撕破船帆的食屍鳥?還是能勾引人下地獄的海妖?嘿嘿嘿嘿……」老舵手不懷好意的低聲悶笑,笑得新人們毛骨悚然,「真運氣啊,我沒有見過,因為見到過的,已經沒法站在這裡跟你們說話啦……」

  黑夜裡的恐怖故事總是最受歡迎,人們既好奇又害怕,在這上帝信仰也管轄不到的地方,古老相頌的傳說佔據了上風。除了值班的舵手和瞭望手不敢放鬆,其他人都沉浸在似真似幻的故事裡……

  就在這時,桅桿最高的瞭望台上,瞭望手手中羊皮紙捲成的望遠鏡那一端,出現了一個讓人難以置信的詭異東西。他用袖子反覆擦了擦鏡片,嗓子裡好像塞了棉花般作聲不得:

  「海、海妖……」

  瞭望手眼睛暴突出來,梗塞了幾下,突然殺豬一樣嚎叫起來:

  「西南!西南!你們看!!!」

  甲板上的每一個人都被這慘叫嚇了一跳,還以為敵人進攻,紛紛抽出武器靠近船舷觀望,誰知卻看到讓他們終身難忘的一副畫面。

  濃霧裡,一個模模糊糊的白色身影詭異的漂浮在海面上,隨著波浪起伏飄蕩。海風吹將霧氣吹淡了一點,眾人依稀看見一具□的身子暴露在空氣裡,纖細的上半身閃著異樣的白光,海藻般的濕潤黑色長髮披散下來,覆蓋在豐滿白皙的臉上。
  『她』就這麼漂浮在海面上,一陣似有似無的歌聲飄了過來,這美艷又詭異的畫面將眾人的心魄緊緊抓牢。

  「海妖,真的有海妖,我們要被她的歌聲拉進海底嗎……」

  噹的一聲,老舵手的扁酒壺落在甲板上,酒液流了一地。

  包括瞭望手和這艘『珍珠』號的監理在內,所有水手都聚集在左船舷上看『她』,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右邊的濃霧中,一艘打著黑色骷髏旗的帆船漸漸靠近。

  「哈求!!!……」

  隨著海面上火光升起,美艷的『海妖』毫不優雅的打了個打噴嚏,他抱怨般扯了扯貼在身子上的白襯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麼稀疏的劣質布料,被海水浸透了以後,不管是觸覺還是視覺都跟沒穿一樣。

  火槍和高聲叫罵的聲音代替了歌聲,尼克被指派的誘餌任務也算圓滿完成了。雖然被凍得夠嗆,他的身手還是一如既往的靈活。一個擰身,海面下就翻上來一隻小小舢板,他剛剛就是坐在這東西上偽裝海妖。

  從脖子後解開細繩,胸前兩隻勾人魂魄的『豐滿酥胸』竟然掉了下來。

  仔細一瞧,這其實是兩個倒扣在胸前的……白陶碗。男人的想像力總是豐富到多餘,越是看不清,越覺得神秘性感,母豬也像仙女下凡。尼克把繩子割斷纏在頭髮上,包上頭巾,立刻恢復了平胸少年身份。

  他現在是一個海盜。在阿爾及爾落選雖然失望,可在這個海盜橫行的年代,並不是只有海雷丁一家可以選擇。

  「呦,別殺那麼快,等等我呀……」 著火的船上廝殺聲響成一片,尼克小聲喃喃了一句,操起船槳朝那艘倒霉的『珍珠號』劃去。

  海雷丁的船隊被黑吃黑了。

  其實這只叫『海狼』的小海賊隊伍可從沒敢打巴巴羅薩紅獅子的注意,只可惜霧色實在太濃,海雷丁的船又懸掛了威尼斯共和國的旗幟做偽裝,以至於分辯不清搞了大烏龍。

  珍珠號上的火光穿透了霧氣,將友艦吸引了過來。站在海妖號的船首上看著那團紅霧,海雷丁失笑。這樣一艘孤軍奮戰的白癡船,算是主動送進獅口的美食麼?海盜船上不一定有什麼值錢的貨物,卻肯定有大量武器和火藥。海雷丁想,隨便搶一下,就算開張了吧。

  況且……說不定有能讓阿魯德心甘情願赴死的對手。

  但事出意料。還沒等友艦聚集起來,珍珠號上的火槍聲就漸漸沉寂了下去,可代表勝利的旗語卻始終沒有打過來。

  「怎麼回事?」阿魯德皺起眉頭,珍珠號上有十六門側弦炮,還有他的身經百戰的副手漢克,對手火力再強也不會一刻鐘都撐不到。阿魯德朝桅桿上的瞭望手喊道:「看看情況!」還沒等他話音落下,瞭望手驚恐的聲音就傳了下來:「漢克副隊長重傷!監理死了!那是什麼東西啊!!!」

  眾人登時嘩然。阿魯德大聲喊了一句:「都鎮定!不許吵!」回頭看了看船長,海雷丁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只朝珍珠號點了點頭。

  「全帆!全帆!」主舵手大聲命令,海妖號滿速衝了過去。

  三百碼,二百碼,一百碼。

  漸漸消散的霧氣中銀光閃動,伴隨著淒厲的慘叫,珍珠號上一片血泊。漢克已經少了一條臂膀,鮮血染紅了大半個身子,一隻手拚命揮舞著他的大刀,雙目血紅,精神已經徹底陷入癲狂。

  「去死啊妖怪!!回到地獄去!!!」

  漢克嘶聲裂肺的狂吼著,可對面並不是十幾米高的怪獸,只有一個看起來頗瘦弱的少年。

  少年手中拿了一件非常古怪的兵器,長達兩米的黝黑金屬棍子比他本人高出許多,兩頭是閃著血光的巨大鐮刀,就像傳說中死神的兵器一樣。這件武器少說也有二三十斤,他那纖細的胳膊揮舞起來卻好像絲毫不費力氣。每一次鐮刃在空氣中呼嘯而過,周圍的敵人就會瞬間少個零件。

  漢克撐得時間太長了,過度失血讓他沒有了抵抗的體力,少年似乎也被他的癲狂舉動搞煩了,高舉鐮刀轉了幾圈,巨刃在他手裡舞成一團黑光,周圍僅剩下幾個船員被這姿勢攝住不敢上前。

  接下來,海妖號上所有水手看到了最恐怖的一幕。

  飛舞中的巨鐮,像北歐傳說中的雷神之錘一樣猛然砸了下去!漢克舉刀去擋,無奈那鐮刀下落的威力實在太大,刀立刻被從中砸斷,鐮刃無聲無息的劈進漢克龐大的身軀,從脖子斜斜向下,將這兩米的巨漢活生生劈成了兩半!

  鮮血噴泉一樣衝出斷口,白色的風帆上飛濺出四米多高血色圖畫。四週一片死寂,剩下的人連發出驚歎和慘叫的勇氣都沒有了。包括那少年的同夥,海狼號上的海盜們也屏息悄聲,不敢發出一絲聲音驚動這個恐怖的新人。

  或許是驚訝於這個敵人斷了一臂還能抵抗這麼長時間,少年走近仔細看了看漢克沾滿血漿的臉,突然小小驚訝了一下:「哎呀,這不是阿爾及爾的面試官麼……」

  海妖號終於靠近到接弦戰的距離,這一點意外帶來的驚訝瞬間就消失了,少年收回了注意力,凝神朝那船上望去。

  許多許多年後,曾經見過這場面的人仍然記憶猶新。地中海遍佈他的傳說,一個海妖般白皙的少年從海中出現,揮舞巨鐮收割生命,黑色眼眸無星無月。





作者: darkwings7070    時間: 2013-1-12 05:17 PM

本帖最後由 darkwings7070 於 2013-1-14 04:19 PM 編輯

第三章:尼克入伙

  兩百碼,一百碼,五十碼,海妖號快要駛到接弦戰的距離,可這詭異少年的出現讓海上一片死寂,水手們呆呆站著,竟然忘記了自己的職責。

  碰的一聲巨響,將眾人從夢中驚醒。回頭一看,海雷丁擎著一把嵌銀火槍對準了珍珠號的甲板,槍口還冒著硝煙。尼克側身在寬闊的鐮刃後躲過一劫,頭髮卻被飛散的鐵砂燒焦一縷。

  雖然沒有命中對方,目的卻已經達到了。海雷丁吹了吹槍口白煙,鎮定的聲音如教堂鐘聲般穿破夜霧:「看!他是怕槍彈的人!不是妖鬼!」

  刷的一聲,海妖號上偽裝的威尼斯旗降下,升上了一面黑色旗幟。

  沒有骷髏,沒有彎刀,拙劣的威脅他從來不屑使用。

  海雷丁的旗子上,只有一個白色沙漏。

  它的唯一含義是:紅獅子耐心有限,不立刻投降,生命就會像沙子一樣消耗殆盡。

  見到這面地中海赫赫有名的旗幟,海盜們從驚恐中恢復過來,裝備了火槍的人紛紛點燃火絨,伴隨著砰砰巨響,鉛彈鐵砂朝著尼克猛烈噴射過去。

  「切,反應倒挺快……」

  尼克一個閃身躲到主桅後,聽著背後木片飛濺,硝石火藥的氣味熏得眼疼。頭一輪攻擊把海狼號上的海盜幹掉不少,可惜這個時代的火槍都是原始的前裝火槍,點燃靠火絨,再裝一發彈需要兩三分鐘。緊張的戰鬥中,第一輪發射過去,槍跟燒火棍子沒有任何區別。

  不出所料,很快槍聲就停了下來,尼克靜靜等了幾秒,用鐮刀挑了件破衣服,微微露出藏身處。碰的一聲巨響,可憐的衣服給打了個對穿。

  果然還是那個紅頭髮的男人。

  尼克咂咂舌,把手裡用來觀望的小鏡子收進懷裡。這樣的濃霧中,瞄準奇差的火槍也能有如此命中,可見對方的槍法多麼神准。

  雙方砰砰一陣亂射,把裝好彈的火槍用了個精光,終於到了接弦戰的距離。連著繩子的鐵蒺藜呼嘯著飛到甲板上,無數帶著狂熱和暴烈的吼聲撕裂夜空。槍炮用盡彈藥的間歇,原始的刀斧再次登上戰場。

  阿魯德一馬當先,順著繩子攀上珍珠號,將船舷邊的兩個海狼號敵人砍翻在地,給後面登船的人掃平道路。對手還藏在暗處,阿魯德格外慎重,沒有狂飆突進。等大部分衝鋒隊員等上甲板後,珍珠號的形勢開始逆轉,可尋來找去,連那少年的影子都沒有看見。

  難道又回到了海底不成?

  「海妖!出來一戰!我的大名是阿魯德·安費裡柯!紅獅子的衝鋒隊長!!」

  「嘖,又不是騎士,還報上大名。煙葉嗑多了麼興奮成這樣……」小小的影子從甲板上的雜物堆中鑽了出來,順手放倒了兩個背對他的敵人。

  尼克面無表情甩了甩刀刃上的鮮血,與阿魯德打了照面。灰撲撲的頭巾下是一張稚嫩的臉,劣質亞麻布襯衫,寬鬆的水手褲扎到膝蓋,非常普通的打扮。可這身驚人業藝卻完全不能讓人把他當做普通少年看待。

  「尼克,沒有姓。」

  沒別的廢話,聲音剛落,巨鐮便翻飛而上。

  阿魯德心臟突地一跳,剛剛還在五米外的人瞬間消失了,一雙黝黑空洞的眼睛突然出現在眼前。好快!阿魯德暗叫一聲,雙刀並起格擋。他剛剛已看到了漢克被連刀帶人整個劈斷,知道這人身材雖小,力氣卻是極大。

  果不其然,對方只握著鐮刀一端揮擊,借助離心力和兵器本身的重量,三成力氣能變成十成。噹的一聲悶響,阿魯德雙臂紮實的肌肉墳起,堪堪接下這一招。

  不給對方任何喘息的機會,尼克落地,腳尖一錯,鐮刀便斜著阿魯德的刀刃滑了下去。這一下應能削斷對方握刀的手指,但阿魯德也是身經百戰的海盜,果斷鬆手丟掉一手武器,另一把刀從少年的空隙橫劈出去。

  噹的一聲脆響,黑黝黝的金屬柄擋住了薄刃。

  「放棄吧……」少年輕言,像海妖用飄渺歌聲勸慰水手走進海中一般。

  「說什麼!」阿魯德暴怒,「瞧不起我嗎?!」

  「不,你功夫很好……」尼克搖搖頭,「可是沒用,我聽到你的聲音。」

  「什麼意思?」

  「……會死的意思。」

  也曾在戰場上輸過幾次,可阿魯德從未被對手這般輕視,怒火、恐懼、疑惑,一起衝上頭腦。阿魯德呵呵冷笑:「哼,這麼自信,那就來試試取我性命!」

  尼克沒有解釋,手腕交錯揮舞巨鐮,使出幹掉漢克的那招雷神之錘。

  「以為我也會中計嗎!?」

  一般人見到這巨兵揮舞的聲勢都會下意識躲開,經驗豐富的阿魯德卻壓低了身子,反而向對手衝去。長兵器最大的破綻就是近距離揮動不靈活,只要貼了身,再恐怖的武器也沒有用處。他拼著缺個零件,也要把尼克斬於刀下。

  眾海盜看著兩人距離嗖然貼近,鋒利的彎刀就要砍斷少年纖細的脖子。

  啪。

  眼睜睜的,黑色巨鐮在空中詭異的分成兩截,瞬間變成了雙手刃,兩人距離已近在咫尺,阿魯德的優勢卻化為泡影。

  第一節盪開攻擊,第二節瞬間刮過。

  衝鋒隊長的頭顱帶著訝異表情飛了出去,最後的最後,他得到了少年的解釋。

  「我聽到,你生命斷絕的聲音。」

  尼克擦擦臉上濺到的血點,發現珍珠號的形勢已很不樂觀。對方人多勢眾不說,武器也比己方精良許多,且不像他曾遇到的敵人那麼膽小怯懦,領隊死了也不見退卻,反倒聚了起來,大有車輪戰的趨勢。

  不愧是紅獅子的下屬啊……

  尼克心中小小感慨了一下,他的弱點自己清楚,雖然經過經年累月的鍛煉,體力和力量卻始終不能突破身體的物理極限,拿著重兵器戰了這兩場,他兩臂已出現疲累的前兆。

  微一遲疑,尼克決定了對策。

  擒賊先擒王,收拾了那個紅髮男人,就可以告一段落了吧。

  心隨意動,少年一躍而起,跳上身邊斜著的纜繩,像走鋼絲的雜技演員一樣奔跑跳躍了幾下,便輕鬆衝出重圍,來到珍珠號的船舷邊。

  「嚇!他要幹什麼?」

  「喂喂!這妖怪不是要上我們海妖號吧?」

  「媽的,讓他上了主艦我們都沒臉混了!截下他!!」

  海盜們口中怒罵,卻沒一個人真的衝上攔截,這不知是人還是妖的少年毫髮無傷就把兩個隊長斃於刀下,簡直強到逆天,他們這些小兵單打獨鬥怎麼是對手?

  尼克衝到船舷,本想從鐵蒺藜連接的繩子上踱過去,卻見海妖號上幾個驚恐萬狀的海盜舉著斧子,準備砍斷繩子讓他掉進海裡。

  看了一眼兩船距離,除非插上翅膀,無論如何也跳不過去。

  「嘖……」少年微微皺眉,就不能讓他速戰速決嗎?

  只聽啪啪幾聲微響,尼克手中的鐮刀從兩節斷成六節,中空的內桿裡抽出細鎖鏈,一把兩米長兵器瞬間變成了四五米的靈活鞭子。

  在兩船海盜快掉下來的眼珠瞪視下,尼克握著鐮刀尾端舞了一圈,遠遠揮了出去,鐮刃勾在海妖號的船舷上,一個拋物線就把自己輕巧的身體帶了過去。

  完美落地,十分。

  「……我操這玩意兒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從沒見過這樣的變形武器,海盜們徹底崩潰了。

  尼克登陸後立刻抽起鞭鐮揮舞了幾圈,離心力讓巨大的刀刃在空中嗖嗖作響,簡直像絞肉機一樣恐怖,以他為中心,甲板上立刻閃出了五米真空。

  跳躍、登陸、震懾,看似從容不迫,但尼克的眼睛始終盯著那個紅髮男人。

  黎明的曙光從海面下升起,薄暮漸漸退去,船上的一切清晰起來。

  尼克從未見過這樣的男人。

  他二十六歲年紀,身高一米九,卻不因高大的身材顯得笨重,舉手投足,敏捷精緊的身軀像頭密林中的豹子。雖然在北非穆斯林範圍內活動,海雷丁卻是不可非議的希臘白色人種,五官深邃線條硬朗,顯現出他如雕像般堅毅的品格。常年被海上烈陽照射,半敞襯衫下的胸膛呈現性感的古銅色。身體比例完美到無懈可擊,優雅下潛藏著深不可測的野性力量,猶如希臘神話中的戰神阿瑞斯。

  火紅色長髮和天邊的朝霞相應生輝,海風吹拂下,像火焰燃燒般跳躍。這般鮮艷濃烈的髮色下,卻有一雙極冷的冰藍色眼睛,透徹,無情。

  一半海水,一半火焰。

  嘖,真是個美人。

  尼克下了定義,卻並沒為這極出眾的外貌威勢吸引,只緊緊盯著海雷丁雙手動作……還有他閃閃發光的裝備。

  紅獅子斜跨的寬皮帶上插著一排六把銀柄小火槍,腰間那柄烏沉沉的厚刃大馬士革彎刀上,鴿蛋大小的紅寶石閃爍著價值連城的光芒。他抱臂站在船頭,冰藍色眼瞳帶著一絲興味看著少年,不聲不響。

  尼克暗暗嚥了下口水,一把老工匠造的高級嵌銀火槍能換棟大宅,紅獅子這身裝備在十六世紀的地中海簡直炫到極點。

  MD,這叔叔太有錢了……

  吞落饞涎,尼克知道現在不是看寶貝的時候,他清清楚楚記得海雷丁只開了兩槍,之後距離越來越近,他倒收了手,也不登船,只站著自己主艦上觀望。

  什麼意思?尼克不懂,不過他一向不是多想的人。明天能不能吃上飯,睡在哪裡,那都是明天的事。今天目的就是幹掉對手,其他,以後再說。

  正在尼克尋找攻擊破綻,順便揣測能不能把這些裝備都私藏時,他眼中的大肥羊突然開口了:

  「你多大了?」海雷丁瞇著眼睛上下打量他,像頭懶洋洋的獅子評估獵物的份量。

  「……十六。」哎幹嘛回答他,一會兒就變成死人了……尼克有點後悔自己這麼老實,海雷丁卻毫不自覺,饒有興致的繼續發問:

  「幹這行多少年了?」

  「兩天。」

  「嗯,海狼,附近的貝賈亞港……怎麼,你沒考慮過我這邊嗎?前幾天阿爾及爾有大型招聘會哦。」紅獅子顯然對自己的船隊福利很有信心,尼克卻不高興了。回想起那連連受挫的面試,接下來因為沒找到工作連餓了兩天……

  「我去了,可面試官不要我。」本來面無表情的小臉上鼓起一點腮幫,讓他看起來更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嘖,漢克已經為不識人付出代價了。」海雷丁一副惋惜的樣子,心下決定以後每次招人都要親自到場。

  「囉嗦……」尼克本打算馬上開打的,可阿薩叔叔說過,伸手不打笑臉人,既然對方很有誠意的問了,他就不自覺的……尼克有點焦躁,他不喜歡跟交手的人聊天。這是件很莫名其妙的事,聊的越多,下刀越遲鈍。

  不能再等了。

  尼克把鐮刀拆成兩截握在手中,這是他最常用模式,威力與靈活並重。無所畏懼的少年眼瞳漆黑無光,豹子一樣竄了出去。

  起跳,空中雷霆一擊!

  當!!

  海雷丁剛剛還一幅慵懶的表情站著聊天,右手卻瞬間抽出腰間大馬士革彎刀,迅猛絕倫的擋下尼克的一擊。不,不是擋下,紅獅子超越人類的力量讓這一刀從防禦轉向攻擊,硬生生把巨鐮原道打了回去!

  尼克虎口一麻,鐮刀幾乎脫手,可他身子靈活至極,沒有硬抗,手順著鐵桿滑下,身體一側,將後半截鐮刀送了出去,正好劈向海雷丁出刀後露出破綻的左腋。

  大馬士革刀一時收不回來,這一擊本絕不可能迴避,誰知海雷丁果斷的伸出帶了皮革手套的左手,身體前傾,精準摁在鐮刀無刃之處,空手接下了這強力一擊!接著順手一扯,巨力將尼克拉向他懷裡,右手彎刀山嶽壓頂般猛劈下來!

  尼克落地雙手一擰,一截鐮刀一分為二,內桿抽出的鎖鏈封住彎刀來勢,一纏一帶,便想繳下對方武器。可惜海雷丁的力量遠比他大得多了,即使四兩撥千斤的巧力也不敵,海雷丁彎刀受阻,抬腿就是一記猛踢,將單薄的少年連刀帶人遠遠踹飛出去,快得像用燧石炮發射一般。

  「咳咳!……」

  尼克扶著鐮刀喘息幾下,剛剛這一踢他雖用桿子擋住了,胸口卻悶悶的提不上氣來,他知道這是巔峰狀態過去,體力越來越少的原因。但這並不是最讓他焦慮的事。

  沒有聲音。

  他什麼也沒聽見。

  或許是天賦異稟,尼克得到這柄巨鐮後沒兩年,就漸漸能聽到一種似真似幻的奇怪聲音,出手的瞬間,一個小小的斷裂聲響。這是對手生命線斷絕的先兆,只要這聲音響起,尼克就肯定能將對方打倒。

  決定勝負的聲音。

  海雷丁沒有追上來。他挺立在船首的甲板上,背後初升的太陽將他英武的身影鑲上一道燦爛的金邊,手握彎刀俯視下來,好似戰神君臨四海。

  「你的速度和技術都很強,如果體力再好一些,說不定還有機會。」紅髮男人悠然說道。

  廢話。尼克在衣服上蹭蹭手心裡的滑膩汗水,心道要是有你這樣的塊頭力氣,老子就天下無敵了。

  可這就是投胎的技術問題,即便前幾年的流浪生活吃得再好一些,他也絕不可能長到海雷丁這樣。尼克悶悶的看著對方昂貴的裝備,心想這一趟大概是白忙活了。

  紅髮船長的心情卻和今天的天氣一樣,隨著太陽升起越來越好。

  海雷丁:「喂。」

  尼克:「幹嘛。」

  海雷丁:「回頭看看。」

  尼克不屑:「切,以為我會中這麼白癡的計……啊啊啊!!!」少年仍然不可控制的用眼角掃了一下,結果發現珍珠號已被海雷丁的手下奪回,海狼號上的海盜開了全帆撤退,距離這邊已經有三四百碼了,波瀾壯闊的海面意味著不可逾越的距離。

  紅髮男人懶洋洋的口氣帶著戲謔:「呦~看來同伴不要你了呢~」

  尼克咬咬牙,四處打量地形,試圖找條小船或者舢板溜走。

  「怎麼……難道,你不會游泳?」

  少年仍然面無表情,臉色卻刷的慘白下來。

  海雷丁的表情簡直可以說是開心了,這麼一個清澈見底又深不可測的奇葩,不弄到手簡直是終身遺憾。這一趟,實在沒有白來。

  「別急。你接連幹掉我衝鋒隊的兩個隊長,以為這麼容易就能放你走嗎?」

  「……」 海盜那些殘忍的手段尼克是早有耳聞,他體力已接近告罄,群毆起來不可能支撐很久。

  本想再戲弄幾句,可見少年急得要跳海,男人笑了笑,終於說出目的:「留下吧,我的規矩是:誰幹掉隊長,誰就是隊長。」

  尼克不可置信的望著紅髮男人:「你說什麼?」

  「我說,你現在是我的人了。」

  尼克眨眨眼,黝黑的瞳孔中跳出一星光芒:「有錢拿的?」

  海雷丁:「契約工,每個月二十枚金幣,第一個挑選戰利品的權利。」

  尼克:「住的地方?」

  海雷丁:「單人艙。」

  尼克:「管飯嗎?」

  海雷丁:「吃到飽。」

  問來問去,這條件真是好到無可挑剔。可尼克流浪多年,多次吃過奸商的苦頭,做牛做馬的苦工說是管飯,卻只給豬吃的菜糠。少年終於抵不過優渥的條件,糾結了一番,終於問出最後一句話來:

  「吃好的?」

  「最好的。」

  船長靠著軟榻,悠然擦拭他的大馬士革彎刀。這一戰,海妖號得到了一隻真正的海妖。

  吃好的?

  呵呵,呵呵……

  紅髮男人不可抑制的泛起一個笑容。

  這生意,簡直太划算了。




作者: darkwings7070    時間: 2013-1-12 05:33 PM

本帖最後由 darkwings7070 於 2013-1-14 04:20 PM 編輯

第四章:兩份契約

  海妖號船長室

  長長的山毛櫸木桌旁坐著兩排高級船員,大幅、二副、水手長、軍械長……這樣一群肌肉糾結面目兇惡的強盜中間,一個瘦小白皙的少年格外扎眼。可此刻他卻端端正正坐在左邊第一座,這是最尊貴的位置,相當於船長的左右手。

  海雷丁坐在上首,語氣輕鬆的向大家介紹新人:「在座的各位也都見過了,這是尼克,我們新上任的衝鋒隊隊長。以後大家一起幹活,要和睦相處,互相幫助哦。」

  一片沉默。

  雖然船長著重強調了『和睦』二字,其實完全沒有必要。這個跟妖怪一樣強的傢伙簡直是煞神下凡,在這群殺人不眨眼的海盜裡都是異類。不是存心找死,哪個腦子進了水的傢伙會找他麻煩?

  眾人禮貌的朝尼克打了招呼,都低頭悶聲不響發大財了。

  海雷丁早預料到這情況,也不在意,叫廚師開飯。海盜船上的伙食一向簡單,即使高級船員,也不過偶爾加個新鮮菜色打打牙祭。可這次情況特殊,一是倍受重視的新人加入,二是船長大人許諾了要給『最好的』,胖廚子終於有了發揮機會。

  一道道濃香撲鼻的飯菜端了上來,來自地中海的牡蠣、扇貝、鱈魚配合海鮮醬料,小羊肉、牛裡脊、嫩鵪鶉澆了濃汁,丁香、胡椒、肉桂、豆蔻……來自遙遠印度的珍稀香料貴比黃金,可不是一般百姓能夠嘗到。裝點盤子的小吃是金燦燦的蛋黃酥皮、用橄欖油炸的洋蔥圈還有口感幼嫩的山羊奶酪,紅寶石般的葡萄酒乘在水晶杯裡,閃爍著迷人光芒。

  阿爾及爾飲食綜合了地中海和中東兩種風味,在廚子的刻意發揮下,端的是令人食指大動。

  窮孩子尼克從沒見過這樣的盛宴,看得兩眼發直,口水幾乎都要滴落到盤子裡。海雷丁和顏悅色的把自己面前的主菜——滿滿一盆蜜汁小山羊肉推到他面前,尼克搖頭:

  「我不吃肉。」

  「哦?信天主?新教?還是穆斯林?」 這個食物短缺的世界,除非宗教齋戒,很少有人堅持素食主義。

  「不信什麼,就是不喜歡這味道,上船要信教嗎?」

  海雷丁笑著搖頭:「隨你便,我是無神論者。」

  萬幸這個世界家畜肉和魚類分的很開,尼克對酸汁鱈魚和醃扇貝也很喜歡,勺子翻飛塞的兩腮鼓起,連話都沒空說了。

  原來吃一次像過節的白麵包,這裡竟然無限量供應!這是什麼樣的奢侈生活呀!

  少年悶聲不響埋頭痛吃,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旁邊的盤子越疊越高,半大小子吃窮老子,這傢伙一個人頂三個壯男!

  船長笑瞇瞇地呷著葡萄酒,似乎對這個嘴巴高高嘟起小吃客的興趣,比對食物高的多。

  「慢點吃,還有很多,別用麵包擦盤子……喝酒嗎?」

  「咳咳!!……」尼克噎得捶胸,「不喝……要酸棗汁……」

  海雷丁失笑:「這是海盜船,除了水就是酒,沒有兒童飲品。」

  尼克最終接受了淡啤酒,船上儲存不易,淡水十幾天就會發臭,低度數的淡啤酒幾乎沒有酒味,是水手們唯一的選擇。

  主菜吃完,胖廚子端了甜點上來,酒酣耳熱的海盜們高聲噓道:「男人吃什麼甜點心!特裡奧,把娘們吃的東西端下去!」

  「……」尼克已吃得肚兒圓,卻不想放過接下來的美味,眼巴巴看廚子要把那些沒見過的好東西端下去,咬著勺子的嘴巴立刻嘟起來。

  「好了,放下吧特裡奧,」船長大人喝了口酒,勉強把笑意壓下去,「我們的小客人大概會喜歡。」

  即使喝高了,眾人也不敢當眾嘲笑新隊長想吃點心而『不像個男人』,於是尼克自己獨佔了填滿葡萄乾和桃脯的杏仁布丁,還有澆了蜂蜜的水果餡餅,一刀切開,濃厚新鮮的蘋果醬便源源不斷流到盤子裡。

  在砂糖也是奢侈品的時代,這樣的食物可能是普通人一生都無法享用到的。少年一貫清冷淡漠的黑眼睛裡,終於露出屬於他年齡的稚嫩光芒。

  這一頓奢侈盛宴吃得心滿意足,從此,船長這個詞在尼克心中,就是散發著金子和水果餡餅氣味的最高領導人。

  吃完飯,眾人退了出去,船長室長桌旁只剩下兩個人。

  海雷丁:「吃飽了?」

  尼克猛點頭。

  海雷丁:「這算是歡迎宴,平時不會天天這麼奢侈的。」看見少年眼中透出點失望,船長笑道:「不過我保證,你的份例永遠和我一樣。」

  和老大吃一樣的……尼克滿意了。

  海雷丁推開碗碟,拿出兩張羊皮紙來擺在桌上:「上船契約,給你讀一下?」

  尼克搖頭,拒絕了船長好意:「我識得字。」

  鋪開羊皮紙,尼克一條條看下來:

  1.船長的命令必須絕對服從。

  2.戰利品按照職位和貢獻分配,當水和食物只剩下一點時,每個人都有權利得到一份。

  3.船上禁止賭博、偷盜、打架鬥毆,有矛盾下船解決,違者處鞭刑。

  4.無論何時,不得侮辱婦女,違者處死。

  5.在戰鬥中棄船的人和背叛者,流放荒島。

  6.忠於職守,每個人務必使自己的武器保持完好和清潔。

  7.退出自由。

  尼克加入海狼時僅僅被告知了要聽船長命令,別的一概沒有,更反襯出紅獅子的船管理嚴格,正規程度絕對不亞於西班牙海軍。而酬勞和自由度,則比海軍多得多,甚至有不少一夜暴富的機會,怪不得無數人趨之若鶩。

  「別的禁止都有處罰條例,只有第一條沒有。」尼克抬頭看海雷丁,「違抗船長會怎樣?」

  紅髮男人笑了笑,十指交叉向後靠向高高的椅背,那氣勢好像國王坐在自己的寶座上。

  「那要看你做了什麼。不過我真誠的提醒你……」

  慢悠悠的男低音在船艙裡迴盪,帶著無意掩蓋的危險暗示。

  「不要輕易嘗試。」

  尼克要了羽毛筆,在兩份契約書上寫下名字,按了紅手印,船長和本人各執一份。

  海雷丁舉了舉水晶杯:「那麼合同就成了,祝你發財。」尼克學著樣子舉杯喝了一口,把他那份合同仔細收進懷裡。

  海雷丁:「在去你自己的房間前,到醫務室去一趟,維克多醫生有事要和你聊聊。」

  尼克奇怪:「我沒有受傷。」

  海雷丁:「現在沒有,以後總會。這是例行程序,對你有好處。」

  船長的口氣不容辯駁,尼克背起他裹在粗布裡的鐮刀,退出船長室。海雷丁才拿過羊皮紙來,興致盎然的仔細查看。

  圓圓的小指印旁邊,小傢伙竟意外有一手娟秀花體。

  這孩子到底是什麼人呢?看衣著態度,明顯是個沒見過世面的窮小子。可杯盤狼藉的桌上,只有他那裡乾乾淨淨,吃得雖多,卻不像別人口沫四濺污言穢語。還有這手字……

  呵呵……

  紅獅子越來越覺得,這個神秘的寶貝讓他興起了無比的探索樂趣。

  海妖號並不算很大,尼克問了人打聽到醫療室的位置,一路走去,還沒到就聞到一股衝鼻的酒精氣味,接著看見兩個水手抬著個滿身繃帶呻吟連連的男人從裡面走出來。

  尼克從大敞四開的門往裡張望,醫療室裡陰冷冷的,一張簾子隔開了問診區和手術室,兩個木櫃佔據了大部分空間,擺滿醫療書籍和人體模型。一個慘白的骷髏壓在展開的羊皮捲上,充當鎮紙。

  尼克敲敲門板:「醫生在嗎?是船長讓我來的。」

  一個瘦削的身影撩開簾子走出來,帶著眼鏡的清秀面龐看起來格外眼熟。尼克一呆,想起來這個青年曾在阿爾及爾戲弄過他。

  「來得正好,最後一個剛剛處理完。」維克多把銀刀上的血在白布上抹乾,隨手放到一邊,「把門關上,我們來聊聊。」

  關上門,屋裡的酒精就壓不過濃重的血腥氣味了,維克多醫生溫柔一笑:「托你的福,我今天可忙活慘了。十二個見上帝的不算,六個截肢,三個動脈修復,還有一個要補腦殼。」

  「……麻煩你了。」尼克無話可說。

  維克多擺擺手,從一盆藥水揀出截新泡的胳膊來,像欣賞藝術品一般轉來轉去查看斷口的筋肉和血管分佈。

  「其實也沒什麼。你刀法很好,傷口乾淨沒有骨渣,也算省了我不少麻煩。問題是……」醫生一頓,扶了扶眼睛,水晶鏡片上閃出一片亮光,遮住了眼神。

  「問題是,你是個女人,混到海盜船上幹什麼?」

  醫療室裡常常有傷員鬼哭狼嚎的呻吟慘叫,為了避免軍心動搖,牆壁木板貼了皮革,隔音效果格外好,因此維克多醫生那一聲驚呼並沒引起任何人注意。

  墨黑巨鐮勾在青年修長的脖子上,只要稍一用力,就能讓他動脈裡的鮮血直噴上天花板。

  維克多本想在佔據心理優勢的情況下『聊聊』,誰知道這個打了雞血的傢伙立刻就要殺人滅口。漆黑無光的幽深瞳孔近在眼前,即使切人無數的維克多也嚇出了一層冷汗。

  這群只懂得暴力的傢伙難道腦幹都沒有發育完全?一群野蠻人!

  「咳咳……我沒有告訴過別人,不是威脅你!我們談談!」

  尼克把醫生壓在地板上,膝蓋緊緊頂著他的胸膛,居高臨下瞧著維克多,鐮刃下已出現了一線血印。女人不能上船是海盜世界眾人皆知的潛規則,據說不僅會觸霉頭,還會遭到海神沉船的懲罰。

  「你怎麼知道?你認識我……」

  「我才不認識你!」維克多一動,脖子上冰冷的觸感立刻緊了下來。跟這群沒有幽默感又不講道理的人溝通,簡直讓人發瘋,維克多只能實話實說:

  「我是個醫生,解剖過幾百具屍體,只看骨頭就能辨得出性別。在阿爾及爾那天我已經看出你不是男人,下頜,盆骨,細微處完全不一樣,你以為沒有胸就天衣無縫了?」

  「是麼……」

  尼克回想起那天招聘會的場景,青年把她叫過去戲弄一番,又講了船上如何骯髒危險……

  欠揍的態度很有問題,可確實是在勸她不要上船。

  尼克鬆了刀:「抱歉,我真的很需要這份工作。」

  維克多站起身來,摸摸脖子上的傷口,立刻噁心的直皺眉頭,趕緊倒了酒精拚命擦拭:「這鐮刀今天砍了多少人?根本沒有消過毒!你知不知道有多少惡疾是通過外傷傳染的呀,不講衛生的小混蛋!!!」

  擦完了脖子,又擦手擦眼鏡換襯衫,一直把自己弄到纖塵不染才算罷休。有嚴重潔癖的醫生皺眉抱怨:「你到底是什麼東西養大的?狼?熊?還是猩猩?」

  尼克懧真回答:「我是叔叔養大的,雖然有點像猩猩,可他是個商人。」

  一個秘密能瞬間讓兩個毫無關係的人拉進距離,維克多見過了尼克的驚人業藝,也不再為她的安危操心。海上畢竟是個講實力的地方,雖然不讓女人上船,但規則就是用來打破的,這片海洋上歷來有不少心狠手辣的女海盜的故事流傳。

  維克多:「我是個以事實基礎為依據的科學工作者,根本不相信什麼觸霉頭的迷信。你既然能保護好自己,那就沒什麼好說的。再說船長也是無神論者,這船上從穆斯林到拜火教徒都有,只要有真本事,他什麼人都敢用的。」

  這話尼克相信。

  年輕的醫生根本不像個海上討生活的,他的指甲修得乾乾淨淨,襯衫都是細亞麻布繡了領邊的高級貨,書籍也是厚厚的硬殼燙金精裝書,櫃子裡還有套來自東方的白瓷嵌銀茶具。

  尼克:「那找我來聊什麼?你應該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維克多:「不是說了麼,例行公事。檢查檢查你有沒有得梅毒、痢疾、麻風、傷寒之類的傳染病。」

  「沒有。」尼克冷冷道,「我看你才有病,潔癖病。」

  「隨你說。」醫生毫不在意,托托眼鏡,閃出一片白光:「除了上船契約,我這裡也有一份私人契約,剛上船的新人都會過來看看,你可以考慮一下要不要接受。」

  又是一式兩份羊皮紙擺在面前,那種洋洋自得的貴族字體一看就是這青年親自手寫。

  「甲方:(姓名空格)

  我發誓,無論本人因為何種原因死亡,遺體處理權都屬於維克多醫生。

  乙方:維克多·弗蘭茨·美第齊

  我發誓,約定捐獻遺體的人在生前,將得到一切我能夠提供的醫療幫助。」

  尼克看完,發問:「這是什麼意思?」

  維克多:「就是字面意思,你不是識字嗎?」

  尼克:「你是說,死了以後把屍體給你,才給人治病?」

  維克多舉起一根手指搖了搖:「這麼說不準確。我是船醫,如果你受了重傷或者得了傳染病,我當然會無條件給你治的。不過麼……」

  醫生勾勾嘴角,笑容看起來格外不懷好意:「人有百痛,即使不是很嚴重,微不足道的小病也會影響生活質量,甚至逐漸發展威脅生命。比如脫髮、頭皮屑、痤瘡、便秘、消化不良、灰指甲、腳氣、陽痿、早洩……」

  維克多掃了眼尼克一馬平川的胸前,補充:「發育不良,等等。」

  尼克站起來捲袖子。

  維克多退到牆角,高聲強調:「別動手!大家都是文明人!我這是醫學舉例,不涉及人身攻擊!」

  尼克語氣平和:「我原諒你的攻擊,不過剛剛吃的太飽,你有助消化的飲料嗎?」

  維克多立刻點頭,很識相地打開櫃子拿出白瓷茶具來:「埃塞俄比亞原產地咖啡,典藏薄荷口味,加幾勺糖?」

  尼克:「能加多少加多少。」

  用甜到發膩的飲料才把小煞神安撫下來,維克多擦擦汗,苦口婆心的解釋:「我不是對解剖有什麼變態愛好,只是對你的身體構造很好奇。醫學發展到現在,瓶頸就在不瞭解人體內部最細微奧妙之處……」

  尼克:「據我所知,沒有哪個教派允許切割死人身體,都講究入土為安,不然就是褻瀆神靈。」

  維克多扶扶眼鏡:「這就是我來到這海上的原因。」

  醫生站起身來,刷的一下把手術室的簾子拉開。

  靜悄悄的,裡面連地板上都擺滿死人。

  「在這海上,屍體擺上兩天就臭了,接下來就會傳染疾病,根本不可能運回岸上。褻瀆神靈?人一死則萬物休,哪裡有什麼天堂地獄?不過剩下些腐爛的渣滓。所有人的結局都是裝在帆布袋裡澤進大海,成了魚蝦美餐。何不把最後的死皮囊交付予我,交換些生的享受?」

  尼克最終在醫生的羊皮紙上簽了名字,從此成為維克多的座上常客,和他私藏甜飲料的消費大戶。

  維克多:「身高。」

  尼克:「156公分。」

  維克多:「體重。」

  尼克:「85磅。」

  維克多:「年齡。」

  尼克:「十六。」

  維克多:「騙誰呢,說實話!」

  尼克:「……十五。」

  維克多:「跟醫生說假話永遠發育不良!」

  尼克:「好吧,十四歲零三個月……」

  兩份契約,成為海妖少年……啊不,是少女正式成為海盜的標誌。




作者: darkwings7070    時間: 2013-1-12 05:56 PM

本帖最後由 darkwings7070 於 2013-1-14 04:21 PM 編輯

第五章:尼克隊長純爺們兒

  買了新衣服要立刻穿,追到美女要帶出來炫;弄到了尼克這柄稀世寶刀,海雷丁一連在直布羅陀海峽附近做了四五票大生意,才心滿意足的打道回府。

  其中更有一艘載滿新大陸金銀財寶的西班牙大船被劫掠一空,全副武裝的護衛軍艦在反抗未果之下降旗投降,據說船上幾位地位高貴的神秘人士也被俘虜為人質。

  公元1515年的這個夏天,塞維利亞、巴塞羅那、威尼斯、熱內亞、拿波裡……西地中海沿岸每一個港口的酒館裡都在討論一個外號海妖的少年。有人說他貌美如好女,靈動似猿猴,卻又力大勝狗熊;有人說他殺起人來好似砍瓜切菜,完全沒有人類感情;更有傳聞說他是阿爾及爾的紅獅子從魔鬼那裡交換來的,根本是個人間凶器。

  無論如何,得到了尼克的海雷丁如虎添翼,西地中海上再也沒哪個海盜勢力是他的對手。

  海妖號

  一個十八歲的小水手畏畏縮縮爬上繩梯,在最高層甲板那一小塊船帆罩住的陰影裡,一個貌不驚人的小個子正縮坐成一團睡下午覺。

  水手實在不想走過去,因為這個小個子不管吃飯還是睡覺,手裡都緊緊抱著他那把恐怖的鐮刀,只要一被人靠近,他就會下意識抽刀揮斬。可船長的命令是絕不能敷衍的,小水手只能離著老遠,戰戰兢兢小聲叫他:

  「隊、隊長……」

  「唔……阿薩……」

  「隊長?」

  「再來一盤……」

  「尼克隊長!」

  「啊,唔,什麼?」

  少年睜大迷茫的黑眼睛,恍恍惚惚醒過來:「怎麼了,有肥羊?」

  小水手哭喪著一張臉,這傢伙看起來良善,甚至有點呆兮兮的,卻真個是煞神下凡,剛睡醒就想著殺人。

  「隊長,我們要上岸了,船長叫你過去分東西呢。」

  聽到『分東西』三個字,尼克眼中頓時精光大盛,一躍而起便朝船長室飛奔去,只怕到晚了給別人分光。

  船長室烏沉沉的橡木門古樸厚實,怎麼看都跟食物沒關係,可尼克一看到這扇門就會條件反射般的流口水。這份工作好的簡直讓人以為在做夢,每天三餐都能吃白麵包吃到飽不說,尼克偶爾還會被船長大人單獨叫了來,長餐桌上等著他的不是撒了糖粉的蜂蜜小姜餅就是西姆爾蛋糕。

  啊,叔叔,你果然是在天上保護我嗎?

  尼克樂顛顛的敲門:「船長,是我。」

  「進來。」

  橡木門一推開,尼克就被長桌上金光閃閃的一片耀花了眼。嵌著玫瑰石榴石的黃金十字架、翡翠和孔雀石拼成的銀胸針、數不清的貓眼兒和紅寶戒指在桌上堆成一個尖,桌下幾個打開的箱子裡,裝著金銀琺琅鑲嵌畫、波斯波羅涅茲羊毛地毯。即使獻給國王或者教皇,這些東西也絕對是拿得出手的貴重禮物。

  海雷丁仍和往常一樣靠在他的高背寶座上,一副懶洋洋的笑容看著他。

  「來,尼克,這一趟你的功勞最大,應該首先挑選戰利品。」

  尼克走過去,拿起條項鏈摸摸,又放下看手鐲,完全挑花了眼。

  海雷丁笑道:「不認識?」

  尼克老實地搖頭:「有推薦嗎?」想了想,直截了當說出要求:「要最值錢的。」

  海雷丁便撿起一個祖母綠寶石嵌的大蜥蜴胸針來講解:「這種珠寶飾物的價值,都在寶石的成色切割和設計師的品味上,差之毫釐失之千里。不過最重要的是找到識貨的買家,有人能換棟大宅,有些傢伙在酒館泡一晚上就抵給老闆了。」

  海雷丁澤下蜥蜴,撥弄出幾個秀麗的貓眼兒小戒指來:「除非有整顆寶石,這種小東西賣不上價錢。不過如果你有女人,做禮物倒是不錯……」紅髮船長揚起一個曖昧的邪惡笑容,「她們會伺候的你很舒服。」

  尼克眨眨眼,立刻抓了一把塞進口袋。

  海雷丁挑挑眉,有點驚訝。這孩子看起來還是個小雛,沒想到……

  「這些東西呢?」尼克不覺,指著地上的箱子問道。

  「琺琅畫和羊毛毯雖然貴重,但也不是很稀罕,都是有穩定價格的。打聽一下市價再賣,不會吃虧。」

  尼克看來看去,在價值連城卻可能賣不掉的珠寶與價格穩定卻沒驚喜的裝飾品之間猶豫。

  海雷丁看著他挑了一會兒,突然發問:「除了鐮刀,你還有別的武器沒?」

  尼克點點頭,從靴子裡拔出一柄小匕首來遞給船長。

  海雷丁抽出刀刃來看了看,打磨的倒是挺鋒利,但一看就和鐮刀不是相同的設計師。手指稍一用力,刀刃便『啪』的一下從中斷絕。

  「啊!我用了好幾年呢。」尼克心疼。

  「丟掉,這種地攤貨早該換了。」

  海雷丁一抬手,兩節斷刃便從舷窗落進海裡。接著從艙底的儲物格裡拖出一個鐵箱子來,用一把複雜的鑰匙左右擰了幾下,箱子裡的機關卡嗒卡嗒鬆了開來。尼克伸頭朝裡望去,只見天鵝絨底座上放著一柄沉重的大馬士革彎刀。

  「自留收藏品。」

  海雷丁把刀從繁麗的鞘中抽將出來,尼克立刻覺得冷氣撲面而來。仔細一看,黑色的刀刃上有著絲綢織紋般的天然脈絡,厚重與輕靈並存。紮實的血槽、閃著寒光的刀刃卻道明瞭此物真正的用途。

  「好漂亮……」尼克輕歎。

  「很美吧?男人的力量,女人的曲線。」海雷丁用近乎寵溺的語氣讚歎,空揮了一下,那彷彿帶著魔性的花紋便如水般流淌閃爍起來。

  「艾塞德的作品。聽說他老得很了,兒子卻始終學不會鑄刀的奧秘,估計過兩年就再也弄不到了。」

  尼克接過來,輕輕撫摸了一下刀背,冰冷的觸感立刻流上指尖。

  賞玩了半晌才惋惜道:「太沉了,我用不上。」

  他的力氣再大也就比普通男人好一點,揮舞鐮刀一是靠是四兩撥千斤的巧力,再是靠兵器奇巧難測。這種重量沉的普通型刀,只有海雷丁這樣腕力極強的男人才能發揮出實力。

  「呵呵,這個是自留的,哭著求我也不會給你。」海雷丁壞笑。

  「啊,船長你故意的!」尼克怒。

  「別生氣呀,給你的在後面。」掀開天鵝絨墊子,海雷丁從暗格裡掏出一個小鉛盒,打開,裡面並排放著兩把烏沉沉的小匕首。

  大馬士革刀除了鋒利,外表裝飾也是出了名的華麗。即使是普通刀,也至少會採用琺琅或金銀錯絲的技術,這樣不起眼的外表通常只有未完成品。海雷丁拔刀出鞘,只見紙片一般薄的刀刃上,流動著妖異的藍綠色光芒。

  「據說是某個大人物特別定制的,鍛造過程中就淬了毒。」海雷丁饒有興致的翻看著匕首,似乎能從上面發現主人的秘密。「刀鞘不起眼,刀刃是黑的,晚上用也不會反光。呵呵,想想他的目的和計劃就很有趣呢。」

  另一把匕首則形狀奇怪,尖銳的錐頭下,是鋒利的三稜形刀刃。

  「三個血槽……」尼克呆呆的望著這把凶器,想像它造成的傷口中血液噴湧而流的景象。

  「好了,這兩個小東西是我的推薦,還想再挑挑嗎?」

  不用。

  這兩把匕首似乎天生就是為海妖所造。

  拿到屬於自己的那一份,外面瞭望手高喊看到陸地的聲音便響了起來。從沒拿到過這麼多值錢的東西,尼克的心不免隨著登陸蕩漾起來。

  海雷丁嗤嗤笑出聲:「好了,準備下船吧,在阿爾及爾好好玩玩兒。」

  尼克摸了摸新刀,即使不識貨,他也知道這東西價值連城。

  「謝謝,船長。」

  「好馬配好鞍,想賺大錢就要捨得投資。」海雷丁擺擺手,「去吧小東西,豪爽點,別給紅獅子丟人,嗯?」

  尼克是偷偷溜下船的,因為在前來港口『迎接』的人數,實在多到超出他的想像。消息靈通的商人早已知道紅獅子滿載而歸,巴巴趕來低價收購海盜手裡的好貨,小販們則帶了啤酒、煙葉,看見一個人下來就馬上包圍。花枝招展的□刻意打扮,扭動腰肢招攬生意。

  海盜之城阿爾及爾,瞬間活了起來。

  尼克在市場裡逛了一圈,決定這次一件貨也不出。海盜這種高危險高收入的人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拿到手的東西不管價錢,下了船立刻就換成錢幣消費。狂飲、賭博,很多人一夜就從暴富回到赤貧,甚至連件襯衫都不剩下。每當這時候,奸商就趁機壓下收購價格,大賺一筆。

  尼克身上的錢足夠他吃香喝辣很久了,為什麼還要吃這個虧呢?於是一把鹽炒豌豆,一紙包奶油小魚乾,『奢侈』的尼克隊長坦然逛起街來。

  由於海盜的存在,這座城的物價明顯高出周邊地區。尼克上次來的時候身無分文,一塊黑麵包也要靠人施捨,這時身上有了錢,再逛這座繁華大城,感覺就完全不同了。

  市場裡熙熙攘攘,拉著駱駝、包著白布頭巾的阿拉伯商人吆喝著販賣糧食、埃及棉花、粗細布匹;香料鋪子裡既有本地產的歐芹、鼠尾草、迷迭香,也有來自東方的肉桂、豆蔻、胡椒粒,造船廠裡叮叮噹噹,船工們為海盜船填補裂縫修繕龍骨。

  乾燥的風裡混合著香料的濃香和牲口臊氣,很難聞,卻有種讓人身心活躍的生機勃勃。

  阿薩叔叔,這裡錢多人傻,若是你還在,我們能做大生意啊。

  「美杜莎」是阿爾及爾城最熱鬧的酒館,一幢三層高的房子裡集餐飲、聚會、住宿、特殊服務於一體,是海盜們下了船最愛的去處。這裡的女招待最熱情,更有一個八面玲瓏艷冠全城的老闆娘。

  今晚美杜莎的生意好到了頂點,力氣小的人幾乎連門都擠不進去,不停有酩酊大醉的人被澤到大街上。海盜、小偷、賭徒、本地混混聚集在此,男人們賭博拼酒的聲音混合了女子的尖叫笑罵,一浪高過一浪,在夜色裡勾引招搖。

  木板門再一次打開,一個矮個少年背著個細長包袱站在門外。忙到爆的酒保掃了一眼,立刻罵咧咧喊起來:「出去出去!這裡不是小屁孩兒來的地方!再不滾老子賞你兩腳!」伸手就要去推搡他。

  少年身形不動,肩膀一滑就卸開了對方毛茸茸的大手,泉水般清冽的聲音在這靡亂的地方格外悅耳:

  「沒有位置了麼?」

  「操,小子聽不懂人話?毛都沒長全……」

  「弗蘭克!找死啊!」

  一個膚色黝黑的男人急忙打斷酒保的話,慌慌張張起身迎過來。尼克懧得他,這是第三船晨星號的二副尤金,便衝他點了點頭。

  船上森嚴的等級完全靠本事劃分,衝鋒隊長是僅次於船長的大人物,平日裡眾人見了他必須行抬手禮。尤金緊張的搓手,他怎麼會來這裡?

  「這是我們的衝鋒隊的隊長尼克!!」

  人聲鼎沸的酒館瞬間靜了下來。

  紅獅子的新隊長是連斬了兩個前隊長,踏著血泊上位的。恐怖的巨鐮、冷酷無情的手段早已傳遍阿爾及爾,人們舉著酒杯愣愣的朝這邊望過來,角落裡的人更是爭著擠到前面一睹尼克真容。

  「這就是個小孩兒麼,胳膊腿細成這樣……」

  「閉嘴!找死啊!他一刀下去你再粗的脖子也斷了……」

  「看他背上的傢伙,就是那鐮刀啊……抬手一揮,十米淨空……」

  海盜們立刻起身行禮,人群裡自動讓出一道縫隙,尼克慢慢走了進來,坐在吧檯前別人剛剛讓出的位置上。

  「酸棗汁。」尼克說。

  「……喂,聽到沒,他要酸棗汁……」

  「噗,呵呵……」

  人群裡洩露出幾聲憋不住的笑聲,酒館是成人來的地方,怎麼會有這種兒童飲料?眼看他個子小小,坐在吧檯的高凳上兩腳都夠不到地面,沒見過尼克手段的人不禁懷疑傳言有誇大虛構的地方。

  「客人,我們店沒有酸棗汁,啤酒、朗姆酒、葡萄酒、燒酒要多少有多少。」酒保很為難,要是別人來酒館裡要這種沒有的東西故意找碴,早就大巴掌打出去了。

  「笨!店裡沒有,出去買就是了!」柔媚清脆的聲音響起,尼克抬頭,只見一個高挑豐腴的紅髮女郎從後台一擺一擺走了出來,開得極低的衣領露出一片豐滿的胸脯,風情萬種的坐到了尼克身邊。一時間,酒館裡所有的目光都投在這美女身上。

  「尼克隊長,我是美杜莎的老闆塞拉,有什麼招待不周的地方還請海涵。」

  眾人低聲抽了口氣,塞拉二十六歲,已不是嬌嫩的小姑娘了,卻因為歷練豐富出落的更有女人味道,至今仍是阿爾及爾城風月場上的榜首,一般混混想要跟她說句話也難得很。

  尼克點點頭沒作聲。塞拉臉上討好的笑著,心裡卻覺得彆扭極了,她身材比這少年還高半頭,不得不低頭彎腰『展露風情』。看啊,這孩子連喉結都沒長出來呢,來這銷魂窟裡玩兒什麼呢?

  可在這阿爾及爾討生活,特別是酒館賭場這樣的場所,不跟紅獅子打好關係是絕對混不下去的。衝鋒隊長歷來是船隊的二號人物,海雷丁大人籠絡不到,這個人又怎能得罪?塞拉揣摩著少年心理,眨眨眼,露出興味十足的表情來,親自把夥計買來的酸棗汁給尼克滿上,眼角眉梢那嬌媚入骨的成熟風情簡直勾魂攝魄:

  「隊長雖然年少,可大家都說你勇猛的不得了,一個人對十個也不在話下呢~」

  「哦……」尼克拿到酸棗汁喝了一口,酒館的白鐵皮杯子倒是很有樣子,可味道跟外面小攤上也沒什麼區別。原來這就是有錢人來的地方啊……

  對方不露聲色,塞拉抬手撥弄了一下波浪般的長髮,露出修長白皙的脖頸,又坐近一點:「尼克隊長,你這麼厲害,殺過多少人呀?」

  不管性格如何,這個問題是所有海盜最喜歡的,每天晚上都有因為比拚這個數字的打架鬥毆發生。女人討好般詢問時,一般還要附帶撫摸對方強健的肌肉,以示崇拜仰慕。塞拉做這個非常熟練了,可是看著少年比自己還細白的手腕膀子,說什麼也編不出「你肌肉這麼健壯」之類的話來。

  哎,這麼小的孩子,真的殺人如麻嗎?看著少年稚嫩的臉,塞拉有點晃神,周圍的人卻屏息靜聽,期待尼克的回答。

  「沒數過。」尼克淡淡的答,又喝了一口飲料,開始覺得無聊了。

  眾人失望,接著心寒。這個人已沒必要用殺過多少人來證明自己了,刀下亡魂過往,他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這裡有什麼好玩的?」尼克問。

  「紙牌,骰子,飛鏢,能壓大小的都能玩。隊長喜歡什麼?我陪你啊。」

  「……我都不會。」

  「哦,那我讓艾娜和莉莉給你跳個舞好嗎?」

  兩個年輕女孩兒立刻湊了過來,在尼克眼前輕巧地轉了個圈,展露出纖細的腰肢。

  塞拉叫來這兩個年輕孩子實在捏著一把汗,這隊長明顯還沒開始發育,不知道有沒有對女人的愛好,萬一踩到對方痛腳,那才是馬屁拍到馬腳上。

  「很乾淨的,絕對沒病……」塞拉低聲解釋。

  尼克看了看兩個十六的少女,常年跳舞練就了苗條的身軀,胸前卻沒什麼勾人的起伏。

  下船前,船長特意囑咐他要豪爽一點,特別是要請手下喝酒搞好關係,像個『真男人』那樣。還給了請客的經費,讓他花不完不能回來。

  像個『真男人』那樣……

  尼克看看單薄的少女,再回頭看看塞拉豐滿的胸脯,立刻做出了選擇。

  「今晚,大家的酒我請客。」少年掏出一把金幣澤在桌上。

  「哦!!!」

  剛剛因為他的到來而低沉的氣氛,瞬間活躍起來。海盜們歡呼著舉杯痛飲,稱讚隊長豪爽。

  「呵呵,好大方的手段……」塞拉掩嘴媚笑,還沒說完,面前就多了一枚寶石戒指,指甲蓋大小的紅寶石一看便知成色極好,旁邊嵌了一圈透明小鑽,在燭火下熠熠生輝。

  「這是給你的,晚上有空嗎?」

  第二天,一個特大新聞如風暴般席捲阿爾及爾。

  紅獅子的新隊長,那個外號海妖的少年罩了美杜莎酒館,成為阿爾及爾第一美女塞拉的入幕之賓,並且直接搬進她家裡去了。

  又羨又嫉的男人們剛要說這是仗勢欺人,塞拉便放出風來,宣稱尼克是她見過最猛的男人,絕對純爺們兒。




作者: darkwings7070    時間: 2013-1-13 10:08 AM

本帖最後由 darkwings7070 於 2013-1-14 04:22 PM 編輯

第六章:錢非萬能

  「塞拉……」

  「啊……尼克……」

  艷麗的美女汗涔涔地把身上少年推開,狠狠喘了一口氣,嬌美的面龐醉酒般酡紅。

  「我說,天熱的都快著火了,能不能別趴到我身上睡?熱死了!」

  「再抱一會兒……」尼克嘟囔著不想起床,八爪魚一樣賴在塞拉身上,把臉深深埋到對方豐滿的胸脯裡。

  「什麼怪癖,你沒喝過娘奶嗎?」

  「誰知道,我媽生出來就把我丟了。」

  「小怪物,我是你媽也不要你。」塞拉寵溺地擰了一把尼克的臉頰,這孩子把臉洗乾淨,五官是很端正清秀的。估計是常年吃不飽的貧困生活,才讓她有一副發育不良的身材。

  「明明是個女孩子,這麼無賴。」

  塞拉想起自己許多年前也生過一個女孩兒,卻不能養,眼睜睜看著送給別人,也不知道現在是不是還活在世上。歎了口氣道:「尼克,你這活兒掙的雖多,卻是傷天害理,死後真主要罰你下地獄的。」

  「地獄?哈……」尼克翻過身來,仰躺著朝天花板發呆,「我去過,也沒什麼了不起。再說不幹這個,你也不會讓我住在你家裡。」

  「哎,幹嘛算那麼清楚……」塞拉很明白,尼克說得句句是事實。在阿爾及爾城各種勢力的夾縫中生存,她需要一個保護者。而尼克,則需要個掩護,還有落腳的地方。

  互利而已,誰又用得著同情誰呢?

  她賣酒、做妓,就算不殺人,可死後神又能饒的過她嗎?

  塞拉興致索然,起來穿衣挽髮:「今天有事嗎?」

  尼克:「去船長那裡報個到,然後沒了。」

  塞拉:「吃了飯再去,晚上記得來美杜莎逛一圈。」

  尼克一頭紮在枕頭裡,悶悶答:「哦……」

  所謂『看場子』,也就是每天去酒館蹲坐,看誰不對付就打一頓丟出去。其實有了尼克在,來酒館的人還真沒哪個不長眼的敢找茬。

  塞拉又囑咐:「記得喝牛奶!看你營養不良的個子。哎,我這是又養了個兒子麼……」不禁抓起鏡子來,看看眼角有沒有多條皺紋。

  尼克睡到太陽曬屁股了才起來。往常她睡眠極淺,有人靠近就會驚醒。但只要有人陪著抱著,特別是塞拉這樣成熟豐滿的女子,她就睡得特別沉。只為這少有的安寧,她才會出大價錢住在行首家裡。

  我媽生下來就把我丟了。這句話是在騙人。

  尼克依稀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似乎有過一個溫暖柔軟的懷抱把她摟在懷裡,輕聲哼著好聽的歌……

  算了,尼克擺擺頭。她唯一記得清楚的就是叔叔,其他人,都是生命裡的過客。

  遠遠看見山上那座白色宮殿,尼克已經很驚訝了,走進去仔細一瞧,更是咋舌不已。

  果然是老大,有錢到沒邊啊!

  阿爾及爾地處北非,雖然坐落在海岸邊,卻不是個水源豐富的地方,平時打個井水都要排老長隊伍。可海雷丁的宮殿裡卻曲水流觴,白色珍珠石的噴泉裡汩汩湧出清水來,在一道道精心設計的人工水渠裡緩緩流淌。走廊的花架下雕刻著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每一級階梯都是遠方運來的珍貴石料。

  奢侈,就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貴。

  尼克暈陶陶地穿過隨風擺盪的白紗,心想她的終極夢想就是每頓飯都吃白麵包到飽,這樣一座豪華宮殿,能換多少白麵包啊!

  宮殿雖大,卻沒幾個人在,尼克一直走到後院才看見一個紅髮男子的高大身影。海雷丁帶著長至肘部的皮革護腕,強健的胳膊上架了只目光如刀的黑鷹。

  那鷹瞥了尼克一眼,尖利的叫了一聲。海雷丁慢悠悠地餵給它一塊鮮肉,回頭笑道:「我們的小爺們來了。」
  來到波斯風格的會客室,海雷丁朝軟榻裡隨意一靠,拍了拍手,立刻便有一個穿粉紗的女子迤儷而入,托著一銅盤鮮果放在尼克面前。

  她像蘇丹後宮裡的女子一樣,臉上蒙著層半透明的薄紗,眉目如詩如畫。尼克呆,心想這個姐姐可比塞拉美的多了,而且胸部還很豐滿。

  見這小少年傻兮兮的望著她,女子掩嘴偷笑,一個華麗轉身,裙擺飄蕩退了出去。

  「喜歡這種類型?」海雷丁笑著挪揄,「聽說你的女人也是熟女。」

  「不是,就是喜歡睡……咳,這果子真新鮮。」尼克及時止住話頭,坐在軟墊上,抓了個桃子啃起來。

  海雷丁打量了他一番,或許有了女人照顧,這孩子看起來滋潤多了,小臉兒蘋果一樣紅撲撲的,跟剛見面時那個瘦骨伶仃的慘綠少年不大一樣了。

  尼克吃了桃子又塞葡萄,滿滿填了一嘴巴,好不容易嚥下去舔舔手上的果汁,才想起來今天是海雷丁叫她來的。

  「我是來報到的,有事嗎船長?」

  「沒什麼,問問你的人情資金用完沒有。」

  「還剩下六枚金幣多一點,請客喝酒花了十二金十六銀四銅,幫忙還賭債十五金二銀,鬥毆受傷的人墊付醫藥費□枚金三十二銅。這些債務,基本上都收不回來,更不要說利息了。」

  尼克一一詳細報賬,心中有點忐忑不安,其實她從中扣了三枚給塞拉做『包月贍養費』,希望船長不要發現。

  海雷丁啞然失笑,無奈的很:「又不是讓你去放債,做人情的錢哪有收回的?」這孩子平時傻乎乎的,就是金錢和食物上計較的厲害,不知什麼環境下長大的。

  尼克不解:「錢就要生錢,只出不回,那是虧本買賣。」

  海雷丁:「這誰交給你的?」

  尼克:「我叔叔阿薩。」

  海雷丁皺眉,沉聲道:「你現在跟著我干,就要聽我的規矩,我讓你只出不進,那麼你就要花錢如流水。」

  「啊,好浪費……」

  看著小尼克不解加心疼的眼神,海雷丁摁摁眉心,除了養鷹馴獅,他真的很久沒這麼從頭培養一個人了。半晌才道:「衝鋒隊是個組織,不是一個人單打獨鬥就能成事的,你是戰神嗎?你刀槍不入?還是體力能堅持從早上一直打到深夜?」

  尼克搖頭再搖頭,體力和耐受確實是她最大的弱點。別人看她戰完一場毫髮無傷,其實是根本不敢受傷。一個小地方不靈活,海妖就再也飛舞不起來了。

  海雷丁繼續講:「你速度快,這本來是強項,可是沖得太快後繼無人,又不抗打,有幾次把自己陷進包圍了?尼克,你要懂得配合。如果自己的弟兄都不幫你,早晚有一天要摔得很慘。」

  尼克默默聽著船長訓話,不做聲了。

  什麼叫配合呢?挨餓受凍,沒人接濟過她,被揍了,也沒人來幫過。她一直一直,都是一個人的。

  海雷丁站起身來,澤給她一袋金幣:「慢慢想吧,錢,還是要繼續花。」

  尼克收了袋子,從銅盤裡摸了個大柑橘塞進懷裡,默默走出宮殿下山了。

  聽從船長大人的命令,尼克天天在阿爾及爾的海盜圈子中撒錢拼豪爽,成果漸漸就出現了。

  要知道衝鋒隊長的職責是第一個登上敵艦,殺出一條血路接應後來人,危險係數是整個船隊最高的。而隊長的本事和氣量,是決定手下存亡的關鍵。尼克戰場上勇猛,生活裡更是仗義疏財(船長的財),本來對海妖又怕又忌的手下得了幫助,逐漸開始熱乎起來。

  於是常在美杜莎喝酸棗汁看場子的尼克隊長,頗有些一呼百應的小BOSS感覺了。

  從此尼克認定,金子不是萬能的,而是十萬能、甚至百萬能、千萬能的。

  然而海雷丁的擔心是正確的,即使手下都很忠誠,衝鋒隊裡能跟上尼克速度的人,一個也沒有。

  八月的一天,紅獅子在撒丁島航線捕獲了一艘熱內亞多桅大商船。

  在海雷丁的指揮下,海妖號在上風向用大炮把對方的甲板水手幹掉了三分之一,兩船靠近後,海妖半帆調整速度,尼克首先用鞭鐮把自己甩了過去,準備給接弦戰掃清道路。

  誰知這時風力突增,放全帆逃命的商船得了助力,一下竄出去半海里,把登船的鉤子拉了個七零八落,尼克就此落單了。

  本來以她的本事,還不至於落到危及生命的地步,可這艘多桅船武器配備非常精良,水手們一輪火槍齊射,尼克被飛散的木片扎傷了肩膀小腿,速度靈活立刻降了下來。

  船上聘請的幾個僱傭兵立刻圍上來,偏偏使用的武器是熟鐵狼牙棒,尼克的鐮刀劈不斷對方武器,又不能憑著速度佔優,頓時落入險境。好在她被群毆的經驗極其豐富,當即滾倒在地上攻擊對手下盤,才不至於立刻落敗。

  十分鐘後海妖號追上了商船,海雷丁把指揮交給大副,自己拉著鉤繩跳上商船,才在一地血淋淋的人腿中把他的衝鋒隊長救了下來。

  戰鬥結束,海雷丁夾著小尼克跳回海妖號,一把丟在醫務室的床上,臉色是非常的難看:

  「下次再衝這麼猛,等著見閻王!」

  接著伸手去撕尼克肩膀傷口周圍的襯衫,尼克小臉兒一白,維克多澤下銀刀,撲上來就喊:

  「沒洗手!!!」

  海雷丁臉色陰沉沉:「你潔癖越來越厲害,是不是想把空氣消毒了再呼吸?」

  醫生擋在尼克身前:「沒錯,可惜這機器還沒發明出來。」接著推推眼鏡,堅定地說:「船長,醫務室裡我是老大,請您出去。」

  海雷丁皺眉,但維克多的上船契約裡就有這麼一條,只能掀了簾子出去,走了兩步又回頭吩咐:「別讓碎片留在裡面,縫得整齊一點。」

  維克多立刻舉手承諾:「絕對弄得像沒受傷時一樣!」醫生臉上表情誠摯,心下卻大罵,要不是護著小東西,他怎麼會忍耐醫術被質疑這種侮辱。

  船長大人又掃了尼克一眼,這才推門出去。維克多立刻上了門栓,回頭照著尼克劈頭蓋臉一頓吼:「撕爛了衣服看你怎麼辦!我可不能時時當你的救火隊員!還有,看你從頭到腳髒的跟泥猴似的,還好意思躺在我休息的床上!」

  尼克委屈:「是船長把我放上來的呀。」

  醫生看著髒成一團的白床單,氣得直哼哼:「船長船長,平日裡一副慢悠悠懶洋洋的樣子,我還沒見過誰受了傷他急成這樣。」

  尼剋星星眼,一臉崇拜狀:「維克多你沒看見,船長真是太猛了,一刀就砍斷那麼粗的狼牙棒,直接把人腦袋削掉半邊。你說,我要是有他那麼大力氣該多好?」

  維克多一邊用消了毒的剪刀剪開尼克傷口邊的衣服,一邊不屑道:「他胳膊比你大腿粗,肌肉纖維的爆發性能比得上嗎?下輩子投胎再努力吧。」

  拔木刺,清碎片,酒精不要錢一樣倒進傷口,尼克只抽了抽眉頭,一聲疼也沒叫。

  維克多嘴上抱怨連連,心下卻驚駭,這孩子比老江湖還能忍耐。肩膀縫了十幾針,再治療小腿,維克多剪開尼克膝蓋下的褲子,看見她白皙的皮膚上留著許多觸目驚心的舊疤痕。

  「這怎麼搞的?」

  「狗咬的。」尼克輕描淡寫,眼睛掃來掃去找食物:「有吃的嗎?打了半天,好餓。」

  維克多又怒:「你是豬還是飯桶?剛吃完午飯不到一個半小時!」

  「沒辦法,消化的快。」

  維克多嘟囔著一定要解剖了尼克看看她的胃長什麼模樣,從口袋裡抽出條真絲手帕包著手,拉開抽屜,拈了一塊小薑餅塞進尼克嘴裡:「好生生的,狗咬你幹什麼?」

  「唔……偷東西……」尼克滿意了,嚼著點心含混不清的回答。

  維克多仔細看了看她的舊傷,層層疊疊,可不是一隻狗干的。

  「你偷什麼了?人家的傳家寶?」

  尼克努力嚥下乾澀的餅乾:「摘了幾個橘子,誰知道那林子有人管的,放了一群狼狗出來。」

  維克多咬咬牙,這傷看來怎麼也有三四年了,放這麼多狗咬一個挨餓的孩子,不是畜生幹不出來。

  「其實要不是常常有狗追我,我也不會像現在一樣跑這麼快。有了鐮刀,一群狗跟一群人也沒什麼區別。」尼克眼巴巴的望著點心盤子,要求道:「再來一塊。」

  清理好傷口上了藥,維克多貼上薄薄一層紗布:「天氣熱,包的太多要發炎,別亂碰就行了。」上下掃了尼克一眼,清秀的眉毛擰成一團,神經質潔癖再次發作。

  「你髒死了,又是泥巴又是油,頭髮上都結血塊了,你怎麼吃得下東西呀。」

  尼克從床上跳下來,拍拍衣服上的點心渣:「剛剛那船是運橄欖油的,油桶打破了好多,我在地上打滾,怎麼能不弄上。」

  維克多打開他的萬能抽屜,拿出塊高級玫瑰香皂,兩根手指夾著遞給尼克:「去洗洗,再不弄乾淨就要發臭了,小心傷口不能碰水。」

  尼克接過這塊稀罕的香皂來,小東西粉乎乎香噴噴的,實在讓人很有咬一口的慾望。可是她要去哪裡洗澡呢?淡水在船上可是很稀罕的,每天分給個人的只有兩三升,喝完剩下的也不過能擦擦身。

  正想著,就看見舷窗外撲通撲通跳下去幾個光溜溜的傢伙,在清澈涼爽的海水裡搓泥巴。

  「……今天晚上我不吃魚了。」維克多噁心的臉都白了。

  「可是,做男人真方便啊。」尼克羨慕。

  這船上唯一的浴室,好像在船長的套房裡呢……



作者: darkwings7070    時間: 2013-1-13 10:20 AM

本帖最後由 darkwings7070 於 2013-1-14 04:24 PM 編輯

第七章:藍色六芒星

  翻看著人員資料,海雷丁很煩躁。

  近兩千人的船隊,能配合尼克速度的人只有海雷丁自己。可他是船長,從炮擊到帆速都要親自指揮,不可能放下船隊護著尼克打頭陣衝鋒。這孩子是個極稀罕的人才,武藝足以成為紅獅子的招牌,要是因為沒有後援孤軍奮戰被掛掉,那真是太可惜了。

  他需要一個副隊長,能跟上尼克的速度,又有能力保護配合他的人。

  海雷丁聽著各船上的監理提供人選,卻始終靜不下心來分析。那個總是飛舞跳躍著的影子就在眼前被打落在地,一身血泥苦苦掙命,海雷丁腦子裡的神經瞬間就炸了。

  這是他紅獅子發現的人,像養育小鷹一樣親手栽培,就這麼被無名小卒幹掉,他絕不能忍受。

  海雷丁面無表情的撫著下巴,眼中紅芒閃動。監理們大氣也不敢喘,船長平時算是很和藹的,總是一臉無所畏懼的玩味笑容,絕不會輕易動怒。但現在這種眼神,說明他真的生氣了,而且想殺人。

  「2船的埃米亞斯、阿沙爾,3船的蘭姆,5船的蒂奇、安東尼,還有剛進的新人賈斯汀,經過比較考察,以上六人在接弦戰中比較出眾,船長,您看選誰……」

  「全部過來。」海雷丁把人員資料澤在桌上,聲音冰冷,「沒有一個夠資格當副隊長的,只能先組成小隊。這次行動4船瘋狗號反應遲鈍,開炮的時機也差到極點,差點把友艦轟沉了,準備全體受罰。」

  「是!」瘋狗號的監理立刻站起來,繃緊的身體微微發抖,幾乎把椅子也掀翻了。

  「最近對炮擊組的鍛煉太少了,船隊全部回阿爾及爾休整。先說好了,這可不是休假,每個人都要通過考核,不行的下船。」

  海雷丁抬抬下巴,示意會議到此結束:「就這樣。」

  所有人退出船長室,橡木門在面前關上。

  海雷丁向後靠在椅背上歎了口氣,有點頭疼,他生什麼氣呢?又不是塞西莉亞,那時他和哥哥們一樣,沒本事保護她。尼克很強,非常強,在空中飛舞收割生命的時候,鐮刀完美的弧形軌跡連海雷丁自己都移不開目光。可尼克的強越發襯得他的防禦太軟弱,連一記棍擊也抗不下。

  一個強悍到極點又脆弱到極點的高手,多麼矛盾的小東西。

  海雷丁站起身來,推開通往自己臥室的門。

  窸窸窣窣。

  一點點細微的動靜讓他停下了腳步。

  海雷丁的視力聽覺都遠超常人,微一凝神,就辨出這是浴室裡的動靜。老鼠?不,可比老鼠大得多……
  呵呵,看起來,這裡混進來一隻想洗澡的小動物。海雷丁像大型貓科動物一樣,腳步無聲無息的邁到浴室門前,抓住門把猛然一拉,裡面粗壯的木栓就像根茅草一樣從中折斷了。

  門大敞四開。

  「尼克,這可不是你的地盤。」

  兩瓣桃子一樣翹嘟嘟的小屁股掛著水珠,主人被驚的一跳,轉過身來朝向他。

  「船長……」

  尼克披散著潮濕捲曲的長髮,赤條條的暴露在男人眼前。

  上面,下面,該有的地方什麼也沒有。

  海雷丁的頭痛瞬間加劇了。

  把這個像羊羔一樣光裸的闖入者上下左右仔細看了幾遍,結論只有一個:不是男人。當然也不算女人,也就勉勉強強是個發育不良的少女。除了少數有變態愛好的男人,這具身體沒有任何性的吸引力。

  海上的烈陽無遮無攔,船艙熱的讓人發瘋,幾乎每個水手都是打赤膊或者敞懷,為什麼他從來沒察覺,只有小尼克連襯衫扣子都不解?他內心始終覺得女人是弱者,應該被保護。思維定勢,讓見多識廣的紅獅子被個還沒變聲的孩子給騙了。

  維克多,你幹的好啊……

  海雷丁的眼神像他的鷹一樣鋒銳冰冷,簡直能把人挖下一塊肉來。

  「解釋。」

  剛開始,尼克被嚇了一跳,這時卻鎮靜下來,對方肆無忌憚的目光遊走在自己身上,她反倒不遮不攔,抬頭挺胸站直了讓他看。

  「契約上沒說不許在船上唯一的浴室裡洗澡。而且船長,不敲門就擅自進入是不禮貌的。」尼克盯著男人的眼睛,一眨不眨。

  「是什麼?」海雷丁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就是解釋?

  「誰教給你的?」

  尼克理直氣壯:「我叔叔阿薩。」

  海雷丁往前走了一步,把尼克堵在浴室裡。那扇方圓不到一尺的舷窗外,搖搖晃晃掛著半截鐮刀。這傢伙顯然是順著船殼溜下來的,也只有她這樣瘦小的身材能從舷窗外鑽進來。

  狹小的空間裡擠著兩個人,近到能互相聞到身上的氣味。海雷丁俯下身,危險的男性氣息飄蕩在尼克耳畔:

  「你叔叔從來沒教給過你,不要光著身子進男人的房間嗎?」

  尼克仔細回想了一下,立刻肯定地說:「沒有。」

  「你叔叔到底都教給你些什麼?」海雷丁對她的撫養人簡直無語了。

  尼克:「走路抬頭挺胸,說話輕言細語,吃飯不要做聲。」

  海雷丁皺眉:「這聽起來很像淑女守則。」

  尼克恍然大悟,點點頭道:「哦對,我叔叔就是這麼說的。」那時候,阿薩怎麼會想到她會淪落到海盜船上連洗澡的地方都沒有呢?

  海雷丁幾乎要讓她氣得笑了,上下打量著這個離經叛道的「小淑女」,她身上最明顯的印記在胸膛上,一個碗口大小的六芒星。這可不是什麼胎記或刺青,而是燒紅的烙鐵留下的陳年疤痕。施刑的人不知有怎樣的仇恨,燙完以後又在傷口上塗了藍色,讓顏料深深埋進肌理。

  船上從不缺犯過罪的人,法官最大的愛好就是讓罪行跟著他們一輩子。

  R,搶劫犯;B,褻瀆神靈;S,奴隸;SL,煽動誹謗者;F,製造事端;V,流浪漢。海盜們的肩頭五花八門。

  而藍色六芒星,則是很罕見的記號。

  藍色代表惡魔,六芒星,則是猶太人的標誌,大衛之星。沒有祖國的猶太人時常被各個國家敲詐勒索,安上個莫須有的罪名就會被投入大牢沒收財產。

  海雷丁沒有打聽手下過去的愛好,冷冷盯著尼克道:「大概你叔叔已經死了,既然你在這艘船上幹活,那麼規矩就要聽我的。」

  尼克神色一暗,馴服的點頭。

  「不管你是男是女,份內的事必須做好,否則就下船,別以為我會有憐香惜玉的感情。」

  「我會做好的。」尼克抬頭,栗色頭髮上的水順著纖細的脖子滑下去,肩膀上的傷口還在流血。

  她重複:「我會做好的。」

  海雷丁什麼也沒說,走出去,把門帶上。

  維克多:「然後呢?」

  尼克:「然後我就繼續洗。維克多,這肥皂好香啊。」低頭嗅嗅自己,香噴噴玫瑰味的小尼克,她還沒捨得用很多呢。

  維克多閉上眼,眉頭一抽一抽,他小心翼翼維護了這麼久的秘密算什麼?啊?

  醫生:「我突然有打人的衝動。」

  尼克:「打誰?勸你別,我沒發現船上有比你還弱的。」

  醫生抓狂:「……啊啊啊!!發現了就沒我的事了!你還來醫務室幹嘛!」

  「睡下午覺,你這裡涼快。對了,我已經洗乾淨了哦。」

  尼克拉開袖子展示自己洗得白白嫩嫩的胳膊,然後倒頭躺在維克多剛剛換過床單的床上,大模大樣拉了條毛巾蓋上肚子,瞌睡蟲立刻就上腦了。

  哎呀,今天過得真是漫長。

  海雷丁後悔了。

  他顯然低估了這個手下神經的粗壯程度。

  尼克把船長默不作聲關門離開的行為當作了「默許」,從此隔三岔五就溜進海雷丁的浴室裡痛痛快快洗個澡,留下木地板上幾個濕嗒嗒的小腳印,和滿屋子玫瑰香味。哦,還有臥室裡神秘失蹤的新鮮水果。

  與此同時,當醫務室的休息床被長期佔據為尼克睡下午覺的地方,並且這裡的餅乾、咖啡、奶茶、薄荷糖等等飲食儲藏以驚人的速度消失的時候,維克多醫生也後悔了。

  他為什麼要抱著早應遺忘在腦後的傻瓜貴族做派呢?尼克根本不是什麼應該被保護的弱女子,而是個根本不懂私人空間為何物的小混蛋。

  這只不請自來的小野貓,美滋滋地享用起主人的一切。

  船隊回到阿爾及爾休整,海雷丁正式設立了類似「海盜學校」的組織。每個新人入伙,除了簽上船契約外,都要在他的監督下系統學習接弦戰、炮戰、追蹤和脫離等等團體戰術。尼克在塞拉家養了幾天傷,也被船長大人拎過去觀摩。

  阿爾及爾附近海域硝煙瀰漫,到處是炮彈激起的水柱,作目標的酒桶碎片灑遍海面。

  「點火!清倉!擦炮!填彈!快快快!兩分四十二秒……太慢了!想挨船長的鞭子嗎?!再來一次!點火!清倉!擦炮!……」

  炮手們揮汗如雨的訓練炮擊速度,尼克捂著耳朵蹲在炮倉裡看熱鬧,看來看去摸不著門道,注意力就轉移到炮手長手裡金燦燦的黃銅表上來。肯定是意大利造的,表盤全金,指針鑲著小鑽。尼克心動了幾次,又想起契約裡偷東西要挨鞭子的條款來,只能按捺手癢。

  正天人交戰時,胳膊上突然一緊,尼克跟小雞一樣被拎出炮倉。

  尼克緊張,這才剛剛想,還沒付諸行動呢,就被發現了?

  「船長,我還沒有動手……」

  海雷丁皺眉:「說什麼呢,東張西望看了半天,學到什麼了?」

  尼克舒了口氣,趕緊背誦炮手長的教導:

  「鑄鐵炮太脆容易炸膛,青銅炮延展好,更輕便耐用……還有,青銅比鑄鐵貴得多。」她可是聽說,海妖號上這五十門炮花了兩千多枚金幣。

  海雷丁笑罵:「貴得多,除了跟金子有關的你才記得快。」接著遞給尼克一把銅柄長火槍,手把手教她裝填點火。

  笨手笨腳填好火藥,尼克開了一槍,後座力震得肩膀生疼。

  「這東西不好,再裝一次那麼慢,要是下雨火藥受潮,就根本不能用了。」

  海雷丁點頭:「延續性來說,還是冷兵器更好。可是從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以來,這十幾年技術一直在發展,如果有人發明出能連發的火槍,那接弦戰幾乎就不用打了。」想了想問尼克:「你的鐮刀誰設計的?」

  尼克答:「佛羅倫薩的一個怪老頭子。」

  海雷丁:「知道姓名嗎?」

  尼克搖頭:「不知道,他只給了設計圖,我自己找鐵匠打出來的。」

  船長要求看設計圖,尼克先是有點戒備,後來又想打出來也沒人會用,才坦然從懷裡掏出張髒兮兮的畫布來。

  這是張極其詳細的設計圖,雖然只是草稿,但鐮刀每個細節的比例都非常精準,構思巧妙,甚至連使用方法都做了設想。怪不得普通鐵匠也能看圖打出。

  「L.D.V……」海雷丁想不起哪個武器師的姓名是這個縮寫,不過在佛羅倫薩,維克多應該認識一些人。船長把圖折好還給尼克:

  「你不認得他,他怎麼會給你畫圖?」邊角的地方有幾幅使用的小圖,人物顯然是用尼克作為藍本的。

  尼克仔細收好了畫布,答:「他讓我脫光了,乖乖聽話。」

  海雷丁腦子裡神經砰砰斷了幾根,接著火往上湧:「你就照做了?!」

  尼克抬頭望著臉色陰沉的船長,奇怪:「是啊,他說管飯的,每天還給三個銅子。」

  從口袋裡掏出顆鹽炒豌豆澤進嘴裡,尼克想起那個鬍子上都是顏料的傢伙,無所謂的說:「不過是讓我擺了姿勢,遠遠看著畫畫。脫光了什麼也不幹,所以說是怪老頭嘛。」

  以城府深沉、淡定狠辣聞名的紅獅子,第一次起了把某人捆起來,狠狠抽一頓回爐教育的想法。

  信風由南向北,地中海的天氣漸漸涼爽起來。

  九月,鷹從遠方帶來了消息。

  海雷丁捏碎手裡的紙條,宣佈訓練結束,全體動員出海打劫。



作者: darkwings7070    時間: 2013-1-14 04:46 PM

本帖最後由 darkwings7070 於 2013-1-15 04:16 PM 編輯

第八章:騎士

  一個天氣晴朗的上午,兩艘大型帆槳並用船一前一後從熱內亞出發,沿著第勒尼安海的航路駛向意大利西岸的奇維塔維基亞。它們掛著的旗幟醒目異常,交叉成十字的金銀鑰匙之上加以三層冠冕,這是羅馬教皇的標誌,主在世上唯一的代表。

  兩艘船上都乘坐著身份高貴的人士,並滿載熱愛藝術的教皇利奧十世從各地搜刮來的稀世珍寶。

  這樣兩艘鑲金鍍銀的寶船本應有護衛艦保護,但教皇自稱擁有天上與人間至高無上的權勢,即使他本人不在船上,船員們也懧為不會有任何人敢於冒犯這位神在人間的代表。

  疏忽的心理讓兩艘本應齊頭並進的船漸漸分了開來,距離遠到在海平面上互相都望不到了。當第一艘船經過厄爾巴島時,船長帕奧羅發現附近出現了一艘不大的中型帆船,與他們的船並列而行。

  帕奧羅使用望遠鏡觀望了一下,發現對方船體上掛著層層漁網,水手們無精打采的擦著甲板,纜繩上到處掛著曬乾的魚條。

  大概是厄爾巴島上的漁船吧。帕奧羅放下望遠鏡,掛上笑臉繼續跟船上的大人物們談笑風生。

  兩艘船都要通過狹窄的科西嘉海峽,漁船也越靠越近,十幾分鐘距離就縮到了三百碼。帆槳大船終於意識到有點問題,扯開了帆試圖拉開距離,誰知那漁船奮起直追,水手們拉開漁網,露出了黑洞洞的炮口。

  「開炮!!」

  一個惡魔般的聲音發出了指示。

  教皇大船也是全副武裝的,當即下令備戰,可對手速度實在太快了,還沒等大炮對準,對方的鐵彈已經呼嘯而來砸上船體。兩輪對射過去,教皇大船甲板上的有生力量就被消滅個差不多了。

  「我去了。」

  尼克招呼了一聲,率先跳上甲板,鐮鞭一揮,便摘下了五米外船長帕奧羅的頭顱。六名衝鋒隊員拿著斧頭呈扇形跟在她後面,尼克不用擔心背後偷襲,迅速收割起來。戰鬥僅僅持續了五分鐘,帆槳船的大副就舉起白旗投降。

  海盜們一一收繳帆槳船上水手們的武器,海雷丁跳上甲板:「怎麼樣,刀斧手好用嗎?」

  尼克搖頭:「跟得太緊,發揮不開。」已經習慣了單挑對群毆,後面跟著同伴,她倒不敢隨便揮舞鐮刀了。

  「配合問題,多熟悉一下就好了。」

  沒時間再關注這件事,海雷丁拍拍手,笑著對俘虜們道:「好了先生們,我需要你們的衣物鞋帽,當然還有女士們的珠寶首飾,請排隊按照次序脫下來。」

  女人們還以為海盜要施暴,紛紛尖叫著昏倒,那聲音簡直比大炮的攻擊力還強。

  好不容易把他們剝了個精光,華麗的禮服和外套堆成小山一般,海雷丁吩咐:「兄弟們,我們也來當一次『高貴人物』。」接著把一件層層疊疊的裙子澤在尼克頭上,笑得很狡猾:「來,你試試這個。」

  尼克接過裙子來辨認了一下前後,面無表情套在襯衫上,回頭向衝鋒隊的兄弟們發問:

  「怎麼樣?像不像女人?」

  「一點不像!隊長可是真男人啊!」大拇指。

  「哈哈哈,這裙子太搞笑了!」捧腹大笑。

  海盜們紛紛表示,尼克隊長穿什麼都一樣純爺們。小尼克回頭朝船長攤了攤手,先入為主的意識實在太強大了。

  降了帆,教皇大船的速度幾乎停滯下來。

  過了足足兩個小時,另一艘大船才大搖大擺的從海平面上出現。距離越來越近,第二船的船長發現一艘中型帆船繫在友艦船尾,兩船慢悠悠的漂浮在海面上。船長舉起望遠鏡,看見友艦上身著教皇水手服的士兵都站在各自的崗位上,當即放下心來,還以為這艘中型帆船是對方的戰利品。

  海雷丁披著金扣海軍制服,紅髮上斜斜戴一頂船長帽,笑瞇瞇地看著那艘毫無防備的帆槳船越靠越近。

  尼克呆呆望著他:「船長,你長得像獅子,笑起來卻好像狐狸。」

  海雷丁笑道:「在海上混,就要凶狠又狡猾。」

  距離拉到三百碼時,海雷丁下令海妖號發射鏈炮。

  這種特殊炮彈是用鎖鏈連接兩枚普通炮彈,裝在管膛裡一起發射,高速衝擊會將鎖鏈帶過的一切摧毀,破壞面積比單枚炮彈大的多,是專門對付快船的傢伙。

  教皇大船被這突如其來的攻擊嚇懵了,沒等反映過來,鏈炮就把主桅桿打斷,大船就像失去了翅膀的鳥兒一樣,在海面上動彈不得。

  在狡猾的紅獅子策劃下,海妖號輕輕鬆鬆便制服了兩艘全副武裝的大船。

  火光升起,海盜船像狼群一樣追逐著大型獵物,撕扯四肢,掏出內臟。然而這艘船卻並不像前一艘那樣好打發,桅桿折斷後,居然還能掙扎。

  海雷丁撫著下巴,或許有人才?可教皇船上幾乎都是迂腐的基督徒,這些人寧肯自殺也不願跟穆斯林有任何牽扯。

  「船長,2船和3船好像收拾不下來哦,要幫忙嗎?」

  尼克站在船頭啃魚乾,身上皺巴巴的裙子像偷來的一樣。

  海雷丁遠遠看著戰況,那艘大船上的火越來越大,真金雖不怕火煉,可那些珍貴的油畫和古董卻會毀於一旦,於是下令讓海妖號放帆接近目標。

  距離越來越近,火光中一個金色的人影顯現出來。

  那是一個有著陽光般燦爛金髮的高大男人,手持一柄細劍對峙五六個海盜,出手如風如電,劍尖落雪般點了出去,鮮血立刻反饋回來。他氣質光明磊落,矢車菊般的藍眼睛沒有絲毫陰霾,像大天使長米迦勒一樣驍勇善戰。

  火焰映在黑眼中,尼克握緊鐮刀,興奮的渾身繃緊。

  這是個真正的對手。

  看她小豹子一樣躍躍欲試,海雷丁笑道:「去吧,他是你的。」

  裙子一劈兩半落入海中。

  卡爾·德·巴萊米亞諾永遠記得這個場面,少年輕盈的身影躍上船舷,飛舞的兵器像黑色巨蟒般在手腕上盤繞迴旋。

  他從出生起就期待的人,他從懂事起就追逐的人,長久流浪尋找的人,發誓用一生來守護的人。

  失而復得。

  「妮可!!!!!」

  「啊?你誰啊?」

  尼克隊長摸摸頭,一臉迷茫。能叫出她本來的名字,應該是故人,可這幅相貌……尼克在腦海中仔細搜索了一番,然後很肯定沒有見過。

  「我不認識你。」

  青年置若罔聞,一副震驚至極的表情:「你、你怎麼會做這個?你是被迫的嗎?啊,你竟然過得這樣艱難困苦,這都是我的錯……」

  飽含深情的眼神看得尼克毛骨悚然,這傢伙腦子有毛病嗎?

  「隊長?」圍攻青年的海盜們看著尼克,等待他下命令。

  「你到底打不打,要戰要降趕緊決定。」尼克不耐煩了。

  青年看看圍著妮可的海盜,終於明白了處境,一番心理掙扎後丟下手中染血的劍:「我投降。」

  尼克走到他身邊,踢飛甲板上的武器。本以為遇到一個稀有的對手,結果對方卻完全沒有鬥志。好像白麵包澤進水裡化作稀湯,讓人好生失望。

  「你懧得我?」不管怎麼說,知道她本名的人已經很少了,需要仔細問問。

  青年低下頭來看著她,清澈的藍眼睛裡又是溫柔又是痛苦,過了好半天才道:

  「……不,我……我只是在佛羅倫薩見過你的畫像。」

  「哦。」尼克恍然,那怪老頭問過她的本名,而裸像當然能看出性別。

  「喂,也不至於這麼激動吧。」看著樣子,還以為是找到失散多年的親人呢。

  青年抬頭望天,深深吸了口氣後回答:「是這樣的,見到畫像,我對你一見鍾情,然後就……」

  還沒說完,尼克就吩咐兩個手下:「把這傻瓜捆起來,他腦子進水了。」

  少了青年的抵抗,教皇大船很快就被攻陷了。一箱箱珍貴的藝術品和珠寶從船艙裡抬出,海雷丁心情極好,讓瑟瑟發抖的俘虜們列隊站在甲板上,笑著對尼克道:「這批貨質量好極了,多賺兩萬枚金幣沒問題。」

  聽見金子,尼克兩眼放光:「賣奴隸嗎?」

  海雷丁搖頭:「一個強壯的黑奴也就三枚銀幣,我可不喜歡做廉價品交易。這些高貴的人物,家裡人可會花大價錢贖他們回去呢。」

  尼克來了興趣:「哦?那怎麼出價呢?我們上船前,他們好多人已經換了平民的衣服。」

  「過來,我教給你。」

  這是海雷丁最喜歡的娛樂,他笑著走到一位臉色慘白的男人面前,指著他道:

  「看這個,他雖然穿著劣質襯衫,頭髮卻光滑閃亮,膚色白皙,雙手嬌嫩,顯然沒做過粗活曬過太陽。有兩名侍衛始終跟隨著他,而且這位紳士剛剛試圖將手上的戒指脫下澤進海裡,上面應該印著家徽。這是位貴族,身份還不低,至少值一千五百枚金幣。」

  「哦~」尼克指著一個服飾華貴的艷麗女子問:「那這個呢?」

  海雷丁笑著分析:「這位淑女的首飾衣物雖然看起來不錯,卻不是真正的好貨。身上噴香撲鼻,但香水不是乳香、麝香、龍涎香這樣的稀有品,只是法國本地產的薰衣草而已。真正的貴族受了驚也不會失卻禮儀,這是她們從出生起就接受的教育,可這位卻哭的梨花帶雨,把臉上濃妝都沖毀了。寶貝,你要是選這個就吃虧了,她只個高級。」

  尼克眼睛閃閃發亮,對船長簡直崇拜到極點了。

  「無恥!!」

  一聲低沉的怒吼響起,是那個武藝超群的金髮青年。卡爾眼看著海雷丁手把手教導尼克,怒火幾乎從他胸腔裡噴薄而出。這個強盜頭子怎能用這些卑劣的知識,污染她像天使一樣純潔的心靈……

  「無恥!!」卡爾狠狠重複。

  「無恥?呵呵……我承認。但高尚的你們可在我手上。」海雷丁笑得很歡暢。

  尼克抬頭問:「船長,他是什麼人呢?」

  「看看這位先生的手,結實有力,虎口佈滿繭子,這不是做過苦工,而是常年持劍鍛煉武藝形成的。膚色微黑,頭髮有曬傷,舊衣服和靴子穿的很服帖,雖然不是嬌生慣養的貴族。但氣度超群,即使投降了,頭顱也始終高高揚起,臉上就差寫上『正義』二字了。這位英俊的先生,是個落魄騎士呢。」

  「小東西,這是你選的人,現在他屬於你了。」海雷丁低聲對尼克道,口氣曖昧邪惡。

  「……」本來全神貫注聽講的尼克突然不做聲了,直直望向一個方向。

  「又看到感興趣的人了?」

  「是啊……」尼克走進人群,推開阻礙,逕直來到躲在後面的一個肥胖中年男子面前。

  「這個人我自己分析。」

  尼克用靴子把男人豬頭一樣的臉抬起來。

  「身材癡肥,面帶蠢像,一看就是從事飽食終日不事生產的職業。眼神狡詐奸猾,嘴唇肥厚,這是因為天天都在口沫飛濺的挑撥離間欺瞞群眾。」

  男人趴伏在地上哆嗦,一邊劃十字一邊不停喃喃著「上帝、聖母瑪利亞保佑」。尼克抬腿踢了他腰間一腳,滿滿一袋子錢幣和幾個寶石十字架掉了下來。

  「快死了還緊緊抓住錢財不放,要把金子帶到來世去。」

  接著一腳踩在他熊掌一樣肥厚的手上,男人厲聲哀號,尼克不為所動。

  「貪婪淫褻的手指,收受賄賂欺軟怕硬,抓住無辜的人就往死裡逼迫,卻賣給有錢人通往天堂的贖罪券。」

  「啊啊!求您饒了我吧!看在上帝的份上……」男人終於忍不住哭嚎起來,渾身肥肉像注了水的豬肉一樣哆嗦。

  「上帝已經死了。」尼克嗤笑,眼瞳漆黑,聲音輕得像在歎息:「卡利圖斯主教,還記得我嗎?」

  「別!殺了他只是髒了你自己的手!」金髮青年手被捆在背後,只能高聲呼喊。

  「尼克,他是船上最值錢的,是公有戰利品。」海雷丁皺眉,沉聲提醒。

  尼克抬頭笑笑,無所謂道:「你看,要是到這樣地步還動不得你,那我出海也根本沒價值了。」

  死神的鐮刀,快到連風神也阻止不了。

  頭,飛進大海。

  鮮血,濺上白帆。

  四肢,分離四散。

  肚腸,鋪滿甲板。

  鮮血噴出的聲音嘶嘶作響,只是眨眼的那麼短短一瞬間,海妖把這位高權重的主教分成屍塊。

  哎,叔叔,可惜我沒有時間,只能給他個痛快。

  尼克垂下鐮刀,走回海雷丁身邊。

  「對不起。」

  「這次你沒有戰利品。」海雷丁宣佈,然後俯身附在她耳邊輕聲呢喃:「下次再違抗我的命令,領到的就是鞭子。」

  「……是。」

  「叫船長。」

  「是的,船長。」尼克低下頭。

第九章:你是主人我是僕

  維克多:「姓名。」

  卡爾:「卡爾·D……德雷克。」說到姓氏時,青年像是噎住了,不由自主的停頓了一下。

  維克多從鏡片後望了青年一眼:「怎麼說呢,『德雷克』先生,你撒謊的技術很差。」

  卡爾保持沉默。他從出生起得到的教育就是誠實、英勇、謙卑,從來沒有受過撒謊這種劣行的訓練。

  船醫的注意力回到羊皮紙上,刷刷寫上兩筆,淡淡道:「不過,聽說你是個落魄騎士,沒有拿到贖金的希望,你愛叫上帝還是亞里士多德都無所謂。真是不幸,這艘船上我是唯三會寫字的人,另外兩個人一個是船長,一個是小混蛋……所以只能由我來記錄你們這些俘虜的名字。年齡,出生地。」

  卡爾:「……二十三,西班牙。」

  維克多上下掃了青年一眼,往羊皮紙上寫:「發育良好,四肢勻稱,肌肉結實。」

  卡爾讓他看得很難受:「沒有贖金拿的,會怎樣?」

  維克多漫不經心的答:「丟給埃及人收棉花,或者去新大陸種甘蔗,你這樣個頭的最好賣。」

  卡爾滿臉怒容:「人類是上帝的最高傑作,竟讓你們當作牲口買賣!」

  維克多笑:「傑作我同意,但是牲口的身體也是傑作,血管、神經、肌肉、骨骼,構成大體差不多的。別這麼正經,在岸上,道貌岸然的先生們不一樣把人當牲口?瞧瞧你們這群騎士,十字軍東征虐殺了多少異教徒啊?說實話吧,我們船長還算是非常仁慈的,別的穆斯林船抓到你們基督徒,直接喂鯊魚了。」

  卡爾低頭沉思,現在不是重視榮譽的時候,好不容易找到了她,無論如何也不能被賣到遠方。

  「如果我要留在船上呢?」

  「留在船上?」維克多一愣,接著笑了:「做奴工嗎?勸你別。」

  卡爾堅持:「我身體強壯,划槳、扯帆、洗甲板,什麼都能做。」

  維克多嗤嗤笑起來:「不是說這個。騎士,你難道不知道自己長得很英俊?船長的命令是不許侮辱婦女,可沒說不許侮辱男人,每個人都要負責保護自己的屁股。你這副相貌……」船醫表情誇張的打量一番青年,此人雖然體格不遜船長,可純潔正直的像個天使,更讓人有蹂躪慾望。

  「手指粗的纜繩捆起來,你有熊一樣的力量又能怎樣?先說好,我可不給非正式船員提供治療肛裂的藥物。」

  卡爾臉色青青白白,被船醫這番直白的話說得又是惱怒又是羞慚。心中突然想起尼克,臉色更是一變。她是個真正的女子,那嬌弱小巧的樣子,不是比自己美的多嗎?這樣一艘全是骯髒男人的船,難道……

  這一想,卡爾簡直把三魂六魄全嚇飛了,突地一下站起來,把凳子踢翻在地。

  維克多被他嚇了一跳,一把抓起銀刀,才看見對方手還捆在背後。

  「喂你幹什麼!實話實說而已,我已經把明路指給你了!」

  卡爾聲音都顫抖了,語無倫次的急急問道:「那她……他,那個很瘦小的隊長,他有沒有被……有沒有受過傷?」

  維克多皺眉:「尼克小混蛋?受傷是經常……哦你是說下面受傷。」船醫擺擺手,「我認為這個世界上除了船長,也就猩猩這種生物能把他壓倒。」

  卡爾長吁了一口氣,靈魂歸竅。上帝保佑……

  維克多謹慎的站遠了一點:「這麼關心他?你們不是第一次見面嗎?」

  卡爾搖搖頭:「沒什麼,欽慕他武藝高強而已。」

  維克多推推眼鏡,這種騎士精神他無法理解。

  「好吧,還有個方法。隊長級別的高級船員,是有資格帶一個僕人上船的。你被尼克打敗,算是他的戰俘。去問問他要不要你,僕人不算奴隸,表現好有可能成為正式船員。有那個傢伙罩著,不會有人敢動你。」

  做她的僕人……那就是說,可以隨時跟在她身邊……

  騎士面前突然出現了一條陽光大道。他生來就是她的僕啊。

  卡爾感激的看著船醫:「謝謝,醫生,您是個高尚的人。」

  維克多無奈歎氣:「再教你一句話吧,高尚這個詞在船上是罵人的。」

  尼克心情不好。

  雖然幹掉了一個仇人,可這肥豬又讓她想起以前那些事。無憂無慮的童年,阿薩帶著她在地中海北岸遊走行商,西班牙、法國、勃艮第、意大利,販賣各地特產,賺到錢就去吃好東西……一直到那個噩夢般的日子。

  胸口的烙印又像火燒那麼疼。

  回到海妖號上,尼克在自己房間裡悶頭睡了一下午才覺得好受點,起來就覺得肚子餓。果然,這個世界上只有白麵包是真實可信的。

  尼克正打算去覓食,誰知開門就被一面牆給堵了,教皇船上那個傻金毛一臉嚴肅的非要做她僕人。僕人?尼克想起這個詞,就彷彿看到金子清水般嘩啦啦流了出去。僕人是有錢人才用的,她有手有腳,要這玩意兒幹嘛?

  「我不要工錢。」金毛目光灼灼的說,「吃住在船上,只要您承懧是我的主人即可。我會為您洗衣打掃,遮擋烈日和暴雨,保護您的安全。」

  「啊?保護我?」尼克懷疑自己聽錯。她的本事需要保護?搖頭擺手拒絕了幾次,可這金毛倔的像頭犀牛,站在門口不走,非要強買強賣。尼克餓得實在受不了了,只能先答應問問船長。

  這次行動她被處罰,戰利品一概全無,如果有個免費的僕人做補償,好像也不錯……尼克想著,這傢伙長得不錯,上了岸就把他賣掉,還能挽回一部分損失。抱著這樣的想法,她敲響了船長室的橡木門。

  海雷丁正在拼湊幾個俘虜的證詞。

  金髮青年不是船上本來的船員,在熱內亞憑著武藝應徵護衛,旅途中幾次試圖接近卡利圖斯主教……

  他叫她妮可。

  海雷丁摸摸下巴,有趣的人,有趣的關係。

  所以當尼克詢問能不能要個金毛僕人時,船長大人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獅子這種貓科動物,平時雖然看起來懶洋洋的,但有時候好奇心非常強烈。

  於是晚上高級船員在船長室用餐時,尼克隊長背後站了一個金光閃閃的高大男僕。

  「燉豌豆。」卡爾把一張雪白的餐巾鋪在尼克桌前,從公碗裡盛了一勺豌豆放進她的盤子裡,眼神溫柔的快融化了。接著體貼的詢問:「葡萄酒裡摻水嗎?這麼濃會喝醉的。」

  從大副到導航員,集體惡寒。

  尼克恍若不聞,該吃的吃該喝的喝。

  連男人也輕鬆搞定,尼克隊長,果然純爺們!

  就在尼克打著小九九盤算卡爾能值多少錢時,海妖號並沒有向南返回總部阿爾及爾,而是一路向西,一直駛到伊比利亞半島的瓦倫西亞。換了西班牙的金紅三條旗,海雷丁把船掛上漁網藏在一個隱蔽的天然港口,帶了一百多個衝鋒隊親隨準備登陸。

  尼克不喜歡西班牙,本來不想跟著去,但「違抗船長的命令=挨鞭子」,只能背上鐮刀準備下船。卡爾倒是很高興,他覺得離這艘船越遠,對尼克「純潔的心靈」越有益處。

  「金毛,你在幹什麼?」

  卡爾精神一振,這個聲音是屬於她的,像泉水一般清冽美妙,總是這麼直白乾脆,而且還隱含著某種……危險?

  還沒轉過身,一隻張牙舞爪的小豹子就撲到背上來。尼克個子比卡爾矮多了,只能騎在他腰上,狠狠掐他脖子:「你是不是要偷老子的金子!!」

  「什麼金子?」騎士迷茫狀,他只是在收拾尼克的床鋪,沒看到什麼啊?而且這姿勢……

  「還敢撒謊!你臉都紅了!」尼克兩腿緊緊纏在卡爾腰上,理所當然的指責。不是偷東西,有必要臉紅嗎?

  「我、我……您先下來!」美人在背,卡爾一張俊臉火燒般熱了起來,又不敢唐突去拉扯她,正糾結間,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衝鋒隊下屬探進頭來喊:

  「隊長!船長說讓您……」

  手下看到兩個人纏鬥在一起的激烈一幕,登時收了聲,趕緊把門關上。

  「咳,打攪了,您繼續、您繼續!」

  可憐卡爾窘迫到快昏倒了,趕緊把尼克扯下來輕輕放在地上:

  「向上帝發誓,我沒有看到您的金子!」

  「那幹嘛碰老子的床!」尼克不依不饒。

  「換床單。還有,請您不要用這樣粗魯的詞彙好嗎?作為一個淑……咳,有教養的……」

  卡爾簡直痛心疾首,好端端一位閨秀,就讓那個強盜頭子帶壞了。

  尼克也不理他,衝到床邊拉開雪白的床單,下面鋪著一層金燦燦的鬆軟稻草。三下五除二撥開稻草,幾個裝滿金幣的錢袋露了出來。

  仔細檢查一遍,尼克才確定一個沒少。平白冤枉了好人,雖然是自己的僕人,可她還是覺得很不好意思,訕訕的跟卡爾道歉:「對不起,你生氣了嗎?」

  卡爾整理了一下散亂的襯衫,努力壓下臉上過多的血液:「我不會生氣的。」

  想這些年來,年幼的她自己流浪打拼,對錢看的重也是很正常的。卡爾心疼,要是他早一日找到她……

  尼克抓抓腦袋:「那……晚上我請你吃飯。他們說特裡奧做得燻肉很好吃,我去給你要一塊。還是想要朗姆酒?」

  卡爾微笑:「什麼都不要,主人,只要你高興。還有,睡在金子上不覺得很硌嗎?」

  傳說有一位公主,睡在十二層床墊上,下面有一粒豌豆……

  尼克搖搖頭,表情幸福至極:「舒服極了,睡在錢上怎麼會難受?!啊,剛剛是不是有人說船長叫我啊?」接著踢踢踏踏跑出門去,把沮喪的金毛尋回犬丟在屋裡。

  「尼克,很享受嘛。」

  海雷丁頭上包了土耳其式頭巾,披著白色披風,坐在哪裡笑瞇瞇地瞧著她。

  「哦,是啊。」

  睡在金子上能不享受嗎?尼克呆呆看著海雷丁,船長沒別的不好,就是喜歡換裝。一會兒穿成穆斯林,一會兒穿成基督徒,一會兒又是阿拉伯長袍,換來換去樂此不疲。好在他穿什麼都好看,也不算折磨下屬眼睛。

  「有事嗎船長?剛剛不是說拿好武器就下船。」

  「哦,計劃有變,我們要穿摩爾人的衣服上岸。」船長大人繼續笑瞇瞇,舉起一條長長的白布,朝尼克招手:「過來,小東西,我幫你包頭巾。」

  尼克確實沒穿過這個,心想船長真是好BOSS,連衣裝都管到家的。於是毫無防備的走過去。

  「哎!疼啊!!」

  「都是這樣弄的,不包緊一點會掉下來。」

  「嗚……船長,你手好重!」

  「別喊,讓你弟兄們聽到了怎麼想?有怕疼的爺們嗎?」

  「勒死我了>_<」

  尼克給頭巾勒的眼淚汪汪,船長大人始終笑瞇瞇的,一圈一圈,極有耐心的纏起來。

  小東西,以後不可以這麼過分呀。

  一百多個凶神惡煞的漢子穿戴了頭巾長袍,手拿大刀火槍走在西班牙的國土上,煞是嚇人。

  伊比利亞半島上基督教與伊斯蘭教的鬥爭此起彼伏幾百年,現如今伊斯蘭教雖然落入下風,但欺軟怕硬,凶悍的穆斯林海盜是絕沒人敢招惹的。

  尼克矮小的身高穿了這長衣服,更加顯得像個跟班了。然而她跟在海雷丁身後最近的位置,沒有一個人敢於超過衝鋒隊長。

  「船長,我們來這裡幹嘛?」

  「我收到了西班牙摩爾長老的求救信,來看看能不能幫上忙呢。」

  摩爾人是北非穆斯林在伊比利亞半島的別稱,八百年前他們帶著中東先進的科學技術來到這裡,給中世紀黑暗的歐洲帶來了曙光。但八百年後,基督教國家的興起卻讓摩爾人變成了最受歧視的階層。被驅逐、被壓迫,穆斯林們像猶太人一樣,被迫在離開西班牙和皈依基督教中選擇。

  「船長,我從來不知道,你還有從事慈善事業的愛好啊。」

  海雷丁笑著對尼克說:「有利可圖的事,我都有愛好。」

  一行人找到摩爾人在瓦倫西亞的聚居地,頭巾長袍的穆斯林服裝讓他們立刻得到了接見。當得知來人正是北非紅獅子時,鬚髮皆白的長老當即以貴賓相待。

  作為海雷丁的左右手,尼克也參加了秘密商談。

  「不行了,我們真的撐不住了,每天都有人被拉到郊外秘密處決,女人和孩子都不放過,他們是想讓我們滅族啊……」長老拉著海雷丁的手哭得老淚縱橫,後者的表情顯現出絕對誠摯的同情。

  「我很清楚你們的處境,因此才來到這裡。既然大勢已去,有什麼能幫忙的就請直說吧。」

  「啊船長,您真是太樂善好施了……」

  海雷丁一擺手,止住了長老的話頭:「真主在上,我們都是他的孩子,這些客氣話不要再說了吧!」

  尼克默默坐著不吭聲,心想船長一直都是無神論者,什麼時候又信了伊斯蘭教呢。

  摩爾人急於離開西班牙,但是人口眾多,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走光的。海雷丁帶了六艘船,講妥了首先運送一千五百人到阿爾及爾,至於到了穆斯林範圍內怎樣生活,就由他們自己考慮了。

  留下就是等死,能夠離開這個地獄就是最好,以後的事以後再想。事不宜遲,長老立刻通知了離港口最近的聚居地,讓他們按照家庭單位湊夠一千五百人,以最快的速度登船撤離。

  普通人畢竟不是戰士,收拾行動起來很慢,海雷丁留下一半手下維持秩序,自己帶著尼克在周圍走了走。

  秋高氣爽,這片肥沃的土地漫山遍野都是果園,柑橘、葡萄等鮮果散發著香甜醉人的氣息。

  尼克卻一反常態,抽出鐮刀就砍翻了幾株葡萄架。

  「讓你咬我,讓你咬我……」

  惡狠狠的踢飛了幾個果子,尼克又跳上樹幹,把果實纍纍的柑橘樹劈斷許多枝葉,金燦燦的橘子落了一地。可周圍卻靜悄悄的,始終沒有人出來喝止。

  「怎麼,這裡的主人欺負過你?」海雷丁也不阻止,抄了手斜靠在果樹上看她糟蹋。

  「是啊,兩個果子,放了一群狗咬我,差點就死了。」尼克想起來就恨,重傷發炎,她在野地裡掙命,高燒五天不退。

  劈了一通,自以為毀了很多,誰知抬頭望去,那完好的果園根本望不到邊。再往遠處走,更有無邊無際的大片森林,全都是私人領地。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四處不著力,一點報復的快感也沒有。

  尼克愣愣的看了半天,自言自語道:「為什麼呢,河有主人,樹有主人,泥巴也有主人,世界上能住人的地方都給佔了,不許喝水,不許吃果子,不許站在主人的土地上,不然就要死。」

  這裡是西班牙人的地方,摩爾人就必須走;穆斯林的地方,基督徒就要被驅趕。明明是這麼肥沃富饒的土地,就不能寬容一點,多讓一些人活命嗎?

  「因為人就是這樣霸道的動物呀……」海雷丁輕聲道,他指著遠處山坡上的城堡,「那是海梅家族,瓦倫西亞領地的主人,族徽是消息靈通的蝙蝠。看到海盜來,連護城門都關上了,大概躲在被窩裡發抖呢。」

  海雷丁走過來,摸摸尼克的頭,「一個孩子摘了兩個果子,對方就放狗往死裡咬。現在呢,你就算一把火把這裡燒成白地,主人也不會有膽子出來管。」

  「這就是人嗎?上帝的傑作,真主的孩子?」尼克抬頭問。

  「這就是人,萬物靈長,欺軟怕硬,醜陋至極。」海雷丁答,他撫摸著腰間的大馬士革,沉聲道:「既然人就是這樣,那麼就要我為刀俎,別人為魚肉。尼克,以後的地中海,沒有紅獅子同意,這些人想在海邊洗洗手也不能!」

第十章:金毛尋回犬

  海雷丁說到做到。

  第一批摩爾人到達阿爾及爾的那天,伊斯蘭教世界整個沸騰了。不計較得失的挽救穆斯林同胞的生命,與基督教世界的代表教皇作對……

  從這年秋天開始,幾乎每次出海,海雷丁都會順便去一趟西班牙,滿載著受到屠殺威脅的摩爾人返回北非。一萬人、兩萬人、三萬人……這些貌似一分錢好處也撈不到的慈善活動,卻為海雷丁帶來了至高無上的榮耀和名譽。

  阿爾及爾、突尼斯、的黎波里,北非沿岸流傳著他的英勇壯舉和慈悲心腸,甚至遠在黑海的奧斯曼帝國首都——君士坦丁堡也有所耳聞。紅獅子的身份由一個靠暴力發家的大海盜,搖身一變成為人人仰慕的民族英雄。

  無數崇拜他的人才投奔而來,小股海盜勢力紛紛入伙,海雷丁的船隊一下擴展到三十多艘戰艦。阿爾及爾的地下總督,正式成為北非的海盜帝王。

  當然,這些「虛的」東西尼克向來不懂。她只注意到自己的工錢一下漲了十枚金幣,而且身為二號頭目的衝鋒隊長,她在阿爾及爾城的街頭簡直可以橫著走。

  天天吃香喝辣睡金子,天堂也沒得比了。唯一比較頭疼的,就是那只囉嗦又麻煩的金毛。

  「尼克,像『老子』『哥們』『他媽的』『你去死』這樣的詞彙太粗魯了,作為一個淑女,是絕對不能使用的。」

  「尼克,女士要喝淡酒,像朗姆酒和燒酒這種東西,只有沒品位的粗人才會飲用。」

  「尼克,還是搬出塞拉家吧,你知道她的名聲實在是……我不想你的名字和一位從事特殊職業的女性聯繫在一起。」

  「尼克,中午不要頂著太陽出門,會曬黑的,要知道膚色可以直接看出人的階級和出身。」

  「尼克,尼克,尼克,尼克,尼克……」

  卡爾騎士不厭其煩孜孜勸導,試圖把一個純正的海盜爺們培養成心目中的閨秀。

  「夠了!!!」

  尼克大吼一聲,終於忍不住了。

  回到阿爾及爾就招收新人,忙活了好一陣,根本抽不出來空去賣人。秋天不知不覺就溜過去,棉花、柑橘、葡萄全都收完了,田里不缺人,人口買賣市場明顯冷清了起來。

  尼克想淡季的時候把卡爾賣掉,肯定要吃虧,才盤算養一冬天,來年春天播種的時候再賣。

  誰知道這個金毛完全沒有作為「私人所有物」的自覺,天天嘮嘮叨叨,比塞拉還像婆娘。除了起居作息語言,卡爾還不斷勸她脫離海盜組織,簡直永無寧日。

  「辭職?你養我啊?」尼克反諷,吃飯還要靠老子,憑什麼講這樣大話。

  「我養你,絕不讓你挨餓。」卡爾背脊挺的筆直,透徹的藍眼睛裡有種尼克看不懂的堅持。

  傭兵、勞力、船員、農夫,這些年他都做過,一邊打工一邊找她,雖然不能像海盜這樣暴富,多養一張吃飯的嘴是沒問題。卡爾看著尼克襯衫下纏繞的紗布,她本應該一輩子都在人呵護疼惜下生活,而不是這樣顛沛流離。

  「……算了。我喜歡自己養活自己。」

  尼克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身下金子的硬度讓她安心。金毛是個好人。雖然她不明白,一個視名譽為生命的騎士為什麼會心甘情願給她做僕人,換床單、曬毯子,甚至鞋帶開了他都很自然的單膝跪下給她系。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好,她能感覺的出來,卻理解不了。尼克的世界永遠是買賣關係,付出,然後獲得報酬,不管是武力、知識、生命還是身體。在她眼裡,做海盜跟種莊稼一樣,收割生命換取金子,她自己的性命,也不過是交易的一個砝碼。

  要說他有什麼覬覦,也不對。就算在船上打地鋪,卡爾也絕不會睡在她房間裡,一張毯子就在門外靠一夜,無論颳風下雨。眼神也是絕對純潔正直,除了偶爾莫名其妙臉紅,從來不會露出男人性暗示的挑逗意味。

  沒有一個人會無緣無故的付出,除了阿薩。

  卡爾的價值觀她不能理解,那種只願付出不求回報的精神更讓她莫名其妙的難受。於是尼克果斷決定,把他賣掉。

  但是……

  第一次:賣給去埃及的阿拉伯商人。第二天天還沒亮,金毛就回到塞拉家,把尼克的早餐準備好了。

  第二次:賣給西西里島來收人的傭兵團團長。過了三天,手腕磨穿一層皮的金毛回到塞拉家,面不改色打掃房間。

  第三次:賣給去新大陸種甘蔗的奴隸販子。過了十天,整個瘦了一圈的金毛又像往常一樣蹲在尼克屋前當門神。他是從船上跳下來游了二十多海裡回來的,襤褸衣衫下露出曬暴皮的肌膚。

  用塞拉的話說,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固執的尋回犬。

  尼克徹底沒有辦法了。

  狠心花錢買了皮膚膏和新衣服,尼克蔫蔫地趴在桌上看卡爾吃飯。就算餓成這樣,他還是保持那莫名其妙的「高貴禮儀」。

  「賠錢貨。」尼克嘟著嘴抱怨。

  連賣三次都跑回來,她在阿爾及爾的商業信譽已經低到極點了。這種涉嫌欺詐的行為本來會收到行會訴訟的,好在有紅獅子的聲望撐腰,最後都是把錢還回去了事。可付給中介人和行會的抽頭,是無論如何討不回來了。

  尼克無限怨念的盯著卡爾:「都是一年期合約,你是白人,到時間就自由了,在新大陸還能分到地。我又不發工錢,金毛你腦子進水了?」

  卡爾嚥下口裡的食物,淡淡一笑:「你賣我是你的自由,我願意跑回來也是我的自由。還有,你好好坐,背挺直了,歪歪扭扭的像什麼樣子。」

  轉眼看見尼克的襯衫皺巴巴貼在身上,一截塞在褲子裡,一截在外面吊著,接著皺眉表達不滿:「所以我說塞拉照顧不好你,衣裝是人的第二人格,即使身著陋衣,精神上也絕不能鬆懈,教養和品行完全通過……」

  「啊啊啊!!!」尼克抱頭哀嚎,覺得耳朵邊嗡嗡作響全是金頭蒼蠅,「我不賣了還不成!你愛燙襯衫就燙襯衫,愛疊襪子就疊襪子,願意幹什麼都行!只求你別嘮叨了!」

  「不行。」卡爾果斷拒絕,「我在冊封為騎士那天發過誓,耿正直言,寧死不誑!即使你是我的主人,不對的地方也一樣要說!」

  「那我不要你了,你自由了,咱們兩清!我給你回歐洲的盤纏,對,今天晚上就有去意大利的船……」尼克抓狂,連成本也不計,就想把他丟出門去,再也不見。

  「不行。」卡爾再次拒絕,口氣固執到尼克毛骨悚然,「我發過誓,堅持理想,無畏不懼!果敢忠義,無愧上帝!」

  「那、那意思就是說……」尼克聽不太明白,只覺得一種巨大的恐懼籠罩過來,避無可避。

  「意思就是,無論如何我都會呆在你身邊,而且告誡與勸導的權利我絕不放棄。」

  騎士站起身來,手握胸口十字架,眼神像宣誓那樣虔誠無比。

  「尼克,我永遠跟著你。」

  「……鬼啊!!!!!!」

  處變不驚的純爺們尼克隊長,撒丫子從姘頭家裡抱頭竄了出來,一路往山上的白色宮殿跑。

  「老大,快救命……」尼克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轉了幾圈,才在迴廊裡看見海雷丁的身影。他手裡的盆子裝著些碎肉,正在玩獅子。

  看見尼克,雄獅低低吼了一聲,這傢伙個子小小,看起來很適合食用,可又有種奇怪的威脅感,讓它的判斷開始混亂。

  「哈姆,坐下。」海雷丁淡淡命令。獅子立刻閉了嘴,乖乖坐在他身邊。海雷丁抓抓獅子鬃毛,笑道:「這小傢伙可比你強的多啊,養你這麼久,一下被斬了我要心疼的。」

  尼克鬆開緊握鐮刀的手,抱怨:「船長,為什麼你養的寵物都這麼聽話。」

  「因為我得法。怎麼,金毛不聽你的話嗎?」海雷丁笑瞇瞇的餵了一塊碎肉給獅子,「聽聞你賣了好幾次,每次都跑回來,忠心的很呢。」

  尼克頹喪:「不是不聽我的話,是想讓我聽他的話。」從一旁的銀盒裡抓了個無花果干塞進嘴裡,尼克想還是船長好,總讓她佔便宜。不像金毛,嘮叨又賠錢。

  「有些人是這樣,喜歡把自己的觀念往別人身上套……」海雷丁頓了頓,覺得這個話題沒什麼價值。接著問道:「城裡最近怎麼樣?」

  「怎麼樣?還是那樣子啊。春天一來,市場裡熱鬧多了。」尼克不知道船長有什麼用意。

  「你在酒館看場子,沒人找麻煩嗎?」

  「沒,怎麼會。」尼克又摸了幾枚葡萄乾,「都是些酒鬼,摔板凳砸杯子,丟出去就沒事了。」

  「這樣……」海雷丁摸摸下巴,「前幾天3船的二副喝醉了跟人動手,本來就是爭風喝醋的小事,結果被人背後捅了暗刀。」

  尼克點點頭:「這事我知道,結果一團亂也沒找到是誰動的手。」

  「那你大概不知道,今天早上在海邊,發現了4船監理的屍體,身子都泡漲了。」

  尼克奇道:「扎馬勒是個戀家狂,平常很少出來喝酒的,應該不是打架吧?」

  海雷丁把肉全丟給獅子,擦了擦手:「四處刀傷,全在要害上。尼克,你去城裡逛逛,記得小心。」

  「這是太過招搖,被人惦記上了。」卡爾跟在尼克身後,亦步亦趨。這樣的是非之地,果然危險的緊。

  「惦記就惦記吧,出來混總是要還的。」尼克蠻不在乎,嘎崩嘎崩嚼著炒豆,東一個小攤西一個店的亂看,什麼也不買。

  「尼克隊長,看看新來的料子!給先生做件新衣服吧!金光閃閃的緞子,威尼斯人手工,和他的頭髮多配呀!」

  「尼克隊長,天青石嵌的波斯寶刀,和先生的眼睛很配呀,一個銅子兒也不賺,成本價給您!」

  尼克額角青筋直跳,回頭惡狠狠瞪卡爾:「我看起來很像冤大頭嗎!?」

  卡爾無奈的笑:「不像,沒見過比你更節省的了。」

  「真是,吃飽穿暖還不夠麼,金幣就要留著生小金幣,什麼緞子寶刀,我們猶太人……」尼克頓了頓,想起來更會節省的叔叔阿薩,給她買衣服是從來不吝嗇錢的。哎,那都是,很久很久前的事了……

  一晃神,市場那頭突然有些混亂,一個熟悉的男聲高聲喊起來:「搶劫!你們敢……我是紅獅子的船醫!!!」

  尼克擰身就衝進人群裡,向著人群聚集的地方飛奔過去。

  擠了兩下,她遠遠看見幾個蒙著阿拉伯頭巾的男人圍在一起,舉著刀往下刺。地上躺著的清秀男子,正是船醫維克多。

  他是出來採購藥物的,能夠起死回生的東西總是貴比黃金,假貨次貨也是不一般的多。左挑右選好不容易填滿藥箱,一袋子金幣也所剩無幾了。正要回去,卻被一夥兒人搶了箱子,一把拉倒在地上。

  維克多心想在阿爾及爾可沒人敢搶紅獅子的東西,便高聲喊出名號,誰知對方眼睛也不眨,立刻抽刀就砍。船醫也顧不得潔癖了,就地一滾避開要害,卻被尖刀刺中肩膀。

  還有三十多米,又是人最擁擠的市場,尼克無論如何趕不到了,眼看維克多就要命喪刀下,她往背後一摸,從鐵桿上擰下鐮刀頭,迴旋鏢一樣澤了出去。

  「嗷」的一聲慘叫,行兇的強盜連刀帶手掉在地上。幾個人吃了一驚,立刻澤下獵物鑽入人群。尼克趕到維克多身邊掃了一眼,見不是要害,扭頭喊道:「卡爾,照顧醫生!」說罷追蹤而去。



作者: darkwings7070    時間: 2013-1-14 05:07 PM

本帖最後由 darkwings7070 於 2013-1-15 04:18 PM 編輯

第十一章:罪

  這幾個蒙面男人像是逃跑專業戶,一頭扎進人群又鑽又擠,滑溜的鯰魚一樣。尼克身子矮看不清他們去向,便跳了起來,沿著小販的推車和帳篷木樁一路踩過去,等卡爾把維克多的傷勢簡單處理好時,早已看不見她的身影。

  尼克追了半天,發現這群人出了市場就分散開來,朝向阿爾及爾城南的住宅區逃竄。那裡住得多是窮人,房屋低矮擁擠,污水流淌的小巷非常適合藏人。尼克在市場上砍斷了一個人的手,便跟著著血跡往貧民窟追去。

  血跡斷斷續續,卻始終沒有失去聯繫,尼克在房屋的迷宮中越走越深,狹窄的小巷暗無天日,偶爾見到一個人,都是蒙著骯髒的袍子躲躲閃閃。

  只要抓到一個就行。尼克想著,不知道維克多的傷口深不深。

  地形複雜,她背脊繃得緊緊的,像頭警惕的豹子一樣四處查看。忽然眼前一亮,白色的袍角在前面拐角處一閃而過,尼克立刻衝了出去。迷宮中拐了好幾次彎,前面的男人終於在死胡同裡停下來。

  「衝鋒隊的尼克隊長……」

  低沉模糊的聲音從面罩下傳出。

  「認得我,還敢跑。」尼克握緊鐮刀,聲音冰冷:「你跑不掉了,供出老闆,饒你不死。」

  「嘿嘿嘿嘿……到底是誰跑不掉了呢……」

  男人森森冷笑,尼克心下一驚,身後突然多了幾個人影。頭頂上,一張巨大的漁網撒了下來。

  尼克反射性的抽刀揮斬,卻發現一個致命問題。這裡太窄了,長兵器根本揮舞不開。漁網像是專門對付她一樣纏滿細鐵絲,尼克一斬不開,鐮刀被纏了起來。

  「壓住網!抓住他!!」

  敵人前後撲上,試圖把尼克活捉。

  優勢化為劣勢,尼克乾脆把鐮刀一擰,纏住網丟在一旁,自己脫身出來,接著抽出靴子裡的匕首,準備貼身肉搏。她的弱點就在體力不濟,身量小膀子細,肉搏戰非常不利。這麼窄的地方,一旦被敵人制住很難脫身。

  海妖亮出兵刃,對方不再考慮活捉,抽出劍來一擁而上,不足一米半的狹窄空間裡劍網交織。尼克的速度無人能及,矮身一竄,撲向最近的男人懷裡,三稜刀捅進腋下,順手一擰,鮮血順著三條血槽洶湧而出,噴了她一頭一臉。

  短兵相接勇者勝,多年的底層掙扎讓尼克早已熟悉了被打和打人,特別是在被圍毆的情況下如何反應。

  尼克平竄出去,一腳踹在旁邊敵人的側膝處,這是人腿最薄弱的地方,找準了位置,力量不足也能有極大破壞。男人一聲慘號,膝蓋關節韌帶斷裂,當即站立不住滾到在地。然而地方狹窄,對手人數眾多,尼克放到兩個人後就被一下踹在小腹上。

  動作稍一遲鈍就要喪命,尼克屏息忍痛,順著對方來勢一退,卸掉大部分衝擊,接著從大腿處摸出另一把匕首,薄刃出鞘,輕輕一抹,把身邊人的腳筋連肌腱一起砍斷。

  血液從動脈中噴出,像風聲一樣嘶嘶作響,浴血的海妖像暗夜裡最凶殘的精靈,每一刀下去,都是無可彌補的致命重傷。

  當卡爾最終找到這裡時,逼厭陰暗的小巷裡血肉橫飛,腹腔中噴出的腸子淌了一地,這修羅場比米開朗基羅繪出的地獄更加血腥殘酷。尼克背靠著牆坐倒在屍堆裡,全身沒有一處不帶血的地方。

  「呦,你來晚了。」

  她在陰影裡招呼了一聲,頭髮上滴答著濃稠的血漿,襯衫被扯爛,□著一邊肩膀和胸脯,藍色六芒星變作了厲紅色。卡爾的心都要跳出嗓子,撲上去就喊:「傷在哪裡?」

  尼克微一搖頭,聲音小小的:「使脫力了,沒傷到哪裡,都是別人的血。」

  卡爾抖著手抹開她身上噴濺的血漿,確實沒有大傷口,眼眶接著就紅了。

  他是發過誓要保護她的,可他總是來晚。多年前的凶日晚了,今天還是沒有趕上。

  「別幹了,別再幹這個了……」騎士埋首抵在尼克胸前,聲音抖的像秋日落葉。若不是激動心疼至極,他絕不會有這樣失禮的行動。

  「我養著你,我保護你,別再幹這行了!這樣骯髒的、罪惡的、危險的……你本應該穿著漂亮的裙子,天天跳舞……」

  尼克沒說什麼,仰望著小巷裡那一線黯淡天空,突然有點明白了她為什麼不喜歡卡爾。

  她靠自己本事吃飯,過得坦蕩瀟灑,可這個人總是理所當然的覺得她很可憐,很弱小。她努力的工作,存在的價值,在他眼裡都是沒有必要。

  尼克低下頭,濺滿血的臉上毫無表情,眼神空洞洞的:「卡爾,我們根本不是一路。」

  「你想把她放這裡晾多久?」

  一片紅色陰影罩下來,卡爾被推到旁邊去。

  海雷丁很有些氣急敗壞的顏色,脫下白袍蓋在尼克身上,捲成一團抱在懷裡,接著開始教訓:「窮寇莫追,沒人教過你?!漁網、死胡同,對方早就研究好怎麼砍你了!」

  「沒人教過,一般我是被追的那邊……」尼克小聲頂嘴。覺出他胸膛起伏喘息急促,接著道:「船長,你還不是追過來。」

  「我是帶人來端老窩,跟你這樣蠻勇不一樣。能圍毆你非要單挑,死了也是笨死的。」海雷丁從窄巷裡退出去,讓後面跟的人進去驗屍。這片貧民區被徹底包圍了,每棟房子、每間窩棚都被搜了一遍,果然抓到暗殺者的餘黨。

  「船長,是歐洲人。」

  有經驗的老水手把死人的武器拿出來,這跟北非人普遍用的彎刀不一樣,是又直又寬的大劍。揭開蒙面袍子,裡面也不是膚色黝黑的沙漠地區人士,而是膚色白皙的歐洲白人。

  「行啊,明的幹不過來暗的。只不知道是教皇老匹夫,還是他手下的狗。」海雷丁笑起來,淡藍色的眼瞳冰冷,「弄到囚船上好好問問,小心別讓他們自殺,也別弄死了。」

  吩咐完,抱著尼克大步流星往山上宮殿走。

  尼克小聲問:「我累了,回去睡一會兒再開會行嗎?」

  海雷丁看也不看她:「以後你就睡山上。我養的獅子都比你聰明,你需要重新教育。」

  尼克又要開口,海雷丁惡狠狠瞪了她一眼:「再敢頂嘴,餓飯扣工錢。」

  尼克立刻乖乖閉嘴,走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小聲說:「我的金子還在塞拉家呢……」

  尼克就這樣搬到船長大人的宮殿中去了,當然她並非特例,存在身份未知暗殺者的情況下,所有任高級職位的船員都接到了邀請。

  ……

  「喂,什麼叫並非特例嘛,所有人都是『建議來但不來也隨便』,只有我是被強迫搬家呀。」尼克抱怨,沒有了塞拉,睡眠質量差多了。

  「你是動物嗎?非得在周圍撒上一圈尿確定地盤才能住的習慣?這裡有什麼不好,衛生又安靜,城裡面吵死了,翻開書都看不下去……」維克多肩頭包著厚厚的紗布,一手吊著一手翻看書頁,對尼克的打擾非常不滿:「喂喂!別把點心渣掉在地板上!一會兒我還得擦……我說,有你這麼探望病號的嗎?淨給我添麻煩!!」

  尼克把最後一塊蛋糕澤進嘴裡拍拍手,理直氣壯:「我可是帶了水果,誠心誠意來探望你的。」

  「哼,什麼水果,你就是從走廊裡抄了一盤端過來的!一個銅子兒都能掰成幾瓣花,小吝嗇鬼,以為我不知道你嗎?」

  一語道破天機,厚臉皮的尼克才不在乎,聳聳肩道:「哪裡端來的不都一樣。維克多,你說船長根本不吃零食,他家裡幹嘛到處擺著好吃的。還有那些噴泉,城裡打個水得排老長隊伍,可這裡十步就有水渠,船長的浴室裡還有那麼寬那麼長一個大水池子呢!」

  尼克張牙舞爪的比劃著,那得多少水放進去才能填滿啊。

  「什麼叫顯擺?就是根本沒必要的奢侈,一個人才能吃多少用多少,要不擺的到處都是,怎麼能顯出船長有錢有勢。」

  「誰不知道他有錢……」尼克小聲嘟囔,宮殿裡連柱子上都嵌了寶石原石。

  「知道還不夠。人是勢利的動物,眼見為實,只有這樣豪奢的做派才能讓人口服心服,進而心生敬畏。」維克多面無表情的哼哼了兩聲,這樣的事他見得多了。想了想問:「你那個粘人的金毛呢?」

  「誰知道,打完巷戰那一場就沒見過了,大概回歐洲了吧。」少了這傢伙,耳根清靜多了。

  維克多點點頭:「走了倒好,一看就是天天接受忠君愛國信上帝的教育長大,要他殺人越貨做海盜,還不如直接讓他自殺。」

  「信上帝,哼……」尼克撇撇嘴,接著問道:「維克多,你看起來也不像海盜啊,怎麼長大的?」

  船醫:「穿著繡花的絲綢衣服,天天跳舞。」

  尼克:「聽起來真無聊。」

  船醫:「沒錯,幸好我長歪了。」

  同一時刻,會客室

  「是西班牙人。」

  囚船監理阿朗索向海雷丁報告:「六個人分開審的,口音方面就錯不了,是國王查理五世直接下的命令,領頭的說教皇使者曾經去過王宮。」

  「真的是教皇……」海雷丁撫著下巴,名義上歐洲基督教各國都要聽從教皇指示,他屢屢搶劫歐洲船隻,也損害了各國利益,西班牙國王給教皇面子派來暗殺者,這個結論可以說一點不出所料。

  但是,正因為結論太過簡單,才令他不能安心。

  「沒有問出別的?」海雷丁問。

  「呃,其他都是王室醜聞教廷腐敗之類亂七八糟的東西,跟我們沒關係。」阿朗索道,「船長,我下真功夫了,領頭的也不太清楚,至死也只說是國王命令。如今我們紅獅子可是歐洲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嗯,辛苦你了阿朗索,俘虜還是按照往常處理。」海雷丁笑了笑,誇讚道:「沒有你,我的情報至少要缺一半。」

  「哪裡,我只是、只是聽從您的命令而已……」阿朗索監理有點激動,船長很少誇人,但只要他說出口,就絕對有報償。或是提干,或是金錢獎賞,總之不會缺了好處。

  「最近我們的船越來越多,行動方式也有很大變化,正是缺人才的時候。只要肯努力,出人頭地的機會非常多。」海雷丁笑瞇瞇得講述組織遠大的發展方向。

  阿朗索正美滋滋的想著,庭院裡遠遠傳來一聲清亮的吆喝:

  「駕!駕!哈姆,你走啊,往左邊,不是往右……」

  阿朗索伸頭往外一看,一個小身影騎在船長養的獅子身上路過,抓著它的鬃毛控制左右,獅子煩躁得搖頭晃腦,卻沒有把身上的人澤下來。

  「嘖,尼克隊長好厲害。」阿朗索咂舌,這獅子雖然被人馴養,可仍然凶悍的緊,除了主人海雷丁,其他人一概當作食物看待,從沒見過有誰能把它當馬使喚。驚訝還有另一層意思,能在宮殿裡這般胡為,可見船長對他有多麼寵信。

  「小東西,真當自己家了。」海雷丁無奈的笑笑,對自己的放縱也有些奇怪。

  美麗的女子,鋒利的彎刀,戰鬥的高手,有是最好,失去了就再找,這些事從來不會讓他頭疼。海雷丁是個愛才的人,但從沒對哪個人這麼重視過。

  總是不自覺的想著她需要什麼樣的武器,什麼樣的助手,一一教導她如何彌補自己的缺陷如何發揮優勢,甚至整個船隊的戰鬥方式,都因為尼克的出現做了調整。

  海雷丁想,他大概是怕成本沉沒。

  投入如此之巨,萬一死了,可比重新養一頭獅子麻煩的多。

  對,很簡單的商業道理。海雷丁覺得自己想通了,他投入的不僅是金錢,還有心血。

  無論暗殺者是誰派來的,船隊的行動仍然照常進行。十幾天後,財大氣粗的紅獅子又添了兩艘新船,挑選戰鬥人員的工作就由衝鋒隊隊長負責。

  尼克抓著鐮刀站在廣場上,一一試驗新人的本事,以她為半徑十米,圍了一圈眼含敬畏的海盜志願者,只有被召喚的人才敢進入。

  這個不行,還沒靠近就聽見生命線的斷裂聲。這個,勉強過了,大概能撐上兩三個月吧……

  尼克摘下鐮刀鋒銳的刃,拿著桿子敲來打去。她沒經過正規訓練,不太會手下留情,動手就是照死裡打,用上真刀肯定有傷亡。太陽越升越高,一個個被打得吱哇亂叫的人走過流程,尼克開始覺得無聊。

  正晃神間,一個高大的背影逆光站在她面前。

  淡金色頭髮依然燦爛的耀眼,從懧識那天到現在,已經長得很長了。但不像從前那樣整齊地梳在身後,而是隨便紮了個小馬尾,亂亂的髮絲撒在曬黑的面龐上。襯衫鬆垮垮的,袖子捲了幾折,露出肌肉結實的胸膛和胳膊。這幅打扮,跟阿爾及爾隨處可見的海盜船員沒任何區別。

  尼克看著金髮青年手腕上的刺青,愣愣的問:

  「卡爾?我沒認錯人吧?你被什麼髒東西附身了嗎?」絕對重視外貌整潔和禮儀的人,怎麼會突然穿得這麼懈怠,還紋了身?

  青年搖搖頭:「尼克隊長,我是來應聘的。」

  「這裡招海盜,不收僕人,特別是嘮叨的僕人。」尼克警惕的強調。

  「我就是來應聘海盜的。」卡爾亮出腰間武器,一柄騎士大劍,一柄決鬥用細劍。

  看著他懧真的表情,尼克冷冷道:「你想清楚了,我們招收的是殺人越貨的強盜。不講勞什子的憐憫和寬恕,還有什麼品德人格。」

  卡爾捏緊了劍柄,直視她的眼睛:「我來,就是應聘這·樣·的工作。」

  「好吧,抽出你的武器來,讓我試試。」尼克把刀刃裝上,鐵桿在手裡一轉,風聲嗖嗖作響。眾目睽睽之下,青年用武藝證明了自己上船的資格。

  卡爾再也不會手下留情了。

  他憐憫,就是連累她;他寬恕,就是間接殺害她。他不能再幻想有純潔無罪的伊甸淨土包圍她。她的敵人太多,幫手卻太少,從過去到未來,將一直都是這樣。

  從這一時刻起,『地獄犬卡爾』的外號在這片海域越傳越響,一個沉默的金髮海盜跟在海妖身後,雙劍之下亡魂無數。

  深夜,維克多合上醫書,想去甲板上透透風。開門走了兩步,就看見走廊盡頭的舷窗前,筆直的跪著一個人影。

  銀色月光透窗而入,在金髮上灑下一片冷霜。青年雙手握著脖子上的十字掛飾,低頭祈禱。

  「你向上帝求什麼?求他寬恕你殺戮無辜的罪孽嗎?還是求恢復你騎士的名譽?」維克多冷笑,「我知道,像你這樣正值又純潔的人,觀念永遠不會改變,你還是覺得我們都是骯髒的罪犯。」

  「我早就不是騎士了。」卡爾頭也不回。觀念不會改變,但可以為信念扭曲。

  ……

  我發誓善待弱者

  我發誓抗擊一切錯誤

  我發誓為手無寸鐵的人戰鬥

  我發誓不傷害任何無辜之人

  我發誓將對所愛至死不渝

  ……

  「我發的誓言全被自己打破,無人能夠寬恕。」

  「哦,那麼,你求上帝讓尼克恢復身份,讓她變成你希望的那個樣子?穿著漂亮的裙子天天跳舞?」維克多嘲笑。

  「……不,怎樣生活是她自己的選擇。」

  青年把十字放在唇上吻了一下,輕得像親吻羽毛上的情人。

  「我只求她所有的罪孽都轉移到我身上,然後讓她得到本應屬於她的一切。」

  阿門

第十二章:每個月的那段……

  西班牙國王想以暗殺震懾海盜的想法算是完全落空了,紅獅子不僅不畏懼威脅,更喜歡挑戰,當月便有五艘倒霉的西班牙船被海雷丁搶掠後焚燒殆盡。

  你要戰,便戰。

  囂張至極的迎戰方式讓查理五世暴跳如雷,他那因遺傳缺陷導致的凸下巴更是氣得合都合不攏。當即命令所有隸屬西班牙的軍艦及商船,不問理由,見到疑似海盜的船隻立刻開炮攻擊。

  然而海雷丁是個經驗極其豐富的老江湖了,從十四歲起就跟著哥哥們出海,地中海每一處淺灘島嶼、每一刻的風向海流他都像自家花園一樣清楚。

  獅子一樣威猛,狐狸一樣狡詐,在這片藍色海域上,沒有人是他的對手。

  海妖號船長室。

  「法國的船,不要動。」海雷丁對在座的監理們宣佈。

  不同於其他海盜,紅獅子是一個嚴密的組織,監理是各船的船長,海雷丁本人則是所有船的元帥,無論是選擇目標還是分戰利品,每個船長必須聽從他的指示。

  「沒別的選擇時,就隨便拿一點,但別超過三分之一。」海雷丁笑著補充,「過程注意風度,盡量別殺人,對女士要有禮貌。」

  監理們面面相覷,不知他是何意思。海盜們也會對目標分三六九等,協議國家的船隻完全放過,關係還行就拿一部分,只有敵對國才會劫掠一空殺人滅口。而法國作為天主教國家,完全沒有理由放過。

  「原因嘛,大家可以相信我,都是為了紅獅子將來的發展。」海雷丁輕鬆地靠著椅背上,表情是無與倫比的自信。

  作為船隊的領導者,無論是戰利品的分配還是對戰決策,他從來沒有出過錯誤。監理們對這位船長有種近乎崇拜的忠誠,既然他這樣說了,那肯定是有道理的,於是紛紛表示服從命令。

  監理們退出房間,海雷丁的笑容慢慢消失在臉上。其實這個想法只是試驗,不知事情會不會像他期待的那樣發展。與整個基督教世界為敵,並不是件輕鬆就能決定的事。然而想要達成他的目的,不冒險是成不了的。

  敵對,聯盟,矛盾,利用……海雷丁默默坐著,思考方向。

  暮色由淡轉濃,燃燒的晚霞漸漸退卻,星辰從海平面上升起。海雷丁一直坐到房間裡看不清人影,才站起身來活動身體。

  剛伸開手臂,突然想起一個人,嘴角不由自主就彎了起來。同樣的姿勢,有個小傢伙伸懶腰時就像只慵懶的野貓。

  海雷丁驀地想起,船隊的事他都籌劃到十年後了,卻一點也沒考慮這個衝鋒隊長會變化。他想過尼克如果陣亡需要後備,卻沒想過這胸前一片平坦的小傢伙會長大。

  再過兩年,她的女性特徵就漸漸明顯了,即使穿著男人衣服,也一眼就能看出性別來。在海上混朝不保夕,船員們都有些迷信,什麼女人上船會觸怒海神,經血會帶來噩運之類……這還好辦,這片海只講拳頭和運氣,兩百年前的英吉利母獅貝利維夫人,就是用實力堵上所有聒噪的嘴巴。

  難辦的事在後頭。海雷丁捏捏眉頭。

  女孩兒小還看不出,大了難免會在一群男人裡製造混亂,打架鬥毆、爭風吃醋,團結合作的組織分崩離析;要不就是選定一個人,鬧騰著結婚生孩子,然後就心不在焉,例假婚假產假,最後辭職,所有栽培化為流水……

  海雷丁越想越遠,然後就開始腦仁疼。

  和所有BOSS一樣,他從不懷疑女人的能力,可是相信女人會帶來麻煩。

  愁了半天,海雷丁失笑,還都是沒影的事呢,他倒先頭疼上了。喜歡馴養動物的人,最怕就是心血付諸流水,然而會鬧的孩子有糖吃,意外性越大,他越是不自覺的關注。

  海雷丁決定去甲板上看看,讓海風吹散這些莫名其妙的擔心。

  推開門,過走廊,上舷梯。值班的水手恭恭敬敬行禮,海雷丁剛爬上船尾最高層的甲板,就看見角落陰影裡有一團小小的影子。

  藉著星光,海雷丁看見煩惱的根源。

  尼克埋首在膝蓋裡,小身子隨著均勻的呼吸微微起伏,雙臂交叉攬抱著鐮刀,即使睡夢中也不放手。這幅姿態,是長期處於致命危險中的人才會有,有些人即使武藝高強,睡眠中卻一樣破綻百出。

  海雷丁輕輕向她走了幾步,距離還不到兩米,尼克就驚醒了,握緊鐮刀準備揮斬出去,稚弱的臉上一雙戒備十足的黑瞳,看起來格外違和。

  「呼……船、船長……」

  尼克看清來人,才放下鐮刀,努力平穩呼吸。「幹嘛嚇唬我,好不容易才睡著。」尼克揉著眼睛抱怨,嘴巴微微嘟起來。

  又是這幅表情,海雷丁笑了。沒吃飽,沒睡好,少了錢,她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就會發生變化,露出屬於這個年紀的幼稚。畢竟還是個孩子……

  「怎麼睡這裡,雖然是春天,夜裡海風也涼的很。」

  「下面太悶了……」尼克四處一摸,她帶的毯子已經捲成一條丟在旁邊了。船上的空間是很寶貴的,隊長的單人艙也不過六□平方米,還沒窗戶,關上門又潮又窄,讓人好生憋悶。

  「哦?難不成,你怕黑?」海雷丁笑問。

  「才不怕!我就是……討厭又窄又黑的地方。」尼克辯駁。船是木製的,為了消防安全,晚上八點以後必須滅火熄燈,只有船長和醫療室才有夜裡點燈的特權。

  「今天天氣真好,星星好亮。」尼克站起來伸懶腰,回身靠向船舷,雙手支著下巴看向天空。星星組成的明亮河流在天上流淌,黑色天幕像個巨大的弧形穹窿,無邊無際的蓋在海面上,盯得久了,人會在眩暈中產生渺小的自卑。

  兩個囚犯從牢房的鐵窗向外望,一個人看到的是荒涼和泥巴,另一個看到的卻是那夜空中的星芒。

  海雷丁突然想起這句話。

  兩個人默不作聲看了一會兒,海雷丁瞥見尼克眼睛下面的淡青,這一趟出來半個多月沒靠岸了,她的精神越來越差。又想起尼克喜歡找陪睡的怪癖,不禁帶著惡意的想法問:「沒人陪就睡不好?怎麼不叫你的副隊長,想來他不會拒絕。」

  「金毛?他又不給錢,我幹嘛要給他睡。」尼克想也不想就回答,最近卡爾這傢伙好奇怪,原來總是寸步不離跟著嘮叨,現在倒是不囉嗦了,就遠遠看著,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讓她看了就難受。

  「給了錢就能睡?」海雷丁徹底轉過身來,盯著她問。

  「看給多少了。不過,我現在倒不缺金子。這有什麼問題嗎?」尼克奇怪,船長從來不問下屬的私人事務,怎麼今天問這麼多。

  「有。」

  「什麼?」

  「關係到紅獅子的形象,我們從來不做廉價皮肉交易。」海雷丁迅速找到理由。

  「這樣啊……」尼刻苦惱狀,想了半天,突然靈光一閃,「那好吧,我就多收點錢好了。」

  「……」

  好像養了個叛逆的女兒,海雷丁突然很想打她屁股。抬手猛拍了一下尼克的後腦勺,「找個不礙事的地方睡覺去,耽誤了生意,扣你工錢。」

  小尼克被拍了個趔趄,看著船長離去的背影,完全摸不著頭腦。她又沒做錯事,為什麼總被威脅扣工錢呢。

  海上的生意稍一走神就要送命,即使精力不濟,幹活的時候尼克也從不敢放鬆。可意外總是發生在想不到的時候。

  四月的一天,海妖號虜到一艘威尼斯香料船,實力對比是壓倒性的,看到揮舞著黑色巨鐮的少年跳上船舷時,商船船長非常乾脆的舉白旗投降了。海妖恐怖的大名傳遍地中海,與其人財兩空,還不如奉上一部分財物保全性命。

  「女士們請站右邊,紳士們請站左邊,想死的站中間。」尼克熟練命令。

  對於主動投降的船,紅獅子向來優待,只拿二分之一,不劫俘虜。衝鋒隊長盯著舉手向天的水手們,手下從船上轉移貨物和火藥武器,搶劫秩序井井有條。半小時後,一切搞定。

  「那麼謝謝各位合作,下次再見。」

  照虎畫貓,尼克像船長曾經做得那樣鞠躬道謝,卻學不來海雷丁那種優雅又囂張的風度。

  一切進行的太順利了,尼克打了個哈欠,走到船舷準備跳回海妖。揮出鐮刀,剛要起跳,一個小小的黑色影子突然衝了過來,尼克本來心不在焉,腳下一滑就從兩船中間掉了下去,撲通一聲水花四濺,就此沒了影子。

  「隊長,天又不熱,你下去洗澡嗎?」

  「哈哈,才不是,我剛剛看得清楚,隊長是被貓嚇掉海的~」

  「嘖,不吉利,見到純黑的貓就會倒霉可不是說假的哦。」

  海盜們嘻嘻哈哈站在船邊看熱鬧,完全沒有緊張心理。此時風平浪靜,海上男兒誰不能游上十里。

  「小白癡!!」

  「尼克!!」

  撲通撲通,一紅一金,兩個人影同時跳下海去。

  傳說中的海妖竟然不會游泳,這件事只有海雷丁一個人知道,聽見有人喊隊長落水,鬆開皮帶火槍一個猛子扎進海裡。卡爾一直跟著尼克,卻不知道她是旱鴨子,見她掉下去一直沒露頭才害怕起來。

  地中海的海水那樣清澈透明,一串串驚慌失措的泡泡從水下升起,尼克的身影清晰可見。她明明不會游泳,卻又不甘心就這麼淹死,手腳並用揮來舞去,卻越游越往下沉。一般來說人落水後幾分鐘才會溺死,但如果不會屏息,水嗆入肺中,有可能十幾秒就死亡。看著她口鼻不停竄出水泡,兩個救援人員拚命的朝下游去。

  同時入水,海雷丁的水下功夫可比卡爾好得多了,雖然身材高大強壯,在水中卻靈活的像尾海豚,率先趕到尼克身邊,拎著她後頸襯衫向水面上浮。尼克反射性的向後抓他胳膊,海雷丁知道被纏住了兩個人都要玩完,乾脆伸手把她兩條胳膊掰脫臼了。

  「船長上來了!放繩梯!」

  一陣喧鬧忙碌,濕透了的海雷丁把尼克丟到甲板上。剛想罵上兩句,看她軟綿綿的像個麻袋,口鼻不停冒泡,知道肺裡進了水,於是攬著後腰抱起來,抬腿一個膝撞頂在她胃上。尼克趴在海雷丁腿上哇哇吐出幾口水,抖著身子嗆咳起來。

  「行了行了!能喘氣了!」

  海盜們拍手慶賀海神放人,爬上船的卡爾想去扶尼克,船長卻沒有放開的意思。

  「你身上帶了什麼?」海雷丁緊捏著尼克的肩膀,卡卡兩下給她接上胳膊。

  尼克輕輕哼了兩下沒動靜。控水上環,海雷丁都故意使了重手,估摸著她肚子和肩膀上得留下幾個青印子,知道疼才能記得。

  「你最近可沉得多了,不是吃得太好,需要減減肥吧?」

  尼克垂著腦袋不做聲,海雷丁也不理她,手探進她衣服一拽,竟拉出一件金光閃閃的內甲來,仔細一瞧,全是一枚枚金幣串成的,沉甸甸的將近有二十磅。

  「……好,要錢不要命了是吧。」

  怪不得掉進水裡連個頭也冒不上來,咕嚕咕嚕直往海底沉。海雷丁氣得尾音都哆嗦了,幾乎要把尼克脫光了狠抽一頓,好在角落裡剩下一點理智記得她是個女孩,還是帶了幾百個兄弟的隊長,不能當眾損了面子。

  「沒收了。」海雷丁抓起金甲轉身就走。

  「船長!」尼克終於開腔了,可憐巴巴看著老大的背影。雖然是個海盜頭子,海雷丁卻總喜歡穿得整潔優雅。現在那些好衣服都濕透了沾在皮膚上,糾結的肌肉線條和冷冰冰的表情,讓他凶狠野性的另一面徹底暴露出來。

  「船長……」尼克小聲央求。

  錢多了是好事,但她誰也不相信,藏來藏去不放心,最後想不如藏自己身上。海雷丁忍不住回頭掃了她一眼,不知是海水還是淚水,那雙黑眼睛裡水汪汪的,衣衫浸濕,更顯得瘦弱單薄。這個小吝嗇鬼啊,一天到晚嘴巴不停還瘦成這樣,不知道的以為他紅獅子苛刻手下呢。

  「……先存在我這裡,等你反省夠了再說。」

  海雷丁終於看不得她難得一見的可憐樣子,就此鬆口。

  懲罰是跟甲板水手一起勞動三天,卡爾跟著端水遞毛巾,心疼她在烈日下勞作,卻不知怎麼,在她一閃而過的表情裡看到一絲得意的神色。

  尼克任勞任怨的跪著擦甲板,心裡卻沒怎麼沮喪。

  果然,天下的大叔脾氣都一樣,那個表情騙過阿薩叔叔,也能騙過船長。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就在小尼克沾沾自喜騙過海雷丁,想著怎麼要回金馬甲的第二天晚上,報應終於來了。

  維克多正在給一個患嚴重眼病的水手做檢查,就聽見走廊裡某人蹬蹬蹬一溜小跑奔過來,然後很不客氣地踢開醫療室木門。

  「都出去!」

  尼克隊長大吼一聲,三個等待就診的手下極有眼力見,立刻閃出去,尼克拉起木栓鎖了門,接著脫外套鬆腰帶。

  嚇呆了的船醫這才如夢初醒,被火燙了的貓一樣炸毛跳起來往牆角躲,一邊哆嗦著手抓緊領口:「你要幹什麼!就算簽了協議,醫療室也不提供這項服務!告、告訴你!我、我在佛羅倫薩是有未婚妻的!!」

  尼克急得跳腳,抬頭看了維克多一眼:「跟你未婚妻有什麼關係?我裡面受了重傷,要死了!」

  「什麼裡面外面?我不記得你最近受過傷啊?」維克多驚魂未定,不敢過去。

  尼克小臉慘白:「昨天我落水,船長狠狠踢了我肚子一腳,今天不知怎麼,下面就流血了!止都止不住……」接著一邊繼續跟腰帶奮鬥,一邊喃喃自語計算,「斷手斷腳有賠償金的,被船長打了也算作工傷嗎?眼睛胳膊腿是十枚金幣一個,鼻子耳朵手指頭三枚一個,不知道這樣能拿到多少錢……」

  維克多捂臉蹲在地上,哀哀慘叫。

  「上帝啊,我從來沒有求過您什麼,今天,求您把她收了吧!!!」

第十三章:女性員工的權益保障

  維克多覺得自己上輩子肯定欠了尼克很多很多錢,多到連他這樣一個從心靈到臉皮都強悍至極的人也有跳海衝動。維克多想起過去,那時候他被家族除名趕出佛羅倫薩,淪落到做街頭理髮師給人刮鬍子都沒有害怕後悔過。

  可現在,他真的後悔了,後悔跟這個殺千刀的小混蛋扯上關係。

  「求你,把褲子穿好……」維克多抱頭蹲在牆角,深切哀慟自己的悲慘遭遇。

  「怎麼了,你總說什麼親身驗證科學道理的,不檢查一下?」尼克一手拎著褲子一手抓著腰帶,大大咧咧站在醫療室中間。

  「你小腹劇烈疼痛嗎?」

  「不怎麼疼,就是有點漲。」

  「不是每個月都發生一次?」

  「怎麼可能!」

  「好吧,十五歲了,這麼晚真是發育不良……」維克多抬起頭來,蔫蔫地道,「恭喜呀,你現在是個真正的女人了。」

  尼克隊長愣愣地站著,沒法從『純爺們』一下過渡到『真女人』身份。

  「初潮,是女子身體發育成熟的標誌,代表可以受孕了。以後如果運氣好,每個月都會這樣規律出血一次,持續二到七天,期間要注意衛生和保暖……」

  維克多心不在焉地背誦醫書,聲音飄渺的像在唱詩。給少女講解生理知識是母親的職責,為什麼他堂堂一個男性科學工作者要做這個?解剖一具初潮的屍體他還比較有興趣。

  尼克有點驚訝,慢慢地把腰帶繫上,輕聲喃喃:「每個月?怎麼會這樣……我以為就第一次會出血……」

  「第一次性經驗出血是處女膜破裂導致,跟這沒關係。」維克多站起來整理襯衫,皺眉道:「你知道這個,為什麼不知道經血是什……」話一問出口,他就後悔了。

  這時代喜歡幼童的變態非常多,特別是教廷裡任職的某些衣冠禽獸,一些流浪的孩子常常被一點食物勾引,帶到教堂給他們了。以卜尼法斯八世為代表,許多教皇都有這種愛好,維克多雖生於貴胄,但這些骯髒的勾當早已聽到噁心。

  還沒初潮的孩子就被糟蹋了……

  眼看著她的小臉因失血蒼白黯淡,維克多頭一次為自己口無遮攔感到抱歉。

  「咳,我是說,你的撫養人好奇怪,該教的不教,不該教的亂講……」船醫一反常態,磕磕巴巴試圖轉移話題。

  尼克繫好腰帶抬起頭來,表情沒有一絲痛苦,輕輕鬆鬆的道:「我當然知道,雖然各地行情不一樣,可處女價總是比非處高上好幾倍,不過男人都笨得很,塞塊半凝固的雞血進去,立刻就樂得掏錢,我一直以為塞拉流血也是在假裝處呢。」

  小奸商眼睛裡露出點狡獪神色,顯然對這高明的欺騙招數非常得意,轉眼想起自己,又有點發愁:「可是每個月都這樣,好耽誤事啊,萬一碰上難啃的骨頭就糟了……還有賠償金……」

  這邊精明的尼克隊長把帳算得辟啪作響,那頭維克多已經全身發抖。

  「滾……」

  「啊?」

  「我說,你給我滾出去!!!!!!!!!!!!」

  嗖嗖作響的銀刀從木門裡飛出來,一個骷髏頭在牆壁上砸成兩塊,尼克抱頭鼠竄,不知道哪句話惹惱了船醫,讓他怒成這樣。

  莫名其妙從醫療室裡出來,尼克決定去找船長。原因弄清楚了,但賠償金還是得去要,畢竟這件麻煩事是船長踢了她一腳才發生的,尼克想,要是不挨踢,說不定一輩子都不來呢。

  敲開橡木門,見長桌上放著她的金馬甲,尼克不由自主被金子吸引過去。

  海雷丁一愣,好像聞到什麼氣味,接著眉頭就皺起來。尼克從小看慣人臉色,知道這是不高興的意思,心下有點奇怪,她不過是出了點毛病,怎麼就人厭鬼棄了?於是決定先下手為強,佔了理再說。

  「船長,你要對我負責。」

  「負什麼?」海雷丁覺得自己幻聽了。

  尼克理直氣壯:「你昨天踢了我一腳,今天我就那個……生病了。」她想船長見多識廣,宮殿裡也有不少女人,為了賠償順利到手,還是不要詳細解釋為妙。

  「契約有附屬條款,缺胳膊斷腿都有賠償金的。」

  海雷丁手一緊,馬甲上的幾個金幣硬生生彎成直角。

  看著男人十指骨節卡卡作響,尼克心驚了一下,論武力,她在巔峰狀態也不輸給船長,可是現在正不舒服,獅子嘴裡謀食,是不是有點大意了?於是聲音小了一點:

  「那個,其實就是輕傷,按照瞎眼斷指算也可以的……」

  「所以,因為我昨天踢你一腳,今天你就來了初潮,然後來跟我要賠償金?」

  海雷丁一字一句的問,看起來是在笑,可面皮發青,嘴角繃緊,顯然是讓她氣得快腦溢血了。

  「呃,你怎麼知道……」尼克有點心虛了,小心翼翼嚥下口水。

  「哦呀,我們的尼克隊長,沒聽說過自家船長有個特殊的本事?從海風裡就能嗅到天氣變化,見一個人聞聞就知道他值多少錢。」海雷丁冰藍色的眼睛瞇起來,像獅子在打量獵物,「你身上的氣味隔著十米我就聞到了,還敢跟我說『生了病』?」

  他笑得越是親切,越是怕人,尼克感覺到危險,不自覺的退了半步,馬上就想扭頭落跑,「那個,這件事以後再商量吧,快吃晚飯了……」

  海雷丁剛剛讓這個無恥的小奸商氣到發昏,可他畢竟是混了十幾年的老江湖,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什麼樣的事沒經歷過,怒氣過去,立刻冷靜下來,面色一寒站起來,口氣便如冰霜一般:

  「給我站住。既然你提到了,那我也好好給你算筆帳。第一,你工作的時候心不在焉,落水是我撈上來的,一條命,算多少錢?」

  他向前踏了一步,氣息像頭極端危險的猛獸:「第二,你是個丫頭片子,我不計較身份留下你,前提是不影響生意。現在你開始流經血,每個月都得休息,船隊要影響多少買賣?這筆損失怎麼算?」

  尼克被他的氣勢嚇倒呆了,退後再退後,一直退到門板前,海雷丁居高臨下,一手撐在她耳邊,一手握在她細細的脖子上,聲音暗沉,浮動著難以言喻的危險信息:「小兔崽子,還敢跟我要賠償,你要是跟野男人混出孩子來,難道也要我負責?!」

  尼克被海雷丁圈在懷裡,聞見他身上有一種淡淡的鐵銹味,那是鮮血和烈酒混合的男人氣息。她好像第一次發現船長的肩膀這麼寬,結實強健的胳膊能輕易擰斷人脖頸。

  手,不自覺的就伸到大腿,想要拔出匕首。

  海雷丁鬆開尼克的脖子,輕輕拍了拍她臉頰,柔聲道:「你現在每個月拿三十枚金幣,真是剛剛好,以後來幾天經血就扣幾枚,從今天算起。」

  尼克失魂落魄的從船長室出來,暈乎乎下了船艙,在自己的房間前突然蹦出個人來,卡爾一臉焦急擔心,也忘了『不嘮叨不糾纏』的自我要求,撲上來就問:

  「你怎麼了?臉色好難看。剛剛有人告訴我你去過醫生那裡,是不是生病了?哪裡難受嗎?要是落水感冒就糟了,說不定會轉成肺炎……」

  尼克望著他那顆金光耀眼的腦袋,越發沮喪了。屋漏偏逢連夜雨,金馬甲沒有要回來,反倒扣了薪水。怪不得兄弟們都說女人經血最邪惡,現在她自產自銷,果真是倒霉透頂。

  哎……

  卡爾還想就肺炎的滅絕性攻擊做詳細闡述,尼克充耳不聞,搖搖晃晃開門進屋,一頭紮在床上做挺屍狀。

  這一覺一直睡到第二天天亮,昨天打擊太大,晚飯都忘了吃,尼克是被餓醒的。翻身睜眼,只見床邊坐著一頭大型金毛尋回犬,面帶微笑眼圈微紅,那笑容裡又是激動又是感慨,十足像在女兒婚禮上哭泣的父親。

  「你終於長大了。」卡爾無限溫柔看著她說。

  尼克讓他嚇得毛骨悚然,還以為自己一夜之間變了形,趕緊順著頭頂往下一通亂摸,除了胸口有點脹痛,其他沒任何變化。

  「你又發什麼神經?」尼克掀毯子準備下床,才發現她蓋了兩層。這春夏之交,一張毯子都讓人冒汗,怪不得夢裡捂得她透不過氣。

  「船醫說要注意保暖。」卡爾站起身來,「我讓廚房給你留了飯,還溫在灶上,你再躺一會兒,我去給你拿來。」

  尼克炸了毛的貓一樣跳起來擺手:「不不!你別這樣,我會消化不良的!!」這一動彈才覺得兩腿間潮濕粘膩,難受的緊,低頭一看,果然褲子和床單一灘驚人血漬。尼克立馬想起扣工錢的事,接著就喪氣了。

  倒了霉的經血,一大早就纏上她,而且這又不是傷口,沒法裹沒法包的,怎麼處理啊?乾脆……

  卡爾拿出乾淨衣服和床單:「我出去,你先換衣服吧。」

  尼克看了一眼,也不接,跳下床開了雜物箱子亂翻。小錢幣,形狀不合適;鵝卵石,好像太硬了;嗯,這個木頭士兵倒是挺合適……

  「尼克?」

  「別吵,換了新的還要弄髒,我先找個東西堵上。」尼克掂量著這個撿來的破玩具,猜測能否塞得進去。

  無知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無知還想像力豐富的蠻幹。看見她翻出來的東西,卡爾臉都綠了,一股腦給她澤回箱子,急急道:「這不行,船醫說必須要衛生。」

  「切,你信他,他還說人可能和猴子同宗呢。」尼克不屑。

  「別的不信,健康的事要信!」卡爾堅持。

  尼克站起來,感覺一道溫熱順著大腿往下流,恨恨的道:「那你說怎麼辦?我脫了褲子站著讓它淌啊?」

  「船醫說,一般、一般女子都是用……」卡爾的俊臉唰一下變了色,紅的簡直要滴下血來。別開頭不敢看她。猶猶豫豫拿出一個布包,連話都不會說了:

  「這……我也沒見過……就想著弄……你先湊、湊合……」

  尼克接過來打開,只見十幾條長長的白布軟墊並排疊在一起,戳戳,軟綿綿的。

  「維……克多……他說……用繩子……就不會掉……」卡爾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往頭上湧,咬牙堅持說完使用方法,窘的幾乎要暈倒了。

  尼克拿起一個軟墊仔細看了看,針腳很亂,一看就是新手,棉花還在外面露著。船上碰巧有幾十包埃及長絨棉的貨,這不稀罕,可外面裹的白布是很新的細亞麻布,一條條撕開拼起來的。她手裡的這個,明顯是由一隻袖子改造的。

  「卡爾,你把自己的新衣服撕了?」

  海上淡水稀有,飲用都要節省,更別說用來洗衣了。船員要不然就髒著,要不然就買幾套換穿,等上了岸再一起洗。尼克記得這個料子,她買了兩件新襯衫給金毛做『餞別禮』,慶賀他終於不用吃她喝她,改賺船長的薪水。

  尼克這才注意,卡爾身上是他最舊的一件襯衫,反覆洗得都脫線掉色了。眼圈紅通通的,也不一定是他哭得,可能是通宵熬夜做不熟悉的針線活計。

  「我知道……不恭敬……可醫生說……必須用乾淨的……沒辦法……對不起……委屈你……」

  卡爾再也呆不下去了,紅著臉轉身開門就走。他身材高大,窘得忘記彎腰,一頭就撞到低矮的門框上,也覺不出疼,捂著腦門關上門,匆匆往廚房跑。

  尼克呆呆站了一會兒,覺得血都快流到地板上了,才脫下血衣擦擦腿,找了根繩子把棉墊捆在腰上。

  真軟。

  肚子餓。可是她知道,一會兒就有人拿吃的來。

  真好。

  不知為什麼,船隊停業了三天,官方通知是最近風向不好,海流混亂。

  不過私下裡也有一種說法流傳,尼克隊長生病了,而且這病來的奇怪。前一天落水撈上來還活蹦亂跳的,誰知道那天晚上去船長室呆了一會兒,出來臉色就白了,連晚飯都沒吃,夾著腿溜回自己房間,三天沒出屋門。

  更有值夜的水手宣稱,曾經半夜看見卡爾副隊長從尼克隊長房間裡出來,偷偷往海裡澤東西,似乎是沾了血的繃帶。

  誰都不敢斷言那個晚上船長室裡發生了什麼,因為那是只有船長和尼克隊長兩個人的單獨『談話』。

  謠言悄悄流傳,海盜們看向船長的眼光,更增加了一層莫名畏懼。

  尼克躺了三天。

  其實她肚子並不疼,也不是虛脫無力。出來混這麼久,就算受了重傷也一樣得爬起來找東西吃,這點不痛不癢的算什麼。

  尼克是心疼。

  她流著的哪裡是血,是金子啊金子!一天一枚,不動不驚的就沒影了,想起這件事,尼克心疼的簡直吃不下……不,是要多吃一碗飯。

  而且不知怎麼,她也不太想出門。

  卡爾說她『長大了』,維克多說她是『女人』了,尼克知道自己性別,但從來沒仔細想過這會帶來什麼。在尼克眼裡,女人是一種柔弱膽小的動物,有著飽滿的胸脯和屁股,腰肢柔軟聲音嬌嫩,連把刀子都不敢拿,和她完全不是一種生物。

  人們對女人的態度也很奇怪,喜歡她們,同時又鄙視她們。一刻也缺不了,但說起她們又一副厭惡的語氣,□、賤人、娼婦、妖精……

  她們是母親,也是情人,神聖與墮落同在。

  出海的船都喜歡用女性命名,海妖、伊麗莎白、維納斯,可他們從來不歡迎女人上船,對女人的經血更是避之不及。

  尼克沒做好準備,也沒想過自己變成女人會怎樣。維克多不想搭理她了,船長也是一副疏離的樣子,卡爾更是覺得她嬌貴脆弱到最好供起來。

  所有人都覺得她的成長會帶來麻煩,連尼克自己也這樣認為。

  「妮妮,你要是個男孩子該多好……」

  尼克突然想起,小時候阿薩叔叔偶爾會這麼說。他很疼她,不管吃用,最好的東西總先給她。他也喜歡笑著看她穿小裙子,在屋裡轉來轉去模仿女人們跳舞。阿薩像珍寶一樣寵愛她,但只是非常偶爾,聽到遠方傳來某些消息的時候,他的神色就會有點落寞。

  「是男孩子,就能回去跟他們……」

  尼克扯起毯子把頭蒙上。

  阿薩教給她識字,教導她禮儀,但他沒說過女人會流經血,破處的時候很疼,肚子餓比腿被打斷了都難受,也沒說過世上有這麼多壞人,壞到想都想不到的地步。

  最後那一天,離開的時候,他只教給她:

  「活下去。」




作者: darkwings7070    時間: 2013-1-14 05:27 PM

本帖最後由 darkwings7070 於 2013-1-15 04:19 PM 編輯

第十四章:不會游泳的海盜

  尼克隊長病癒出山,勇猛如故。

  關於他和船長的特殊關係暗地裡傳得沸沸揚揚,海盜們都以為船長會因此更加寵愛這個少年,誰知海雷丁卻一改往日的親切和藹,再也不會笑著把自己面前的主菜和好酒推讓到尼克面前,一副冷口冷面的疏離態度。

  於是傳言從『他們發生了關係』漸漸演變成『船長想發生關係,尼克隊長抵死不從結果受傷,從此失寵』。

  身材纖弱嬌小,性格卻絕對爺們的尼克隊長怎樣堅持不從,船長如何暴怒,把他胳膊反擰到背後,撕開襯衫摁在船長室的長桌上,少年白皙的背脊在狂風暴雨下顫抖,鮮血順著大腿一路流到腳踝……

  過程傳得有鼻子有眼,每個細節都栩栩如生,彷彿親眼所見一樣。實際上尼克隊長從來不打赤膊,他的背是黑是白也沒人知道。只不過海上生活枯燥無聊又沒女人,僅有的禁斷談資比朗姆酒更讓海盜們神經興奮。

  就這樣,被奸商敲詐(未果)的船長大人,又莫名其妙背了個黑鍋。

  其實海雷丁並沒再繼續生氣。他混道上多少年了,怎麼會跟個黃毛小丫頭計較?只不過是想通一件事,那就是帶孩子跟養寵物一樣,不能慣,一慣就要出毛病。

  海雷丁本以為呆呼呼的尼克是個很乖的手下,人前不說話,從不出風頭,混在他那群惡形惡狀的手下裡根本找不出來。老實聽話又能幹的下屬是所有老闆的最愛,海雷丁也因此很器重尼克,甚至寵著她。

  但問題是慢慢浮現出來的,尼克並不像別的手下一樣定了型,明顯還帶著小孩子脾氣。對她好,她就順桿子往上爬;寵著她,她就敢騎到自己頭上。特別是對金錢的態度,簡直無恥奸詐到把人氣出腦溢血。

  海雷丁徹底明白了,對這傢伙就應該胡蘿蔔加大棒,恩威並施才壓得住。

  另外,還有一個問題亟待解決……

  尼克光著腳坐在高高的桅桿上出神,說得好聽叫思考人生道路,不好聽就是發呆。卡爾紅著臉看那對精緻的小腳丫一前一後擺來擺去,很想讓她把鞋襪穿好了,又怕嘮叨太多被討厭。正糾結的時候,海雷丁走了過來,抬頭朝發呆的人吆喝:

  「下來!」

  尼克一挺身從桅桿上跳到海雷丁面前,乖乖抬手觸額行禮:「船長。」

  「鐮刀給我。」海雷丁伸手,尼克從背後抽出來上繳。

  「匕首。」一把,兩把。

  尼克很聽話,知道最近老闆不待見她,不小心一點這個高薪職位說不定就打了水漂。

  海雷丁把武器放到旁邊木桶上,抓著尼克的胳膊往船舷走,抬手乾脆一澤,直接把她丟進海裡。

  卡爾大驚失色,衝過去就要往下跳。

  「旁邊看著。」海雷丁淡淡的道,「一次救得了,你能一輩子跟著她不眨眼?當海盜的不會游泳,沒得讓人笑掉大牙。」一邊說,一邊慢條斯理的脫衣服。

  尼克身上沒有負重,拚命撲騰,勉強冒出海面一下,又沉下去喝水。海雷丁脫掉襯衫靴子,赤膊從船上紮下去,游到尼克身後托了她一把。尼克浮出水面使勁吸了口氣,海雷丁又鬆手讓她沉下去。來回幾次,尼克灌了一肚子海水,趁著上浮趕緊求饒:

  「船長!咳咳……我知道錯了……咳……」

  「嗯,知錯就改才是好孩子。」海雷丁抓著她後領,終於露出幾天未見的笑容,「好好學,會游了就把金甲還給你。」一鬆手又讓她沉下去。

  他也不講要領,海邊長大的孩子都沒上過游泳課,憑自己感覺摸索學是最快最好。而且在這樣性命攸關的時刻,人更會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潛力。

  海雷丁悠哉悠哉踩著水,尼克卻快覺得自己快死了,鼻子眼睛裡都是水,拚命掙出水面,撐不了兩三秒又會下沉。卡爾抓著船舷往下看,心疼又幫不上忙,快急瘋了,可他在這船上沒有立場反駁船長,心裡也知道尼克學會游泳對她更安全。

  尼克體力一般,在冷水裡掙扎了一會兒腿就抽筋了,海雷丁見她動作歪歪斜斜,游過去攬在懷裡給她正筋。尼克不顧一切攀上去,死死摟住海雷丁的脖子不鬆手。

  「咳咳!我不行了……真不行了……嗚嗚……船長船長……」

  人之將死,什麼自尊臉皮都可以不要。

  尼克不怕死,可扛不住這麼死去活來的折騰,嗓子啞了,眼圈也紅了,紮在海雷丁頸窩裡嗚嗚懇求,聲音跟受了虐待的小貓似的。海雷丁拍了拍她的背以示鼓勵,心想這孩子瘦的厲害,背後兩片蝴蝶骨都戳手心了。

  「再不敢了,上船吧?」尼克抬頭,烏溜溜的眼睛裡滿是可憐。

  兩個人臉對著臉,海雷丁看了她一會兒,笑罵:「還騙人,上次我不理你,你還裝上癮了?」接著就把她往下扯。

  尼克立刻收了淚,八爪魚一樣纏住了船長死活不肯撒手,心裡奇怪這招怎麼突然就不管用了。海雷丁裸著精壯的上身,兩個人只隔了一層濕透的襯衫,肉貼著肉傳遞體溫。四肢相纏廝打揪扯,暗暗生出一絲曖昧來。

  當然遲鈍的小尼克什麼也沒感覺到,海水冰冷,船長身上的體溫就代表活路。海雷丁好不容易把她拽下來,使勁往遠處一推,尼克又無憑無依了。喝了兩口水,尼克身子一挺冒出水面,改向船上求救:

  「卡爾!卡爾!!」

  主人這般殷切召喚,金毛尋回犬立刻熱血沸騰了,踢掉靴子準備跳海營救。海雷丁大怒,當著他面就敢叫別人,真是欠抽,直接吼了卡爾一句:「敢下來,等著走人!」

  紅獅子言出必踐相當有名,真抗了他的命令,絕對沒有講情餘地。卡爾僵在當地,雙拳握到關節發白,他知道要是丟了這份工,尼克是絕對不會跟他走的。

  徹底沒辦法了,尼克沉沉浮浮,揮舞四肢可勁撲騰。

  日頭漸漸西斜,海雷丁極有耐心,重複著托起來丟下去,等尼克體力耗得差不多,就抱一會兒讓她歇歇,然後繼續斯巴達教程。堪堪折騰了近兩個小時,尼克還是沒大長進,頂多能在水面上堅持一兩分鐘。

  從海水裡仰望天空,是一種純淨到難以置信的湛藍,魚群像鳥兒一樣從天空飛翔而過,世界安靜的讓人心跳都緩慢下來。四肢冰冷,腳趾全都麻木了。尼克停止掙扎,讓水從口鼻中灌進去。

  海雷丁等了一會兒,見她始終沒浮上來,立刻翻身扎進水裡。只見那雙漆黑的眼睛怔怔看著天空,四肢攤開,就那麼目無表情的靜靜往海底沉。海雷丁心裡咯登一下,猛竄過去把她抓住。尼克也不像以往碰到他就死命糾纏,軟軟的跟沒知覺一樣,任由他拖著往海面游。

  海雷丁緊張了,浮上海面就把她攬在懷裡,摸脖頸血管。尼克把頭靠在他肩膀上,慢慢的找好了位置……
  脈搏很正常,海雷丁正奇怪她怎麼突然就不動了,肩膀突然一下刺痛,尼克像頭飢餓的小獸,吭哧一口惡狠狠咬在他肩頭肌肉上。

  「小混蛋!鬆口!!」海雷丁掐著她下頜掰開,一個極深的牙印已經印在肩頭,呼呼冒血。尼克舔舔嘴唇,滿意極了。

  受了傷在海裡游泳是件非常不明智的事,有時候一丁點血就會勾來一群飢餓的鯊魚。海雷丁氣得兩眼冒火,但被狗咬了總不能再反咬回去,只能拖著她上船。

  卡爾早準備好毯子,撲上來捲起尼克抱在懷裡,那架勢是拚命也不讓人動她了。海雷丁本想再給尼克一腳,這麼看搶也沒意思,吩咐看熱鬧的廚子:「特裡奧,去燒碗熱湯,多放胡椒。」抓起襯衫回自己房間處理傷口。

  胡椒是東印度運來的高價香料,有時候是當作珍貴藥物用的。如果不是船長命令,廚師也不敢隨意使用。

  尼克報復成功,卻也累得幾近虛脫,四肢都沒感覺了。卡爾扶著她在船舷吐了一通水,又回房燒熱水擦手燙腳,一碗特濃胡椒湯灌下去,嗆得咳嗽連連的尼克才覺得靈魂歸位。

  「牙口真好。」

  維克多欣賞著海雷丁肩膀上那圈又圓又深的小牙印,嘖嘖稱讚:「恆牙整整齊齊,兩顆小犬牙,還沒長智齒。」

  海雷丁早就習慣了船醫神經兮兮的職業病,自己拿起酒精瓶往傷口倒:「我沒叫你來。」

  「咬傷創口容易患破傷風,特別是野生動物咬的,您不想突然得個尼克狂犬病之類的惡疾吧。」維克多用銀鑷子夾棉花沾了酒精,扯開傷口使勁往深處擦。

  「野生動物?呵……」海雷丁嘴角勾起一個邪惡的弧線,語氣滿是征服的慾望,「我遲早要她馴服成家養。」

  事實證明,天才都是有缺陷的,武功天分高不代表游泳天分一樣高。海雷丁鍥而不捨的抓著尼克泡了好幾天海水,她依然只會吐著泡泡咕嚕咕嚕往下沉。到了後來,尼克已經到了見船長而色變,繼而拔腿逃竄的地步了,海雷丁不得不出承懧,世界上有種人大概是一輩子也學不會游泳。

  歷時一個月,海妖號返回阿爾及爾。

  剛靠岸,尼克就和眾多急色攻心的海盜一起直奔美杜莎酒館,不負爺們本色,在眾目睽睽之下拉著塞拉回家『好好睡了一覺』。

  登陸後的三天默認是自由時間,除非有緊急事件,船長是不會發召集令的。但尼克的假期只持續了半天,第二天剛睡醒,就有手下來通知她去宮殿。船長的命令不能違抗,尼克只能心不甘情不願的往山上走。

  海雷丁聽到會客室外面有動靜,等了半天還不見人,揚聲招呼:「磨蹭什麼呢,進來。」

  尼克掀開薄紗,一步一頓蹭著走進來,就是不肯靠近海雷丁的軟榻。她想浴室裡的池子深得很,只怕船長不懷好意,要抓住她進去繼續學喝水。

  小動物警惕性十足,海雷丁決定放出誘餌,伸臂把面前精緻的銀盒打開一推:「巴司蒂亞餡派,我剛從蘇丹那裡弄到個新廚子。」

  北非有一句老話:世界上的人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吃過巴司蒂亞餡派的人,另一種是沒吃過這種餡派的可憐人兒。那銀盒裡盛著一整塊金燦燦熱騰騰的宮廷餡餅,細砂糖在表面灑出可愛的圖案,半透明酥皮下甚至能看見五光十色的飽滿餡料。

  尼克的眼睛立刻就直了。

  「吃吧,吃完再說幹什麼。」

  按照海雷丁對尼克的瞭解,這傢伙向來是空著肚子上山,然後連吃帶拿滿載而歸。尼克果然餓了,終於在這誘人的誘餌面前繳械投降,匆匆把餡派塞進嘴裡大快朵頤。

  看她吃的心滿意足毫無戒備,海雷丁忍不住出言戲弄:「蘇丹的廚子還很擅長調製迷藥,專門讓不肯聽話的女人順從。」

  「咳咳!!!呃嗯……」尼克果然噎到了。悲憤的瞪了罪魁禍首一眼,對方正懶洋洋的斜倚在軟榻裡,笑得得意又邪惡。

  吃完餡派擦擦手,又喝了一杯加蜂蜜的酸棗汁,尼克也沒覺得有什麼異樣。她心想這裡送毛巾的侍女都比塞拉美貌,自己這副發育不良的幼兒身材,當然不會讓船長有喂迷藥的興趣。

  海雷丁問:「吃飽喝足了?」

  尼克點頭。

  海雷丁坐正了一點,命令道:「那就開始幹正事吧。靠近點,把頭巾摘下來,頭髮鬆開。」

  「啊?」尼克不解。

  「摘頭巾。」海雷丁重複,「不是讓你脫光。不過話說回來,就是我下了這命令,你也必須立刻服從。」

  「哦……」尼克乖乖摘了頭巾,把綁頭髮的繩子鬆開。拿高薪的職位表面風光,實際上卻有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辛苦。她的情況是老闆反覆無常,時常心血來潮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可契約書卻清楚明白寫著必須聽從他的任何指令。

  海雷丁目光一瞬不瞬打量著尼克,本以為散開長髮會更像個女孩兒,但她那把栗色頭髮一看就是長期營養不良,加上風吹日曬,亂糟糟的毫無光澤。

  「把臉弄乾淨點。」海雷丁繼續命令。

  尼克伸出袖子擦擦臉,把剛剛吃餡派留在嘴角的油漬抹掉,可鼻子上還有一道黑灰,整張臉灰撲撲的看不出原色。劣質襯衫和帆布褲子鬆鬆垮垮穿在身上,洗得雖乾淨,但那質料脫下來可以直接當抹布了。

  大部分海盜比她更不講究,平常看習慣了不覺得突兀,可有這華麗的宮殿背景作對比,又用最挑剔的眼光審視,就顯得十分落魄。

  海雷丁皺眉:「你洗澡從來不洗臉嗎?手裡捧個破盆子,就跟城牆底下的小乞丐沒任何區別。拿三十枚金幣的薪水,怎麼連件整齊衣服都沒有?」

  「這樣穿舒服……」尼克不自在的摸摸鼻子,結果那道黑灰被抹得更開了。

  海雷丁心想她時常溜進自己浴室裡洗澡,並不是天生邋遢,可這外面的一層皮,就沒見她弄整潔過。卡爾追著收拾,轉眼她又不知在哪兒蹭一鼻子灰。

  「行了,完全不合格。」海雷丁皺眉歎氣,這傢伙跟著他這麼久了,還時常被沒見過的人當做跟班雜役。一句話,帶出去丟人。

  「啊!船長,我沒做錯事,別再扣薪水了!」尼克急得直上火,她不知最近走什麼背運,總是惹船長生氣,最後還都是以失財了結。

  海雷丁不理她,拍手叫人:「法蒂瑪,莉莉絲。」

  層層白紗後轉出兩個輕盈多姿的絕色女子,漆黑發亮的卷髮長及腰肢,淡棕色皮膚完美無暇。波斯美人慣有的深邃眼瞳如夢如幻,薄紗覆面,卻更顯得神秘動人。

  尼克正看得出神,海雷丁吩咐:「把她這頭亂七八糟的長毛弄清爽,從上到下洗乾淨,換身好衣服再帶過來。」

  二女笑著應了,一人一邊挾住尼克胳膊,連拉帶拽往裡拖。尼克微微一掙,便覺得碰到一團豐滿酥軟,立刻就給麻翻了,踩在雲團上一樣暈陶陶的被拖過走廊,帶到大浴室裡重新做人。

  純金龍頭滾滾噴出熱水,地板上馬賽克拼成的海豚圖案在熱氣中若隱若現。兩位美女也不羞澀,捲起袖子就來脫尼克衣裳。尼克一縮身子,趕緊說:「不方便,我自己洗就成。」

  叫法蒂瑪的女子摘下面紗,溫柔笑道:「沒關係,我們兩個是知道的。」

  活潑年輕一點的莉莉絲跟著說:「你自己洗,若是大人不滿意,我們兩個要受罰。尼克隊長,你就發發善心幫個忙吧。」 說罷眨眨眼睛,濃密捲翹的睫毛如蝶翼紛飛。

  尼克隊長當場給這蝴蝶扇暈了,三下五除二被扒了個精光,摁在水塌上享受聞所未聞的豪華服務。只可惜最難消受美人恩,看見她們倆用的東西,尼克立刻心驚肉跳。

  「那是、那是果汁?」

  「嗯啊,酸橙軟化皮膚很有用哦。」莉莉絲歡快的在銅盆裡注滿新鮮果汁。

  「別動,先把頭髮濕一濕。」法蒂瑪溫柔的把尼克的腦袋摁下去,一手提起銀壺,把乳白色的液體傾倒在她頭髮上。

  「啊!是牛奶!浪費食物要遭雷劈的,這怎麼能……」尼克還沒說完,莉莉絲就奔過來拉起她幾縷頭髮,搖頭皺眉:「曬得這麼厲害,都乾枯分叉了,加幾隻蛋清吧?」

  法蒂瑪立刻表示贊同,又倒進一罐蜂蜜,不由分說把尼克的腦袋泡進去。接著是一品脫三枚銀幣的橄欖油,讓頭髮潤澤順滑;半盎司兩枚金幣的沒藥樹脂,減輕傷疤淤痕;半盎司六枚金幣的杏仁香膏,讓皮膚柔軟細嫩……

  尼克被允許穿上衣服的時候,心疼的肝兒都在顫抖。絲綢料子涼颼颼滑溜溜掛不住身,穿了好像沒穿,難受的她走路都彆扭。回到會客室的時候太陽都快落山了,尼克進屋就忍不住問:「船長,你供養這麼多後宮,到底要花多少錢?」

  「除去僕役就兩個人,也沒多少。」海雷丁笑答,「當然比你包的那個多破費點。」

  尼克心中稍作合計,僅護膚一項,臉色就慘白下來:「這不是花錢如流水,根本就是瀑布,瀑布!」

  海雷丁攤手,做了個無奈表情:「沒辦法,有些禮物拒絕了會駁人面子。」

  「送點便宜的不行,不都一樣是洗臉梳頭……」尼克小聲嘟囔。

  「你會錯意了,禮物是指別人送我的女人。」海雷丁擺手示意終止這個話題,朝尼克抬抬下巴,「徹底洗乾淨了?站到亮光裡來,讓我再看看。」

  尼克走到落地窗前,讓夕陽的餘暉撒在她身上。

  鵝蛋臉端正秀麗,膚色瑩白,脖頸修長。

  實話說長得不錯,可也不是驚為天人的美貌。

  海雷丁冷靜的審視著,這相貌裡只有一種特點讓人難忘——天生的優雅。

  從眉弓到下頜,每一條弧線都恰到好處,五官並不很深邃,卻足夠精緻。這種精緻不是浮誇的炫耀,而是骨子裡帶的恬淡傲氣,是許多代血親的產物。像貴重的瓷器一樣,得之不易,卻一觸即碎。優雅又脆弱。

  「會說法語嗎?」海雷丁問。

  「會一點。」

  「跳舞呢?」

  「見過別人跳。」

  海雷丁點點頭,下達了最後的命令:「從現在開始,你一步也不許離開宮殿。每句話都必須使用法語,維克多會交給你禮儀和舞蹈。裁縫明天就到,裙子是你唯一的衣裳。」

第十五章:法語和裙子

  「一二三四,轉,二二三四,轉,注意腰部姿勢,一定要輕盈嫻雅。別低頭看腳,看著我的臉,目光要溫柔,溫柔明白嗎?就像一塊將要融化的杏仁奶油,有著絲綢的光澤,柔滑,細膩……」

  維克多盡自己所能講解舞蹈要領,結果收到懷裡的小人兒一個豺狼般兇惡的眼神。

  尼克餓得兩眼放綠光,惡狠狠道:「你再用吃的東西做比喻,我踩斷你的腳趾頭。」

  維克多謹慎的把腿收回一點,「你拆了我也沒用,船長說了,今天中午你學不會這一節,就沒有飯吃。」

  尼克推開船醫,衝到他的工作台一通亂翻,從放手術器具的小木箱一直摸到頭骨模型裡,也沒發現他私藏的點心。

  「別找了,全沒收了,連餅乾渣都沒剩下。」維克多同情的看著她,「反抗船長是沒有用的,你就乖乖從了吧。」

  尼克絕望的捂肚子蹲下,裙擺死氣沉沉的拖在地上,「結盟就結盟,幹嘛非要我跟著去法國!」接著忿忿的盯著維克多,「你法語說得好又會跳舞,為什麼不帶你去?!」

  維克多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襯衫,動作惆悵而瀟灑,「顯然,我是個不容置疑的、才貌兼備、世所罕有的美男子。但法王弗朗索瓦一世的邀請函上寫的是:『海雷丁閣下及其伴侶』,私下裡玩玩無所謂,這樣正式的宮廷宴會,帶個男人去顯然有點驚世駭俗。」

  「哎……」一聲長歎,尼克徹底沒轍了。

  同為歐洲天主教大國,西班牙和法國領土相接,各種利益衝突非常激烈。年輕的西班牙國王查理五世作為哈布斯堡王朝皇室聯姻的最終產物,在二十歲即位時,就從祖上繼承了卡斯蒂利亞、阿拉貢、納瓦拉、西西里、撒丁、以及整個北美的統治權,新大陸的金銀財寶源源不斷注入西班牙,雄心勃勃的查理五世大有一統地中海的氣勢。

  法國和西班牙爭奪瓜分意大利的鬥爭已經持續二十年了,一直勢均力敵,但自從去年查理五世登基後,風就偏向了西班牙。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朋友,處於下風的法蘭西不得不降下身段,打算跟北非海盜結盟共同抵抗西班牙。

  「話說回來,船長早就想利用這一對的矛盾了吧,法國船一直不讓我們動呢。」

  「是這樣沒錯,他是個少有的有遠見卓識的男人。」維克多頓了頓,他知道海雷丁出身很低,但在操縱時事上的精明手腕,任何一個貴族政客都遠遠比不上。機會是自己創造的,海雷丁頻頻給出交好暗示,法王才就此下定決心。

  維克多冷冷審視著蹲在地板上的尼克,比起上層社會的名媛淑女,她當然是個語言粗魯、舉止放肆的小混蛋,但那種天生的氣質,可能才是船長選擇她跟隨的理由。

  「你盯著我看什麼?穿裙子那麼可笑嗎?」尼克抬頭問。

  「沒什麼,你不覺得,我們兩個有點像。」

  「一點也不像,我是黑眼睛,你眼珠淡得跟玻璃球似的。」

  「不是說相貌。」維克多把她拉起來,並排站在糾正舞蹈姿勢的大鏡子前,「瞧,膚色比常人更白,且不易曬黑,體型偏瘦,骨骼纖細修長,有點病態。」維克多拉開自己的袖子,露出比一般男人都細白的手腕,半透明的皮膚下能清楚看到一條條青色血管。尼克低頭看自己的胳膊,果然也是這樣。

  「這又怎麼了?」

  「這種體表特徵,以前我在佛羅倫薩的時候常見。」維克多頓了頓,「據我所知,多是近親結婚的產物。比如我母親和我父親是表兄妹,祖母和祖父是侄女跟舅舅,再往上追溯,基本都能扯上關係。」

  「很奇怪嗎?」尼克無所謂道,「又不是什麼稀罕事,我聽說埃及法老都是兄妹結婚,而且賽馬和獵狗都要血親,產下的小仔兒才最純最好呢。」

  「你知道從多少賽馬和獵狗才能篩選出一隻?血親結合,後代可能有超群的能力,但畸形和病態發生率也更高。看看西班牙的查理五世,哈布斯堡王朝最喜歡用親戚聯姻擴大版圖,他母親胡安娜女王是個瘋子,父親早亡,他自己還算運氣,神智正常,只有個合不攏的突下巴。我們家呢,我堂舅有過兩個雙胞胎兒子,一個是巨人,一個是侏儒。」

  「呀,那兩兄弟一起出門,肯定很扎眼。」

  「呵呵,他們倆已經沒有一起出門的機會啦……」維克多神經質的笑了,「不到五歲就給私下淹死埋了,家醜不可外揚。我去墓地裡把屍體挖出來切開一看,骨頭都是扭曲的。」他摘下眼鏡擦了擦,淡色瞳孔熠熠生輝,「家族墓地是個好地方,總有稀奇古怪的屍體供我探索。話說回來,這也是我興趣的起源呢,一個同時存在瘋子、傻子、藝術家和詩人的家族,嘖嘖,豐富多彩。」

  「美第奇是佛羅倫薩最大的貴族,維克多,怪不得你還能四肢健全的在這裡跳舞。」尼克看著他淺灰色的眼珠,「要是生在普通人家,早就被宗教法庭絞死或者燒死了。」

  「這就是特權階級嘛,雖然最後我也被族譜除名趕出來。」維克多笑了笑,「所謂貴族,就是一群即將腐朽還洋洋自得的屍骸,但就是這群屍骸,決定絕大多數人的命運。來吧,想吃飯就好好裝,法國宮廷大餐可是很有名的哦。你對舞蹈的動作領悟很有天分,就是表情差得遠。」

  「不就是笑麼,我又不是不會。」尼克小聲嘟囔。

  「笑,是一門深厚的學問。」維克多搖搖手指,「一位貴族淑女的笑容,應該優雅、溫柔、親切,但同時,又必須透漏出血統的高傲,淡淡的疏離,蔑視一切的氣度。來,你按照我說的要點笑一下。」

  尼克抖擻精神,盡最大的努力朝維克多做了個表情。

  船醫湊近她的小臉兒仔細觀察一番,下了評語:「面部肌肉痙攣,目光散亂歪斜,恭喜,你成功表現出了典型的中風症狀。」

  成卷的華貴天鵝絨、綢緞、毛皮鋪了一地,裝飾著金屬亮片和刺繡的小羊皮舞鞋一字排開,從歐洲遠道請來的裁縫將這些東西一件一件朝站在凳子上的女孩兒身上比量。

  「大人,今年法國最流行的就是天鵝絨,做外套的時候點綴上一點貂皮,再配以寶石紐扣,絕對迷人。」裁縫一臉諂媚笑容,將一匹厚重的珍珠色天鵝絨扯開示範。

  「不要貂皮,那是結了婚的婦人才用的。」擔任技術指導的維克多果斷拒絕了這個設計,「法國人就是鄉下土包子,想學意大利風尚又學不到點子上,就知道堆砌寶石緞子,搞得像群剛進城的暴發戶。」他揮斥方遒,在那匹布料上指指點點,「天鵝絨要了,但外套不要綴多餘的東西,紐扣用珍珠,腰身收下來後拖成魚尾。」

  「是的是的,您肯定是意大利人吧?真是懂行的很吶。」裁縫將天鵝絨收好,喜滋滋的在訂貨單上記下一筆。十六世紀的意大利雖然武力弱小,但卻是文藝復興的起源地,整個歐洲的流行趨勢都朝這裡看齊。

  「那麼跳舞的禮服長裙呢?我在巴黎的店裡,夫人小姐們都定制大敞領的款式,加上托胸束腰,顯得性感極了。」裁縫謙虛的向時尚指導請教。

  「那個……」一直被忽視的尼克小聲開口,「維克多,我不能穿敞領的,印子就露出來了。」

  「知道知道。」維克多不耐煩的揮手,尖酸刻薄的說:「別說□了,連個起伏都擠不出。就算你不提,我能讓人瞧見你光禿禿的肋排和胸骨嗎?自爆其平。」維克多接著朝裁縫指示,「做高領的,胸前打褶皺遮蓋缺點。」

  「你真刻薄,我最近好像有點變化呢……」尼克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自從來了初潮,似乎有點發脹的預兆。

  「可憐的,你跟船長那兩個女人站在一起,差距就像小土丘跟聖母峰一樣,還用我說的更明白嗎?」

  「不……不用了……」尼克垂頭喪氣。

  「準備的怎麼樣了?」海雷丁應聲而入,瞧瞧凳子上的尼克,前兩天穿裙子還像偷來的,現在已經順眼多了。

  「列隊舞還沒開始,伏而塔雙人舞還差一節就學完。」維克多老師回答。

  「抓緊時間,還有一個月多點,但光趕路就要二十天。」海雷丁朝尼克招招手,「下來跟我練練。」

  尼克從凳子上跳下來,走到海雷丁身前把手交給他,還沒起步,問題就來了。

  「船長,你能不能彎下腰?」尼克墊了墊腳尖,還是覺得不合適。海雷丁身材高大健碩,兩個人的海拔差距就像大人和孩子。維克多沒忍住,噗嗤笑出聲來。

  「去設計一下,要雙鞋底加高兩寸的舞鞋。」海雷丁毫不在意,朝裁縫吩咐。

  「啊,大人,那就是高蹺了啊!」裁縫驚歎,鞋子款式很多,但從來沒有這麼高的底。

  「那就好好想想怎麼設計隱蔽,穿起來要靈活,藏在長裙裡看不出來。你帶了幾個幫徒?」

  「六個,大人,都是最熟練的工人。」

  「報酬給你雙倍,五天內把衣服趕出來,鞋子和小配件也要盡快。」

  船長大人依然手段闊綽,花錢如流水,尼克看著這些昂貴奢華的面料,心在滴血。舞衣和拖地外套她又能穿幾次呢?都是一次性的浪費消耗啊……

  整整半個月,誰也不知道衝鋒隊的偶像尼克隊長,穿著裙子在宮殿裡進行全封閉淑女強化教育。出發的時候,尼克仍然穿襯衫扎頭巾,只不過多帶了兩隻鎖得緊緊的大木箱。

  五月初,紅獅子的船隊從阿爾及爾揚帆啟程,越過地中海,到達法國最大的港口馬賽。在這裡,海盜們見到了聞所未聞的大場面。

  整個馬賽港口,所有法國軍艦降下百合花國旗,升起了黑底白沙漏的海盜旗。

  巴巴羅薩·海雷丁,這位西地中海最強大的海盜,就像一位尊貴的國王般得到了法國最高禮遇。從馬賽登陸,五百人的護衛隊一路跟隨,海雷丁帶著他的正副衝鋒隊長和船醫坐馬車橫穿法蘭西大陸。

  鳶尾花漫山遍野,明媚的五月陽光灑向大地。尼克托著下巴,從馬車窗口向外張望,彷彿回到了過去。

  行程非常順利,每到一處,當地領主都竭盡全力以盡地主之誼,順便將情報快馬加鞭的送往首都。十多天的路程眨眼即過,一行人終於到達了花都巴黎。這座城市成為法國首都已有一千年了,塞納河畔高大的建築比比皆是,教堂鐘聲迴盪在空中久久不散。

  法王派出他最寵信的納瓦爾伯爵出城迎接,並將他們暫時安置在伯爵新建的豪華城堡中。簡單休整過後,國王信使便送來了正式邀請函,將在楓丹白露宮為尊貴客人舉行的盛大晚宴。

  「好,表演就要開始了。尼克……不,妮可小姐,請馬上到隔壁房間換衣服。」 海雷丁看著邀請函上飛揚的花體字,愉快的吩咐,「時間緊張,請務必快一點。」

  尼克很久沒有被叫過這個名字了,十分彆扭,又不知道能不能應付,心中忐忑不已。

  特意繞到休息室,看到沙發上慢慢品茶的船醫,問道:「維克多,你真的不去?」

  維克多搖頭,「法國王室和美第齊家族常常聯姻,我可不想被哪個遠親懧出來。再說,我這就要去市場看看有沒有需要的書籍和藥物,才不要去浪費生命。」

  尼克轉頭問卡爾:「你呢?我們要帶幾個隨身護衛去。」

  非常意外的,緊追主人不放的忠犬這次也拒絕了。卡爾神色複雜,對這短暫恢復身份的事件又是擔心又是欣喜,「不……這次我就不跟著了,請你一定注意安全。」

  維克多嘻嘻一笑:「騎士先生也怕被人懧出來。」

  卡爾搖搖頭,沒有出聲否認。

  尼克只能孤身回到房間,打開木箱拿出衣飾,準備改頭換面。海雷丁等了半個多小時,仍然不見『伴侶』倩影,不知尼克又在磨蹭什麼,於是起身去找她。房間外敲敲門:

  「還沒穿好?坐馬車去要兩個小時,再晚你就只能吃到殘羹冷炙咯。」

  屋裡沒人搭腔,只聽見窸窸窣窣的衣料響和鞋子的慌亂聲。海雷丁眉頭一皺,心道這小東西難道要臨陣脫逃。於是碰的一下推開門,只見尼克穿著襯裙扭來扭去,外面的舞衣只拉到一半,急得額頭都冒汗了。

  「怎麼了?」

  「穿、穿不上……」尼克伸手去夠背後的扣子,可布料就是差一小塊,怎麼也扣不攏。

  「不都是上個月量體裁衣試過的?你長肉了?」海雷丁皺眉走過來,抓起她掂了掂,沒覺出什麼變化。

  「不知道,這個月我吃得挺少的……」尼克伸出手背抹抹汗,緊張極了,要是搞砸了船長的計劃,還不知會被怎樣。

  海雷丁把她擰過來轉過去仔細看了看,嘴角一勾,吹了聲口哨:「是長了點肉,前面。」

  尼克一低頭,望見胸前襯裙裡那點起伏的罪魁禍首,登時急了。早不長晚不長,非要挑這個時候!

  「那怎麼辦?」尼克望向萬能的船長,個子矬都能想出用高跟鞋墊的辦法,只求他還有無數救人於危難的點子。

  海雷丁想了想,「你帶束腰的胸衣沒?拿出來給我。」

  尼克恍然大悟,趕緊翻出來交給船長。

  「轉過身去,找個東西抓住。」海雷丁吩咐。

  尼克照辦,緊緊抓住床頭柱,使勁吸氣。海雷丁把鯨須造的結實胸衣捆在她身上,手上用力一抽,後面交叉的帶子就緊緊繃直了,把腰身越束越緊。

  尼克眼前金星亂冒,只覺得靈魂和肺裡的空氣給一起擠出去了,心狠手黑的船長還在使勁。勒到極限,海雷丁把帶子繫緊固定,笑呵呵得把她扶起來,「再試試裙子。」

  完全合適。尼克極其輕微的喘了口氣,翻了個白眼,終於想出合適的比喻:「我……眼珠都快……擠出去了……」

  海雷丁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現在你的聲音很溫柔了,把手套帶上,幫你梳頭的人已經等很久了。」手是一個人身份最重要的表現,尼克長期練武,掌心的薄繭即使修整過,仍然會暴露她的經歷。

  「稍等。」尼克撩起裙子,把匕首捆在腿上。

  八匹良駒拉著的豪華馬車從城堡離去,卡爾在窗前看著,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天黑,維克多推開休息室的門,才把他從紛繁的思緒中拉了回來。

  「怎麼不點燈?哎,到楓丹白露宮要坐很久馬車的,你站著等,要等到天明嗎?」

  「不,我只是……你不是去買書嗎?」

  維克多兩手空空,臉上容光煥發,「剛出門就碰到熟人,我曾經的老師正巧也在巴黎,受雇於法王裝飾凡爾賽宮,聊了一會兒就回來了,他也要參加今天的晚宴。」

  卡爾笑了:「恭喜,你的老師肯定是位技術高超的天才醫生。」

  維克多點點頭又搖搖頭:「怎麼說呢,他涉及的領域太多了,而且全都有極高的建樹,僅用一項天才概括實在不夠。不過半夜去墓地挖墳解剖屍體,確實是他教我幹的。美第齊曾經資助過他的事業。」

  「哦?竟有這樣一位人物在巴黎?」卡爾奇道。

  維克多帶著極稀有的尊敬口氣道:「是的,不過人們一般都認為他是個畫家。我想你一定聽說過,他的名字是列奧納多·達芬奇(L.D.V)。」

第十六章:楓丹白露

  晶瑩剔透的水晶吊燈懸掛在天花板上,照亮了浮雕小天使們可愛的面龐。樂音悠揚,穿過一扇扇描金鍍銀的桃心木門,飄入殿堂外美麗的庭院。今夜的宮燈火通明,巴黎所有能列位宮廷的貴族男女全都聚集在這裡,忐忑等待著一位不同尋常的客人。

  關於國王邀請這位客人的決定,至今仍有不少人持懷疑態度。他不僅是個出身低微的海盜,並且還跟摩爾人交往甚密,讓這樣一個邪惡的異教徒在王宮登堂入室,是許多堅持血統與信仰的貴族所不能忍受的。

  但近況已經不容考慮了,新航路的開闢使葡萄牙、英國、荷蘭這樣的彈丸小國都富得流油,西班牙的異軍突起更是讓法國在歐洲的地位受到嚴重威脅。結盟,是不得不接受的現實。

  已經等了接近三刻鐘,空氣裡瀰漫著焦躁的氣息。克萊蒙公爵夫人的撒金扇子一刻不停,忽閃忽閃扑打著自己豐滿的胸脯,她小聲抱怨著:

  「太過分了,不過是個上了岸的泥腿子強盜,竟敢讓我們這樣等待!天哪,一會兒還要跳舞,我可不會讓他碰我的手!哦,想起這種凶暴的男人會靠近我,我就要窒息昏倒了!」

  「呵呵呵……還真是口不對心呢,要是不想跳舞,幹嘛打扮的這麼用心?嘖嘖,祖上傳下的珠寶全都帶上了吧?」克萊蒙公爵夫人的死對頭湊在閨蜜耳邊,用一種恰好能讓旁人聽到的音調竊竊私語,「還不想讓人碰到手,據說她為了護理那雙肥爪子,差點把侍女累死呢。」

  「哦呦呦,蒙頓夫人您可是淡定的很吶。」克萊蒙公爵夫人回過頭來,以扇掩嘴,「聽說您前兩天為了一根鴕鳥羽毛,在菲菲服裝店跟娜爾莎小姐打了一架,不知是真是假?」

  蒙頓夫人面色一紅,哼了一聲扭頭不理,頭上高高翹起的羽毛晃動著,活像只驕傲的山雞。

  和男人們的憂心忡忡不同,女人們更有另一種忐忑期待。非常不巧的,這個邪惡的異教徒強盜以勇猛過人、英俊多金聞名遐邇,並且對女士向來彬彬有禮,即使在劫掠船隻的時候,他也從來不讓手下侮辱女性。

  抱著某種不為外人道的期待,貴婦人和小姐們極力妝扮,力圖不輸旁人。此時法國的時尚逐漸褪去了中世紀追求樸素的宗教要求,追逐的就是華麗和誇張,撒了金粉的假髮峰巒迭起,珠寶首飾耀花人眼,數不清的香水品種混雜在空氣裡,已經五月末了,居然還有人披著華貴的皮草。

  就在女士們猜測他的伴侶是何模樣的時候,沉重的馬蹄聲從遠方響起,皇宮甬道邊站崗的侍衛一個接一個的高聲呼喊起來。人群聳動,等待即將結束了。

  八匹駿馬鐵蹄翻飛,一輛金黑相間的華麗馬車顯現出來,帶著勢不可擋的氣勢從夜幕中衝出。

  「阿爾及爾總督、海軍統帥巴巴羅薩.海雷丁閣下駕到!!!」

  暗夜裡的客人,終於到來了。

  侍衛旋開車門,梯子上落下一隻銀光瓦亮的及膝長靴,接著是包裹在馬褲下的結實大腿。一個高大的紅髮男人乾脆利索的從馬車上走下來,竟比旁邊的侍衛高出半個頭。他筆挺的黑色外套緊緊貼在寬闊的肩膀和窄而有力的腰身上,顯得體型完美,一舉一動敏捷精勁。

  兩排閃閃發光的鑲鑽金扣、碩大的鴿血紅寶石戒指、還有北非粗獷風格的金耳環,男人佩戴了很多裝飾,卻沒有一樣能壓過他本身的強大氣場。此時的風尚就是如此濃麗繁複,但那些在別人身上顯得過於精緻而贅余的飾物,在他身上卻極妥帖的各司其職,反而襯托出他獨特的野性氣質,讓人目光不能稍移。

  這是一個男人,一個衣飾華麗舉止優雅的男人,可在場的人都有種錯覺,彷彿看到一隻有著無窮魔力、化為人形的妖獸,華服之下掩藏著鋒利爪牙。

  「天哪,看看他那古銅色的皮膚和雪白的牙齒,真是個野蠻人……」

  「是的是的,可是向上帝發誓,這是我見過最英俊迷人的野蠻人!」

  「他轉到馬車另一邊去了,會不會是接舞伴?可我哥哥說,他們登陸的時候一個女人也沒帶呢。」

  「小笨蛋,聽說異教徒的女人不能被丈夫以外的男人看見,蒙面紗穿長袍,誰知道是哪個?」

  「我還聽說,海雷丁在阿爾及爾有一個後宮,裡面有成百上千的嬪妃!他會帶最美的一個來嗎?」

  夫人小姐們悄聲討論,目光灼灼盯著馬車。

  車門緩緩的開了,一隻帶著手套的、纖細可愛的小手伸出來,放在了紅髮男人的掌心裡。

  靜靜地,一個如月光般的少女從馬車裡走了出來。她動作輕盈,輕的看不到裙子下有何波動,像片花瓣般落到了地上。

  少女纖弱的肩膀上披著珍珠白天鵝絨外套披風,裡面穿一件相同顏色的亮鍛禮服長裙,大方簡潔,但裙子上用銀絲刺繡的枝形暗紋卻透漏了這件禮服花費了多少人力,一瞧便知道出自名家設計。她沒有帶假髮,柔順濃密的深栗色卷髮在腦後結成希臘式復古髮辮,一根細細的珍珠鏈編入髮絲,襯托著牛奶般光潤白皙的皮膚,自然而可愛。

  這身打扮雖然簡潔高雅,缺點卻是太過低調,沒有首飾,也沒露出胸脯,在一群珠光寶氣的貴婦中不太顯眼。

  男人牽著少女的手,緩緩走上寬闊的雪花石階梯,法王偕皇后上前迎接,貴族們嚴格按照品級順序,跟在國王與皇后身後向客人致敬。

  「歡迎來到楓丹白露,海雷丁閣下,希望法國之旅讓您和您的同伴感到愉快。」二十出頭的弗朗索瓦一世是位酷愛藝術的年輕帝王,風度親切而和善,力求在遠道而來的客人面前展現出法國王室高尚的做派。

  海雷丁笑著撫胸行禮,優雅流暢的法語從他口中緩緩吐出:「陛下,感謝您的盛情款待,在這裡度過的美好時光會讓我們終身難忘。」他又轉身向皇后行禮,盛讚了她美麗的容顏,舉止得體,語言適度,將眾人心中粗暴無禮的海盜形象完全打破。

  皇后微笑著詢問:「您的風度真是讓我大吃一驚,那麼這位年輕可愛的小姐是?」

  海雷丁輕輕牽出旁邊的小人兒,簡單解釋道:「她的名字是妮可,今夜陪我跳舞的伴兒。」

  少女上前施禮,宮殿裡明亮的燈光照耀在她臉上,眾人皆暗暗吃了一驚。

  她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兒,面龐稚弱,身量還沒發育完全。雖然是個美人胚子,卻也沒美到驚心動魄,僅僅在場的就有五六位貴族小姐比她還要漂亮。為什麼一個坐擁美艷後宮的大海盜,會帶著這麼個稚齡女孩兒前來赴宴?單看這兩人的身量相貌,絕對不是有血緣關係。

  少女始終沉默,海雷丁似乎也無意解釋,只淡淡道了一句「她不方便說話。」

  讓客人露天站著是不禮貌的,法王讓開道路,請兩人進入大殿。樂隊立刻奏起了隆重而歡快的樂曲,晚宴開始了。

  女士們解開披風外套,露出精心挑選的禮服。那個叫妮可的少女也鬆開珍珠紐扣,將天鵝絨外套交給侍女。耀眼的光芒跳動了一下,眾人凝神瞧去,只見她修長圓潤的脖頸上繞著一圈黑色蕾絲,一顆足有半盎司重的大鑽石綴在喉間,將全身的焦點集中在這裡,一下壓過了繁複的珠寶。服飾本身低調的缺陷一掃而空。

  在這身簡潔又不失貴重的衣飾面前,堆疊的假髮和鴕鳥羽毛簡直像笑話一樣。貴婦們咬牙切齒,恨不能立刻衝上去打探這設計師的名號。

  晚宴是按照輕鬆的聚會模式開始的,原因是法王不知道他的客人對於這個階級的社交方式有多少瞭解。倘若貿貿然就舉行舞會,對方卻並不會跳舞,那主客雙方都會非常尷尬。

  眾人分散開來,狀若輕鬆的交談著,注意力卻都集中在國王與客人那一圈。重要的政治會談當然不會在這樣的公眾場合進行,弗朗索瓦一世和海雷丁交流著無關緊要的話題,如一路上的見聞,法國與北非的氣候差別。皇后與幾位受寵的女公爵恰到好處進行提問,試圖將氣氛烘托起來。

  她們立刻發現之前的擔心都是多餘的,單純作為一個客人,海雷丁是非常受歡迎的典型。他見多識廣,談吐風趣而有禮,即使那些枯燥的社交語言在他口裡也生動有趣,更別提英俊的外貌,挺拔的體型,深沉悅耳的嗓音。

  女士們的注意力牢牢固定在這裡,海雷丁實在跟她們日日相見的貴族男子完全不同。他是那麼機智、勇猛、精力充沛,銳利的眼神中彷彿有地獄之火在燃燒,充滿不可抵擋的原始男性魅力。在他面前,那些面塗白粉、頭戴假髮的孱弱貴族,簡直像群被閹割了的驢子。

  不知不覺的,這個圈子已經被裡三層外三層的裙撐擠滿,女人們彷彿能從他合體的外套下看見古銅色的性感肌肉似的。海雷丁的邪惡強盜身份對愛幻想的女士們來說,倒成了特殊的刺激。

  「閣下,我們迫不及待的想聽聽您那些傳奇經歷,聽說您曾經與西班牙海軍作戰,以一敵五大獲全勝?」索菲亞小姐仰頭詢問,眼睛裡寫滿崇拜。動用誇張的想像把他當作了《羅蘭之歌》裡那些萬夫莫敵騎士。

  「女士,誇大其辭的傳言不可輕信。」海雷丁笑答,「只是以一敵三而已,而且對方並不是戰列艦級別,還有一艘快退役的舊船。」

  「哦!!!」為了他的謙遜,周圍響起一片驚歎,索菲亞面色緋紅,激動地快昏倒了。她的追求者克朗子爵滿心嫉妒,終於看不下去了,咳嗽一下高聲提議:

  「既然女士們都穿來了舞鞋,不跳舞的話,豈不是辜負今夜美好月色?」

  這時的宮廷舞蹈有著嚴格規定的舞步、程序,對舉止和儀態有著極高的要求,是一種身份的象徵,如果沒有經過訓練,是要出大醜的。子爵的目的非常明顯,弗朗索瓦一世猶豫了一下,向客人投出詢問的眼神。

  「當然樂意至極,我的妮可也被冷落很久了。」海雷丁笑著表示同意。眾人這才注意到,他帶來的少女雙手交疊默默坐在角落裡,因為不會說話,也沒人陪伴她。只望著那些裝飾用的糕點水果,不知在想什麼。

  「失禮了。」弗朗索瓦一世微一點頭,拍了拍手高聲宣佈,舞會開始。

  「妮可。」海雷丁召喚,少女立刻起身走過來把手交給他,漆黑的眼瞳沉靜如水潭,既沒有因為被冷落的怨懟,也沒有重新被重視而喜悅,像個聽話的人偶。

  按照程序,舞會都是從陣容龐大的隊列舞開始的,這種宮廷舞蹈是從意大利傳來的,是展示身份與風度的最佳舞台。由於男女各自排成整齊的兩列,動作又完全一樣,更能體現出高手和初學者的雲泥之別。

  樂聲響起,國王和王后首先領舞,接著是遠方的客人,親王、侯爵們按照身份地位依次登場。剛開始,眾人依然將注意力投向海雷丁。他跳得很好,動作準確而敏捷,隨著隊列變幻,女士們一一與他相對,即使堅持『不讓野蠻人碰到手』的克萊蒙公爵夫人,也不禁在那寬闊的肩背和有力的臂膀裡陶醉臉紅。

  但很快的,焦點轉移了。

  一個白色的精靈,像在水面滑行一樣迴旋跳躍著,裙裾如水波輕擺。如果說海雷丁跳得很好,那這個少女的舞蹈就是藝術了。沒有人見過這樣輕盈的身姿,明明是一樣的動作,她卻如造物主賦予了特殊的靈慧,在這百人共舞的廳堂裡,彷彿獨自起舞。

  當眾人的目光由舞姿投注到她本人身上時,才發現這少女有著非同一般的氣質。她膚色偏於蒼白,肩膀如削,腰肢細的彷彿風吹也會折斷,有一種病態的美感。可她背脊卻始終挺得筆直,修長的脖頸像只高傲的天鵝般撐起頭顱。

  隊列交錯行進著,有幾個觀察力強的人已經發現,她小臂白如初雪,半透明的皮膚下清晰的露出藍色血管。

  她究竟是誰?

  強烈的疑問瀰散開來,群舞進行到最後一步,隊伍解散開來,變成初始的一對對男女。海雷丁擁著他嬌小的女伴旋轉著,在水晶枝型吊燈照耀下,兩個人的差距更是明顯到無法忽視。

  一個強壯狂野的海盜,一個蒼白高貴的少女。

  隊列舞結束了,短暫的間奏,終於有人抑制不住好奇心,向海雷丁問起少女的身份。他只笑了笑,戲言般道:「她是我的人魚安菲特裡忒。」

  被海皇波塞冬擄掠的人魚安菲特裡忒有著最美麗的歌喉,但上岸後卻會變成啞巴,交換而來的是世間最美妙的舞姿。這個故事會讓女士們心生浪漫的幻想,但男人們卻知道,許多海盜會把抓來的俘虜割破喉嚨,訓練成無聲的奴隸。

  少女蓋住脖子的高領,沉默順從的態度,顯然給人以無窮遐想。

  舞會進行著,一桌桌奢華的宴席抬了上來擺在周圍,供疲勞的參加者補充體力。貴比黃金的松露,牡蠣、龍蝦,鵝肝醬,甚至有從意大利傳來的神奇甜點冰淇淋,即使最矜持的淑女,也會忍不住一嘗再嘗。那少女卻只禮貌的沾沾唇,便放下不動了。

  小雀一樣稀少的進食,是辨別貴族淑女最苛刻的要求之一。她安靜地坐在桌旁,完全沒有被這一擲千金的奢華宴會打動的樣子,只帶著一絲天生的憂鬱,目光迷離不知看向何處。

  半個月前,馬車上。

  「你的嗓音如夜鶯般美妙,嘴唇如薔薇般嬌嫩,你的身姿緊緊抓牢了我的心,哦折磨人的小妖精,我該拿你怎麼辦?」青年一往情深的看著對面的少女,表達出內心的衝動。

  尼克張口結舌聽完船醫的告白,支吾幾聲沒動靜了。

  「快說話呀,有人跟你這麼說你怎麼回答?」維克多不耐煩的催促。

  「呃,嗯……」尼克絞盡腦汁,咬咬嘴唇試探著道,「對不起,你認錯人了?」

  「不對。」

  「那個,我問問船長再回答你。」

  「不行!」

  「那,那……我內急,先去個廁所,咱們一會兒再聊?」

  維克多禁不住啪的爆出一個青筋來,激動地渾身顫抖。「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在我這完美無缺的老師教導下已經一個月了!你怎麼還能說出內急一會兒再聊的話來!你怎麼能!怎麼能!!!」

  海雷丁拍拍他的背,安慰道:「好了維克多,我知道你盡力了。」

  尼克小聲嘟囔:「我也盡力了。」

  維克多怒極:「我就知道狗尾巴草開不出玫瑰花來,就算你學會法語,也永遠進不了上流社會!」

  「哼,我又沒想開出個花來……」尼克偷眼瞧瞧船長,嘰嘰咕咕,「要不是你們說去跳舞有好吃的,我才不稀罕什麼上流社會呢……」

  「你還敢提……」

  「好了好了,不會應答就裝啞巴吧。」海雷丁掐斷了兩人的爭吵,「我也沒指望她能聰明到間諜水準,老實當個花瓶就行了。」

  「什麼花瓶!哪個花瓶吃起東西來跟老鷹撲兔子似的?!一下子就給拆穿了!」維克多餘怒未消。

  「沒問題,我有辦法讓她吃的跟小雀兒一樣文雅。」海雷丁自信滿滿的笑答。

  時至今日,尼克回憶起這個笑容,就有掀桌的衝動。好吃的確是有,量足質精,名不虛傳。

  問題是她一口都吃不下。

  別說吃東西,束腰狠狠捆在身上,她連多吸半口氣都做不到。眼睜睜看著無數珍饈美味卻吃不到肚裡,難怪『憂鬱』的氣質瀰漫全身。其實這根本不是憂鬱,而是狂躁的前兆。

  「小姐,您的眼睛簡直像天空中的辰星一般明亮,巴黎所有的美人加在一起,都不及您的氣質優雅。」

  「不,這不是優雅,是寂寞。您像奧林匹斯山眾神祭壇上一朵寂寞的百合,這鑽石就是百合上的一顆露珠,反射出您純淨的心靈。」

  「我很懷疑世上有沒有人能表現出您獨特的氣質,喬托?拉斐爾?提香?還是偉大的列奧納多?我想他見到您一定會思如泉湧,要知道那副蒙娜麗莎就在這楓丹白露的走廊掛著呢。」

  尼克垂著眼簾,讓身邊這群人的嗡嗡聲左耳進右耳出,不管怎麼說,裝啞巴是個極好的建議,至少她不用對這些莫名其妙的話做出反應。

  「啊,說到誰誰就到,大師,請看看這位稀罕的美人……」

  「稀罕,真是稀罕。」尼克眼前人影晃動,抬頭望去,只見一個鬍子滿臉的老頭站在面前,極有禮貌的朝她鞠了一躬,伸出手來。

  「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榮幸,請神秘佳人欣賞一下我的拙作?」

  尼克轉頭在人群裡找了找,海雷丁同樣被一群女人包圍著。不知是默契還是心靈感應,他正巧望過來,尼克投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海雷丁以為是跳舞的邀請,輕輕點了點頭。尼克隨即站起來,在眾人羨慕的目光中把手放在老者掌中,隨他離開喧鬧的大廳。

  弗朗索瓦一世對文藝復興的愛好,讓他成為本時代藝術品最大的收藏家之一,蒂亞娜長廊兩側掛著羅索、普利馬蒂喬、切裡尼等人無價的藝術珍寶。

  「真是人生無常,我沒想到會在這裡再次見面。」

  「彼此彼此,我以為你早就老死了。」

  「呵呵,不裝聾作啞啦?」

  兩人並排站在那副以神秘微笑著稱的畫像前,她的創作者列奧納多.達芬奇自語般輕聲道:

  「如果被人知道,法國皇宮裡神秘高貴的座上賓曾在佛羅倫薩做過童妓,會怎樣?」


作者: darkwings7070    時間: 2013-1-14 05:46 PM

本帖最後由 darkwings7070 於 2013-1-15 04:20 PM 編輯

第十七章:過去的審判

  裊裊樂音逸散在夜空之中,玫瑰與百合暗香浮動。長廊裡,老人和少女並排欣賞畫作,誰也沒注意到任何異樣。

  達芬奇前一刻還牽著淑女狀似纖弱的小手,下一刻就被一隻鐵爪狠狠握住了右手五指,捏得咯咯作響。老頭臉色慘白,音調接著就變了:

  「別別!老骨頭經不起折騰,這手要留著畫畫的!」

  尼克波瀾無驚看著畫裡豐滿的女人,又緊了一分力氣,「我記得你是左撇。」死老頭騙誰呢。

  「像我這樣千年一遇的偉大的天才,死掉了可是世間共同損失!」

  「跟我有什麼關係?」

  「你……我好歹是個老人家,你這孩子就沒點尊老的優秀品德?」

  「你去窯子裡挑人的時候,也沒見有什麼愛幼的優秀品德。」

  話一說破,兩個人也沒什麼好遮掩的了。尼克把達芬奇拖到廊外花園陰影裡,鬆開鐵爪。老頭剛喘了口氣,絲織手套涼涼的觸感又出現在喉頭要害。達芬奇冷汗嘩嘩直冒,只能說了實話:

  「我誰也沒告訴!嚇唬嚇唬你,哼,沒點幽默感。我都老成這樣了,還能幹什麼?憑良心講,我碰過你嗎?你這小混蛋臨走倒順了我的關卡通行證!」

  尼克朝老人望去,月光照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好似一截長鬍子的朽木,比幾年前更顯衰老。但就是這枯枝般的手,為她畫出了舉世無雙的鐮刀。

  「快入土了就老實點吧,嘴巴還這麼欠。」尼克鬆開手,殺意消失了。

  「喜歡漂亮男孩兒怎麼啦,我又沒結過婚,天才都是有點特殊愛好的。」達芬奇扶著廊柱艱難喘息,想起今天偶遇的徒弟也說了類似的話。現在的年輕人啊……

  尼克無所謂道:「你就是滿大街宣傳我也不在乎,可不能壞了船長的事。他走之前,你最好保持沉默。不然……」她頓了頓,暗無光亮的幽瞳裡滿是□裸的威脅。

  「曉得啦,不就是死人最會保守秘密嘛,真是的。」達芬奇拍拍袍子,心中欣喜莫名。作為一個畫家,他太懂得年華似水容顏易老的道理。許多品質會被年齡和境遇磨滅,可他喜歡的這雙眼睛依然沒有變。

  當年偶遇,她穿著乞丐樣的骯髒破袍,蓬頭垢面,只有這小獸般的眼神鶴立雞群。冰冷,倔強,寫滿生的慾望。花開惡壤,一見難忘,他連男女也沒分清楚就帶回家了。

  「你穿成這樣,我開始還真不敢懧。最近流行做海盜麼,一個兩個都搶著上賊船。」

  「賺得多唄。」尼克隨口一說,隨即心生悔意,「可別想敲詐,我身上一個銅子兒也沒帶!」

  脖子上掛著價值連城的鑽石還裝窮人,達芬奇啼笑皆非。

  「我還沒下作到那個地步,兩年前在佛羅倫薩,有個很英俊的年輕人見到那些畫,發了瘋似的找我詢問你的下落,我可沒跟他要一個子兒。連你幹什麼的也沒說,只告訴他你是落了難,做模特賺路費。」

  尼克想了想,皺眉:「這人是不是金髮藍眼,叫卡爾?」

  「沒錯沒錯,美男子,聖潔的像個大天使!」

  尼克翻翻眼皮,鬱悶:「你還不如老實說了叫他死心,害我被纏到煩死。」

  「呵呵,他終於找到你啦?我是捨不得打破年輕人的幻想,他追夢似的追逐你,只怕接受不了殘酷現實。」老頭兒眼睛裡閃著慧黠的光芒,「不過那個紅頭髮的萬人迷船長,倒不像會在乎的人。」

  「廢話,他是我老闆,在乎這幹嘛?」尼克跳上走廊,把裙子上的褶皺撫平,碎發別到耳後,又恢復了文靜少女的樣子。「我回去了,船長找不著人要發火的。」

  「拉我一把,哎,人老了就是不中用,連個台階都上不去。話說回來,我要是已經跟法國人說了,你打算怎麼辦?」

  尼克面無表情:「把你推倒花園池子裡,等沒氣兒了就跟人說你失足落水。」

  達芬奇大驚:「你!你個沒良心的小混蛋!那麼多白麵包都喂到狗肚子裡去了!!!」

  「那是勞動所得,大冬天的光身子站了三天,我還沒要醫藥費呢。」

  一老一小低聲拌著嘴,回到大廳,便立刻恢復了衣冠楚楚的優雅模樣。海雷丁和法王不知去向,主人一走,紳士們馬上抓緊機會,紛紛邀請被單獨留下的妮可小姐跳舞。大海航行靠舵手,沒有了船長的指示,尼克惶然失措。不跳,又怕得罪人辦錯事,只能來者不拒,硬著頭皮一首首跳下去。

  高跟鞋擠腳,束腰勒得無法呼吸,舞伴還不停喋喋不休的你是電來你是光。尼克內外交困,煩惡欲嘔,果真像人魚公主,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

  弗朗索瓦一世將簽了字的密議放進金匣,仔細上鎖收藏,連日來的擔憂一掃而空。這個被譽為伊斯蘭英雄的北非海盜竟然對宗教差異毫不在乎,補充調整了幾個細節後,很痛快的同意了結盟。

  「閣下,教皇國一直偏向西班牙和葡萄牙,在開闢海外領土的所有權上,法蘭西簡直一無所有。」弗朗索瓦一世憂心忡忡的說。

  海雷丁淡然一笑:「我想以利奧十世聖座的智慧,意識到這個錯誤很困難。不過陛下可以嘗試一下我們的做法。」

  法王眼睛一亮:「您是說私掠船?但就外交來說……」

  「何必承懧是自己幹的呢?反正查理樹大招風。」海雷丁笑瞇瞇的道,「當然,您還可以聯合別的吃了虧的同僚。西班牙是搶劫新大陸,我們不過把金子轉個手,不必有什麼道義負擔。」

  弗朗索瓦點點頭。既然陸戰不是西班牙的對手,能夠用匿名的私掠船牽扯敵人精力,當然是上佳選擇。

  「還有一件事,神聖羅馬的馬克西皇帝已經病入膏肓了,查理五世是他長孫,倘若神聖羅馬皇帝的頭銜也落在他頭上,那歐洲就再沒有是西班牙對手的人了!」

  法王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家族聯姻政策的效果在查理五世這裡登峰造極,每一個王室和他都有血緣關係,隨著長輩去世,繼承權越來越集中,整個歐洲幾乎都要寫上哈布斯堡的名字。

  「北非有句老話:『結婚得來的牛羊栓不牢』。聯姻政治未必就穩妥,且走著瞧吧。再說東邊的那一位,也不會放任不管。」海雷丁淡淡的道。

  弗朗索瓦心中一凜,東邊的那位,指的當然是奧斯曼的蘇萊曼大帝。比起歐洲基督教國家的內部爭鬥,這個強盛的伊斯蘭帝國帶來的威脅顯然更大。

  說到這裡,這間隱蔽的小室裡突然響起敲門聲。兩連兩斷,重複了四次。談話被打斷,弗朗索瓦本來有些怒氣,但聽到這規律的敲門聲,又改變了心意。

  「陛下,既然達成了共識,我就不再叨擾了,想必我的妮可已等得很焦急。」海雷丁察言觀色,起身告辭。

  法王順水推舟,笑著道歉:「真是失禮,我對閣下一見如故,有機會定要再聊。」說著打開門,客客氣氣將海雷丁送了出去。

  門外站著一個服飾華貴的中年男子,從氣勢和身材來看,像是當過兵的貴族。兩人互相點頭致意,擦肩而過,再無交集。

  小室就在大廳隔壁,剛剛回到舞場,海雷丁就看見東南角六□個年輕貴族擠成一圈,手裡端著盤子,向中間坐著歇息的少女獻慇勤。

  「妮可小姐,剛出爐的巧克力蛋糕,這層黑色的殼是萬里迢迢從新大陸運來的,據說吃了會有戀愛的感覺呢。」

  「那東西跟女巫的媚藥似的,淑女可不能亂吃!還是來嘗嘗正統的法國菜吧,奶油蝸牛,滑嫩爽脆!」

  「別理他,你肯定是怕蟲子的吧?御廚最擅長小牛裡脊,提前醃製了一整夜的。我切了最嫩的一塊,來一點嗎?

  盤子幾乎要湊到臉上,少女微微低著頭默不作聲,雙手依然婉約的疊在膝蓋上,只不過裙子被抓出了褶皺。
  海雷丁抱臂旁觀了片刻,見尼克已在爆發邊緣,才笑著走過去救場。

  「多謝各位幫我照顧妮可,不過可惜,她不吃肉的。」

  主人歸來,閒雜人等只好訕訕退下。海雷丁溫言撫慰:「小可憐,等急了吧?」

  尼克抬起頭來,表情未變,眼神已是要殺人了。

  「果真等急了。」海雷丁笑瞇瞇的道,「既然如此,我們就回家歇息吧。」

  簡單的告別後,兩人離開衣香鬢影的楓丹白露,踏上歸途。

  坐進馬車,把門從裡面插上,尼克撩起裙子就把那雙折磨人的高跟鞋踢掉,接著解開背後紐扣,一刀把束身衣的繩子挑斷了。深深吸了口氣,終於恢復半條命。就像故事裡講的,午夜鐘聲響起,灰姑娘原形畢露。

  「船長!你太過分了!我跳舞跳的腳都起泡了,連口熱飯也沒吃上!」尼克忿忿不平,翹起白生生的小腳丫,把鞋子造成的磨損展示給狠心的老闆。

  「嗯……」海雷丁輕輕應了一聲,接著半晌沒動靜。

  尼克疑惑,把油燈撥亮了一點移過去,才發現海雷丁扯開了領口,閉著眼睛斜靠在椅背上,右手按摩著高挺的鼻樑,一副疲憊至極的模樣。

  尼克大驚,她非常瞭解這男人超越常人的力量和耐性,有時海上起了颶風,人在船艙裡躺著都能把腹髒嘔出來,他卻能徹夜在甲板上指揮掌舵,一兩天不睡覺照樣精神奕奕。可只是一場舞會,就好像把他那身使不完的精力全都抽空了。

  「喂,沒事吧?」尼克伸手搖了搖海雷丁的胳膊,「我以為有那麼多漂亮女人圍著,你會挺高興的。」
  「如果是正常女人的話……」海雷丁眉頭深深皺起,「千算萬算,忘了這檔事。估計我得有幾天嗅覺失靈了。」他按壓著鼻樑,好像在忍受什麼劇痛。

  尼克恍然大悟。法國人最愛用香水,貴族女性更是不計成本的往身上傾倒,上百種味道各異的濃香混在一起,對海雷丁這樣嗅覺極其靈敏的人而言簡直是酷刑。

  「唔,是挺刺鼻的,而且好像隱隱有股怪味。」尼克回憶著舞會場景,當時她的注意力一直在食物的香氣上,也沒留心別的。

  「當然有怪味,你以為她們為什麼拚命撒香水?」海雷丁睜開眼睛,神態滿是厭惡,「這群傢伙從不洗澡,怕疾病從毛孔入體,還說是對上帝虔誠。你要是眼神好點,就能看見她們假髮裡爬來爬去全是虱子跳蚤。」

  尼克抖了一下,對船長的怨恨立刻轉為崇拜和同情。惡臭混著濃香,面對這樣一群女人,他還能把戲做到毫無破綻,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越高貴越骯髒,這就是歐洲對香料的需求為什麼那麼大。」海雷丁把車窗拉開,讓夜風送進沁涼清爽的空氣。

  尼克深呼吸,讓肺泡裡的濁氣排出去。「我一直覺得信教的都沒什麼區別。今天看來,伊斯蘭教還是有明顯優點的,至少穆斯林每天都刷牙洗臉。」她回頭瞧瞧海雷丁,好奇的問道:「船長,要是非得跟她們中的一個上床才能辦成事,你幹不幹?」

  海雷丁面皮一抽,被這假設嚴重噁心到了,冷冷道:「別說結盟,就算弗朗索瓦把他的王冠讓給我也別想。」

  尼克腦海裡旋轉著那頂嵌滿珍珠寶石的王冠,心道船長的身價果然不是一般二般的昂貴。

  與此同時,楓丹白露。

  卡斯特男爵的家族一直是不得寵的下級貴族,他本人不是長子,無法繼承父親爵位,於是從年輕起就遊歷各國。兩年前弗朗索瓦一世即位,開始培養自己的勢力,卡斯特因為忠誠和的豐富閱歷成為國王心腹,獲封爵位和領地。弗朗索瓦很信任他,才會因為他的報告而怠慢客人。宴會結束,兩人在密室中詳談。

  「辛苦了卡斯特,我以為你從意大利來回怎麼也要三個月,今天晚上無論如何趕不回來呢。」

  男爵恭敬答道:「在邊境聽到客人的身份,我想無論如何在您身邊陪伴。只是沒想到海雷丁這麼自滿,竟然只帶了區區幾百人就來巴黎。假如我們有什麼心思,那可是手到擒來。」

  弗朗索瓦搖頭,表情陰沉沉的,已不像招待客人時那樣親切和藹:「正相反,他是個心思細密考慮周全的男人,你剛剛回來還不知道,他的船不僅停在馬賽,還有十幾艘繞過西班牙,在北邊魯昂等著。我們要對他下手,就要做好賠上沿海所有港口的準備。」

  弗朗索瓦沒有詳細說明,其實他早就收到探子來報,從幾天前巴黎塞納河上就多了些身份不明的漁船,不做生意也不張帆,根本沒有掩飾威脅的意思。唯一驚訝的,也就是今晚他只帶了個舞伴就前來赴宴。

  法王沉聲道:「更何況,巴巴羅薩,可不是海雷丁一個人。」

  男爵心中一凜,頓時明白了國王的意思。

  巴巴羅薩並不是海雷丁的姓氏,這個詞的意思是紅鬍子,剛開始是他的哥哥們創下。四兄弟海雷丁排行第三,老二和老四已經戰死,但大哥卻依舊橫行在東地中海上,跟西邊的弟弟遙相輝映。一個強大的海盜雖然讓人頭痛,但巴巴羅薩老大不能惹的最大理由,是因為他的靠山是奧斯曼土耳其。

  「聽說海雷丁和他哥哥並不怎麼聯繫,不過總歸是一家子。當年四兄弟從希臘發家,三四年功夫就把西班牙勢力徹底打出去,後來雖然分開單干,但有什麼事,他們可從來不幫外人。」

  卡斯特憂心忡忡:「狼子野心,這種人終究不穩妥。陛下,您真要和海盜結盟嗎?」

  法王皺眉:「如今我們處境艱難,沒辦法的事。卡斯特,你急著敲門就是想說這個?」

  男爵搖頭:「不,是剛剛看到一個人,開始不敢相信,請她跳了個舞才確定。我想無論如何要先告訴您。」

  「誰?」
  「海雷丁的女伴,那個穿白裙子的女孩兒,幾年前我在西班牙見過她。」

  「該死的!怎麼不早說?!她是間諜?」

  弗朗索瓦心中大驚,保養良好的手指不由自主緊緊握成拳頭。深色頭髮和瞳孔雖然是西班牙人的普遍特徵,但歐洲各國常年人口流動,也並不能由此判斷國籍。他決定結盟唯一的保證,就是巴巴羅薩兄弟從出道就跟西班牙對著幹,敵對立場從未變過。倘若海雷丁已經和西班牙暗地和解,那這場結盟就完全是被耍著玩了。

  「不要著急陛下,我也是猜測。」男爵急忙解釋:「大約五六年前,我在西班牙塞維利亞附近旅行。當時我帶著哥哥的教廷通行證,扮成見習教士,在一個鄉下小鎮受邀旁觀了一場宗教裁判,是關於女巫作祟的。如果沒懧錯人,那女孩兒胸前應該有個六角星烙印,所以她不能穿低胸禮服。」

  西班牙是絕對正統的天主教國家,從查理五世的祖父母開始,一切冒犯上帝威嚴的行為都會遭到血腥鎮壓,新教徒、摩爾人不消說,只要跟異教、法術、惡魔沾上點關係的人都會被宗教法庭逮捕拷掠,最好的下場就是給個痛快。

  卡斯特男爵說道:「那女孩兒的叔叔是個猶太商人,賺了點錢在小鎮隱居。大概是遭人眼紅嫉妒,有鄉民指控女孩兒使用巫術詛咒鄰居,教會立刻沒收了他們的財產並逮捕拷問。」

  「猶太人在哪兒都是肥肉。」 弗朗索瓦催促道,「繼續說。」

  男爵皺眉道:「裁判所的噁心勾當也就是那一套,那孩子當年只有一丁點大,被綁起來澤到水裡反覆浸,嚇得話也說不清。」

  「沒別的了?」弗朗索瓦問。不是法王無情,中世紀的女巫審判見多不怪,許多女人因為捕風捉影的指控就被燒死,根本不算稀罕事。

  「怪就怪在,幾個審判官沒把注意力放在那孩子身上,只是往死裡拷問她的撫養人,要他承懧是從魔鬼那兒領養了這孩子,並且一定要留下字據……」

  男爵回憶往事,一貫鎮靜的面容漸漸變了顏色。血污中的金髮,骨頭碎裂和牙齒相磨的恐怖聲音,無論過多久都讓人不舒服。

  「卡斯特,你是憑著戰功得過鐵十字勳章的勇士,審判拷問也參加過不少吧,怎麼嚇成這樣?」弗朗索瓦奇怪的問道。

  「陛下,請原諒,這件事給我的印象太深了……」

  卡斯特竭力保持音調平穩,拷掠他見得多了,只不過從沒見過如此卑劣的手段。行刑人逼迫孩子觀看親人受刑,時至今日他也無法忘記,陰暗的地下室裡迴盪著孩子撕心裂肺的慘叫嚎哭。

  「三天三夜,那男人一直抗到死,也不肯承懧養女是女巫。審判後我就離開了西班牙,聽說那女孩兒後來在押運途中逃掉了。當時的審判長是個叫卡利圖斯的地方教士,據我瞭解,是個無能又愚蠢的傢伙,也沒什麼背景。不過沒過兩年他就高昇了,一路提拔到紅衣主教,只不知是教皇授意還是國王幫扶。」

  弗朗索瓦點點頭,「這麼說,她是猶太人,受過西班牙教廷迫害。卡斯特,據你判斷,她會為西班牙做間諜嗎?」

  男爵低頭沉思,半晌才搖頭道:「我想不會。」

  「你確定?」

  「陛下,那男人最後在養女面前被文火慢慢烤熟,行刑人強迫她吃了自己叔叔的肉。我想她那時如果不死,現在肯定已經瘋了。今日見到的,或許只是個殘餘在世上的軀殼。」

  冷月無聲,世間一切都陷入了沉睡,連蟲鳴也在凌晨消失無蹤。只有一架馬車孤獨前行的聲音迴盪在巴黎郊外的道路上。

  馬車裡的油燈早已熄滅了,海雷丁在月光中靜靜推敲結盟後的對策。半晌無語,車輪在石頭上磕了一下,車廂顛簸,身邊小小的人影晃了晃,稍一清醒,又恢復到小雞啄米的狀態。尼克畢竟年幼,一夜舞會,不僅身體疲勞,繃緊的神經也累的很了。任務到家才算完成,她不敢實打實的睡,晃來晃去跟瞌睡蟲拉鋸戰。

  海雷丁瞧了她一會兒,唇邊才漾起一個的笑容,微小,但卻是今夜唯一真心誠意的。伸手碰了碰她肩膀輕聲道:「睡吧,我盯著。」

  尼克從一團混沌中辨明了這句話的意思,輕輕應了一聲才靠在椅背上閉了眼睛。隨著顛簸,一會兒小腦袋就歪到了海雷丁的肩膀,又一路滑到他的大腿上。又結實又暖和,尼克無意識的抓著老闆的衣角,口水流到他昂貴的褲子上。

  馬車徐徐前行,海雷丁看著腿上睡得舒服的小貓,生平第一次反思自己行為。不是從手段,而是從心裡的準則。

  他向來思慮縝密,即使對結盟心有成竹,也不會什麼防備都沒有就孤身前往法國宮廷。

  他帶了自己最鋒利的刀。

  他帶著她,不是因為她長得美,只是因為她是唯一一個沒有指示就會把匕首藏在裙子裡的伴兒。

  他把她當槍使,當刀揮,當做可消耗的武器,可替換的棋子。

  他野心很大,也極端自私,做一切事都是為了自己。信仰、道義、名譽,這些東西在他心裡什麼都不是。

  而這一切,這個蜷成一團,比貓大不了多少的小東西非常清楚。她不聰明,也不機靈,但有種本能的理解力。她很清楚到手的每一枚的金子,都要用自己的命來換。

  因為清楚,所以從不抱怨。

  海雷丁不懷疑,今夜如果有意外發生,她會毫不猶豫的用血為他爭取活下來的機會。

  十多年腥風血雨,燒殺搶掠,他從沒反思過自己的作為。只有今夜,海雷丁突然想到,他在用一個比塞西莉亞大不到兩歲的孩子給自己當墊背。

  用一個孩子當墊背。

  夜風徐徐,天幕高曠。

  一個金髮男人站在窗前等待主人歸來。

  一個紅髮男人坐在馬車上反思過去。

第十八章:失巢之雛

  世界黑沉沉的晃動,似乎周圍都是湧動的波浪,一波一波將她拉入深沉的海底。尼克從黑甜的夢裡醒來,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周圍晃動著,恍惚中以為自己還在船上。久違的沉睡。

  「快到了,醒醒吧。」黑暗裡一個低沉的男聲響起,尼克這才想起這是在歸來的馬車上,和船長一起。撐起手肘坐起,一絲涼意從衣服縫隙裡透進來,尼克下意識的裹了裹披在身上的衣裳。這是件很大的毛料外套,厚重暖和,有一點淡淡的葡萄酒和煙草的氣味。

  這氣息穩重而熟悉,一個中年發福的金髮男人的身影,似乎就坐在身邊皮製的座位上微笑著。尼克又是一陣恍惚。

  阿薩……

  「睡暈了?」看她醒來還一副夢遊的表情,海雷丁問。顛簸漸輕,車輪駛入平坦的私宅道路。又行了一會兒,馬車降低速度慢慢停下。車門打開,外面的涼風夾著潮乎乎的夜露一下湧進車裡,尼克這才漸漸回到現實。外套這麼舒適,她猶豫著不想還給主人。

  「好了,回去再睡。」海雷丁也沒要還,穿著單層襯衫下了車,手按車門等她下來。

  任務結束,再不用裝淑女了,尼克拎著裙子就從馬車裡跳出去。可她真的睡迷糊了,忘記了這個動作可能導致的後果。叮的一聲脆響,寬大的裙擺裡掉下個亮閃閃的東西。

  一把純銀的餐刀。

  尼克的臉色接著就白了。海雷丁望了她片刻,伸出結實的胳膊箍住她腋下,抖麵粉袋一樣舉在空中猛晃起來。叮叮噹噹,銀叉、銀勺、嵌金蓋的調料罐,小銀碟……值錢的餐具接二連三從美麗的白裙裡掉下。最後一抖,一個鼓囊囊、油乎乎的手帕包落在地上。

  「嗯哼,手腳挺利索嘛。」海雷丁掃視了一遍地上的東西,「這可是一整套呢。」

  尼克給晃得兩眼冒金星,髮辮也搖散了,像只偷吃被抓的花栗鼠,毛髮凌亂可憐兮兮的望著船長。

  「手帕裡包的什麼?」 海雷丁問。

  「……蝸牛,還有巧克力。」尼克小聲答。手帕滲著醬汁,巧克力也融化了,亂糟糟的裹成一團。

  天色仍未見曙光,船長黑黝黝的臉龐看不清表情。尼克悄悄吞了下口水,為自己可能再度縮水的月薪哀悼。半晌,海雷丁鬆手了。尼克落地,腦後一暖,一隻結實的手掌撫在頭上。

  「化了的不好吃,下次給你買好的。」海雷丁揉了一下她的腦袋,溫言道:「今天幹得不錯,去睡吧。」

  「不扣錢了?」尼克小心翼翼問。

  「不扣了,以前少掉的,去跟賬務要。」

  「那以後呢?每個月的流血錢……」尼克急問。

  「減法變加法,算撫恤金。」

  黑夜裡,兩排細白牙齒亮出來,一粒粒像沙灘上的小貝殼。尼克向來木然的表情終於變化了。跟維克多教導的那種高貴典雅不一樣,她的笑容單純澄澈,如山上清泉潺潺流過。

  「嘿嘿……這一趟沒白來呢。」尼克抬手摸摸小鼻子,笑得孩子一樣。

  「我說過,跟著我干,不會讓你吃虧的。但醜話說前面,你要在船上偷東西,就洗乾淨等著挨鞭子吧。」

  尼克猛點頭,表示將船長寶訓銘刻於心。

  海雷丁又揉揉她的腦袋,「騎士來接你了。」

  尼克回頭,看見卡爾的金髮從城堡大門閃現,她趕緊把地上的刀叉攏在懷裡,抓起手帕包奔過去。卡爾手忙腳亂接過功臣手裡的戰利品,笑問:「順利嗎?」

  「順利的!船長剛才還誇獎我呢!只可惜腰箍的緊,什麼也沒吃上。」

  「怎麼樣,宮裡很有趣吧?」

  「人無聊,吃得倒很有趣,好多沒見過的稀罕玩意兒。」尼克興奮地唧唧咕咕,獻寶一樣解開手帕,「你吃過蝸牛嗎?這個黑的是巧克力,有點化了,不過很甜的……」

  小小背影雀躍著,腰後還掛著束腰斷掉的繩子,像根小尾巴蕩來蕩去。

  遊園的孩子歸來了。

  五月大陸,溫暖的春夏之交,萬物發情的季節,一個邪妄的海盜來到巴黎。

  紅髮,向來是貧瘠之地衣不裹體的賤民特色,而巴巴羅薩·海雷丁,這個當世最聞名的紅髮海盜,僅憑個人魅力便俘虜了花都的權利階層。

  「噹」的一聲,一隻羽箭不偏不斜地射在靶子正中,緊隨而來是眾人鼓掌讚歎。持弓的男人臉上覆蓋著一副黑色皮質面具,冰藍色眼瞳熠熠生輝,堅毅的下頜顯示出無與倫比的自信。男人輕輕朝女士群裡鞠了個躬,引起淑女們一片驚喜的小聲尖叫。

  「又是一個十分!『黑面』閣下已經是無冕之王了!」

  「大家舉杯!敬無冕之王!」

  凡爾賽宮的下午陽光明媚,鳥語花香。化裝舞會本應在夜裡舉行,但貴族們興之所在,別說下午茶時間化裝遊樂,就算點燃了羅馬也不算什麼新聞。

  「乾杯,敬傻瓜們。」一個淡色頭髮的貴族青年獨自坐在凡爾賽宮花園角落,一面舉杯一面朝人群輕輕嗤笑。「還『黑面』閣下,說得以為大家不知道他是誰呢。」青年身材消瘦,絲綢襯衫妥帖的穿在身上,只是白色羽毛裝飾的精緻面具外又掛了一副水晶眼睛,顯得有點不倫不類。

  「維尼親愛的,我以為你不會來參加這種宴會呢。」一個老者從樹蔭裡轉出來,長鬍子上有明顯沒清洗乾淨的顏料,但不妨礙他笑得歡快。

  「別這麼叫我列奧,第132次抗議。」青年微皺眉頭,但仍然把膝蓋上的一條腿放下來,稍微端正了一下自己的坐姿。

  「別這麼敏感親愛的,我這麼叫你的機會又能剩下幾次呢?聽說你們後天就要離開巴黎了。」老頭揪著長袍顫巍巍坐下,海盜的旅行即將結束,他的生命也時日無多了。

  「是啊,船是永遠屬於大海的。」維克多晃了晃杯中的紅酒,看酒液從杯壁滑下的痕跡。「話說回來,尼克那傢伙三次出來兩次都能見到老師,你就無聊到這個程度了?」

  「老頭子也有享樂的權利嘛,再說有有趣的東西呢。」

  「什麼?」

  「看那邊。」達芬奇艱難的轉身,指著他來的林蔭道,「看見路旁邊那個小東西沒?」

  維克多轉身張望,條石邊有團小小的奶黃色絨毛,它顫抖著,發出一點點不仔細聽就注意不到的細鳴。

  「看見了。」維克多用詢問的眼光看著他的老師。

  「一隻麻雀的雛鳥,大概是最小的那隻,強有力的兄弟不想分給它食物,所以把它給擠出了鳥巢。小東西以後的命運會怎樣呢?或許父母覓食歸來時會發現少了一個,把它救回家;或許會有一個穿著絲綢衣服的善良少年經過,把它撿起來送回窩裡。」

  「更可能被路過的馬車碾死,或者被貴族豢養的獵狗吃掉。」維克多冷冷道,「再說我早就過了穿著絲綢衣服爬樹這樣蠢事的年紀了。」

  「哎,曾經的小維尼多麼可愛呀,每個孩子都是天使,只是在成長中失去了翅膀……」老頭嘟嘟囔囔,搖頭表示遺憾。他回身過來,朝人群中高人一頭的紅髮蒙面男人一點,「你覺得他會把小可憐送回鳥巢嗎?」

  「讓一頭非洲獅護送小羊羔回到母親懷抱?」維克多撇撇嘴,擺出不能置信的表情,「列奧,船長哪個方面像個善良少年了?」

  「如果鳥巢裡有一大塊金子呢?上帝專門為善良的人準備的報償。」達芬奇仍不甘心,列出誘人條件。

  「那麼船長會一槍把鳥巢打下來,而不是費力爬樹。用利益勾引惡人做善事是玩火的行徑。」維克多皺眉,「列奧,你到底想說什麼?」

  老頭歎了口氣,朝遠處那小小的人影望去。

  「世事多艱難……」他輕咳一聲,臉上輕鬆和藹的表情消失了。「維克多,雖然歸巢沒什麼可能,但真相必須有人知道。我有點事要告訴你,關於『沉默小姐』。」

  沉默小姐今天穿了一件薄紗覆緞面的綠裙子,脖子上綴一顆頂級祖母綠,把她烏黑的眼瞳上映出一層綠瑩瑩的水光。

  只是羽毛面具下的臉色也有點菜綠。

  瓷碟裡的冰激凌快要融化了,奶油的香味近在咫尺,尼克卻只能表現出沒胃口的樣子,坐在桌旁用小勺優雅的撥弄著。船長又在講那些聽不懂的話題,還假兮兮的朝同桌的女人們不停微笑。

  尼克在心裡吐舌頭,一分神,餐巾掉在地上。不想給牛皮糖們搭訕的機會,尼克立刻彎腰去撿,卻無意中看見桌布下一幕隱蔽的小劇場。一隻光裸的腳踢掉鞋子,從裙邊伸出來,勾在鄰座黑亮的及膝馬靴上。

  尼克面無表情的撿起餐巾坐好。但見靴子的主人海雷丁若無其事,旁邊的龐巴迪夫人依舊高雅端莊。

  雲雀清亮的鳴叫著穿越天空,庭院另一角,一隻玻璃杯跌碎在彩石鋪就的地面上。

  「怎麼會!這太離奇了……列奧,你能確定是真事?!」維克多直愣愣的站著,羽毛面具也掩不住他驚詫的目光。

  「我不能。」達芬奇的手空空一按,「安靜地坐下年輕人,我可不想搞得盡人皆知。」

  他說:「一切都是推測。但我親眼見過、親手為這兩人畫過像。二十五年前,那位集雙王血統於一身的女子還沒出閣。蒼白的臉,古井般的黑瞳……幾年不見,那孩子出落得更像了,簡直一模一樣。」

  「列奧,你超群的記憶力我從不懷疑。但除了母女,陌生人也可能碰巧長得很像。」維克多仍然不可置信,「你知道的,有時候巧合簡直像奇跡一樣讓人難以置信。」

  「奇跡,維克多,就是概率的巧合,總有其發生的理由存在。」達芬奇說,「這只血脈已經近親結合許多代了,你注意過那孩子的雙肘嗎?用你解剖刀般的眼光?」

  「是的,關節處的骨骼稍有一點先天畸形,不仔細看很難發現。我想這影響了使力方式,尼克的雙臂關節靈活的異於常人,能擰到不可思議的角度……」維克多停下,嘴巴慢慢張開。

  「難道那一位也?」

  列奧納多點頭,肯定了他的猜想。

  「這種病變是很罕見的,我就是以此給那孩子設計了鐮刀。而那一年……那一天……」 達芬奇垂下眼瞼,超常的記憶力讓二十多年前的回憶如油畫般清晰可見。

  「那一天她穿了一件露出半臂的裙子,是墨綠色的天鵝絨,綴著繁複的花邊,看得出是精心挑選過的。畫像大概會送到她未來的夫婿手中,她有點羞澀……後來,我提議露出手會更美,她就把長手套褪下來了。我觀察到面前的雙肘有些與眾不同……」

  老人的眼睛瞪著虛空,手指在膝蓋上不停描畫著,似乎正在重複那次創作。過了很久,他終於從回憶中抽離,沉重的道:「我不知道這種異常的關節是否靈活,但二十五年前,我想這幸運的女孩兒一輩子也不會有機會舉起比化妝盒更沉的東西了。誰知她後來的命運會如此悲慘。」

  維克多沉默了。那個在血雨中揮舞重型鐮刀的傢伙,很難說她的命運比母親有什麼改善。

  「列奧,如果你的推測是真的,那麼這個秘密必須爛在我們兩人心裡。與其眼看著希望破滅,還不如讓她一無所知。最強壯的雛鳥已經長大了,絕不會允許有人分享它的食物,哪怕只是假設。」

  「哦哦……」老人從喉嚨深處發出失望的聲響,「你總是像刀子一樣說出真相。」

  「謝謝誇獎。」維克多低頭撫胸。

  達芬奇搖頭歎氣,「如你所說,機會太渺茫。我只告訴了你一人,至於那位船長……你說得對,野心太大的人,不適合送鳥兒歸巢。」

  黃昏降臨,馬車朝著落日奔馳在道路上。

  尼克照例踢掉了帶木跟的鞋子。無視維克多批評的目光,她坦然靠在椅背上,讓受了委屈的腳趾一個個舒展開來。

  「這是老頭兒讓我轉交給你的東西,說以後大概沒機會見面了。」維克多歎息,把一個小紙卷遞給尼克。尼克展開紙條,上面僅有寥寥幾句話:

  「妮可,是希臘神話中勝利女神的名字,她高貴堅強,戰無不勝。

  另祝,一帆風順。

  L·D·V」

  「這是什麼意思?」尼克問,紙條裡每句話都懧識,但和在一起就莫名其妙。

  「自己理解。」

  尼克費解,把紙條來回研究幾遍,仍然一頭霧水。過了一會兒,她又想起一件下午發生的事。隨即伸出只腳丫,乾脆利落的踩到海雷丁的靴子上。

  「船長,這是什麼意思?」尼克好奇的問,「我看見桌子下面有人光腳踩你。」

  馬車裡靜默了三秒,維克多率先笑起來,一邊捶胸一邊咳。

  「這是一個女士的邀請,關於一些有趣的……床上運動。」海雷丁看看靴子上那只白生生的小腳,又看向尼克清澈的眼睛,一板一眼回答道,「意思你自己理解。」

第十九章:離開巴黎

  1516年初夏的一天,白底黑沙漏的海盜旗迎風招展,一位大海盜像個即將遠行的英雄般,在漫天飛舞的花瓣和歡呼中。

  ……

  一隻碩大的老鼠從牆角那堆垃圾裡鑽出來,灰皮油光錚亮,從肚子的飽漲程度來看,它要不是懷了一窩小鼠,就是吃了一頓豪華大餐。同一堆垃圾之上,兩個髒到分不清性別的小孩兒還在翻找耕耘著,暴突的肋骨和飢火燃燒的眼睛顯示他們的業務沒有灰皮小同事精深。

  橫流過小巷的污水散發著難以形容的惡臭,那是人畜排泄物發酵過的味道。在這個沒有任何排污系統和公共衛生設施的城市裡,住在二樓的人會迎著朝霞打開窗戶,毫不愧疚的把夜壺裡的東西傾瀉到大街上。

  這裡是巴黎,而且並非貧民窟,只是『花都』的另一個位面。

  一個纏頭巾的清秀少年牽著兩匹馬,站在街邊陰影裡等人。歐洲大城市普遍瀰漫的這種味道對他來說太熟悉了,以至於從心底產生一種自在感。他甚至下意識的四處張望,辨別垃圾裡可以回收再利用的東西,還有路上行人錢包的價值。

  小巷裡一扇木門打開,一個披著灰斗篷的高個男人走出來,兜帽蓋住了頭髮和臉面,使人看不清他的相貌。斗篷是粗羊毛質料,但靴子卻是整張上等皮,銀馬刺在灰暗的小巷中閃著光芒。他向周圍一掃,見一個披著黑袍的胖子站在少年面前,像是在說服他什麼。

  「我瞧你是在等主人吧?十六個國王銅幣怎麼樣,旁邊那個巷子沒人。」胖子搓著手,肥厚嘴唇被唾液潤得發亮。他從黑袍裡掏出一枚錢幣,在少年面前晃著,「足份的新鑄大錢呢!就一小會兒,絕不浪費時間,你主人回來前肯定辦完。」

  少年的眼神不由自主隨著那枚厚實的錢幣晃了兩下,待收回心神,正要拒絕的時候,只聽一聲慘嚎,黑衣胖子五官扭曲,滾著跌進路邊惡臭的泥濘裡。

  「抱歉,他主人回來的早。」海雷丁氣定神閒站在胖子剛剛的位置,馬鞭輕輕敲著手心,對尼克道:「一個銅子兒就動心了?怎麼也得看見雙柱銀幣吧。」

  「這可不是我的錯……船長,是你非讓我洗乾淨臉的。」尼克立刻洗清嫌疑。她不懂桌下優雅的調情,對街邊的講價卻頗有心得。一張白皙清秀的臉在上流社會不算什麼,但在這灰暗的街道上,可是不少人眼中的好貨。

  「照我原來那樣,麻煩就少得多。」尼克伸手在灰牆上一抹,熟練地蹭在臉上,再勻給脖子一點。瞬間,維克多苦心栽培的淑女打回原形。

  海雷丁瞧了她片刻,接過韁繩翻身上馬,朝城南奔去。尼克趕緊上馬追趕,忍不住提出疑問:「喂船長,我們不吃早飯就動身嗎?」

  這個清晨,坐著有軟墊的舒適大馬車、在花瓣和歡呼中離開巴黎的,只是某個穿著船長衣服的紅頭髮下屬。而她,衝鋒隊的尼克隊長,凌晨三點就被老闆從被窩裡揪出來幹活,且眼看著連早飯都沒有著落。

  海雷丁在一陣陣撲面而來的惡臭中皺緊眉頭,繃著下巴低聲道:「在這裡,不可能。」

  「可出了城只能從地裡偷蘿蔔吃了……」尼克小聲咕噥,「而且這裡又不算很糟,有味兒說明城市有活力,只有瘟疫導致的屍臭才需要警惕呢。」

  海雷丁不再理她,輕踢一下馬腹,加快出城速度。身後,繼續傳來少年商量的言語:「不在城裡吃也行,我們買些餅子再上路吧?弄倆蘋果也行,我看見附近有水果攤!船長?!」

  巴黎之旅結束了,高大的城牆漸漸消失在身後,這座繽紛繁華又骯髒齷齪的城市依舊佇立在塞納河上。

  海雷丁的這次出行很秘密,卡爾和維克多早上起來時只看到一個緊張的替身,和一張『你們先走』的紙條。處理完巴黎的情報事宜,海雷丁就帶著尼克從原定路線返回馬賽。騎馬比坐車快得多,兩人很快就把大部隊拋在身後。

  六月的歐洲大陸已是初夏,陽光照射在法國腹地廣袤的森林上,如一片綠色的海洋。天氣晴朗時,矗立在遠方山丘上那些巨石壘砌的古城堡清晰可見。荒草覆蓋了屋頂,城牆爬滿綠籐。火藥終結了冷兵器時代,曾經鮮衣怒馬奔赴東方的騎士們永遠消失了蹤影。

  站在盧瓦爾河河邊,尼克啃著一個蘿蔔,鬱鬱的看著洶湧的河水。這趟任務頗讓她失望,雖沒揮刀出力,可期待中的法國大餐卻如過眼雲煙,連吃飽肚子的機會都很少。

  一條渡船順流而下,尼克澤掉蘿蔔纓,一邊蹦一邊朝船夫放聲大喊:「這邊!這邊!」她怕濕了鞋襪,脫下來來塞進行囊,光腳跑進淺灘的水裡,泥地上留下一串小腳印。

  「我們要過河!還有馬!!!」

  「好了,船已經靠過來了,你小點聲。」海雷丁說,「以後少扯著嗓子亂吼。」

  「啊?」

  「你開始變聲了,不想以後一副破鑼嗓,這兩年就安靜點。以後船上有喊著傳達的命令,讓卡爾去幹。」

  「哦。」尼克納悶的答應下來,不明白船長怎麼會管的這樣寬泛。「我們這是去哪兒?」

  「馬賽。」海雷丁道。

  「那不是跟大部隊一個目的地?」

  「沒錯。不過,我記得有個人鬧著要吃法國菜。」

  一路策馬向南,盧瓦爾河谷幾百里地風景優美人口稀少,小鎮和村莊清新宜人,不再像城市那麼骯髒。兩人不停趕路,但只要碰到有旅店的聚落,海雷丁就帶尼克下馬大吃一頓。

  飄著蘆筍片的蘑菇濃湯,金燦燦的蜜汁烤蘋果,撒了碎榛子的黑莓醬餡餅,還有爽口的醃黃瓜與西藍花冷盤。沒有束腰、沒有任務,尼克終於心願得償,一路把法國菜吃到饜足。

  兩人到達馬賽的那天早上剛剛下完雨,雲開霧散,天空澄淨如洗。陽光反射在海面上,一層層白光照得人睜不開眼。濕潤的風拂過面龐,海鷗鳴叫著掠過層層白帆。兩人不約而同的感到心情舒暢,以海為家的人無法真正喜歡上陸地,就像草原上的民族下了馬背走路都彆扭一樣。

  碼頭外,紅獅子的船隊和離開時別無二致,尼克看著海妖號美麗的船首像說:「我們比卡爾他們早到了四五天吧?也沒人來迎接。」

  「當然,我誰都沒告訴。」 海風吹拂在紅色的長髮上,海雷丁像回到自己領域的王,渾身散發出愉悅自在的氣息。「孩子們,查崗的時候到了。」那狡詐的笑容又回到紅獅子臉上,尼克本能的覺得有人要倒霉了。

  船長的突然襲擊讓監理們好一陣慌張。畢竟不是在阿爾及爾老家,海雷丁出行前特意吩咐過,除非補充給養和打探消息,所有戰鬥人員不得下船。

  清點人頭後,一千兩百號人裡有三十五個無故缺席者。這出勤率在海軍裡都算很不錯了,海雷丁比較滿意,又核查一遍船隻的補給和清潔。

  長期的訓練讓水手們不敢怠慢,即使船長不在,甲板也被每天洗刷,銅炮擦得閃閃發亮;甲板上一卷卷纜繩碼成整齊的圓圈,補充桅桿的圓材上都蓋著防水的油布;成桶的醃肉、黃油、干豆子、湯料、硬餅乾按照購買時間和保存期限有序碼放;火藥則按粗粒、細粒、粉狀分組,小心的存放在船艙底部。

  「大夥兒幹得不錯。就是炮忘了上油,這樣碰見敵人可不妙。」海雷丁微笑著走過炮艙,在每一尊銅炮的點火口放進一枚金幣。這種『上油』方式是很傳統的表揚,軍械長和水手長們當即笑得合不攏嘴。

  「不守規矩下船亂晃的人,每人領十二鞭,等船醫回來再打。好了,大家各就各位吧。」海雷丁說完,帶著尼克回到海妖號的船長室。賞罰分明,所有人都提不出異議,心悅誠服的回去幹活了。

  「船長……」尼克跟在海雷丁身後,悄聲提醒:「這幾艘船上都有女人,人數還不少。」船艙裡鬼祟的衣裙聲響,和海盜們濃重的體臭中不同尋常脂粉香味,她不相信嗅覺靈敏的船長會沒注意到。「老規矩,女人不是禁止上船?」

  「就當沒看見。」海雷丁愉悅的道,「不讓他們下船,又不讓女人上來,那我下次在海上碰到敵人只能降旗溜走。士氣是很重要的,有時候規矩也得通融。」

  「那到底為什麼不許女人跟著出海?陸地上的軍隊常常帶幾個去打仗呢。」

  「因為她們會大量消耗寶貴的淡水。」海雷丁意有所指的盯著尼克,「一般來說,沒幾個船長能忍受隔三差五就洗澡的下屬。」

  入夜,十幾個穿著花裡胡哨裙子的女人悄悄溜下船,在海盜們戀戀不捨的眼神中消失在夜幕裡。她們中間有賺零花錢的海邊姑娘,也有職業的。價錢合理,賓主盡歡,大家都很滿意。

  三天後,登岸的馬車部隊才到達港口。卡爾對兩人的不告而別非常不滿,直到看見尼克完好無恙才放下心來。維克多抓住船舷上垂下的繩梯,臉色煞白往上爬。尼克在上面接應,下面還有兩個兄弟伸臂托著。

  「維克多,『笨手笨腳的書獃子』用拉丁語怎麼說?」尼克抓著醫生的繡花衣領,把他扯上甲板,「廚子體重有兩百磅,只有一條真腿,爬得也比你順溜。」

  「他那條爛掉的斷腿如果不是我給鋸了,那你現在就只能吃爬滿象鼻蟲的餅乾,沒閒工夫賣弄你那該死的拉丁語。」維克多狠狠甩掉尼克的手,狼狽的把襯衫塞進褲子。

  繩梯也不會爬的人在任何船上都會成為嘲笑的對象,但海妖號上卻沒有一個人露出嘲諷的表情。船醫在海上是極受尊敬的職業,更何況是維克多這樣技術高超的醫生。許多船員甚至對他有種近乎迷信的崇拜。一個水手把醫生的器械包和藥箱背上船,然後敬畏的抱在懷裡,幫他送往醫療室。

  「有什麼需要我知道的新聞?」維克多問。

  「有三十五個人要挨鞭子。」尼克說,「船長說等你回來再打。」

  「哈,很好,三十五根新鞭子,還有一堆傷後處理。沒事找事,一刻也不讓我閒著。」維克多忿忿地推開醫療室木門,「沒別的噩耗了吧?」

  尼克想了想道:「對了,好像有幾個女人上過船。」

  聽聞此言,維克多先是不可置信地張大了嘴,接著軟軟地靠到牆壁上,「天哪天哪,一千兩百個男人,每個都要排查梅毒和淋病!他們怎麼就管不好褲子裡的東西?!這群天閹的臭海盜!!」

  無論醫生怎麼抱怨,工作仍要一項項親手做完。為了避免傷口感染,每個受刑的人都有資格要求一條消過毒的新鞭子。這種海上人稱為『九尾鞭』的常用懲罰工具是由纜繩做的,將一根粗繩解散成九股,每一股盡頭都打了結。

  維克多用低濃度酒精浸泡過鞭子後,再放到太陽下暴曬晾乾。鞭刑是一項很鄭重的儀式,海盜們敬畏的看著那些迎風招展的繩索,等待處罰日的到來。

  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三十五個離職者被集中到海妖號上,脫掉髒兮兮的襯衫,光著上身被綁在桅桿或舵盤上。十二鞭的處罰並不重,旨在警告。這些不守規矩的傢伙,將在所有兄弟目視中接受教訓。

  海雷丁站在船首平台上,大馬士革彎刀上的寶石在太陽下閃閃發光。他身後分別站著衝鋒隊長和本船監理,都穿戴著最整齊的衣服和裝備。

  「希望所有人都能好好記住我的話。」海雷丁一字一頓的道,「船長的命令不可違抗。」

  水手長接到命令,用肌肉糾結的粗胳膊掄起鞭子,一邊大聲報數一邊抽打。

  一切如常,海妖號像一隻展開雙翼的美麗鴿子,乘著風平穩的滑向北非。

  公元1516年的夏天,對許多人來說都是不尋常的。

  從這一年開始,以法國為首,歐洲各國不約而同的展開了私掠活動,人人都想從這偉大的航海時代分一杯羹。滿載金銀的西班牙商船從新大陸歸來時,伴隨而來的再也不是順風順水的洋流,而是打著黑旗的國家海盜。

  而暗地裡那些不為人所知的事,也將在未來的世界掀起巨瀾。

  比如一個宮廷僕人悄悄離開巴黎,騎馬穿越邊境,朝著西班牙首都托萊多疾馳而去;比如幾艘兩頭翹起、具有明顯土耳其風格的海盜船隻,筆直的駛向阿爾及爾。

  而尼克,這只被擠出鳥巢的雛鳥,對自己的過去與未來依然一無所知。


作者: darkwings7070    時間: 2013-1-14 06:05 PM

本帖最後由 darkwings7070 於 2013-1-15 04:21 PM 編輯

第二十章:紅鬍子

  浪頭適中,風向正好。海妖號的帆片漲得鼓鼓的,船尾拖出一條筆直的白浪。尼克在船首平台睡了一會兒,覺得不舒服,又換到桅桿中瞭望台上,還是睡不好。

  十四五歲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尼克整天不是困就是餓,要不然就是又困又餓,午覺對她來說非常重要。幾個老地方都不能安心閉眼,尼克納悶。仔細觀察一陣子,發現這是視線造成的——幾乎整船人都在死死盯著她瞧。

  尼克隊長的女裝事件隨著登陸人員傳遍船隊,成為紅獅子本年度最震撼八卦。曾經最爺們、最兇猛的衝鋒隊長,此刻在海盜們的眼裡似乎變了模樣。作為常年在海上劫掠的強盜,他未免太白嫩了,聲音也透著那麼點古怪的尖細,特別是從來沒在人前換過衣服。

  隊長究竟是『他』還是『她』?船長什麼都不解釋,自然也沒人敢直接詢問本尊。

  尼克抓抓腦袋,鬱悶的混進船長室。海雷丁正伏案演算,桌上放著圓規和直尺,還有一本攤開的拉丁厚書。尼克伸頭一瞧,只見書頁上都是些奇怪的符號和圖形。

  「什麼書?」

  「三角函數。」

  「數學。」尼克咂嘴,除了數金幣用的算術,她對這門科學一竅不通。「算這個幹什麼?能增強戰鬥力嗎?」

  「現在不行,我還在學習。」海雷丁換了一張新的演算紙,把塗滿算式的紙澤進腳下的箱子,裡面已經積累了近一尺高的草稿。「數學和天文對航海很有用,特別是在未知的廣闊海域上。」

  「我以為船長你在航海術上已經是很精深的行家了。」尼克說,「還從沒見過你帶著船迷過路。」

  「因為這是在地中海,都是些走了上千年的老航路了,只憑經驗和流傳下來的諺語也能找到陸地。」海雷丁把羽毛筆□墨水瓶,抽出一張繪在羊皮上的地圖展示給尼克,上面模糊的記載著新大陸的海岸線,其餘那些未知的海域都畫著想像中的怪獸。

  「世界比你想像得大的多,只憑經驗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那些從不出門的書獃子,僅用一個簡單的維度定位器和一支筆,就比我還清楚陸地的位置。」

  說完,海雷丁又回到演算的練習中。尼克把頭枕在手臂上,坐在桌邊看他一遍遍畫著三角。

  「船長,你上過學嗎?我總覺得你什麼都會,好像生下來腦子裡就裝著一櫃資料。」她見過他說法語,用西班牙文寫過宣戰佈告,還會用拉丁語算正弦函數。

  海雷丁看看她歪著的小腦袋,無可奈何的笑了。「怎麼可能,都是後來慢慢自學的。」

  「後來?那前面呢?」尼克刨根問底。

  「前面……兄弟多,家裡窮,填飽肚子就夠忙了。」海雷丁挑挑眉,用一句話概括了他曾經的生活,而且沒有詳述的意向。「別在這兒瞎攪和,沒事去找維克多玩,或者去艙底抓老鼠。這些穿毛皮的小魔鬼快把儲備吃光了。」

  尼克被一腳踢出船長室,鬱悶的尋找下一個消遣的地方。

  她沒有無聊太久,一進入阿爾及爾附近海域,空氣的味道就變了。硫磺和硝石的餘燼隨風而至,破碎的木片殘骸漂散在周圍的海面上。

  瞭望手憂心忡忡的觀察著地平線,在距離基地這樣近的地方有戰事發生可不是什麼好兆頭。海雷丁去法國時帶走了大部分船,雖然港口已經戒嚴,但如果在這時候被敵人趁虛偷襲,後果是不言而喻的。海妖號用旗語召喚其他艦船,整個船隊組成戰鬥隊形,炮手各就各位。

  很快,海流送來更加詳細的提示——一具穿著藍色制服的浮屍飄了過來。水手長帶了幾個人乘小船划過去辨懧,屍體還沒開始腐爛,只有驚恐痛苦的神情透漏出死前的景象。「是西班牙人!」水手長朝船上大喊,「死了不到兩天!」

  海雷丁盯著阿爾及爾方向,一言不發。他的人仍舊太少,這樣的狀況雖能預料,可他沒辦法解決。

  屍體一具接一具飄了過來,大家很高興地注意到,裡面絕大多數都是西班牙人。只有一個滿臉絡腮鬍的黑臉漢子混在其中,白色的纏頭布和袍子浸滿血漬。

  「把他搬上來!」海雷丁命令,水手把繩子垂下船舷,小船上的人繫緊屍體,上面的人立刻拉了上去。雖然和北非摩爾人很像,但從纏頭巾的方式和尖端翹起的靴子就能看出,這是一個土耳其人。

  海雷丁的表情稍微放鬆了一點,自語道:「如果事情像我猜得那樣,我們運氣還算不錯。」

  船隊一路駛入阿爾及爾港口也沒受到想像中的攻擊,只是碼頭上停泊的幾艘兩頭翹起的土耳其船非常陌生。海雷丁朝天放了一記空炮,對方隨即升起標誌的旗子。

  黑底白骷髏的海盜旗,骷髏臉上畫著兩道非常誇張的紅鬍子。

  接著,一個蓄著整齊紅須的男人走上甲板,大笑著朝這邊打起招呼:「嘿!雷斯!這次你欠我一個大人情呢!」

  巴巴羅薩·伊薩克,外號紅鬍子,是巴巴羅薩這個稱號最初的創建者。伊薩克是四兄弟中的老大,已近四十歲了,但狂飲和財富並沒有摧毀這副結實矯健的軀體。他頭纏白布,腰挎彎刀,耳朵上幾個金環閃閃發亮,像個來自異域的蘇丹王。

  打眼一看,就知道兩人出自一個娘胎。同樣的寬肩長腿,古銅色皮膚,濃密的紅髮下是一雙精力充沛的藍眼睛。只要看看伊薩克,就知道十年後的海雷丁什麼模樣。

  兩兄弟先是互相瞪了半分鐘,接著一個熊抱,使勁力氣拍擊對方的背脊,好像上面趴著只吸血的小怪物似的。

  「好久不見哥哥,已經有七……不,八年沒碰面了?我以為你早就變成糟老頭子了。」海雷丁笑著說。

  「胡說八道!這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年紀呢!」伊薩克狠狠捶了弟弟肩膀一拳,「你還是跟原來一樣不管不顧的,大門四敞就敢出去找食。」

  「這不正說明我心態比你年輕?」

  兄弟二人搭肩離開碼頭,心中都明白這次有驚無險,前來偷襲的西班牙船被紅鬍子攔下了。

  回到山丘上的白色城堡,海雷丁開了六桶國王都難喝到的好酒招待客人。酒香四溢,兩個火一樣耀目的男人聚在會客廳裡,周圍的一切人物都顯得灰暗渺小。伊薩克抽了兩口水煙,真心實意地稱讚弟弟的老窩。接著招招手,讓手下牽進來一匹極漂亮的短毛小馬。適合散熱的皮膚和毛髮,這是沙漠民族培育的優秀品種。

  「她叫莉莉,最純正的阿拉伯血統,有人想用一艘全新的巨型艦換我都沒捨得出手。」伊薩克愛憐橫溢地摸摸小馬脖頸,接著期待地四下搜索著,「雷斯,我可愛的侄子們在哪兒呢?他們見到伯父的禮物肯定樂的蹦起來!」

  「抽你的煙吧!伊薩克,這裡沒有什麼侄子。」海雷丁乾脆地道。

  「你沒兒子?」伊薩克大失所望。呆了片刻,又讓手下捧出幾個土耳其巧匠打造的首飾盒,從他們的姿勢看就知道裡面都是滿的。

  「好吧,侄女也不錯。」伊薩克滿懷期待的搓著手,似乎在準備給小姑娘們一個熱情的挺舉轉圈。「她們應該都有一頭著了火似的漂亮紅髮吧?」

  海雷丁再次搖頭,表情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伊薩克的笑容凝結在臉上。

  好半天過去,仍沒有一個孩子跑出來迎接客人,紅鬍子漸漸露出絕望神色:「我的老天爺!一個娃兒也沒有?你這八年都他媽在幹什麼?被炮彈打中褲襠了?!」

  沒等弟弟解釋,伊薩克的目光已經游移到海雷丁身後,那個一直默默無言的少年身上。

  「難不成、難不成謠言是真的?在土耳其我還當笑話聽……」伊薩克難以置信地大吼, 「雷斯,你果真喜歡小男孩兒?」

  大門砰的一聲巨響從背後關上,尼克和一眾隨從全部被踢出會客室。只隱約傳出兩個暴怒的男人對吼的餘音。海妖、謠言、傳遍地中海、斷子絕孫……逸出門縫的隻言片語讓眾人面面相覷。尼克跟小馬對望一眼,從口袋裡掏出個無花果干塞進它嘴裡,兩隻一起溜出去玩了。

  兄弟兩人用拳頭交流了謠言的源頭,滿地狼藉,良久無果。

  伊薩克撿起他那盞包金水煙筒的遺骸,揮臂澤進庭院裡,一隻灰雀嚇得撲稜稜跳出灌木。

  「我大孫子都有炮筒高了!老二跟老四一走,你都快三十了,難道不想留下點自己的骨血?我是記得你一直喜歡小孩兒,可當真沒想到是這個喜歡法……」

  在這個時代,三十歲的男人沒有家庭(除了那些窮得連小崽都養不起的窮光蛋),不是身體有問題就是神經有問題。伊薩克一想起弟弟右手邊那灰撲撲的小矮個,鬍子就隨著臉皮抽搐。

  「別自顧自的腦補。」海雷丁沉聲道,「孩子現在對我是拖累。再說只要有你在,紅頭髮的小崽子不會死光的。你別管我。」

  見老拳無用,伊薩克只得放輕聲音苦勸起來:「雷斯,你沒結過婚,見到什麼都想嘗嘗鮮,我理解。但有女人有孩子的生活是很滋潤的,聽著,我三老婆的小表妹快到定親的年紀了,她們家的女人都很會生孩子……」

  「夠了!」海雷丁一聲爆呵,「伊薩克,我只說最後一遍,只要你耳朵沒被駱駝毛塞住就好好聽清。第一,我不喜歡男人,也不喜歡男孩,或者其他什麼帶把的雄性生物;第二,尼克是個女孩兒,但不是我的,我有自己的女人。」

  伊薩克插話:「那你怎麼時刻都把她帶在身邊?」

  「因為她是我的衝鋒隊長!」海雷丁狠狠揉著太陽穴,被這個解釋不清的誤會搞得心情糟透,「我不想再跟你討論這件事了,到此為止吧。伊薩克,你這次來不會只為了這件事吧?如果真的如此,我倒要懷疑你是不是假冒的大哥了。」

  他緊盯著面前這雙跟自己極像的藍眼睛道:「蘇萊曼大帝還好嗎?」」

  紅鬍子臉上婆婆媽媽的表情瞬間隱去,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和一口野獸般的白牙。「除了有點發福,其他都很健康。雷斯,他也同樣問候你。」伊薩克從懷裡掏出一卷羊皮紙遞給海雷丁,笑道:「我只給侄子們準備了禮物,至於你的,是大帝自己出資。」

  這是一張北非人都懧得的海島地圖,突尼斯的傑爾巴島,溝通東西地中海的要道。

  「不再無依無靠的四處遊蕩,跟歐洲列強孤軍奮戰,奧斯曼帝國能提供給你穩定的一切。」伊薩克說,「有家的滋味很美妙,雷斯,好好想想。」

  伊薩克在蜿蜒的走廊裡散了會兒步,忽見廊外的泥地上有幾個漂亮的小蹄印,便順著痕跡走進庭院深處。在一個僻靜的小角落裡,小馬莉莉悠然啃著灌木新發的嫩芽。一個少年蹲在旁邊,手裡拿了根細棍正在戳一隻蛤蟆的肚子。每戳一下,那肥胖的蛤蟆就呱呱叫兩聲,卻也不逃走,少年玩得不亦樂乎。

  平胸,窄胯,小屁股,怎麼看也不像是會生很多崽的女人。

  打量一番,伊薩克惱怒地下了定論。

  衝鋒隊長應該是什麼樣子?像他船上的法利塞,身高兩米,膀大腰圓,壯得像頭公牛才對嘛。至於女人,那就該凹凸有致,身材火辣……這樣兩邊都不靠譜算怎麼回事?!

  默默地考慮了一會兒,伊薩克出聲說:「在土耳其,誘拐別人的馬跟誘拐別人的老婆同罪。」

  「我又沒拐她,是她自己要跟我來的。」尼克把空空如也的口袋拉來出來展示,「還把我的無花果干吃得渣都不剩。」

  「你叫什麼名字?」

  「尼克。」

  「無禮!」伊薩克面色一沉,像個不悅的國王一樣凜然怒斥:「孩子,要混海上就應該知道什麼是規矩。當一個船長問你話時,你該自覺報上全名!」

  「我的全名就是尼克。」她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已經感覺到對方的態度不怎麼友好。

  伊薩克目不轉睛的冷冷盯著她,臉色黑沉沉的十分可怕。在紅鬍子的這種瞪視下,許多在海上混了多年老手也會不自覺的心生寒意。尼克就這麼仰著臉,目無表情的回應著他的瞪視。

  伊薩克伸出手來,小馬莉莉立刻把頭湊到他手心磨蹭。他張開五指,貌似輕鬆的梳理著小馬的鬃毛。

  「在海上,有許多言論都不可相信。謠言,傳說,被無能的手下敗將高估過頭的衝鋒隊長……」伊薩克突然毫無預兆的抽出彎刀,雷霆閃電般朝尼克橫劈過去。尼克早就心生警惕,此時應變神速,乾脆利落的抽出傢伙格擋,鐮刀在布包裡錚的一響。

  莉莉輕嘶一聲,跑到一旁觀望。

  「看來海妖的傳說並不是完全虛構嘛。」伊薩克一擊即撤,把流動著異彩的刀刃收回刀鞘。

  「紅鬍子的外號倒也不是浪得虛名。」尼克硬生生地答。

  聽到這帶著孩子氣的回應,伊薩克露出一絲笑容,「雷斯給你多少月例?」

  「三十個金幣。」尼克老實答。

  「我出兩倍。」伊薩克拍拍腰間鑲金嵌寶的大馬士革,「寶刀駿馬,好酒美食,跟我回土耳其,你想要什麼都有。」

  「免了,謝謝。」尼克想也不想,立刻回絕。

  「呵呵,對老闆這麼忠誠?你不愛金子麼?」伊薩克饒有興致地問。

  「愛的。不過你大概中途就會把我丟進海裡喂鯊魚。」尼克木然道,「真心給錢的,和答應得好玩兒完抹嘴就走的,兩種人還是有點細微差別。」

  像尋找藏寶圖中的隱藏秘密一樣,伊薩克用探究的目光又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才沉沉地道,「看來雷斯沒有胡亂挑人。」

  「我也沒亂挑老闆。」尼克懧真地說,「船長每個月都按時足額發餉的。」

  紅鬍子放聲大笑,寬厚的胸膛隨著爽朗笑聲一起一伏,那若有若無的敵意就這麼消失了。尼克捏鐮刀捏的發白的指關節,也慢慢鬆了下來。

  「尼克是吧?喜歡無花果干?」伊薩克笑道,「過來走廊這邊坐著,一起吃幾塊點心,我給你講個四兄弟的故事。」

第二十一章:四兄弟的故事

  在一片湛藍的海域上,有一個富饒美麗的小島。島上住著一戶泥瓦匠,生了四個紅頭髮的兄弟……

  (尼克:是希臘的萊斯沃斯島吧?船長就是萊斯沃斯島出生,我聽說那裡產的橄欖油和葡萄酒棒呆了,你直接講巴巴羅薩四兄弟就是了嘛。

  伊薩克:你怎麼這麼聒噪!雷斯難道沒教過你,聽一個船長講話時必須保持安靜?

  尼克:可別的說書人都要求觀眾烘托氣氛的……

  伊薩克:那就閉上嘴,只用崇拜的目光看著我!

  尼克:哦……)

  泥瓦匠家裡人口太多,石頭一樣硬的黑麵包都不夠吃,但四兄弟卻生的一個比一個結實強壯。他們打漁,燒瓦,幫村裡的闊佬蓋房子,靠自己的雙手賺錢餬口。過了好幾年,最小的孩子出生了。那是個可愛的紅頭髮小姑娘,家裡唯一的女孩兒。

  沒過兩年,泥瓦匠和他老婆就陸續病死了,四兄弟借錢埋葬了父母,成為家裡的支柱。其中最有耐心的是老三,所以照料小妹妹的責任就落到他身上。

  小姑娘越長越漂亮,臉蛋像蘋果,頭髮跟著了火似的那麼紅。四個哥哥都是以一頂十的打架好手,村長的兒子也不敢欺負她。她那麼活潑好動,常常光著腳亂跑,在沙灘上留下一串串小腳印……

  男孩們逐漸長成男子漢,家裡的日子也漸漸好過了。四兄弟一起偷偷攢錢,想給妹妹辦一份好嫁妝。村裡人都說這一家要闊起來,小姑娘才剛十二,就有人上門提親。

  所有人都以為往後的日子會越過越好,誰知道仁慈的主就看不得子民幸福無憂。小島本來是纏頭巾的東方人的地盤,但有一天,一艘載滿白皮膚西方人的船來到了島上。他們砍倒橄欖樹,夷平葡萄田,砸毀海邊上站立了上千年的老神殿。

  沒人敢管,他們有火槍,有大炮,在小島上橫行霸道。天下作惡的人從來不少,大家都知道忍忍就能繼續過活,連四兄弟也是這麼想的。但是有一天……

  有一天小姑娘去海邊曬漁網,被一個船上的白皮膚無賴盯上。她哭著跑回家,裙子上都是血。四兄弟抄了刀子去理論,可那無賴是船上有頭有臉的官老爺,老三當場中了一槍。

  再能打,他們也只有四個人。沒有槍沒有炮,四兄弟知道打不過。小姑娘擦了淚,不肯再讓哥哥們去拚命。紅頭髮一家就這樣咬著牙從村裡搬走了,到另一個島上過活。

  講到這裡,伊薩克就閉口不言了。尼克等了一會兒,問:「這好像不是故事的結局。」

  「不是。」伊薩克慢慢地道,「結局是小姑娘死了。才一次,她就染上梅毒。頭髮掉光,鼻子都爛沒了。死的時候,她還沒變完聲。」

  空氣跟著沉默了。半晌,尼克問:「那是西班牙人的船吧。」

  「沒錯。」伊薩克不帶任何感情的說,「那個無賴就是西班牙任希臘海域的總督助手。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他舒舒服服死於酒後落水。」

  尼克深有體會,悶悶地道:「官老爺和有教職的普遍喜歡小孩兒,也不知是為什麼。」

  伊薩克冷笑一聲,「這群混蛋從精神到身體都陽痿,有經驗的女人是看不起他們的,他們就欺凌沒能力反抗的孩子,從而尋找那點可憐的自尊心。」

  尼克想了想,覺得這話確實有那麼點道理。

  「不過我聽水手們講得故事版本不太一樣,他們說得是四兄弟把妹妹獻給了海神,才得到無敵的好運和財富。」

  「這麼說也差不多吧。因為那個病,陸上的不讓埋進墓地,我們只能把塞西莉亞火化了灑在海上。一腔子火沒地方撒,我們四個用給她攢的嫁妝錢買了條小船,乾脆扯開大旗入黑行。」伊薩克歎了口氣,頗有些滄桑的樣子。「好多年前的事了,如今老二和老四都走了……我本以為雷斯會有很多孩子的,他最喜歡孩子,再聒噪難纏的小娃兒到他手上,都乖得跟小貓一樣。」

  「真難看出來。」尼克撇撇嘴,「只見過被他鞭子抽過一頓的傢伙,跟小貓一樣乖。」

  紅鬍子三番四次強調後代問題,尼克還是好心幫自家船長解釋了一句:「船長是有女人的,法蒂瑪和莉莉絲,她們倆住在後院。」

  「這兩個名字聽起來倒像會生孩子的。」伊薩克滿意的點頭,接著瞥了尼克一眼,「跟他的女人住一起,你不難受?」

  「難受?哦,是挺難受的。」尼克痛苦地搖頭,「她們兩個簡直花錢如流水。我在山下包的女人,不管吃住一個月也就要三枚金幣。」

  聽聞此言,伊薩克張口結舌的盯著這位衝鋒隊長足足三分鐘,最後只擠出一句話。

  「不是我耳朵裡塞了駱駝毛,就是雷斯的腦子真出問題了。你脫掉褲子讓我瞧瞧。」

  因為兩位紅髮船長的血緣關係,來自土耳其的船隊很容易就被阿爾及爾居民接受了。這群包頭巾的海盜紀律嚴明,有錢又大方,除了不喝酒外,算是客人典範了。

  伊薩克一方面積極拉攏兄弟加入奧斯曼勢力,一方面求賢若渴,重金收買各種人才。他給弟弟帶來了傑爾巴島的海圖,也給別人帶來了金子的誘惑。曾有人親眼看見庭院裡的葡萄籐下,伊薩克跟號稱西地中海最強的尼克隊長討價還價。紅獅子船隊薪酬雖高,但強人扎堆,許多海盜自信本事不弱卻始終混不出頭,見此機會不禁怦然心動。

  海盜就是這樣薄情逐利的職業,只要不是敵對方,跳槽是常有的事。哥哥在阿爾及爾逗留了半個多月,海雷丁一直大禮相待,在重要問題上卻始終沒任何表示。船長向來心機深沉手段老辣,心動了人不知是福是禍,不敢付諸行動。

  山丘上的白色城堡暗流洶湧,人人都瞪大了眼睛,不放過任何風吹草動。終於有一天午後,三船軍械長做例行報告的時候,偶然碰到剛從後院走出來的尼克隊長。

  全阿爾及爾的人都知道「後院」是指什麼地方——紅獅子海雷丁的後宮。軍械長就這麼眼睜睜的看著尼克睡眼惺忪的打著哈欠,不慌不忙從老闆的後院走出來。

  「他身上有龍涎香的味兒!龍涎香!」

  軍械長押了一大口朗姆酒,口沫四濺的說。酒吧裡座無虛席,每個人都聚精會神的聽這新鮮熱辣的八卦。龍涎香的價格誰都知道,比純金還貴上幾倍,城裡用得起這香料的女人屈指可數。尼克隊長從沒有塗香的習慣,從誰身上沾染了香味可想而知。

  「我覺得他不敢。那院裡怎麼說也是船長的女人,再無法無天也該愛惜脖子上這顆腦袋吧!」有人表示了懷疑,接著便有四五個聲音附和。

  軍械長嘿嘿一笑,壓低了聲音道:「我本來也不信,上去搭訕兩句,看見他頭髮剛梳過,編了根閃亮亮的麻花辮。」

  「哦!!……」一片唏噓之聲響起,聽眾心有靈犀的明白了他的意思。海上的男人們都知道,能把自己收拾乾淨的光棍非常稀有,梳髮結辮這門高級技術(特還是一條漂亮的辮子),只有出自相好之手。

  「你們都知道,隊長喜歡成熟豐滿的女人。我問他幹什麼去了,他就那麼坦然跟我說睡了一會兒,根本不怕別人知道他睡在哪兒!」軍械長像吃了鴉片一樣雙眼放光,露出牙齒上包的貴金屬:「照我說,根本不是偷人,是船長默許的!!」

  眾人面面相覷,震驚莫名,甚至連賭注都忘了下。

  「只為了留住海妖?這、這價格出的可太高了!要是我,憑他什麼人才也別想睡我老婆!」一個年輕海盜激動的道。

  「哈!所以說你現在還是個擦甲板的墊底水手!船長是不一樣的人物,他是那種……那種傳說故事裡講的,要幹大事的人!」軍械長形容詞匱乏,只揮動著手臂,試圖描繪出海雷丁的野望。「這種人總是不一樣的,為了留住左右手,讓人睡個把老婆算什麼?」

  被這狠絕強大的手段所震撼,眾海盜沉默良久,即驚且歎。一個水手結結巴巴的小聲插話:「就、就當這是真的好了。不過,難道你們沒聽過那個傳言,其實隊長他根本不是個帶把的?」

  又是一陣沉默襲來,面對如此複雜深奧的八卦,海盜們明顯覺得自己書讀太少,腦子不夠用了。

  尼克帶著從法蒂瑪身上沾染的龍涎香味道,拖著莉莉絲梳得麻花辮,朝海雷丁的起居室走去。

  大海盜們有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就是船長出席的重要場合,衝鋒隊長必須站在他身後相隨,既是保鏢又是擺譜。自從紅鬍子哥哥做客阿爾及爾,跟班尼克就必須天天呆在山上聽候傳喚,下山跟塞拉睡個好覺是想也別想。但她小點子多得很,沒幾天就找到了新的豐滿懷抱。

  法蒂瑪和莉莉絲很樂意抱著她睡個午覺。只午覺,尼克在心裡跟自己說。反正晚上她就回自己的窩,不會攪了船長的私生活。睡了幾天,船長也沒說什麼,於是尼克當做他默許了。

  海雷丁見尼克走進來的時候,她就是這麼一副坦然神色,和偷溜進他的個人浴室裡洗澡一樣理所當然的模樣。

  該死的理所當然。

  海雷丁想,換一個傢伙敢這麼膽大妄為,早八百年就被他沉屍地中海了。想是這麼想,但他心中並沒真的發火。像受了潮的火藥,理所當然點不起硝煙炮火。

  「睡的可好?」海雷丁問。

  「哦,還不錯。」尼克摸摸腦袋,要不是莉莉絲非得把她揪起來梳頭,這個悶熱的中午會更加舒服。

  「你差不多考慮好了吧。」海雷丁瞧著她,直言問道,「伊薩克給你出多少?」

  尼克一愣,明白了老闆的意思。「兩倍。還有馬,刀,一棟宅子。」她老實答道。紅鬍子哥哥這十多天確實起了挖角的心思,態度條件也真誠。

  「很不少嘛。大馬士革刀和阿拉伯純血馬產地就在土耳其,這方面收藏伊薩克確實比我多。」海雷丁微笑,「心動了?」

  尼克點點頭,又搖搖頭。混了那麼久,她很明白十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的道理,只不過誘惑仍是誘惑,她沒法拒絕更多金子。

  海雷丁沒再繼續問下去。他照例把一些文書和截獲的消息遞給尼克瀏覽,讓她試著分析利害。午後的這段時間靜靜流過,當尼克的肚子提醒該吃下午點心的時候,海雷丁收起文件,卻沒有讓她下去的意思。

  「今天是發薪水的日子。」他篤定地道,「從入伙到現在,我猜你該有兩百多金幣的積蓄了,加上戰利品,身家五百應該沒問題。」

  尼克一愣,點點頭道:「差不多是這個數。」

  一般海盜揮霍成性,很少有能存下積蓄的人。尼克卻是十足十的守財奴,一年來除了吃飯穿衣睡覺,從沒多花過一個銅子。大件戰利品放在塞拉家,錢和寶石則分開藏在幾個秘密地點,比如船長的寵物——獅子哈姆的窩下面。
  「那你知不知道,這個月一根十米長、能做龍骨的杉木多少錢了?」

  尼克茫然搖頭,「這個月不知道,去年逛船廠的時候,聽工人說好像要十二個金幣。現在漲價了?」

  海雷丁舉起三根手指晃了晃,「這個月,是這個數。」

  尼克看著船長的表情,驚呼:「三十?漲了兩倍還多?怎麼會?!」

  「一方面是沿海的成型木材越來越少了,一方面是新大陸運來的財富越來越多,金子不值錢了。」

  尼克聽聞這一句,好像一聲暴雷炸響在耳邊,震得腦袋嗡嗡響。在她小小的心目裡,這種閃著金燦燦光輝的硬通貨代表了世界上的一切價值,絕無貶值的道理。

  「金子怎麼會不值錢!」

  海雷丁攤手:「成才的樹就那麼多,砍一棵少一棵,別的貨物也是一個道理。地中海只能生產這些東西,金銀卻越來越多。木材和糧食是漲得最厲害的,別的東西也漲了至少三成。我猜你很久沒去過市場了吧,地中海的各地貨價是每日一翻,有時候一天能漲三次價呢。」

  尼克低頭咬唇,市場她是常逛,但是從來不買。吃穿住用,船長包的自然不用問,其他塞拉和卡爾都幫她安排妥當,根本不用操心。回想起來,鹽炒豆和小魚乾確實漲了兩個銅子,只不過她兜裡有錢,沒在意而已。

  「漲了三成……也就是說,本來十個金幣能買的東西,現在最少要十三個才能買到對吧。」

  「非常正確。」

  尼克兩眼一黑,只覺得心頭被狠插了一根魚槍似的,呼呼直流血。按照這個算法,沒出手的戰利品還保值,但她那些老老實實躺在各處的金子,無緣無故就少了三分之一的購買力。即使放高利貸,都趕不上這樣的損失!

  海雷丁看她眉頭緊鎖心疼欲死的樣子,心頭一樂。

  「葡萄牙、荷蘭、英國、法蘭西,如今整個歐洲萬帆齊放,都開始向海上掘金,加上奸商操縱,金子會越來越不值錢的。」通貨膨脹是整個地中海的普遍現象,海雷丁沒有騙人。只不過他舉的例子是在阿爾及爾,海盜城市比普通市場表現的更加厲害。

  「那怎麼辦?」尼克大急,這種『整個歐洲』的趨勢顯然她無力阻止,盡快想辦法個人止損才是正事。

  海雷丁終於笑了,笑得十分開心。他不答反問:「你知道現在北非最大的奸商是誰?」

  尼克迷茫的搖頭。

  「是我。」

  這天傍晚,尼克走出船長辦公室依然頭重腳輕。她剛剛做了人生中最大的一筆生意——把所有的積蓄都交給船長。

  她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老闆掌握了多麼龐大的資源。搶來的船上雖有金銀,但最多的,是各地急需的貨物。糧食、布匹、建築材料、礦石、武器、香料、奢侈品……而簽了『友好條約』的國家和地區,每個月都會付給紅獅子一筆不菲的保證金。

  海雷丁不像曾經那些大海盜,將財寶藏在無人知曉的荒島上慢慢腐爛。而是依靠著武力和機遇,迅速將阿爾及爾建成了北非最繁榮的交易市場。

  每月三個點的起價利息,一年最少百分之三十六,根據通貨膨脹的速度,這樣至少保底不賠。如果年底生意有盈餘,再根據入股比例分紅。尼克拿到的條款是非常優厚的,即享受存款的安全,又拿著股東的分紅,一下從打工族變成了小股東。

  複雜的賺錢公式把尼克跳槽的想法擠到北冰洋。她絞盡腦汁拚命心算,怎麼想都覺得收益非常不錯。捫心自問,即使阿薩叔叔在身邊參謀,也再找不到更划算的生意了。她甚至計劃每個月拿到薪水,立刻存到船長的增值寶庫中。

  帶著一顆疲憊但喜悅的腦袋,尼克快樂的跑去吃晚飯。她始終沒注意到自己已身無分文,從此以『股東』之名和紅獅子緊緊綁在一起了。

第二十二章:一塊手帕

  維克多·F·美第奇穿過庭院,朝一排高級船員的臨時宿舍走去。

  北非午後灼熱的太陽和一刻不停的蟬鳴讓他心情煩躁,如果不是有事,他是絕不想來這片住滿極惡海盜的喧鬧地方的,就像從來不進惡臭撲鼻、骯髒擁擠的艙底一樣——雖然他是個船醫。好在這會兒日頭依然很毒,海盜們不是去城裡的酒館買醉,就是找個陰涼避暑,院子裡靜悄悄的。

  來到這片區域位置最好的一間房子前,維克多在木門上發現一個簡陋的刀刻標誌——一柄長鐮刀,知道自己找對了地方。敲了敲門,裡面主人只叫了一聲進來,卻沒親自出來迎接客人。維克多知道這裡的主人是毫無禮節可言的,於是自己推門進去,一間典型的海盜住的房子就展現在眼前。

  硬板床鋪著蓬鬆的新稻草,木桌上擺著油燈、水杯、擦刀的油布和磨石,一口箱子裝著所有家當。只有散落的幾張薄紙和羽毛筆顯示出主人和別的海盜與眾不同的地方。一個靈巧瘦小的身影掛在房樑上,靠臂力不斷把自己的身體迅速拉起來。

  「139、140、141……」

  尼克憋著氣,腳下的地板有一圈汗水打濕的區域,襯衫像水洗了一樣貼在身上。維克多仰起頭,用醫生的目光仔細觀察這具軀體。跟他自己那種從未拿過重物的細白不同,這身體靈巧緊湊,雖然瘦,但不缺乏力量。每一個部位都被經年累月的艱難生活磨練過,拋棄了沒有用處的贅余,剩下最有效率的構造。和堅硬的男人不一樣,她是柔韌靈活的,看不出肌肉痕跡的臂膀蘊藏著驚人爆發力。

  一艘海盜船上的船員,平均年齡是26歲。但這些年富力強的年輕人,大部分會在兩年內命喪黃泉。除了死於戰鬥意外,海上食物單一造成的營養匱乏、不知節制的大量飲酒、帶來的性病,這些都能把任何一個壯如牛犢的男人毀得像團垃圾。

  海盜揮霍著搶來的金錢,也同樣揮霍自己的生命。在這樣奢侈的團體中,擁有良好作息習慣、堅持鍛煉的人鳳毛麟角。

  維克多首先想到的是船長。這個紅頭髮的家族首先得益於天賦異稟,體魄強壯。海雷丁的酒量深不見底,但很少狂飲,為了保持頭腦冷靜有效,他一個人時更喜歡咖啡和茶。在女人方面,也是令人驚異的節制,連他這個醫生也提不出什麼更好的建議。

  現在,維克多發現了另一個範例。

  「200!!」

  尼克輕輕巧巧跳下來,輪圈活動酸痛的手臂,頭髮濕漉漉的粘在前額上。

  維克多從她身上嗅到了一種稀罕的氣味。

  「你喝酒了?」

  「哦,一兩杯羅格。」尼克抽了條毛巾蒙在臉上胡亂劃了兩下,咕咚咕咚灌了一杯子涼水,歪坐在椅子上休息。
  維克多皺眉:「告訴你,面部痤瘡、皰疹、酒糟鼻都跟飲酒過量有關,不要仗著年輕就糟蹋皮膚,過幾年有你哭的!」

  「嗨,偶爾罷了,我讓酒保摻了不少水呢。」椅子頗高,尼克來回晃腿坐不住,似乎非常興奮。

  「你今天很高興嘛。」維克多審視著面前的人,尼克黑色的眼瞳閃爍著喜悅,臉頰呈現出酒精和運動共同導致的紅暈。「只喝酸棗汁的死神」在阿爾及爾非常有名,維克多知道她並不喜歡喝酒,一定是有什麼令她特別振奮的事發生。

  「讓我猜猜……」左右掃視,維克多從地板上撿起張廢紙,上面密密麻麻全是阿拉伯數字。

  「年利率36%,200枚一年後是272,兩年後就是344。目前月薪30枚,如果從這個月開始每月再存24枚……」他饒有興致的念下去,還在紙背面看到各種支出項目:「零食,括號,盡量跟船長蹭,括號。」

  維克多思索著那些計算復利的算式,片刻後拍手大笑:「哈,我知道了,你賣身給船長了對吧!」

  「唔,確切的說我買了船長的股份,這樣每年可以增值……」尼克試圖解釋,卻被維克多憐憫的眼神打斷:「嘖嘖嘖……我就知道你終究逃不過他魔掌。瞧你那傻樣,把自己賣了還樂顛顛幫人數錢~」

  「才沒有!我仔細算過了,穩賺不賠的!」尼克大聲反駁。

  「行行,有錢難買你願意,船長是個多麼誠實穩重的生意人,跟他合作多有發展前途啊。」維克多不想解釋,鏡片後閃爍著意味深長的奸笑:「尼克隊長已經是個重要的大人物了呢,可喜可賀!」

  尼克被他笑得坐立不安,又想不出哪裡不對,只得反問:

  「那你都投資到哪兒了?我知道你跟大副薪水相當,也有一份戰利品的,加起來可不少呢。」

  「我沒那麼多精力打理這些,所有錢都存在佛羅倫薩的銀行,那兒有職業經紀人幫我處理賬務投資產業,抵消通貨膨脹的損失。」維克多把一本支票簿展示給尼克,「船長一定是用金銀過剩什麼的哄你把錢給他的吧?也難怪你跳不出紅獅子的手掌心,想跟他耍心眼,你還早了一百年。」

  尼克被美第奇的印刷族徽鎮住了,眼巴巴地盯著這本神奇的小冊子:「我在意大利見過有錢人用這種小紙條,隨便寫幾個字就可以當好多錢用呢,阿爾及爾也能通用了?」

  「新開的匯兌點。」維克多沒再解釋,為何北非會出現意大利支行的代表。「既然尼克隊長不打算跳槽了,那某人的拜託就算達成目標。」

  「怎麼,卡爾拜託過你?」

  「是啊。」維克多眼前出現那個金髮青年憂心忡忡的模樣。不願她去異教徒的領土,但留在北非做海盜,也絕不是什麼令人欣喜的道路。無論怎麼選擇都看不到希望,維克多想像得到一個人背負秘密會帶來多大心理負擔,青年的臉上不是朝氣蓬勃,而是壓抑、隱忍、苦悶。

  「別理他,他總是有理由喋喋不休。」尼克煩躁地把劉海撩到腦後,顯然對話題中的人非常不耐煩。

  維克多暗暗搖了搖頭。

  尼克岔開了話題:「這麼說你也不打算跳槽?我聽說紅鬍子花了很大力氣去挖你牆角呢。」

  「哈,用一秒鐘考慮我就拒絕了。」

  「怎麼,難道你也討厭土耳其人?」

  「我只是討厭紅鬍子的衛生習慣罷了。」維克多厭惡地皺眉,「鬍鬚是細菌滋生的天堂,一群從船長到大廚都蓄須的男人對我來說就是地獄。」

  尼克不可置否,在這個有著變態潔癖的醫生眼裡,地球表面稱得上乾淨的東西也沒幾樣。

  「好吧,那你來我這兒是檢查衛生?」

  「可笑!」維克多揚起他弧線優美而光潔的下巴指向門口,以與生俱來的口吻命令:「換件衣服,我要去市場採購藥物,你跟著我拎包。他上下打量了濕透的尼克一番,視線在她胸口特別停留了一下,刻薄地道:

  「順便給隊長大人買件裡面穿的小背心。」

  維克多醫生實際上是個極其注重私人空間、喜歡獨處的人,但同時,他也是個怕痛惜命的傢伙。自從年初在市場被刺事件發生後,他每次出門採購都會叫一兩個保鏢跟著拎包,傷好了以後習慣依然不改。而拎包的苦力,通常都是某個「被猩猩養大的小混蛋」。

  尼克不在乎拎包,因為跟維克多鬥嘴很有趣,把他氣得風度全無的亂跳更有趣。特別是這位貴族出身的船醫生活品質一流,有機會蹭到高級餐點和波爾多葡萄酒可不是一般的愜意。

  本著能花一個子兒能搞定的事就絕不掏第二枚的原則,在成衣店的櫃檯前,尼克很無恥的把口袋從褲子裡徹底翻了出來——一塊手帕,一點餅乾渣,幾枚瓜子殼,其餘什麼都沒有。維克多當場就有胸悶嘔血的前兆,恨恨地掏出錢袋,付了三件絲質內衣、三件細棉內衣的賬單。

  出了成衣店,維克多壓著嗓子咬牙切齒問:「難道你一開始就打算讓我來付你的內衣錢?」

  尼克很無辜的眨眨眼:「咦,為女士付賬不是紳士風度麼。再說我又沒有要買,是你硬拉著我來的。你知道嘛,什麼緊身內衣的我最討厭了。」

  「這麼說來,你白拿了東西還是受委屈了?」維克多腦門上青筋亂跳。

  「呦,太客氣了。看在你這麼有誠意的份上,我才勉為其難收下的。」火熱的天氣多穿一件背心是不怎麼舒服,但佔了便宜的尼克覺得心底舒服。她自以為聰明的教導醫生:

  「再說了,你可以把賬單的品名改成藥品,找船長一起報銷嘛。」

  維克多沒想到一個青春期少女的人品居然會無恥到如此沒有下限,無力到連白眼都不想翻了。好在他也不是缺錢的人物,不會計較那麼點意外花銷。

  「我倒想問問,你究竟自己花錢買過什麼?」

  「很多啊,在船上刷牙用的細鹽,洗頭髮的皂角,替換的襯衫褲子腰帶,還有倒霉的時候用得棉布棉花,哪一樣不要花錢?」

  「這些都是卡爾替你準備好的,我是問你親自破費的東西。」

  「我每個月發了薪水都先給他一個銀幣買日用品,還不叫我掏錢?」尼克疑惑。

  「原來如此。」維克多歎了口氣,深深凝視著她:「卡爾把你照顧的太好了,從去年他出現開始,你就沒自己去跟商販們討價還價過了吧。一個銀幣去年是夠了,可難道船長沒告訴你,如今的阿爾及爾一根草棒都天天漲價麼?」

  「這……」

  「再說你自己都買最差的,卡爾給你準備的都是一等貨,我可不記得你去年有帶手帕的習慣,那可是很高級的料子。」

  尼克下意識的摸了摸口袋裡的那塊疊成四方形的柔軟織物。發跡以前,她連條完好無損的內褲都沒有,哪裡有使用手帕的奢侈想法。入了伙,她又忙於存錢,長久不用的東西當然沒有考慮到預算中。直到卡爾出現,以僕人的名義把她所有日常生活包攬下來,這些手帕就神奇的出現在換洗衣服的口袋裡了。

  「這傢伙入伙有薪水之前,我曾幾次看見他汗流浹背的在碼頭打工。老實說,我向來鄙視只吹不幹的人。他的行為雖然不能證明他的信仰是正確的,但至少證明了那並不虛偽。」維克多說。

  尼克垂首走路,一種莫名情緒悄然襲上心頭。

  「原來……」

  原來不是我僱傭了他,反倒是他一直在倒貼我。

  「我明白你們兩個價值觀截然不同,不過在這世界上能遇到一個真心為你著想的人著實不易。」維克多淡淡地道,「所以就算你討厭他,永遠不可能接受他,但至少不要太無情。」

  伊薩克在阿爾及爾渡過了最熱的一個月份,卻最終沒把倔強的弟弟和他「忠誠」的衝鋒隊長挖回土耳其。海雷丁禮貌地謝絕了蘇萊曼大帝的橄欖枝,並送上厚禮一份表示並無敵意,只是時候未到,需要更多時間考慮。

  站在阿爾及爾碼頭上,即將離去的伊薩克頗有些悵然。瞅瞅面無表情的尼克,心想這個孩子雖然不肯走,但還算蠻忠誠的,他清清嗓子,忍住針扎似的心痛感覺對她道:

  「雷斯沒有兒子,但莉莉總是暈船,我實在捨不得再折騰那馬一趟了……」

  尼克聽得機巧,雙目噌得放出亮光來,不等伊薩克說完,就一個大鞠躬高聲謝道:

  「謝謝大哥!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幾百多個弟兄站在周圍大眼瞪小眼的看著,話已落地,紅鬍子價值連城的寶馬就「被」送給了這個順桿爬的傢伙。伊薩克面皮抽動,好險沒一口氣噎住。

  「誰是你大哥啊小混蛋!!啊?!」

  海雷丁放聲大笑,倒有兩分得意的意思:「知道了吧哥哥,你真要帶她走,小心上不了岸就被氣死。」

  伊薩克哼了兩聲,順了順氣,決定把風度維持到最後。

  「算了,再不走風向就變了。」他捶了兄弟的肩膀一下,遺憾地道,「你這傢伙從來不會乖乖聽我說話,我本以為從此就能和你並肩作戰了。」

  「我們一直在並肩作戰。」海雷丁平視著這張跟自己極像的古銅色臉龐,正色道:

  「你是我唯一的哥哥。」

  巴巴羅薩·海雷丁面對繁榮強盛的奧斯曼帝國的招安,並沒有受寵若驚的立刻接受。兩頭上翹的土耳其帆船駛離阿爾及爾,稍有些政治敏感性的人已經明白,這個男人的氣量不會讓他僅僅偏安一角做個海盜頭子。

  另一方面,尼克對「寫幾個字就值大錢的神奇紙條」非常感興趣,海雷丁耐心給她講解了金融世界和信用體系,卻沒給她任何反悔撤資的借口。

  海雷丁:「聽懂沒有?」

  尼克:「……報告船長,有聽沒有懂。」

  海雷丁:「算了,反正最近沒事,我帶你去親自瞧一瞧。」

  尼克:「親自……你的意思是去意大利?」

  海雷丁:「沒錯,去意大利。」





作者: darkwings7070    時間: 2013-1-14 06:17 PM

本帖最後由 darkwings7070 於 2013-1-14 06:19 PM 編輯

第二十三章:佛羅倫薩

  意大利,歐洲文明的啟明星、聖彼得的埋骨之地、文藝復興的源頭……擁有榮耀歷史的意大利卻不是一個強大的國家,只是由眾多小城邦構成的鬆散體系。靴子形狀的亞平寧半島上,威尼斯、、米蘭、那不勒斯和教皇國盟約與戰爭交替,各自獨立又相互聯繫。

  既然要參觀金融體系,那目的地只有一個——地中海沿岸金融業最發達的城市,佛羅倫薩。

  這一次紅獅子沒有大張旗鼓的登陸,將船隻停泊在隱蔽的港口,海雷丁帶了正副隊長和船醫就出發了。下船的時候,維克多再次差點掉進舷梯和小船之間的海水裡。雖然他已在海盜船工作了三年,但依然沒有沾染到一丁點水手的利落身手,總會在每一個可能的地方嘗試落水。

  「下次你洗臉的時候,我會看著你不被臉盆淹死的。」尼克及時抓住了船醫的胳膊,但卻因為這句話換來一連串「發育不良」的惡毒詛咒。

  幾個人扮作商人,乘馬車向沿岸繁華區進發。連綿起伏的紅色屋頂在藍天白雲映襯下格外美麗,這個城市的繁榮是靠羊毛和紡織業支撐的,幾乎每一扇綠色百葉窗後,都有一雙讓紡車亢亢作響的巧手。

  尼克曾在意大利流浪過多年,佛羅倫薩可以說是故地重遊了。馬車經過繁忙的港口,船上富裕的乘客將銅板打著水漂澤進海裡,逗弄得岸上窮困的孩子們紛紛跳水打撈。

  「這地方的人行為還是這麼惡劣。」維克多帶著一頂能遮住臉的寬沿帽子,從馬車窗口刻薄地盯著那些哈哈大笑的水手,「每年都要淹死好幾個,應該判他們誘導殺人才對。」

  這一幕對尼克來說也是很熟悉的畫面了,只不過習以為常,根本沒有什麼憤怒情緒。只鬱鬱說了一句:「水性好的撈一天收入很不錯的,可惜我不會游泳。」

  維克多白了她一眼:「你就這點志氣了。」

  卡爾不敢想像,會羨慕撈硬幣收入的尼克當年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一時連話都說不出。

  「你簡直像只眼巴巴盯著骨頭的小狗。」海雷丁說,掏出一袋西班牙雙柱銀幣丟給尼克:「一會兒下車你也去澤,要澤到那群自以為是的傢伙面前哦。」

  尼克捏著袋子,估量至少有二十枚,她迅速把銀幣收進口袋,正色道:「船長,我才不和他們一般見識。」

  海雷丁笑吟吟的看著她:「別獨吞了,這是你們幾個共用的。佛羅倫薩的各地貨色是地中海最全的,今天辦完事就解散,想要什麼自己去買吧。」

  尼克歡喜極了,急切地朝窗口外連成片的繁華商舖望去,那是她原來連門都進不去的地方。她自己、維克多、卡爾三個人,每個人能分□枚銀幣,這可是很豪華的一筆差旅購物費了。

  「維克多,你是本地人吧?有什麼價廉物美的好東西推薦?」

  「價廉物美的沒見過,一分錢一分貨才是這裡的規矩。」

  維克多似乎對『本地人』幾個字特別敏感,又把帽簷往下拉了拉。

  「別的你也不捨得,去買條好毛毯吧,保暖耐用,佛羅倫薩最拿得出手的產品就是這個了。」

  由於巨賈貴族聚居,佛羅倫薩的奢侈品市場琳琅滿目,出產的紡織品和羊毛製品也是以高檔貨為主,上色都使用極其珍貴的染料,鮮艷的顏色歷久彌新。

  「毛毯啊……」尼克摸著口袋裡的貴金屬,眼睛裡直接寫著躍躍欲試。

  車裡的眾人看著尼克興奮的樣子,竟也有些遊興了。

  終於來到城市中心區域,下了馬車的第一件事不是找旅館,而是兌換貨幣。

  佛羅倫薩發行的「弗羅林」金幣是整個歐洲貨幣的前身,通行的地區非常多。城市裡到處都有銀行設立的兌換點,在熱鬧的街市上一張桌子、一條板凳、一個辦事員,就能夠辦理西班牙、葡萄牙、法國、英國、荷蘭、奧斯曼土耳其、埃及等地區十多種貨幣的匯兌業務。

  一行人隱藏身份,一邊在辦事點桌前排隊等待辦理業務,一邊四處打量這座城市的風貌。

  尼克出神的思慮著屬於她的那筆購物款,冷不丁一個刺耳的聲音壓過鼎沸人聲,高叫:

  「抓小偷!!有人偷我錢包!!」

  人群接著混亂了,尼克一聲不吭拔腿狂奔,毫無目的的逃了半條街,才反應過來抓得不是自己,訕訕地摸著鼻子走回來:

  「好久不幹這行了,有點神經敏感……」

  海雷丁歎了一句:「有時候我真不想承認,帶著你確實很掉價。」

  維克多則背轉身去,假裝根本不認識她。

  卡爾為了轉移尼克的尷尬,發聲提問:「這些辦事點如此簡陋,桌上都是黃白貨幣,卻連個保衛都沒有,辦事員只顧埋頭書寫賬冊,難道不會有安全問題?」

  「才不會,他們都是美第奇家的。」尼克很肯定的回答,「就算那個辦事員內急去廁所,回來的時候,桌上一個銅板也不會少。」

  看到卡爾疑惑的表情,維克多解釋:「美第奇就是本地最大的惡勢力、黑社會呀。」

  維克多出身的這個龐大家族雖有大貴族做派,但其實並無歐洲貴族血統。他們是從黑社會發家的銀行家,用金錢、武力和威脅控制了這個城市長達三百年。

  海雷丁低聲敘述當年軼事:「三十多年前,美第奇的族長「豪華者洛倫佐」和他弟弟被競爭對手在教堂襲擊,弟弟當場身亡,洛倫佐躲到聖器儲藏室逃得一命。第二天美第奇家反攻,把對手銀行家帕齊家族滅了滿門,連他們支持的大主教也難逃一死,整個佛羅倫薩大街小巷到處都是斷肢殘屍,全部男性成員只有一個跟美第奇家族聯姻的男人活了下來。」

  卡爾震驚:「什麼?!難道市民就默默容忍了這種暴行?!兇手有罪,但也應該經過審判吧?」

  「你高估了市民的品格啦。」維克多笑起來,「實際上美第奇在佛羅倫薩其實是備受尊敬的,參與這次行動的復仇者很多都是普通市民。公開絞刑的時候圍觀群眾無不高喊「絞死他們!」帕齊本人則被開膛破腹吊在市政廳外。洛倫佐雇了波提切利把一切畫了下來,連我的老師達芬奇也參與了創作。如果你想參觀一下當年的場景,這幅畫現在就在市政廳掛著。」

  卡爾震驚的一句話都說不出,尼克做了總結性陳述:「所以道上規矩,寧肯偷上帝的,這張桌上的東西打斷手都不能碰。」

  就算用金子把尼克砸暈,她也知道來佛羅倫薩不可能只為了觀光。維克多是很討厭炎熱天氣出門的,能在八月天讓他帶著寬沿帽子穿斗篷曬太陽,只可能是特殊任務。

  果不其然,一行人在酒店落腳不久,就有一輛奢華低調的黑色馬車停在了外面。一個背挺得筆直的中年管家對維克多恭恭敬敬的鞠躬,叫了一聲:「小少爺。」船醫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

  上了馬車,他佈滿刻薄嘲諷的豐富表情隱去了,換上了一張冷漠的像面具的臉。

  「先說明白,我只是分家的人,也沒有繼承權,這次只負責牽線搭橋,辦成辦不成都不是我的責任。」

  海雷丁頜首,用沉穩的聲音安慰道:「不要緊張,你只是來辦事,不是回家探親。」

  「哼……這地方,總是讓我不舒服。」

  過了一會兒,向來很少問任務內容的尼克突然開口:「船長?你要在美第奇家的銀行存錢嗎?」

  「如果運氣好,我更希望能向洛倫佐弄些錢,比如賣給他些東西。」海雷丁含混的說。他指的是三十年前那位洛倫佐的孫子,人稱洛倫佐二世,是現任美第奇家族的家主,佛羅倫薩的實際統治者。

  「怎麼,有問題?」

  尼克沒回答,只下意識的伸手攥住布包裡面的鐮刀,剛到佛羅倫薩的興奮放鬆一掃而光。

  「沒什麼問題。不過如果船長你想搶銀行,我要先做點心理準備。」

  在意大利混過多年的尼克很清楚「美第奇」代表的含義,比起強權政府,這個類似黑手黨的家族更加不擇手段、殘忍暴力。

  「只憑我們三個人,能順利脫身就很不容易了。」

  卡爾握緊劍柄,思索在最惡劣的情況下讓尼克平安逃脫的辦法,車廂裡氣氛頓時緊張起來。過了很久(又或許只過了兩三分鐘),船醫突然發現了尼克話中的破綻:

  「喂小混蛋,為什麼是『只憑我們三個人』?」

  尼克掰著手指頭算給他聽:「船長,我自己,卡爾,三個沒錯啊。」

  「那我呢?」

  「你嘛……」尼克目無表情的打量著瘦弱的船醫:「你的戰鬥力約等於零,所以就不用算進去了。」

  維克多:「!!!」

  車廂裡突然傳出吵鬧的聲響,維克多憤怒的聲音拔得極高,車廂更隨之搖來晃去。

  海雷丁只是笑著觀望這場混戰,等卡爾把尼克困在懷裡,維克多把凌亂的襯衫和帽子整理好後,緊張的氣氛已經蕩然無存了。

  「如果是我,我不會白費功夫來談什麼友好約定的。」維克多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終於忍不住向海雷丁道:「現任的美第奇家主是三年前西班牙軍隊扶持上位的,而且他是教皇利奧十世的親侄子,船長你跟這兩邊的關係可都『友好融洽』的很吶!」

  「謝謝,我很清楚自己的人際關係。」海雷丁笑著說,「但同時,美第奇跟土耳其的關係也非常好。奧斯曼帝國是佛羅倫薩商業貿易最重要的客戶,從這一點看,美第奇其實沒什麼政治立場,只不過是金錢最高主義。所以我想來碰碰運氣,失敗了也沒什麼損失。再說,你不是已經向家裡連續寫了不少友好信件麼。」

  「那是船長你強加給我的不合理工作!」維克多極其不滿地道,「你什麼時候能放棄這種曖昧的外交方式?誰都不投靠,誰也不親近,這樣很有意思嗎?」

  「有意思的很!」海雷丁的藍眼熠熠生輝,洋溢著無所不能的自信,「這一行就是險中求富貴。要是圖安穩,我不如在北非買上幾百畝果園當個土地主!」

  「可曖昧外交是雙刃劍,雖然可能得到最大利益,但任何人都可能反目成仇!」

  「這不是很刺激嗎?」海雷丁反問,接著笑言,「跟追求女人的道理是一樣,只有當她跟所有人都若即若離,不溫不火的時候,你才會最在乎她,為之付出最大的精力和金錢。」

  維克多一時失語,海雷丁看向尼克,她一言不發,緊緊盯著自己,似乎聽得很認真。

  「聽懂什麼了?來說一說。」海雷丁問。

  「嗯,首先我贊成果園、土地主的想法。」尼克嚴肅地發表了自己的讀後感,「還有獲得最大金錢的交往方式。」

  「什麼方式?!」

  「就是船長你說的,跟所有人都睡,這樣所有人都願意付出最多的錢!」

  海雷丁張了張嘴,痛苦地消化了這句話的含義。

  「不,不對,我說的是『若即若離,不溫不火』,你聽不懂這兩個短句嗎?不是睡!是曖昧!」

  尼克睜圓了眼睛,顯然很有點困惑:「不是睡覺……那就是談談價錢了,然後還要在餐桌下踩靴子對嗎?」

  維克多已經笑趴在座椅上直不起腰,卡爾則面紅耳赤懇求船長不要再繼續這個話題。海雷丁終於回憶起帶孩子的一大法則:不要在小孩面前談論不合宜的話題,他們會歪曲一切。

  馬車裡不時傳出夾雜著爭吵、笑聲、辯駁的動靜,坐在外面的管家輕輕揮動馬鞭,嘴角露出一絲笑容。

  少爺,好像找到了讓他開心的夥伴呢。

第二十四章:毒蛇洛倫佐

  會面被安排在美第奇家族的大本營——美第奇宮。這是一座羅馬風格的高大建築,粗石累就的基座像中世紀堡壘一樣堅固,城牆上巨大的家徽炫耀著一族榮耀:金色盾牌上綴有6個深紅色的球,代表支撐美第奇家族的六大產業:銀行業,羊毛加工,洗染業,藥品,絲綢進出口,和工藝品製作。

  馬車停在側門,一行人由中年管家帶領進入,從不引人注目的小道步行前往主宅。以一次秘密拜訪來說,這樣的接待規格似乎很正常。但維克多知道,這不過是擅長攻心戰的家主在自己這個分家嫡子面前強調正統的手段。

  花園裡遊蕩著許多面目兇惡的男人,他們衣著華麗,但氣質明顯不是什麼彬彬有禮的貴族。他們不言不語盯著來訪者,眼神裡透漏出赤裸的恐嚇。可惜這對紅獅子一行沒有任何影響,海盜大本營顯然比這裡更具有威脅。

  主宅的大門兩側分別立著五六個彪形大漢,用上流社會通行的態度鞠躬行禮——動作禮貌眼神傲慢,為首的男人向海雷丁道:「尊貴的客人,為了表示對主人的敬意,請把您的武器留在這裡,我們會非常仔細地為您保管。」

  尼克和卡爾對視一眼,兩人都發現這些男人昂貴的外袍下內藏乾坤。

  海雷丁一笑,毫不猶豫的抽出腰中大馬士革刀,放在旁人手中的托盤裡。他朝手下使了個眼色,尼克馬上放下鐮刀,卡爾解下雙劍。這間大屋不缺少武器,以他們三個人的身手來說,在別人手上和在自己手上區別不大。

  「冒犯了,我還要對各位做一點特別檢查。」男人收起刀劍,示意眾人他要搜身。

  卡爾剛要開口,海雷丁擺手讓他安靜,接著張開寬闊的臂膀,很大方的讓對方搜了一遍。

  接著是卡爾,到船醫的時候,搜身者被這個同樣姓美第奇的青年瞪了回去,他的目標轉移到尼克。

  「噢!這一個可不行。」

  沒等卡爾爆發,海雷丁便伸臂把尼克攬到自己懷裡,用飽含曖昧、但又絕不容質疑的口氣拒絕:「能碰他身體的只有我。主人也應當對客人展示相當的敬意才對吧。」

  海雷丁霸道的氣勢和盛名讓男人不敢強行,他猶豫著打量了尼克一番,這是個白皙清秀的少年,看起來根本沒有任何攻擊性。大概只是暖床的孩子。男人想。

  「好吧,對待和氣的客人,我們向來是很慷慨大度的。請各位跟我來。」

  於是「毫無攻擊性」的尼克就保留了靴子裡兩把匕首,順利進入了美第奇族長的住處。

  稀世的藝術品像普通擺設一樣佈滿大廳和走廊,馬薩喬、波提切利、拉斐爾、米開朗基羅等如雷貫耳的藝術家,都以曾為這個家族服務過而自豪。

  鋪著猩紅地毯、寬闊壯麗的階梯上,一個青年朝眾人張開了手臂。

  「歡迎!尊貴的客人們。我親愛的弟弟,好久不見!」

  青年以異常優雅的步態走下階梯,誇張的擁抱了維克多。船醫在他的臉頰貼到自己臉上時,厭惡地渾身僵硬。他不著痕跡地推開對方,冷冷道:「好久不見,皮耶羅『堂兄』。」

  「還是這麼冷淡,我的冰山美人。」洛倫佐二世笑嘻嘻的望著這位被自己親自除籍趕出佛羅倫薩的堂弟,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公平的說,洛倫佐·皮耶羅·德·美第奇是個相當俊美的青年。他的年齡和長相都和維克多非常相近:灰頭髮,過於慘白的皮膚,神經質的淡色瞳孔,優雅而消瘦的身形。只不過他沒有眼鏡遮攔的眼神,給人以截然不同的感受。

  維克多只是冷淡倨傲,而洛倫佐,則像一條在黑暗中觀察獵物的毒蛇,陰森森的透骨惡意讓人不寒而慄。他「熱情」的打著招呼,用這種目光一一打量眾人。

  海雷丁紋風不動,依舊笑得春風和睦;卡爾緊皺眉頭,不願應答;而尼克,在被這目光掃到時,覺得像有毒蛇的芯子舔過脖頸。

  她居然抖了一下。

  尼克並沒有見過洛倫佐。可擁有類似眼神的人都出奇的殘忍惡毒,尼克沒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但身體痛苦的記憶讓她忍不住瑟縮了。

  海雷丁幾乎是立刻發現了這個情況,所以當洛倫佐邀請眾人到會客室詳談時,他故意用愛寵的口氣吩咐尼克:「小東西,你就留在外面吧,參觀美第奇宮的機會可是千載難逢呢。」

  尼克點頭應了。她知道自己剛剛的表現可能會成為海雷丁的破綻,索性留在外面望風,以備不測。

  洛倫佐很大度的讓管家帶著尼克遊覽,隨後便消失在會客廳華麗的大門後面。

  「主人非常喜歡關於女性的藝術形象,所以收集了很多肖像作品。像這一副拉斐爾的《花園聖母》……」管家盡職盡責的介紹著,尼克卻一點也沒仔細聽。她一邊敷衍地在會客廳周圍閒逛,一邊從窗口向下觀望道路和地形。

  「……我很高興,小少爺看起來過得非常開心。」在一個僻靜的角落,管家突然在長篇大論的解說詞後低聲說了這麼一句。

  「什麼開心?」尼克沒聽明白,勉強拉回精神詢問。

  「我是說維克多少爺。」管家溫和地笑道,「我曾經有幸為他服務過很多年。」

  「哦你說醫生。」尼克恍然,接著含糊其辭的說,「大概吧。」 他刻薄人時看起來確實很開心。

  「少爺小時候是個善良溫柔的孩子,他還會爬樹把落在地上的小鳥送回巢呢。」管家回憶著,流露出感慨的神情,「不過他跟別的美第奇不一樣,所以沒少吃虧。對家族生意也沒興趣,一直落落寡合的。」

  「那是因為他有別的愛好……」尼克小聲說。切死人的愛好。

  「今天見到他在馬車裡這樣放鬆,我實在很欣慰。謝謝你們。」

  尼克終於有興趣跟這位大叔多聊兩句了,可這時兩人轉過了角落,管家立刻恢復了肅然的迎賓表情,好像根本沒發生過交談一樣繼續他的藝術品講解。

  「這副《白袍女戰神》是一位無名畫家的作品,但由於手法和題材都很獨特,所以主人還是比較看重的。」

  「女戰神啊……」尼克把注意力放到畫上,上下打量了兩眼。

  畫中是個穿白色戰袍的歐洲女子,面容已不年輕。她手持長槍,眼神堅定,血染風采中帶著不同尋常的英武霸氣。背景是灰暗殘破的城牆,只有在遠處的山脊上,有一座用紅石砌築的恢弘宮殿,和女子的白袍遙相輝映。

  「畫作沒有署名,也沒有記錄主人公是誰。但背景的紅色宮殿,一般懧為是西班牙格拉納達的「紅宮」,摩爾人在歐洲大陸的最後一個據點。」

  「所以,這就是當年攻打格拉納達城的景象了?」

  「是的,根據白色戰袍和紅色宮殿的提示,這位女性應該是卡斯蒂利亞的伊莎貝拉女王。三十年前她親自率領十萬將士攻打格拉納達,並在城外發誓,不能收復祖國失地永不脫下戰袍,最終統一西班牙,成就一代霸業。」

  尼克對西班牙並無好感,但這位女王赫赫有名的事跡歐洲婦孺皆知,她戎馬一生,難得行為舉止毫無污點,堪稱基督世界絕對完美的典範,只可惜死得早,兒女的生活都很不幸。

  就在此時,一匹快馬四蹄紛飛衝進宮殿中間的庭院,騎手身手利落地滾下馬鞍,朝大宅一路小跑過來。管家微乎其微的皺了下眉,道了一聲失禮,大步流星走到中庭,那個穿有美第奇族徽袍子的騎手一邊附在管家耳畔急急說著什麼,一邊朝會客廳指指點點。

  尼克跑到會客室門前急促的敲了兩下門,不等裡面的人允許就從打開條門縫擠了進去。

  黑道間的商談是極其忌諱被打攪的,不相關的小事弄不好就會變成一場血拼。尼克突然闖入,紅獅子一行立刻知道有事發生。

  「怎麼,這麼快就玩兒煩了?」海雷丁關懷的詢問尼克,眼睛卻緊盯洛倫佐,卡爾則緩步移到擋住大門的位置。
  尼克貌似天真的抱怨:「沒意思,有人騎馬跑來跑去的,吵得很。」

  洛倫佐制止了背後幾個副手掏武器,他知道不立刻解決這件事會很麻煩,於是展開雙臂,將空空的手掌面相客人,做出無害承諾:「各位千萬不要多想,買賣不成仁義在,跟紅獅子翻臉對我沒有好處。」

  他坐在原位,讓副手出去詢問狀況。管家很快就跟過來了,見到這幅劍拔弩張的場面,立刻向洛倫佐匯報:「主人,東南的『那一位』突然來訪。」

  「是這樣啊。」洛倫佐拍了拍手,輕鬆地道,「原來是個親戚來看望我,跟各位沒關係的。」

  「東南的『那一位』啊……」海雷丁語含深意地笑道,「還真是位尊貴的客人,看來我們要先避嫌告辭了。」

  佛羅倫薩的東南正是教皇國,從梵蒂岡來訪的『美第奇』親戚,想來也只有洛倫佐的親叔叔,現任教皇利奧十世了。

  洛倫佐笑嘻嘻的來了個默認,「今天真是不巧,我本想留各位在這裡用晚餐的。不過這位親戚和船長您有點過節,還是不要直接見面的好。」

  紅獅子曾搶了利奧十世兩艘載滿金銀寶物的大船,可不是『一點過節』就能形容教皇的憤怒。無巧不成書,兩個人偏偏在佛羅倫薩碰了頭。海雷丁從善如流的起身告辭,洛倫佐向不能送客人出門表示抱歉。他笑意盈然地再次擁抱了維克多,藉著貼面的機會在堂弟耳畔輕言:

  「這麼快就要走了,這些年我真是好想你啊……」

  船醫的瞳孔嗖然縮緊,汗毛直豎。但他早已不是三年前未經歷練的貴族青年,只冷淡的推開了家主的手:「告辭了皮耶羅,我也會想念你的。」

  一行人從偏廊走出,海雷丁特意放慢腳步,裝作欣賞藝術品的樣子走走停停。沒過多久,一輛淺金色的華麗馬車便駛入中庭,洛倫佐親自出門迎接。海雷丁四人藏在窗後,看美第奇的家主跪在一個穿紅袍的中年男子的面前,低頭親吻此人的手背。

  「papa……」

  尼克看見了洛倫佐的唇語。

  利奧是洛倫佐的親叔叔,但他手指聖戒上皇冠下交叉的鑰匙,代表天上與地下一切的威權。洛倫佐親吻著戒指,使用了所有人對聖座的尊稱——我父。

  會面就這樣倉促結束了,如果說徹底失敗是零,完全成功是十,那麼海雷丁今天拿到了五分。

  他的目的是跟美第奇簽訂正式合作條約:佛羅倫薩提供安全的停泊口岸和銷贓途徑,紅獅子承諾不動這裡過往船隻。但洛倫佐卻不想冒太大風險——雖然海盜的生意非常有利可圖,但政治上的危險卻讓他卻步。公開跟西班牙與教皇國的敵人簽約,可不是什麼安穩的生意。

  「真不巧,也遇到一個喜歡玩曖昧外交的傢伙。」海雷丁自嘲,「不過好歹他喜歡賺錢,所以暗地裡的合作機會還是有的。問題是,聖座大人來找侄兒幹什麼呢?」

  「反正不會是來給毒蛇傳教。」維克多冷冷地道,「送皮耶羅下地獄我倒是贊成,不過叔叔卻不一定同意,他們倆根本是一丘之貉,比親父子還像。」

  「這傢伙小時候肯定總欺負你是吧。」尼克同情的看著船醫,「管家都告訴我了,溫柔善良的小少爺,還喜歡送小鳥回家呢。」

  平時陰損刻薄的船醫居然有這樣的童年,海雷丁和卡爾同時放聲大笑。

  「你!!塞巴斯蒂安這個混蛋……」

  維克多大窘,憤怒的渾身哆嗦,耳朵脖子都漲紅了。尼克見勢頭不對,沒等海雷丁發出解散指令就蹭蹭跑出十丈遠,擺了擺手,只餘一句話在背後飄散:「船長,我去買毛毯了!」接著竄進小巷,消失無蹤。

  她用盡力氣拚命奔跑著,唯恐被同伴看出異樣,因克制不住的興奮和恐懼全身顫抖。

  剛剛在美第奇宮,教皇的同行者相繼步下馬車,只有短暫一瞥,尼克在其中看到了一雙令她刻骨銘心的眼睛。

  吞噬一切幸福與回憶的毒蛇。

  傍晚時分,佛羅倫薩淅淅瀝瀝下起雨來,而且瞧那厚重的灰色雲層,怕是要越下越大。卡爾急得在酒店來回轉圈,尼克還沒回來,而她絕不是那種因為下雨就會破財買傘的人物。

  天邊隱隱傳出雷聲,卡爾終於等不下去,說了句「我去接她」就衝進雨中。

  維克多悠閒地喝著紅茶,無奈道:「小混蛋是不捨得買傘,可她難道不會找個地方躲雨麼?」

  海雷丁沒有搭腔,盯著陰沉沉的窗外,搜索鷹、信鴿、或者其他飛禽的蹤影。他在等待教皇國的消息。

  卡爾不懧得附近地形,只能在幾條去酒店的必經之路上來回踱步,路人行色匆匆的小跑回家,他焦急的搜尋著,卻沒發現想見的人。直等到天色完全黑了下來,一個小小的人影才出現在拐角,在櫥窗煤油燈照射下拖出一條禹禹獨行的影子。

  卡爾撐著傘迎過去,見尼克渾身濕透,背著一卷油布包的東西低頭走路。

  「怎麼才回來!還走得這麼慢!」卡爾心疼的把傘全罩過去,不顧雨點把自己的金髮打濕。

  尼克茫然抬頭看了看他,才懧出是她的巡迴犬。

  「我去買毯子了麼。而且跑得快也一樣是淋濕,不如慢慢走省些力氣。」

  卡爾見她沒精打采,問:「怎麼不高興?跟人打架了嗎?」

  「沒,就是沒想到毛毯這麼貴。」尼克敷衍著,低頭蹭到卡爾身邊,「我們回去吧。」

  接人的和被接的,兩個人回到酒店全都濕透了,被維克多好一頓嘲笑。他澤過來兩條毛巾給二人擦頭髮,伸手拆開尼克的油布卷:「讓我瞧瞧你買了什麼好貨。」

  包裹裡一條深紅色波斯花紋的大毛毯,厚重柔軟,手感非常不錯。但維克多扯起兩角一抖,卻發現花紋從中截斷——這根本就是半張毯子。

  維克多一愣,立刻明白了個中因由。佛羅倫薩的羊毛製品工會對產品品質有著極高的要求,染色不當、花紋斜亂的毛毯,寧肯剪斷了處理給小販也絕不混入訂單品中。這種殘缺的瑕疵毛毯價格低廉,是窮人首選。

  船醫氣憤的大吼:「你吝嗇的簡直沒救了!!船長給你的錢絕對夠用的,省下來難道都藏進老鼠洞?!」

  尼克摸摸鼻子,稍有一點不好意思:「這半張也很好啊,又厚又暖,價錢只有成品的十分之一。再說我長得小,完全夠用的。」

  「你來一趟佛羅倫薩就為了買這種賤價處理的地攤貨?還不夠丟人現眼的!」

  「反正自己屋裡用,又沒人看見,而且船上的人都蓋配給毛毯呢……」

  「混蛋,你的出息就只有跟那群連換洗襯衫都沒有的傢伙比較嗎?」

  卡爾聽著維克多反覆奚落尼克,一言不發的緊緊攥著毛巾,指甲都掐進手掌,最後終於忍不住一聲暴呵:「不要說了!要不是、要不是……她本用得上最好的!!」

  船醫頓時住口。半晌嘴唇翕動了兩下,只說出一句「抱歉」,閃身進了裡屋。

  尼克看著突然發火的卡爾,莫名其妙:「你怎麼啦。」

  卡爾愣愣的望著主人,眼睛突然就紅了。她穿著男裝,落湯雞一樣冒雨步行。沒有馬車,沒有僕人,在這個物慾橫流的城市,連毯子都捨不得買整張。

  「對不起……」卡爾痛苦地低下頭,「是我的錯,我會向醫生道歉的。」接著走出房間。

  兩個人都離去了。雷聲滾滾,海雷丁沉默的望著窗外雨幕。

  風暴降至。



作者: darkwings7070    時間: 2013-1-14 06:30 PM

本帖最後由 darkwings7070 於 2013-1-15 04:23 PM 編輯

第二十五章:追蹤

  一場不知來自何方的風暴猛烈襲擊了地中海沿岸,整個意大利陷入遮天蔽日的疾風驟雨。

  與此同時,神聖羅馬帝國的馬克西皇帝病逝的消息漸漸傳開,爭奪皇位的風暴也將整個歐洲拉入未知的境界。

  最有競爭性的繼承人只有兩個:法國國王弗朗索瓦一世,以及那位『白袍女戰神』的外孫——西班牙國王查理五世。皇位是由19名選帝侯綜合各種情況投票選舉的,這對終身為敵的年輕國王動員一切可能的力量,在政治、軍事、金錢賄賂、宗教影響力等各方面展開了一場最激烈的角逐。

  連續的暴雨沒有阻擋尼克逛街的興趣,第二天、第三天,她都是一早就失蹤,半夜才歸來。

  而紅獅子期待的消息,終於冒著風雨送到了他的手上。

  「跟利奧十世一起來佛羅倫薩的男人,是那不勒斯總督、西班牙侯爵佩德羅·德·托萊多。」

  海雷丁把紙條揉碎澤到窗外,碎片飛舞到空中,接著被狂亂的雨水打濕成泥。尼克插在口袋裡的手緊攢成拳,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個名字消失在雨中。

  佩德羅是查理五世最信任的臣子,被委任到意大利南部的西班牙屬地主持事務,在這個多事之秋出現在佛羅倫薩,顯然不是陪同教皇來觀光的。

  「叔叔把佩德羅介紹給毒蛇,目的太明顯了,跟船長你一樣,來弄錢。」維克多把新鮮羊奶緩緩注入杯子,觀察紅茶裡浮出的雪白花朵,「佛羅倫薩的銀行家歷來熱愛投資政治,國王大公們來家裡借錢是經常的事。」

  「查理會缺錢?」卡爾不可思議,「整個美洲和半個地中海都是他的,他怎麼會缺錢?」

  海雷丁搖了搖頭:「那些金子不是屬於國王個人的,查理想弄到神聖羅馬帝國的皇位,一定要很多錢賄賂選帝侯才行。西班牙國內還有許多人不支持他,這筆龐大的選舉資金,查理得自己想辦法。」

  「如果洛倫佐真得給他經濟支持……」

  「那麼查理就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了。」海雷丁望著窗外雨幕,神色比天空更加沉鬱。半晌他突然笑起來,在雷光映射下,眼睛裡迸出獅子嗜血的紅芒。「讓敵人囂張得意,可不是我的作風。尼克,出趟門吧,我給你三倍加班費。」

  如果說全能的巴巴羅薩·海雷丁有什麼辦不到的事,那就只有情報工作這個弱項了。他一頭火焰般的醒目紅髮和極出色的相貌,每個見過的人都會念念不忘,顯然不適合做跟蹤監視等秘密工作。而他的某個手下,則完全勝任這個活計。

  就在距離美第奇宮三百碼的一條巷子裡,一個包頭巾的少年躲在屋簷下啃乾麵包。他身材瘦小,髒兮兮的臉面目模糊,是大街小巷常見的跑堂、雜役、小偷的標準形象,讓人過目即忘。

  在船長下命令之前,尼克已經在這裡蹲守兩天了,但美第奇家堡壘般的防衛完全沒有機會靠近,她等待的人也沒興趣出門遊覽採購。海雷丁的命令是:調查這位佩德羅總督的任務有沒有完成。如果沒借到錢,那很好;但如果他真得爭取到洛倫佐的支持……尼克伸手到背後,撫過鐮刀冰冷的利刃。那和她的目的就一致了。

  雨一直沒停,夏日最後的炎熱被完全驅散了,市場停業,沒有人呆在外面。濕冷的空氣夾雜著雨星不斷撲到身上,雖然躲在屋簷下,尼克還是淋濕了半邊身子。潮濕,粘膩,冰冷,就像毒蛇的芯子。尼克閉上眼睛回憶當年地下室裡發生的一切,唯恐恨意被時間沖淡,忘記了敵人的面目。

  當年的審判是由卡利圖斯主教主持的,但這個癡肥的胖子身後,始終站著一個目光如毒蛇般陰冷的男人。

  「撐開她的眼睛,讓她好好看著自己的叔叔。」男人不帶一絲表情的命令。

  尼克停止回憶,把指甲狠狠掐進胳膊,才止住渾身顫抖。他沒有名字,沒有痕跡,所有人都說不曾見過他,尼克漫無目的打聽了很久也沒有一丁點頭緒。

  但蛇的尾巴還是露了出來。

  佩德羅·德·托萊多。

  尼克再次默默念誦這個名字,用唇齒咀嚼裡面每一個字母,就像在極度飢餓中咀嚼一隻發霉的靴子。她緊盯美第奇宮厚實的圍牆,每一隻老鼠鑽出來也不放過。

  過了不知多久,小巷裡響起撲哧撲哧的腳步聲響,一個穿長靴的男人踏著積水靠了過來。

  「你又忘了帶傘。」金髮青年說。

  「回去,船長讓我一個人監視的。」尼克拒絕。

  「但船長又改變主意了。」卡爾說,「他命令我輔助你完成任務。」

  「你的金腦袋太顯眼了。」

  「我遠遠跟著。」

  「他要是只有離開的時候才出來,我就必須追到那不勒斯。」

  「那我就跟你到那不勒斯。」卡爾固執地把傘遞過去,「我說過永遠跟著你的。」

  對這招,尼克完全沒有辦法,只能接了傘撐開。

  卡爾微笑著從懷裡掏出一個帶著體溫的新鮮麵包塞給她,長靴又撲哧撲哧踩著積水離開了。

  一語成讖,這個叫佩德羅的男人異常小心,似乎完全不想讓人發現他的行蹤。第二天一早,他便乘著教皇的馬車離開美第奇宮,在十幾個護衛跟隨下沿著海岸一路向南疾馳,目標是他自己的領地——那不勒斯。

  奸猾的洛倫佐對西班牙人的來訪內容不漏一絲口風,海雷丁帶著維克多回到船上,從海路繞行那不勒斯。佩德羅從事各種不見光的工作十數年,為人低調謹慎,安全工作做得非常到位,尼克和卡爾不得不掩人耳目,搭乘旅人的普通馬車緊緊跟隨。

  簡陋的馬車上擠滿出遠門的窮人和小商販,車輪在泥濘的道路上顛簸,比美第奇家族的豪華馬車差了不是一個檔次。卡爾用身體擋住一邊瞌睡一邊流口水的農夫,給尼克留出一塊不那麼難受的地方。他低頭看看主人,她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彷彿一具毫無感情的屍首。

  卡爾突然心生懼意。小心翼翼地伸手碰碰了她,尼克一動,詢問地看向他。

  還好,是活的。

  卡爾在心裡嘲笑自己,又不是沒見過她殺人的模樣。如果佩德羅真是當年主使,尼克的反應可以說非常正常。夜已經很深,馬車裡的人全都睡熟了,車輪壓過石頭,發出不規律的沉悶聲響。這樣寂寥的氣氛,不知怎麼就讓卡爾心中掩藏最深的秘密鬆動了。

  「你……想知道過去的事嗎?」他用極輕的聲音問。

  尼克依然看向窗外,用平靜的音調回答他,「你想說,我是哪個貴族的私生子吧。」

  「怎麼這樣想?」

  「猜的。三四歲之前,我是跟一個女人住在一起的,日子似乎過得不錯。後來阿薩帶著我跑了,他不承認是我親生父親,所以大概是女人的姘頭。」

  當然不是。卡爾苦笑,對她早已偏離正軌的語言應用無可奈何:「那麼,你想回去嗎?那種「不錯」的日子?」

  「不想。他死了,我和過去的關係就斷絕了。」

  「但是,如果還有很多人在等著你呢?」卡爾焦急的問。

  「那和我沒關係。」尼克回頭,背後是一點星光也沒有的夜幕。

  「你落過水嗎?那些事對我,就像被沉到海底,黑得一丁點光亮都看不到。等報完仇,我會忘掉一切。」

  到達目的地之前,這是尼克的最後一句話。

  那不勒斯是西班牙的養子——地中海的人如此稱呼這塊土地。近兩百年的統治,讓這裡的人文更像西班牙本土,而不是意大利的地盤。海上天氣依然不佳,洶湧的海浪反覆撞碎在陡峭巖壁上,岸上的建築都失去了顏色,一片肅殺。

  佩德羅下了車便進入總督宅邸,那是一座建在山崖上的古老堡壘改建的,城牆高大厚實,易守難攻。尼克遠遠地圍著宅邸轉了一圈,發現上山的路只有一條,只要兩個警衛居高臨下,就能監視山下動靜。

  「我要從後面爬上去。」尼克咬著指甲,估量山崖的高度。

  「絕對不行,那山崖上的石頭都風化了,踩不好會直接摔死在下面的亂石灘上。」卡爾堅決反對這個想法。

  「我又不是維克多那傢伙,笨手笨腳的。只要從上面垂下條繩子……」

  「誰混進去給你放繩子?」

  尼克瞬間呆滯了。

  「這件事兩個人辦不到的,我們先回去跟船長商量一下吧,解釋清楚情況多帶些人來,他不會責怪你的。」

  卡爾假裝不知道尼克跟佩德羅的糾葛,爭取讓戰鬥力最強的衝鋒隊擋在她前面。騎士衝撞戰時前排都是炮灰,他自己可以犧牲,但決不能讓尼克暴露在危險的境地。國內人手不足,他之所以勉強忍耐尼克留在海盜團裡,也是考慮到將來起事時可以用上。

  「不……我一定要親手幹掉他。」尼克眼神如磐石般堅定,想了想又補了一句:「還有三倍加班費。」

  「……」

  尼克一般很好說話,但真的固執起來簡直像頭犀牛,而且名義上卡爾也是尼克的副隊長,無論是主人的命令還是隊長的命令,他都不能拒絕。兩個人只好在山下找了家小旅店住下來,等待合適的時機。

  這一等就是四五天,期間尼克試過各種混進堡壘的方法。

  藏在運送蔬菜糧食上山的板車裡——可惜卡爾太重,看起來又完全不像宰殺清洗過的豬肉。

  偽裝成維修傢俱的手藝人——沒想到總督府邸有專業的物業管理。

  假扮成□勾引警衛……卡爾以命相脅決不許尼克這麼辦,但當他自己穿上女裝走過去時,警衛還是露出了驚悚的目光——雖然有一頭美麗的金髮和矢車菊般純潔的藍眼睛,但這位美女的塊頭實在結實到讓人不能無視。

  尼克非常焦躁,卡爾雖然是個好劍手,但絕對不是一個好刺客。他們跟警衛混得臉越熟,進入城堡的機會就越渺茫。偏偏金毛犬跟得極緊,不給她任何獨自行動的機會。那不勒斯是西班牙在意大利的重要據點,港口軍艦穿梭,海盜船想大舉進攻需要付出高昂代價,尼克開始怨念船長為什麼不給她派個更得力的助手。

  就在這樣兩難的境地中,機會終於如天賜般降臨了。

  見過佩德羅總督真面目的人非常少,這跟他是個既不喜歡出門又厭惡交際的人有很大關係。但總督不可能永遠遙控下屬幹活,總有些重要客人的來訪需要親自接待。

  這一天,北方駛來一輛印有金盾紅球徽章的馬車。車窗垂下厚厚的天鵝絨窗簾,顯然拜訪者不想讓閒雜人等圍觀探究。美第奇的家徽讓馬車暢通無阻通過進城的關卡,駛入那不勒斯最豪華的酒店。

  佩德羅的佛羅倫薩之行並不成功。商人都是重視回報率和資金安全的,洛倫佐希望觀望一段形勢後再決定投資與否。而僅僅隔了幾天就有美第奇家族的人士回訪,顯然事情有轉機,而且很可能朝有利的方向發展,佩德羅希望立刻見到來訪者。

  「所以,我們爬到馬車底部就可以混進去了。」尼克總結。

  卡爾覺得計劃太過簡陋,非常不妥,但他不能公然懷疑主人的智商,只能用黑方巾蓋住耀眼金髮,趁著夜色濃重跟尼克潛入酒店。

  總督的先行官已經來到此地,正在跟美第奇使者交涉商議行程。一大一小兩個黑影躲藏在窗外的灌木裡,尼克豎起耳朵,傾聽屋裡的動靜。

  「閣下一路顛簸辛苦了,總督讓我向您轉達最真摯的問候,還請問閣下何時能到府邸詳談?」

  「嘛,這幾天天氣太差了,我實在沒什麼心情……」 屋裡傳出一個年輕男子懶洋洋的聲音,「都說那不勒斯是陽光之都,風景美麗,我瞧也沒什麼大不了,連家上檔次的旅店都沒有,比佛羅倫薩差得遠了。」

  尼克只覺得這聲音非常熟悉,慢慢起身,扒在窗戶縫裡一瞧,只見沙發上斜靠著一個華服男子。他舉著一杯葡萄酒輕輕晃動,淡色瞳孔散發出陰冷的目光,竟然是美第奇家主洛倫佐二世。

  總督先行官恭敬地道:「您說得是,讓閣下住在如此簡陋的地方實在不合適,總督已為您安排了能看到海景的舒適房間,不如立刻移駕山上……」

  「佩德羅架子也太大了,是他有求於我,不是我有求於他!」洛倫佐傲慢地道,「我踩著泥巴好不容易來到這鄉下地方,為什麼不是他來找我詳談?」

  先行官已得到佩德羅指示,無論來人如何挑剔,都要好言好語的伺候。他低聲解釋道:「如您所見,這幾日天氣實在不好,總督痛風又犯了,移動不便。而且這也是為安全考量,閣下,旅店可不是保守秘密的好地方……」

  兩個人你來我往,好半天也沒定下到底誰去拜訪誰。洛倫佐最後用天色已晚他要休息為由,把先行官打發回去。

  四周無人,尼克打開窗戶就鑽進去,卡爾連阻攔的機會都沒有。

  窗外突然跳進來兩個黑衣人,洛倫佐嚇了一跳,踉蹌著從沙發上站起來,一不小心踢在茶几支柱上,痛得彎下腰去。

  「維克多,你也來了?」尼克踢踢踏踏走過去,灰髮男子恨恨地哼了一聲,倒在沙發上揉自己可憐的腳趾頭。

  「怎麼認出來的?無論語調、表情、動作還是筆跡,我自信能模仿到九成像,只要不是身邊人,絕對認不出的。」

  「你看人瞇虛瞇虛的,焦距都對不准,摘了眼鏡很不習慣吧。」尼克同情地道。

  高度近視的船醫只能翻了個白眼,默認她說得沒錯。

  「你模仿洛倫佐的筆跡幹嘛?哦我知道了,肯定是假冒支票簽字!」她自以為聰明,得意地晃晃腦袋。

  「混蛋!我這輩子從生下來就沒缺過錢花!需要簽什麼假支票?!要不是皮耶羅總逼我替他寫家庭作業……」維克多突然住口,自知失語,更加惱羞成怒。

  「都是你們兩個笨蛋!這麼久還沒得手,船長等煩了,非要我來幫忙,我可是文職人員!明白什麼是文職人員嗎?!」

  「明白,就是除了耍筆桿子別的什麼都不會。」

  卡爾啼笑皆非,上前排解:「既然你都來了,那就幫我們混進去吧。剛才你也看到了,佩德羅像頭狡猾的老狍子,根本不出洞口。」

  維克多自知任務無法逃避,只能垂頭喪氣加入了由聖殿騎士、站街小偷、外科醫生組成奇怪刺客團。三個人商量了一個多小時,決定第二天就行動,尼克和卡爾先回去準備,維克多依然假扮洛倫佐住在酒店。

  兩人陸續從窗口跳出去,船醫對著扎黑方巾的卡爾審視一番,低語:「你越來越像個真正海盜了。」

第二十六章:真相

  紅獅子擁有專業的暗殺密探隊伍,但佩德羅密訪美第奇事發突然,為了方便海雷丁直接派了尼克前去處理。沒想到戰線越拖越長,竟無意中湊出了這麼一支奇怪的刺客團體。

  佩德羅總督非常重視這次會面,特派一支槍明甲亮的衛隊護送「佛羅倫薩大公洛倫佐閣下」上山。維克多沒能將獵物誘引出洞,再堅持只怕對方生疑,只能百般不情願的自己送上門去,三個人就在衛隊的熱情包圍中朝向山上城堡出發。

  船醫挑開馬車窗簾,只見周圍一圈西班牙騎兵舉著明晃晃的尖刺長槍,手心都被冷汗打濕了。

  「我、我大概真的吃錯了藥,怎麼會跟著你們兩個發羊癲瘋,船長明明只說幫忙創造機會的……」

  「長槍是儀仗用的冷兵器,在室內不能騎馬,沒有多大殺傷力的。」卡爾好心安慰他,卻得到了完全反效果。維克多音調頓時顫抖著拔高:「你說什麼!?你還打算讓他們練練手了?」

  「噓。」尼克把手指舉到唇邊,「我也覺得帶著你是個錯誤。我們的計劃是不跟人交手,幹完馬上溜走,逃到海邊接應的船那裡就好。」

  「你怎麼說的比吃條小魚乾還輕鬆?」船醫按下聲音怒問。

  「想得太複雜你會更害怕的。」

  「誰、誰說我害怕來著!」

  「誰冒冷汗說誰。」

  「小混……」

  「好了好了,大家都很緊張。」卡爾知道這兩個人不過是通過鬥嘴緩解壓力,再次擋在中間做和事佬:「隊長的意思是城堡內部情況不明,沒辦法做詳細計劃,只能見機行事。還有,看見城門了,請保持安靜。」

  巨大的鑄鐵城門在背後轟然關上,三個人心頭同時一震,但此時已經沒有回頭的機會,只能振作精神,應付接下來生命攸關的大挑戰。

  從城堡內部的裝飾來看,主人不喜歡奢華浮躁的風格,雖說是總督府邸,卻和落魄貴族的城堡沒什麼區別,只為迎接重要客人鋪了一張新地毯,多點了幾架燭台。

  一個拄著手杖、面容冷峻瘦削的中年男子在大廳迎接,他就是西班牙阿拉貢貴族、那不勒斯總督佩德羅·德·托萊多。

  「大公閣下。」佩德羅神情嚴肅的向來客致敬,雖然微瘸,但腰桿挺得筆直,顯然是職業軍人出身。他言簡意賅地道:「我的痛風又犯了,所以不能親自出城迎接您,請諒解。」

  「洛倫佐」點了點頭:「聽說您曾在加利良諾戰役中受過腿傷,天氣不好時想必很難過吧?」

  「疼痛是軍人的勳章。」佩德羅略帶驕傲地說,對侵佔別國領土毫無愧疚之情,「用這點傷為祖國換來那不勒斯,我非常驕傲。」

  「您的祖國是指阿拉貢?」維克多故意挑釁地詢問。

  西班牙是由幾個小王國以家族聯盟形式結合起來的龐大帝國,其中最大的兩個王國就是卡斯蒂利亞和阿拉貢。四十年前,阿拉貢王國的斐迪南二世與卡斯蒂利亞的「白袍女戰神」伊莎貝拉女王結婚,使這兩個王國名義上合併到了一起。

  但正如海雷丁所說「結婚得來的牛羊栓不牢」,帝國的內部始終存在著分裂,貴族門閥各自為政,爭權奪利從王族一直蔓延到底層。維克多的這句話,正是譏諷西班牙混亂的內政。

  誰知佩德羅並沒像他想得那樣發火,只是平靜地道:「阿拉貢是我的家鄉,而我的祖國只有一個,那就是西班牙。」

  佩德羅風度沉穩,言語得體,連維克多都不得不佩服這個男人的冷靜。

  假扮的「洛倫佐」並沒有跟總督實際接觸過,不敢在大廳多談,於是提議:「您不會就想這樣站著談完所有事宜吧?恕我直言,即使您體力尚佳,本人可是嬌生慣養,不願久站的。」

  佩德羅雖不喜交際,但待客禮儀是很清楚的,立刻邀請「洛倫佐」到會客室,並提議舉行舞會或者餐宴進行招待。維克多知道接觸時間越長破綻越多,只一邊朝會客室走,一邊敷衍著聊些不相關的事,只等佩德羅孤身一人時下手。

  「佛羅倫薩大公」此次秘密回訪,沒帶幾個隨從,只有一個貼身侍衛和一個小男僕跟著。佩德羅本來對這種信任感到很高興,卻在眼角掃過兩個低頭沉默的跟班時突然一頓。

  維克多趕緊裝作不耐煩的樣子詢問:「怎麼了?就這兩個人,還需要我讓他們迴避嗎?」

  佩德羅知道洛倫佐為人苛刻暴躁,容易因為一點小事就翻臉,立刻搖頭解釋:「不,只是這兩個人有點面善。」

  古堡的設計是為了抵禦外敵,內部結構甚是複雜。走在狹窄的石製階梯上,尼克的血液像在靜靜燃燒,幾次想從袖子裡摸出匕首,但前後都有侍衛,她全靠咬牙克制才沒有立刻動手。佩德羅的腿有舊傷,走得極慢,三個刺客的心臟隨著他手杖的嗒嗒聲不斷狂跳,這聲音在昏暗深邃的通道裡傳出很遠,似乎能引出什麼古老的怪物一般。

  「上次我們談得那些前景,大公您似乎並不太感冒,為何這麼快就改變了主意呢?」佩德羅問。

  維克多當然不知道他們上次談了什麼,只得裝作瞭然於胸,「那是因為我需要時間考慮,不夠謹慎的決策會讓家族陷入困境。」

  「那麼,到底是哪一點讓您覺得我的提議是可靠的?」佩德羅再次問起細節。

  「不在條款,而在未來的可能性。」維克多模稜兩可的道,感覺背後的冷汗一層層往外冒,佩德羅比毒蛇更加陰冷透徹的眼神讓他覺得胃部泛酸,「總督,您喜歡邊散步邊談這麼重要的事?我記得您的先行官很注重安全性的。」

  「請您放心,這些侍衛都是我一手提拔的,非常忠誠,非常可靠。」佩德羅著重強調了最後兩點,餘光若有若無掃過「洛倫佐」的兩個隨從。

  到會客廳的這段路是維克多這輩子走過最漫長的行程了,當雕刻著惡龍的大門在背後關上時,他的腦血管緊繃到簡直要破裂了。佩德羅還是留下了四名侍衛跟隨,維克多無法提出異議,因為他背後那兩個人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一同出去的。

  「大公閣下,您怎麼看起來這樣累?臉色很不好呢。」佩德羅關心地問:「難道也是有恙在身?」

  維克多正要找話搪塞,只見佩德羅突然退後了幾步,他身後侍衛則心有靈犀的握住劍柄,總督厲聲道:「還是因為僕人太新,對您照顧不周?」

  船醫腦中一片空白。

  就在此時,維克多身後一道黑光和一道銀光同時出鞘,閃電般撲向佩德羅的侍衛。這四名軍人雖然武藝不弱,但比起常年用活人做靶的海盜差得遠了,四個人一聲沒吭,寶劍尚未出鞘就命喪黃泉。

  佩德羅大吃一驚,他本想以二敵一,縱然不能生擒也能斃敵,誰知手起刀落間就只剩自己孤身一人。他迅速拔出手杖中的暗劍,正要揚聲喊叫,卡爾的劍已橫到他脖子上。

  「別做聲,不然死得更快。」卡爾繞到佩德羅身後,防止他突然暴起。

  佩德羅不愧久經沙場,面色絲毫不改,冷冷道:「你們逃不出去的,沒想到竟有人能裝洛倫佐裝得如此像,我真是被美第奇的家徽糊了眼!」

  「被什麼糊都無所謂,你怎麼看出破綻?我想我已經努力改掉瞇眼的習慣了。」維克多的心放下半顆,小心退後幾步,不讓侍衛流出的血液沾污了靴子。

  「不,你裝得太好了,直到剛剛我還以為你是被刺客逼迫的洛倫佐本人呢。」佩德羅稍微扭了下脖子,對著身後的卡爾道:

  「是你露出破綻。金髮碧眼,你和他年輕時長得太像了,這樣出色的容貌我怎麼可能忘記?你是他的兒子?」

  「他沒有兒子,我只是血緣繼承者。」卡爾冷冷道,「今天你說話的對象不是我。」

  佩德羅眼中浮出一絲疑惑,面前一直悶聲低頭的小男僕突然撕開襯衫,扣子崩落在地,白皙的胸脯上一個猙獰的藍色烙印暴露在空氣裡,卡爾垂下眼睛不忍去看。

  佩德羅的沉著冷靜大廈將傾般轟然崩塌,細長的眼睛瞬間瞪圓了。

  「六芒星!……原來、原來是您……」

  「看來你還記得。」尼克抬起頭,把劉海抓到腦後,將臉對準燭光,她漆黑的瞳孔像通往地獄最深層的黑洞般暗無星月。

  一個完全的殺人者。

  「曾經,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你的。為什麼是叔叔,為什麼那麼殘忍,是誰指使的,又為什麼留下我性命……」尼克放下手,微卷的頭髮落在她毫無表情的臉側,「不過這麼多年過去,現在我已經一點興趣都沒有了,只要你去死就好。」

  尼克將那把三稜匕首抄在手裡,熟練地捅進佩德羅的右胸,第十肋骨和第十一遊肋之間的縫隙,四十五度斜上。佩德羅的右肺被立刻貫穿,氣體合著血沫從傷口裡噴出。

  男人瞬間失去喊叫的能力,卡爾一腳把他踢在冰冷的石地板上。

  「你不會很快死去,我沒有攪動,傷口很小,流血也不會太多。」尼克平靜地像在敘述午飯內容,「但是吸進去的氣全都會從傷口漏出去,你會像上岸的魚一樣慢慢窒息而死。」

  「我想補充一下,如果戳破了肺部大血管,那也有可能是像溺水一樣被血液嗆死的。」維克多一邊把燭台倒過來插在門把手上阻攔外面的侍衛,一邊不失時機的補上一句,「另外,以我的技術也補不上這洞了,但你可以試試有裁縫經驗的仵作。」

  尼克已瞬間將屋子周圍掃視一遍,發現這並不是會客室,而是城堡最高層的一間普通屋子,除了大門沒有任何出口。她跑到窗口向下望去,只見懸崖峭壁下是白茫茫的亂石灘,疾風吹得崖壁上石塊簌簌下落。

  「該……隱……」

  卡爾突然聽見佩德羅低聲喃喃,他跪下仔細聽這個將死之人最後的言語。

  「該隱殺了亞伯……上帝……不能寬恕……所以我不能……殺你……」佩德羅的傷口像泉水噗嚕噗嚕冒著血泡,伴隨著倒氣的嘶嘶聲,他在解釋尼克的問題。

  「只要你能像……你母親……失常……可以控制……我們都是……陛下的……棋子……」

  「你是說查理?!」卡爾彎下腰去晃佩德羅的肩膀,「他到底想怎麼樣!」

  佩德羅微微搖了搖頭:「當年……他也只有幾歲……是我……我們不得不……陛下要我們兩派……互相消磨……」

  「所以你就想出逼瘋她的念頭?!你知道她流淌著多麼神聖的血,她是我們唯一支持的繼承人!!!」卡爾幾乎失控了,將這個秘密大聲宣之於口。

  佩德羅傷口裡的血泡越來越少,顯然即將死去,但他奇異的沒有任何怨恨神色,甚至露出一絲平和的微笑:「你是……騎士?……我也是……我們都為……為信仰……西班牙……統……一……」

  這個不惜任何手段、甚至下地獄也要達成目標的男人死去了,但他沒有閉上眼睛,似乎因為沒有看到夢想的實現感到遺憾。

  「好了,請問尼克隊長我們怎麼逃出去呢?」維克多心驚膽戰的看著大門在外面侍衛的衝擊下砰砰作響。卡爾不斷把傢俱拖到門後進行阻礙,尼克則撿起屍首旁的武器揮舞試手。

  「選項A:打開大門,殺出一條血路衝出去。」

  「那至少需要幹掉五百人!!」維克多抓狂大喊,「你又沒帶鐮刀,而且我怎麼辦?除了跳舞我可沒幹過別的體力活!!」

  「選項B:我們從窗口爬出去,沿著懸崖下到海岸邊。」尼克澤掉不合手的大劍,從長外套裡掏出一卷繩子。
  維克多跑到窗邊探出頭去,一絲不亂的頭髮立刻被狂風吹得亂飛。

  「這根本就是找死!」船醫捂著胸口退回來,嘴唇慘白:「我們還是用選項C吧,用地上誰的襯衫做個白旗,然後舉手投降。」

  「然後被並排絞死,屍體澆上瀝青掛在港口風乾,每個想近距離觀賞的人要掏五個銅子。」尼克說。她已經把繩子系結實丟了下去,對卡爾喊:「什麼順序?」

  「你最先!然後是醫生,我殿後!」卡爾奔了過來,外面的侍衛似乎抬了木柱撞擊,大門搖搖欲墜。

  尼克抓著繩子蹭地跳出窗口,對船醫招手:「快!沒時間磨蹭了!你掉下來我會接住你的!」

  卡爾再也不顧禮節,抓住面色慘白的維克多丟出窗外,掛在繩子上。一行三個人就像一串螞蚱,在近百米的懸崖上搖來蕩去。

  崖壁被風化的非常厲害,稍微一碰就嘩啦啦掉石塊,根本沒有落腳的地方。尼克和卡爾臂力強,行動比較利索,維克多卻從沒遇到過如此狼狽的情景,一邊暗示自己沒有恐高症,一邊緊抱繩子簌簌發抖,眼鏡不在臉上,周圍的世界更是暈眩晃動。

  「動啊!你倒是動啊!」尼克滑了幾下往上看,維克多居然還在原地哆嗦,當下忍不住大聲催促:「你不動,卡爾怎麼辦?!」

  維克多知道性命攸關,只得咬緊牙關,使出吃奶的力氣挪動雙手,像只上了年紀的老樹懶一樣笨拙的往下爬。

  「我發誓!我向希波克拉底發誓!我向普林尼發誓!我向索拉紐斯發誓!我向克勞丟斯·蓋倫發誓!!我向上帝和所有該死的祖先發誓!!絕對!再也不要和你們扯上任何關係!!!」船醫悲憤的咒誓聲在狂風中泫然欲泣。

  三個人下滑了大半,頭頂突然傳來破門的轟然巨響。維克多嚇了一跳,手一鬆,竟真的從繩子上滑落下去,尼克早有準備,在他經過自己身邊時順手一撈,將他拉住。誰知人類體重加慣性力量超出了尼克的估計,只聽吭吭兩聲悶響,雙肘一起脫臼。

  手臂襲來的劇痛讓尼克渾身發抖,但她向來對忍耐很有心得,仍舊一聲不吭死死拉維克多的手腕。船醫驚魂未定,本能地抓住在面前晃蕩的繩子,將體重的負擔從尼克身上移下來。他知道接下再也沒有幸運的意外了,或許是潛力被激發,最後十多米竟順利的自己慢慢滑了下去。

  尼克雙肘脫臼,耳聽得頭頂上傳來西班牙人「砍斷繩子」的吼叫聲,手臂的遲鈍和疼痛卻讓她根本無法移動。

  斧頭一次次劈砍下來,就在這樣危急的時刻,卡爾的腦中卻一片清明安靜。

  原來這就是我的使命,我的意義。

  他坦然鬆開雙手,把尼克緊緊摟在懷裡直落下去。

  繩子斷了。







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http://a18.eyny.com/) Powered by Discuz!